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捕蛇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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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之前,寶翔一行人悄無聲息回到了錦衣衛衙門。寶翔回想起夜探沈家莊的經過,滿肚子窩囊無處訴。賴蔡述援手,這次雖不算慘敗,但小飛受傷,圓然自盡,他們實在也吃了大虧。幸好兄弟裏頗有謀略的金文文並另一堂主冷鬆恰在幫內。出了紕漏,秘密自然瞞不住他們。
    可有了金文文安撫調度,冷太醫診治傷員,讓寶翔稍覺好過一些。
    金文文看寶翔眼帶血絲,便勸他先去打個盹。寶翔卻非賴在昏迷的小飛身邊,察看他的狀況。
    冷鬆咳嗽:“老大,您太多動,幹擾行醫。”
    寶翔顫聲:“這孩子的手……真殘了不成?”
    “左手殘而已,武功又不廢。”
    寶翔狠拍了下自己腦門。
    冷鬆說:“已殘了一個,您何必自殘?行事魯莽,無藥可救。”
    金文文過來:“老大心裏不痛快,六哥少說幾句吧。老大,且吃碗稀飯填饑。有什麽事,兄弟們一齊謀劃。”寶翔搖頭。
    冷鬆從腰上拿個酒壺給金文文。二人竊竊私語。
    金文文又走來道:“你不吃飯,喝幾口也好。六哥這酒裏有幾味藥,能解人煩憂,洗人肚腸。”
    寶翔哈哈一聲,仰脖灌下幾口。
    他想這分明是鄉間尋常的米酒,到了醫生手裏,倒能用來騙人。世上哪有那種神藥?
    說來也怪,他隻思及此處,便腿腳發軟,睡意濃濃。耳畔依稀聽金文文笑語:“唉,六哥,果然好藥酒!我這就扶他休息去。”寶翔恍然,是上了他們的當。不過話說回來,睡,真是一劑萬靈藥。隻要一個人能睡能醒,即便天塌下來,也可從長計議。沈明,蔡述,蘇韌……好一盞令人眩暈的走馬燈……
    夢裏倒是清靜。枯竹蕭瑟,冰泉泠冷,隻他和蔡述促膝而坐。此情此景,比深夜裏馬車裏倆人麵對麵,似更真切。然而夢裏的倆人,還是重複著與昨夜毫無二致與世紛爭的俗話。
    蔡述道:“自沈明到京,便來勢洶洶,有大企圖。我本想退避鋒芒,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以退為進,除卻心頭大患。隻你不厚道,收了人家田莊園圃,為何偏與他針鋒相對?”
    寶翔說:“圓然一個出家人,沈明為何要逼迫致死?你我都是在官場上混出精的人。沒有原因的事,我們曾做過多少?對這位囂張而擺闊的沈明。你不該問我為什麽,應該回答我怎麽做。”
    蔡述笑:“你怎麽做?”
    寶翔哈哈道:“以沈明的手段,趁他尚未發現我是誰,須先下手為強。死活做成他‘不臣之心’。我暫時還沒好辦法。你要我助一臂之力,不妨獻計過來。敘之,我很了解你。小時候你抓個螞蚱,都要三番五次的去花園裏布置好。今天你既敢露臉,想必在沈家內外,早安插了心腹耳目吧。”
    蔡述一笑:“不光沈明,滿朝文武,隻要我看著像個人的,誰家沒有我的眼線?即便不是我布置下的,也是我爹爹布置下的。我父子同心,才能有蔡家的今天。從前不除沈明,是因為我對沈家有疑團尚未解開。現在要除他,因為我等不及了。看他死,比知道他的內心,對我更重要。”
    寶翔不知蔡述的眼線是誰,也不知自己在他眼裏是否像個人,更不知他是否探知沈凝與皇帝淵源。他覺得自己在謀略上並不高明,也知道蔡述一向自負。所以他樂得裝豬頭,讓蔡述暫且得意。
    蔡述想一想,問他:“你可知沈明在密室裏豢養了什麽寵物?”
    寶翔說:“一條大蟒。你不是養了個蜥蜴?你們這些人大約血涼,才喜歡那些爬來爬去的鬼物。”
    蔡述不以為然:“我的蜥蜴又不吃老鼠,可巨蟒卻最愛以老鼠果腹。你想,此物犯了何等大忌?”
    寶翔搖頭:“想不出來。”
    蔡述說:“世人有十二生肖,若我沒記錯,你是屬虎吧?”
    “對,你屬兔……啊,這般算來,原來那位是屬鼠呢。可是,這與沈明有何關係?”
    蔡述道:“你裝傻吧!沈明下個月要舉行賞梅大會。你也收到請柬了吧?除了賞梅,他還要在家中新落成的道觀裏奉上一尊從武當山請來的天尊銅像。屆時,你一定要出席……”
    寶翔聽完蔡述的計劃,心內一驚。他舉目四望,殘月飛雪。再回頭,蔡述端坐,雙目迷離。
    雪為風卷,刺破夢境。睡眠擋不住黑暗的回憶。寶翔重聽到小飛□□,又再次聽到馬車轉動。
    他更想起,自己與蔡述在山間分手時,遙見幾個蔡家仆人,抬著口大箱子,慢慢跟上來。
    他迷糊叫道:“去!老子要睡了,別跟著我。”
    有人回答:“老大,京兆府鬧出了大事。我不得不來告訴你。”
    寶翔睜眼,看到金文文。夢裏一日,人間百年。瞧窗外日影,分明到了午後。
    “何事?”
