第77章 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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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蘇韌在西街太學裏找不見圓然,陷入了僵局。而相隔不過三條街的錦衣衛衙門內,則是另一番局麵。因在塞北的老七葉琪回京,北海幫上下歡聚一堂。兄弟們促膝密談完畢,少不得要吃酒散心。帝京城冰凍三尺,這廳堂內卻炭火熊熊,烤得人穿不下袍子。寶翔別出心裁,還請大夥吃現製的冰酪。他覺著:大冬天關上門,燃著暖爐,弟兄人人都有一碗冷飲,人生奢侈莫過於此。
冰酪下肚,兄弟們酣暢淋漓。可老七還嫌不夠盡興,他打個赤膊,自告奮勇表演刀法。葉琪不愧為邊關守將,一套刀法舞得幹脆漂亮。他舞完了,寶翔帶頭喝彩。老七拜謝,邊上的藍辛笑道:“老七,你背脊上新刺的花繡是什麽?”
寶翔看了看,忍俊不禁,原來刺得是“效忠老大”四個青字。他“哈哈”一聲,正要調侃那小子做作。可發現老七倒滿麵認真,他改口道:“這字刺得好,哥哥我心領了。然而世事變化。將來萬一你不得不效忠我,隻要大上麵添一橫,成了‘效忠老天’,那也就心安理得了。如果世事再變化,逼得你連老天都對不住了,再刺個尖頭,變成‘效忠老夫’,那也說得過去啦。”
眾人哄笑,老七不以為然。寶翔拍他肩膀,再盛了兩小碗冰酪給他。
老七左右手接了,卻不喝,放在朝南的案幾上,說:“小弟與老大生死同心!雖然幫內的老二,老三兩位哥哥不能在場,但我知道大哥心裏惦記他們。因此這兩碗算小弟供給兩位沒謀麵的哥哥了。但願天遂人願,眾兄弟早日相逢。”
他的話倒是勾起寶翔的心事來。確實,世事難料。蘇韌譚香真上了自己這條船,難道是光明?
小飛匆匆進來,對寶翔耳語:“大哥,譚香姐來了。”
寶翔立刻起身出邊門。未料到,去上茅房的老七搶先一步遇到了譚香。角門黑燈瞎火的,老七咧嘴笑道:“嫿嫿你去通州買藥,回來那麽快?兩年不見,你怎麽胖了不少?”
他隻道北海幫裏才一個女流,卻不知認錯了人。
譚香走到明處,對打赤膊的陌生青年抱拳道:“這位,幸會。我叫譚香,六合人士。”
老七見她麵色凝重,肅然起敬,拉扯上罩衫,抱拳:“幸會,某姓葉……”
譚香杏眼一瞟,正瞧見寶翔。寶翔向老七點頭,正色道:“你們已認識了,很好哇。”
老七神色起疑,寶翔徑直帶著譚香到清靜的房間去說話。小飛守在門口,寶譚二人相對坐下。寶翔一張嘴,聞著唇齒間有股冰酪的奶味兒。他忙提起茶幾上水壺,拿涼水灌喉,權當漱口。然後問:“阿香,你怎麽知道我在衙門裏?”
譚香答:“衙門外頭拴著不少馬匹,我想你大概也該在吧。哥,阿墨現在還沒回家,我擔心……”
寶翔料到她來,是因為蘇韌有麻煩。他一閉眼:“嘖,難不成沈明那裏又出妖蛾子呢?”
譚香說:“我已從範忠老婆那裏探聽到,他就是從前萬歲跟前的親信小太監秋實。以前,我家阿墨不可能和他認識。可沈明暴發起家,大概虧心事做得太多。見到個類似老仇人麵孔的,就會疑神疑鬼,斬草除根吧。這回牽涉到我們的老相識——圓然師傅……”她陳述今日的事情,提到蘇韌的反常,最後說:“我心神不寧。哥,你現在能找到圓然師傅麽?若是沈明那邊先下手為強,抓走了阿墨與圓然呢?”