    金文文低聲:“早上我安頓好此處,照例去京兆府衙門辦公。誰知太廟附近人山人海。原來清晨時,有個人橫在了太廟門前。等早班官員們查看時,他已氣絕身亡。你猜,那個人是誰?”
    寶翔問:“那死人我認識麽?”
    金文文道:“認識。那死人不是別人,是圓然師傅。”
    寶翔目瞪口呆。昨夜,他親眼看到圓然自盡於沈家莊,清晨,圓然怎會再在太廟門口再死一次?
    毫無疑問,有人存心要把圓然事情鬧大,辛苦轉移了屍體,又神不知鬼不覺丟到了皇家要地。
    俗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圓然失蹤,雖在京裏引起了漣漪。但一個和尚,本就雲遊四方,隨時可能遁世。對於沈明,圓然之死猝不及防,他那邊必須毀屍滅跡,才能脫離幹係。
    然而現在,一位名僧慘死在太廟門口,是皇家尊嚴萬萬不能容忍的。
    漣漪化成了巨大的波濤。對庶民,對皇帝,案情必須追查到底,有個交代。
    寶翔確實沒想到,連死人都可以再被利用。他重新想起那口由蔡家仆人搬來的大箱子……
    此事,無疑乃蔡述所為。他想穿蔡述用心,不禁打個哈哈。
    金文文察言觀色,問:“老大猜出是何人所為?”
    寶翔穿起罩袍,道:“略知一二。幕後之人是個捕蛇高手!文文哥,我先回家一次,幫小飛抓幾隻老鴿子來熬湯。”
    他沒撒謊,他是想抓幾隻鴿子。
    但他心裏,更想迅速與蘇韌聯絡。可現在蘇韌家沒準正被監視……
    隻是,蘇韌到底是蘇韌。他想到這點,恐怕要早於自己。
    寶翔剛到府裏,小雲便送上了封短信。
    寶翔打開一看,不禁驚喜拍案:“哈哈!好個蘇嘉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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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燒了信,使喚小雲替自己拿套道袍,戴上巾子。
    小雲饒舌:“王爺難道又看中了道觀裏哪位仙姑?”
    寶翔哈哈道:“憑你也敢多問?我要去拜訪黎山老母怎個?去,到園子裏替我剪幾枝花來。”
    小雲說:“大冬天的,除了臘梅再沒別的。咱院裏都是含苞的,王妃那邊倒先開花了……”
    寶翔瞪眼道:“囉嗦甚麽?花既開了,還有何趣味?正要含苞,才叫人惦記呢。”
    小雲聽了,忙趕著弄了幾枝骨朵臘梅,用絲絛束好。同時,廚房裏也送上來活殺完畢的鴿子。
    天色陰霾,風雪欲來。寶翔翻出個藥囊,把花兒鳥兒都裝上,並不帶隨從,徑直穿角門出去了。
    他穿梭市井,邊走邊看邊想。
    走了半個多時辰,才到了一條滿是生藥鋪的大街。因為天氣不好,大多數藥鋪都不景氣。隻有街盡頭的那家,門庭若市。大街旁拴馬柱的底座,貼著剛出的《順風耳》的剪報。
    上寫“新藥到貨,舊藥清倉。金府藥業,特價酬賓。專聘名醫,無償坐堂。童叟無欺,敬請光臨。”
    寶翔擠在人堆裏,遠瞅見老板娘金嫿嫿。她鬢插鬱金步搖,提著竿紫金藥秤,眼觀六路指揮夥計。
    寶翔埋首,故意“哈哈”出氣。金嫿嫿果然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身旁來,道:“呦,這位道長可是稀客!你要的那味藥,尚沒有配齊。咱們不如到裏頭說話,好講個價錢。”
    寶翔跟著她進了院子,笑嗬嗬說:“嫿嫿,你去關外走一趟,人材越發出色了。這藥店生意好,都是多虧了你這位六哥的好當家。”
    金嫿嫿提了提秤,道:“咦,為了何故,你竟奉承起我來了?我人老實嘴又笨,隻能賣個苦勞罷了。若不是我那妙手回春的禦醫相公當活招牌,隻怕烏鴉野豬都要嫌棄我這個女人的。”
    寶翔賠笑說:“畜牲蠢材不識貨,你北海幫內赫赫有名的八姐,豈會跟它們一般見識?嫿嫿,蘇韌既找了你這裏與我來聯絡,少不得要你操心了。我們正遇著坎兒,我知道你不會不幫的。喏,幾枝冬梅送給你。這花隻配你江湖女傑,經霜耐久的。”