寶翔心裏掂量了下輕重,安慰譚香說:“帝京城裏機關太多,天子腳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沈明固然是與皇家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大豪商。但圓然和尚出入朱門,已有些非富則貴的信眾。蘇韌呢,正監管宮廷工程,能和蔡述,範忠等人說得上話。就算沈明有所懷疑,一切隻能偷偷行事,斷然不會在都城猖狂加害,驚動上邊。嗯,夜深了,我等明日才能探聽圓然下落。而蘇韌……你不用太為他擔心。他最懂得隨機應變,多少回都化險為夷了。說不定,他此刻已回家了呢?”
譚香愁眉稍展:“你說得是,那我快點回去吧。不過,我還有一句要緊的話。”她頓了頓說:“不管從前到底有什麽驚天動地的事,那總是過去了。阿墨因為打小沒有爹,娘又慘死,總斷不了尋根問底的念頭。哥,我們要設法斷了阿墨的念想,讓他專心做現在的他,對麽?”
寶翔想:話雖如此,那要看過去是怎麽個驚天動地法。但是……他麵對譚香那圓溜溜的眸子,心軟答應說:“好,我盡力而為。小飛,你護送蘇娘子回去……”
告別譚香,寶翔從容返回宴會。筵席散時,已是二更。握手言別之時,除了剛回來的老七,他對每位堂主都交待了一句話:“你替我打聽下,有個叫圓然的和尚在哪裏?有消息馬上告訴我。”
他心裏有底,不出明日正午,確準的消息一定會來。北海幫森然有序,每位堂主好比寶塔的尖兒,底下人才濟濟,眼觀六路。北海幫又好比一張巨大蛛網,在每個街坊,都有耳報。而對沈明,寶翔早有安排。自從上次夜探沈家後,寶翔便安插了好幾撥兄弟,更設了兩名臥底,專門盯緊那府裏動靜,隻要有個風吹草動,絕對逃不了的。
寶翔每回半夜後回府,總是走後門。他抄捷徑進了自己小院,懶得洗澡,除掉衣服鑽進了被窩。好象是剛睡熟,就被叫醒了。他打著哈欠,斥責小雲:“什麽事?不能等早上再說嗎?”
小雲咕嘟嘴:“早上?王爺,都四更天了。要不是本朝萬歲爺愛清靜,您現在該預備上早朝了吧。實在是您有個舊友來訪,底下人誰敢耽誤了呢?”
寶翔一問,來人竟是蘇韌。他先鬆了口氣,而後拖著被子半坐起來,說:“既然是舊友,百無禁忌,我們這樣相見吧。”小雲點了根蠟燭,吩咐下去。不多功夫,蘇韌就進來了。
他穿戴整齊,神色安然,見了寶翔的麵,還微微一笑。
寶翔頓感自己失了氣勢,有點猥瑣,問:“你怎麽這時候來?……有事麽?”
蘇韌笑道:“沒事找你做什麽?你家離大內近,說完了我再去上工,也不遲到。喏,這是送給你的。”
寶翔一瞧,是個精巧小籃,裏頭裝著四隻果香四溢的金黃色嫩梨。他哈哈笑:“送我梨子,為什麽?”
蘇韌說:“我初次上門,不好空手。記得當年你我一起從六和縣大牢死裏逃生,你上岸就吃起半生不熟的梨子來,那模樣倒也有趣。我聽人說:帝京的吳記鮮果每年臘月後進的梨子味美無雙。所以我今早上特意去買來給你嚐鮮。”
寶翔合計著,蘇韌怎麽肯花那麽大功夫?即便明知道他有求於自己,心裏還是受用的。
他打個哈哈:“你有事直說便是。兄弟之間,不用拐彎抹角。”
蘇韌這才歎息,語意酸楚:“我師傅圓然應該是被沈明抓了,他被抓時正在看易經,蓋住了‘陰陽不測’那幾個字,看來他凶多吉少。但我隻是懷疑,沒有憑據,更無力去搜尋到他。所以我想請你協助,盡快從沈明手中解救出他來,也算我對得起師徒情誼。沈明既懷疑了我,想必將來也不會放過我。我財勢不如他,拚不過他。身上又兼官差,逃走亦不能。除了聽天由命,還有他法麽?大白,趁這個機會,我說句話:萬一我被害死了,我想托付你照顧我的妻子兒女。他們跟著我,並沒有過幾天好日子。而你古道熱腸,將來總不會眼看他們流落街頭吧。”
寶翔聽了這話,忍不住鑽出被窩,盤腿坐起,說:“石頭,你怎能如此打退堂鼓?我是北海龍王,帝京本是我們的地盤。哈哈,我挖地三尺都能找到圓然,活見人,死見屍!如果真是沈明搗鬼……你曾說過,要殺沈明,也有法子,即便你一個人不能,那你我聯手之力,也不會坐以待斃。”
蘇韌眼瞼微動,小聲說:“但是……但是如果沈卓然真是皇子,沈明的後台不是皇帝麽?”
寶翔一拍大腿,湊近蘇韌說:“正因為沈明後台有皇帝,我們才有機會嘛。你我將心比心來想想:如果你我是皇帝,有個流落民間的兒子,由過去的奴才撫養長大。這個奴才借著此功勞,狠撈成了億萬巨富。如今皇子大了,有名聲有作為了。而那個奴才不好好頤養天年,老實扮演養父之角色。反而背著皇帝為非作歹,甚至存有異心。那皇帝怎麽辦?是繼續包庇縱容那奴才,還是適當的時候讓他從世界上消失?換我,肯定下狠招。你呢,大約比我更狠了。你我都不能容,何況我那親叔叔萬歲爺呢?”
蘇韌嘴角一勾,仿佛恍然大悟:“果真如此!那……怎麽才讓皇帝知道沈明有非分之想呢?他要是本沒有異心,隻想當個奴才呢?”
寶翔琢磨好一會兒,說:“一不做,二不休。哪怕沒有,我們能設計得像有。萬歲是個多疑的主兒。古人雲:三人成虎。你,我,再加上個添油加醋的,不怕萬歲不信。”
蘇韌眼睛一亮,仿佛雲開霧散:“大白,我今天算服了你。你看似粗枝大葉,其實有大將風度。既然你這麽建議,我就聽你的。你先找到圓然,我回去細細謀劃。時辰快到了,我該進宮去了。”
寶翔哈哈笑了幾聲,心裏納悶:原本我隻應是出手幫你忙。怎麽現在這架勢,我倒成了主謀了?
他躺回被窩,說:“我不送了。”蘇韌笑而拱手,替他撫平被角,步子不緊不慢地除去了。
陰謀管陰謀,台麵上的事照常進行。這點,蘇韌和寶翔惺惺相惜,都能臨危不亂。
蘇韌一走,寶翔又補了一覺。睡到晌午,他起來洗漱,吃了碗稀飯,就趕往錦衣衛衙門等消息。
消息比他先到。兄弟們來報:圓然和尚本住在太學裏的靜思堂,可昨晚上人不見了。
在京兆府當師爺的金文文,因為《順風耳》有兩個撰稿人潛伏在太學裏,得到的消息更詳盡:這會兒太學生間,都說是蔡府差人帶走了圓然。
寶翔聽了詫異,問金文文:“依你看:如果蔡述要見這和尚,用得著晚上去太學裏搶人麽?又會這樣不經意弄到大家知道麽?”
金文文撫摸胡須:“我看不是蔡府所為。蔡述行事,一向倍加謹慎。這消息傳出來,想必是有人存心想栽贓給蔡述。圓然……應該在蔡述的敵手那邊吧?”
寶翔搖頭。他感到沈明雖仗著皇家背景,並不結交蔡述,但也不必這般陷害。本來是一件與蔡述不相幹的事。早早把爛泥抹在蔡述頭上,萬一被蔡府查出究竟,兩者勢不兩立,對沈明有何好處?
從來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思及此,問:“你能在太學生中間查出始作俑者,即流言源頭麽?”
金文文攤手:“老大你不是不知,流言無孔不入,卻難辯明源頭。太學生有數千人,彼此不能都熟悉,到了晚上,他們的衣冠又差不多,幾乎千人一麵。始作俑者,從何查起?”
寶翔回憶起四更時分,蘇韌在燭火下那張臉孔。當自己說道“三人成虎”的時候,蘇韌眸子在燭火下一滑。蘇韌來找自己的時候,已經想好要拖自己和蔡述一起拉下水,湊足那個“三人”了吧?
他並不覺得蘇韌可恨,反而覺得被他引上了興頭。午飯時分,他啃著饃饃,把順風耳最近為連載“豪門恩怨”網羅的沈家材料都過目,看得津津有味。沈明長期在海外,一直到十三年前才返回中國,落戶揚州。他先就是個普通闊人,深居簡出。但自從十一二年前老蔡閣老微服私訪揚州後,沈家熱情款待,得以攀附上權貴。不久又競標到包鹽茶稅的權利,終於暴發起來。沈明有一妻一子一媳一孫女。管家叫沈富,是落魄算命先生出身,他是沈家回到中國後入夥的,深得沈明倚重……以沈明這樣一個身價,犯不著和蘇韌那麽過不去。但如果把沈明想作秋實,他對蘇韌感興趣,是不是說明……他腦海裏閃過一個離奇念頭,自己笑笑,揮了揮手。
為了不惹人注意,寶翔早叫小飛喬裝成貨郎,跑了趟沈府見臥底。左等右等,不見他來。一直到黃昏時分,小飛興衝衝來複命。他喝了口水,說:“老大,我打聽明白了。我們的人說,昨晚上沈府花園裏運來個大箱子,直接送進了沈明的一間寢室。半夜沈明自己進去過半個時辰,就走出來了,臉色不好看。四更天時,管家沈富帶著兩個人押運著箱子出城去了。我們的人一路跟蹤,發現他們走得官道,到都城郊外的沈家田莊去了。”
寶翔沉吟片刻,看小飛汗流浹背,又問:“消息不止這點吧?”
“不止這點。我得到消息後,選了匹快馬直接去了沈家莊。我轉悠了兩個時辰,找到關人刑訊的私牢。可惜那裏戒備森林,我沒見到和尚。這事情八成錯不了。哥哥,我現畫張沈家莊地圖給你。”
寶翔說:“我不急,你先吃個肉饃。你膽子可越來越大,真可算亡命之徒了。”
小飛笑道:“還不是跟你學的?效忠老大,俺們可不會刺身上,放在心上罷了。”
寶翔笑罵:“你比老七更肉麻!”他尋思著,事不宜遲,若風聲漸緊,保不準沈明魚死網破,殺人滅口。蘇韌那麽緊張圓然,和尚真知道蘇韌的秘密麽?救出人來的話,自己也想順便問問。
小飛畫了地圖,睜大眼睛:“老大,我們怎麽辦?”
寶翔當機立斷:“吃完飯,我們今夜偏去闖一回沈家莊。嗯,這差事難辦,務必周密。老四今晚在家宴請勳貴,不能叫他了。現在衙門裏你,我,老七,咱們再帶和八個身手快不多嘴的兄弟。”
小飛奔出後院,去集合人馬。院中央練刀的老七揚眉,問寶翔:“大哥,算我麽?”
“算,哪能缺你?”寶翔笑嗬嗬走到他麵前。
老七紅臉:“這事,八成和昨晚見到的小婦人有關係吧?”
寶翔愣了愣,實話實說:“今晚我們出手,是為了幫幫你的二哥!”
“二哥?他到底是誰?”
寶翔聽著遠處馬嘶,丟給老七一個梨子,道:“你二哥總有一天會現身,他會為我們做許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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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翔一行人天擦黑便出帝京。由小飛帶路,走了兩個時辰,才趕到沈家莊附近。
“翻過這個嶺,咱們就到了。”小飛高聲說。
山路崎嶇,寶翔令眾人翻身下馬,牽馬步行。
嶺上鬆濤陣陣,寒鴉藏身在夜的黑幕裏。雖說大夥穿靴,可積雪的冷氣仍舊順著足尖上升。
到了山坳裏,隻見幾把火炬照得通明,原來是一小群騎馬趕驢的家丁圍住輛輪子陷入雪中的馬車。
因是冬天,夜行人多戴帽圍巾,所以寶翔等人並不擔心人認出來。隻是他們怕節外生枝,全不吭聲,緩緩經過那群人。誰知有個家丁策馬追來,地道京城口音說:“我家主人說:前方路不好走,各位不如到我們一起走,彼此有個照應?”
寶翔不說話,瞧眼小飛。小飛推辭道:“抱歉,我等有急事要辦,不得不先行趕路。”
到了山腳,豁然明亮。簇簇燈火,繞著那沈家莊田。此處不比沈明在京裏的宅第,見得莊稼人之樸拙。泥牆堡塢,竹籬圍牆,四角果樹成行。遠遠望去,偌大莊門口,隻幾個守夜人並兩條看家犬尚不眠不休。
一切都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進行。眾人把馬藏在沈家莊北邊的竹林裏,留下兩個兄弟看守接應。寶翔,小飛領著四個人前去私牢。老七則先呆著兩名幫手找到倉庫點火搗亂,再來與寶翔等會合。
沈家莊私牢共有十二人把守,分作兩班輪換。當差的六個人守在門內,絲毫不能馬虎。休息的六個則到柴房內喝酒打牌睡覺。這莊內遍植冬青翠柏,恰好讓寶翔他們爬上樹冠去隱匿形跡。寶翔豎起耳朵,並未聽見有人笑語,倒是聽見有守衛咳嗽不止,像是傷了風。
他算計:隻要老七得逞,引開柴房那六個人。自己這裏,對付牢裏的六個綽綽有餘。至於機關利害,牢門開啟,則要隨機應變,憑各人本事了。他窩了許久,才望見沈家莊西麵起了火光。犬吠刺耳,漸漸人聲混雜。煙火隨風四散,飛快蔓延到私牢附近。寶翔等俱戴上蒙麵黑布,忍著不適。
柴房裏六個人先是觀望,既而有人說:“呀,莫不是倉庫失火了?裏麵可存著山西運來的大木料呢。咱們要去看看不?”
那咳嗽的好像是個頭,猶猶豫豫道:“咳咳,莊裏那麽多人,又設有專滅火的設施,燒不到這裏。人犯沒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呃呃,你們沒瞧我正咳得厲害麽?去了非倒下不可。”
旁人再沒言語。樹上的寶翔暗暗皺眉。那私牢大門依然緊鎖,無人出來關心下外邊。
又過一盞茶的功夫,煙火味更濃。忽然,有名臉被煙火熏黑的家丁朝這裏過來,連滾帶爬,大呼小叫:“爺們,快來幫忙手吧,火勢壓不住呢。管事兒說:風正往這邊吹了!”
寶翔好笑,來者聲音分明是老七。虧他利落,已想到這招了。
頭目邊咳邊說:“既這麽著,咱隻能從命。你留在這,萬一牢裏有人出來問,你告訴他們千萬別擅離職守。”
老七隨口答應:“包牢了您。唔,您到底是哪一班的頭呢,俺眼都讓火熏得張不開了。”
“咳咳,連我林風都認不得了?我長得能和那家夥混了麽?倒黴孩子!”
“調虎離山”計成功。老七抬頭,寶翔他們從樹上一齊下來。
老七說:“倆兄弟我留倉庫了,叫他們換了家丁衣裳,邊救火邊放火,完事直接去竹林。”
寶翔滿意:“好!”
老七附耳對寶翔說幾句。寶翔翻下眼皮,算是答應。
老七直接拍起私牢的大門,嚷嚷道:“林大爺剛才走了,讓我傳句話。”
裏邊好一陣動靜,有人打開條門縫,警惕說:“什麽話?”
老七口裏含了根粹了麻醉藥的針,隻對那人眉心一吹,那人便撲在門後麵。
寶翔將手插入門縫,不過片刻,開了鎖。大家闖入,與裏麵聞風出來的五個守衛,打成一團。能被沈家雇傭的民間高手,離小飛老七之流道行差得太遠。
不過一盞茶功夫,五個盡數被放倒。寶翔關照,手下留情,並不取他們的性命。
沈家莊私牢頗為奇特,連地麵這層算在內,共有四層,層層以台階相連。第一層擺著平常桌椅。下得第二層,擺著張紫檀木羅漢床,青瓷缸盛滿新鮮蔬果,香氣襲人。再下到第三層,陰森恐怖,不僅有種種刑具,牆上更血跡斑斑。寶翔每一層留兩個兄弟,隻帶著小飛和老七下了第四層。
第四層牢房裏,一燈熒熒,一身煢煢()。
角落裏,鼻青臉腫的禿老頭坐著念經。
他對麵,放著一隻油漆剝落,開了小孔的描金花鑲螺鈿大箱子。
寶翔想:這除了圓然,還能是誰呢?小飛跑過去,替老和尚鬆綁。
老和尚見了蒙麵的寶翔,不慌不忙說:“是我徒弟蘇韌叫你來救我麽?”
寶翔和圓然不熟,隻在張駙馬府遠遠照麵過一次。他不想圓然堪破自己,也不想老七他們過早知道蘇韌與北海幫淵源。因此他留了個心,扯謊說:“誰是蘇韌?我不知道。我們是替天行道!”
老和尚不再多問,催促道:“那我們趕緊逃吧。”
老和尚說手足無力,難以行走,寶翔讓小飛背著他。寶翔開路,老七斷後,一行人逃出私牢。
靜夜之間,老和尚又問:“我們去哪裏?”
小飛答:“去竹林與兄弟們會合。”
老和尚再問:“兄弟?你們是什麽幫派嗎?”
寶翔打嗝,小飛噤聲。
老和尚頓了頓,問寶翔:“……上次到沈府闖關的也是你們麽?”
寶翔心裏突打個寒戰。他想:沈府之事,相約保密的,蘇韌連老婆都不透露,會告訴圓然?
換作自己,也許還能對師傅交心。但蘇韌……絕對不會!這個圓然,是否話太多,太急了呢?
他不動聲色,端詳小飛背上的和尚,哈哈笑:“師傅,換我來背你吧,咱倆說話方便。”
老和尚低頭刹那,他給了老七和小飛一個眼色。老七瞪眼,小飛緊貼在寶翔後麵。
老和尚問寶翔:“你好像很年輕,怎麽做了這行?”
寶翔邊走邊說:“唉,天有不測風雲。我本想做個老實人,但家破人亡,不得不走上江湖。就像師傅你好好在看一本書,不是也被人抓到這鬼地方受罪麽?嗯,師傅,你當時讀什麽書呢?”
背上的人一愣,說:“我……啊呀,人老了,記性不好了。”
“是不是金剛經呢?”寶翔笑嘻嘻的。
“對,對,就是金剛經!”老和尚話音剛落,寶翔兩手撇開,將人遠遠甩了出去。
小飛驚道:“假的,我們上當了!”
假圓然是個帶功夫的,跟個貓兒一樣著地,緊接著向寶翔等揚了把石灰。
眾人躲避的瞬間,假圓然向南飛奔,取出個管子,向空中放了一顆煙花。
老七眼明手快,三把飛刀追著那假圓然而去,那人跌倒,抱著大腿痛呼。
寶翔借機把那人製住,用刀頂著他嗓子眼問:“快說,真和尚在哪裏?誰指使的你?”
那人變了臉:“是沈管家找得我,讓我扮成和尚混來,摸你們虛實。我……我年紀大了,下有兩代人白吃,小爺們饒命啊。……我說,我說,真和尚其實就在那口箱子裏。我除了看守他,還演戲,拿了雙份錢……哎呦,疼死了!小爺爺,你們快逃吧,還來得及,莊子裏埋伏了不少練家子,你們寡不敵眾哇……”老七揚起刀鞘,朝那老頭砸下去。
寶翔左右權衡,想行跡已經泄露,沈家莊必定傾巢而出,追殺而來。此時混亂,牢房內真圓然恐怕已經是奄奄一息,一時定無人想到。今天既然來了,鬧都鬧大了,可不能半途而廢。
他決定說:“老七,你帶兄弟們把莊裏人引開,自顧自突圍。記得,在山嶺那邊鬆林裏給我留兩匹馬係著。小飛,你跟我回去!”
老七想說話,又不說了,揮刀分手:“走!”
寶翔跟小飛,施展輕功,跑回了敞開門的私牢。
莊子裏火光未滅,馬蹄陣陣。不出寶翔所料,沒人返回此處。
寶翔對小飛點個頭,單身跳下了最底層。他麻利開鎖,打開箱子,裏麵果然有個被反綁的老僧侶。
這老和尚僧衣殘破,遍體鱗傷,臉上卻隻有幾根鞭痕,煞是清白。
寶翔細細回想,這張麵孔才該是圓然。
圓然顯然受盡了折磨拷問,正在昏迷。
寶翔掏出顆禦製的大還魂丹賽在他嘴裏。和尚□□一聲,張開眼睛,眼神凜然,似有藐視之意。
寶翔心說,他是圓然了。他壓低嗓子:“師傅,阿墨叫我來救你出去。”
圓然勉力一笑:“善哉善哉,我在世間並無親近之人。爾等何必費如此大周折?”
寶翔不由分說,背起他道:“哈哈,師傅,一言難盡,容咱們脫身後再細說講。”
小飛在門口叫道:“老大,有人來了,快!”
寶翔出得私牢,和小飛並排飛奔,喊道:“你能找到近路出莊子麽?”
小飛自信說:“哥哥跟著我便是了!”
寶翔背著圓然,身上未免沉重。雖他使盡全力,速度總是比來時慢了。
他不回頭,卻能聽見身後雜聲鼎沸,圓然靠著他後腦勺說:“他們追來了……”
寶翔不搭話,絲毫不敢鬆懈。小飛貼著寶翔:“該死的鷹犬,怎麽會發現我們?”
寶翔心想:雜音越來越強,絕對是大隊人馬回頭來追他們了。可見老七等已然逃走,可喜!
他們掠過房舍,躍過籬笆,置身於一片果園。果樹依地勢而載,高高低低。小飛攀上高丘,耳測追兵。他告訴寶翔:“老大,這樣跑不行的。有兩人當先追來,咱們先奪一馬再說。”
寶翔點頭,他摸了摸圓然頭頂,觸手冰涼。
月光下,圓然和尚的麵容鎮靜極了。他握住寶翔手,喘息說:“刑訊我時,他們把我兩腿洞穿了七處。你一跑,傷口血流不止。老納估計他們養著不少狗,才追蹤這血氣跟上你們。我乃亡國遺少,忍辱偷生,命到此為止了。你們奪馬後,丟下我不要管了。”
寶翔愕然,發覺圓然兩條腿全黑乎乎的。他又掏出兩顆大還魂丹,迫圓然吃下,說:“師傅說什麽?你要是死了,我們豈不是白辛苦?”
圓然一笑:“嘿嘿,這不是宮裏才有的大還魂丹麽?救命的東西,給我用了可惜。嗯,我大概猜出你的來曆了。阿墨從未和我說起過認識你呢。沈明他抓了我,想拷問我蘇韌的底細。嘿嘿,那麽大的刑法,我但凡知道,早熬不住招出來了。可他的底細……蒼天在上,我哪裏知道呢?”
寶翔慨歎:“師傅,不管他什麽底細,我看您徒弟靠的是本事。他能真誠作偽,能剛柔相濟,還不算本事麽?”
圓然眯眼:“對,他能狠下心。將來他定能實現對我的諾言。你轉告蘇韌:沈明曾以為我隻是普通術士,重金請我去,秘密詢問與君主更替有關的天象。我把和沈明間的這次談話默寫下來,混雜在一堆文書裏,先交到了蘇韌家中。我消失後,蘇韌會找到的……”
寶翔聽馬蹄聲離得近了,安慰說:“師傅莫要悲觀,先看咱們除掉這幾個跑得快的!”
圓然搖頭笑道:“善哉善哉。我不死,你們跑不了!”
這時,兩隻大狗已經帶著兩個騎馬的人到了果園。狗嗅到周圍血跡,止足不前,哈著舌頭嗥叫,馬上之人極為緊張,四處張望,生怕遭受伏擊。
小飛俯身看寶翔,寶翔做個手勢,二人同時發起攻擊。小飛撲向一匹馬,將那人踢下馬背。寶翔將那人死死勒住,待他同夥出劍之時,他陡然轉身,掄起那人身體,擋住劍尖。傷者熱血噴灑,寶翔與那同夥俱蒙了紅。小飛死帶住馬頭,手持短劍,搶上前拚刺對方。寶翔則掏出匕首,橫掃過去,亂斬馬腿。馬上人被夾擊之下,略有頹勢。而馬被傷前蹄,大驚中痙攣蹦跳,弄得人仰馬翻。寶翔欺深,右足踩住那人要穴,左腳足尖一點,長劍已飛到了自己手中。
他大汗淋漓之際,忽聽圓然一陣痛苦萬分地嗆咳。他脫口而出:不好!
待轉身察看,圓然緊閉雙目,血從口中不斷湧出。寶翔一扒他嘴,心中生疼,原來老師傅已咬舌自盡。這樣死法,人是不可能一時斷氣的。寶翔呆了,小飛在馬上焦急地喊他:“大哥!”
寶翔深吸口氣,以手掌悶住圓然口鼻。他恨不得全天下人都聽到他說:對不起!
等到寶翔移開手掌,圓然的嘴角,居然帶了絲笑意。小飛黯然,顫聲道:“大哥!”
寶翔扯下半片染血的僧衣,再看一眼屍體,躍上馬背。小飛抽馬數鞭,撤離果林。
可他們耽誤這些時,後麵十數人馬已追上來。出了果林,轉入平原。追兵首領離寶翔的馬隻有一兩丈遠。那人攸的抽出根金鞭,順風一揚,恰好卷住了小飛袖子。小飛大喝一聲:“大哥小心!”他騰空而出,把馬頭讓給了寶翔。寶翔本能匍匐,籠住馬頭。他隻想:丟了一個圓然,不能再失去一個兄弟。因此他大膽勒馬,以袖箭射那首領麵門。那首領亦非等閑,正與馬下小飛惡鬥,還能躲過寶翔的暗器。但他不知道:寶翔之袖箭不過是障眼法,跟著袖箭,寶翔瘋魔般亮出白刃,放馬迎麵而來,蒙刺他的胸膛。首領避之不及,腹部中刀。他慘叫一聲,馬頭偏離了大道。
那首領重傷時,死死攥住金鞭,金鞭末梢繞著小飛一手,將他生生拽了出去。
小飛情急之時,奮力掙脫,隻脫出四指,小指卻還被牢牢鉤住。他看寶翔逼過來營救,生怕連累他,幹脆咬牙,劍刃一削,竟將小指頭削去,登時血流如注。
寶翔心痛欲裂,他彎腰攬起小飛,迅速用腰帶將少年拴在身後。
小飛頓足:“大哥,隨我去。我死沒什麽,你不能落入他們的手!”
寶翔馳馬好一陣子,才接上口氣回話。他說:“聽著,是我把你從街上撿回北海幫。我不要兄弟為我死,我要兄弟為我所用!”
寶翔覺得:隻要跑進前麵的山嶺,就算脫離險境。
可離山嶺越近,追得人越近。終於在山口的平坦之地,寶翔被團團包圍。
“抓活口!老爺重重有賞!”馬隊裏麵有人提醒。
寶翔緊握著劍,可謂困獸猶鬥。他帶著一個受傷的,對付十個人,勝算不大。
盡管如此,他不是個服輸的人。他正盤算出擊,耳邊忽聞密集嗖嗖之聲,追兵紛紛應聲落馬。
小飛驚呼:“有埋伏。”寶翔駝著小飛,滾到馬肚子旁。
趴著的寶翔睜眼偷看。追兵個個背部中箭,隻有他和小飛沒有被射到。難道是天降救兵?
□□個家丁打扮的漢子從兩旁山坡下來。一個人吩咐:“主人命令,不能留活口。”
那些人聽話,跑到中箭者身邊,不管死活,都用刀抹下脖子,送上西天。
不過,他們顯然不把他和小飛當“活口”。
寶翔抱著小飛,雖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的故事,卻琢磨不出對麵是何方神聖。
他認出傳令的家丁在今晚來路上邂逅過的,曾提出要結伴走路的。
家丁走向寶翔,鞠躬道:“請到車旁,主人要與您說話。”
寶翔哈哈一聲,背著小飛,豁出去了,直走到馬車旁邊,說:“您是敵還是友?”
主人笑聲清朗:“都不是。大白,我算是你家裏人。”
寶翔聽到聲音,大驚失色,挑開車簾。車中坐著位抱著暖爐的文弱書生,正是他表弟蔡述。
蔡述冷笑責備道:“我告訴你前邊路難走,請你結伴走。你呢,偏不聽!”
寶翔精疲力盡,什麽都說不出。
他想:好,三人成虎!這位爺來一攪合,沈明死到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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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