    金嫿嫿接過花枝,冷冷說:“我幫,隻是看在北海幫麵上。你去丙字庫房,我會帶蘇韌過來。”
    寶翔說:“當然當然。幾隻鴿子,煩勞你蒸上。談完事,我帶去衙門裏……”
    他轉進丙字庫房,順便帶上門。金嫿嫿嗅嗅臘梅苞,微微一笑。
    寶翔坐在庫房的藥材包上,等到黃昏,才聽金嫿嫿的聲音說:“小孩滋補,是吃百草瓊瑤膏,還是吃參鹿益氣膏好?你當爹的,隻問問名醫便知。小弟弟,阿姨先帶你喝點鴿子湯去……”
    寶翔心想:蘇韌把兒子帶來藥房,是個妙招,多不引人注意。
    蘇韌推門進來,對他點點頭,用帕子抹去肩頭雪花。
    寶翔頓有點慌,想起了圓然。他從懷裏摸出老和尚那片染血的僧衣,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蘇韌走過來,接過那片僧衣,聞了聞幹涸的血跡,跪下對西方叩首一次。
    他聲音沉著:“你不必說了。我知道師傅的意思,也知道他不可能死在太廟。”
    寶翔搖頭:“我該說的,還是要說。你知道來龍去脈,才能明白我這個人。”
    除卻蔡述那個“捕蛇計劃”。他將昨夜今晨之事,和盤托出。
    蘇韌始終不插話,眉頭微蹙。等寶翔說完,他居然一笑,歎息道:“唉,那沈明有億萬身家,,坐享其成,榮華無限。何必對上我這個破落戶,更何必惹惱了蔡述那個狂閣老?大白,恐有二事你未知悉。昨晚蔡府傳出蔡述母三公主病危的消息。方才,蔡述已上表宮內,停職養親。內閣群龍無首,目前亂了套。此外,我已找到師傅手寫的沈明罪狀,到這時,它已到了該到的地方。”
    寶翔至此,方才領悟蔡述所言“以退為進”的涵義。
    三公主雖不是皇帝同母姊妹,但皇帝殺盡了叔伯兄弟,為平衡物議,對皇族女性之優容,前朝未有。不管三公主是否真病危,蔡述他要停職盡孝的理由,十分充分。他撂下政務的時機,也恰到好處。對皇帝來說,蔡家母子的突變,比起太廟死個把和尚,震動要大許多。
    蔡述先將眾人一軍。圓然的死是否與蔡府有聯係,再無人敢提出質疑了……
    到這裏,他忽然問蘇韌:“你已發現了圓然的手書?那麽你到底把它送到了哪裏?”
    他以為:蘇韌分身乏術,能及時發現手書本屬僥幸,哪裏還能騰出空來送那機密之文件?
    啊,難道是……寶翔嘴都合不攏,用個麻袋撐下手,都覺得紮得慌。
    他哈哈幾聲:“好,蘇嘉墨。這麽危險的一張紙,你居然叫阿香替你去送!”
    蘇韌輕輕說:“是阿香自己要去送。也隻有她出馬,才不動聲色。況且那文件雖危險,她走得門路卻是捷徑。我家左鄰右舍,她常竄門。去又怎麽樣?沒有十分把握,我不可能叫老婆冒險。那邊得到了消息,不敢瞞住皇帝。說起來我們這種破落戶早能通天,隻不過需他人做嫁衣罷了。”
    寶翔急道:“你讓她去了哪一家告密?大公主家,還是範家?以大公主的脾氣,即刻會進宮麵聖。而範忠,此老兒與沈明關係非淺。他知道了,幫你先壓下來,也未可知。”
    蘇韌搖頭而笑:“我與你想法不同。範忠與沈明,奴才碰奴才。狗與狗再要好,為了根肉骨頭,最後得拚誰對主子更忠誠。範忠領東廠多年,皇帝始終信賴。可見皇帝深知他懂得做奴才的道理。若讓另一個奴才占盡上風,範忠這條老狗活著,有什麽意義?再說,閹人量小。如我們告訴大公主,以範忠常伴君側,必然會馬上得知。選公主而不選他,首先就得罪了他,將來難免被東廠掣肘。你不想告訴他,必須保證他永遠不知道。既然他一定會知道,我們何苦來?而舍棄了大公主,卻沒太大關係。柳夏告訴我,皇帝與姐姐隻敘親情,不論國事。沈明的秘密,大公主可能始終不會察覺。”
    寶翔深思,此言正是。他拍拍大腿,半晌無語。
    蘇韌走到他對麵的藥包,坐下來,說:“範忠曾說:東廠從不虧待那些首先找他們的人。我倒是相信他這點。何況我們這樣做,等於拉他也一起下水。他若隱瞞,便是沈明同謀。他就算有心為沈明求情,但因他率先告密,以後也很難開口袒護。”
    寶翔鼻孔出氣:“你好像範忠肚裏的蟲子。你這家夥常如此琢磨人心麽?可怕!還好我不想和你做一輩子的朋友。我已派人對你家暗中保護,你這些天多小心,等到幾天後的沈家賞梅盛會,我自然會演場好戲,逼得那老沈窮途末路。事情保密,你也不要多打聽了。”
    蘇韌捏住寶翔的手:“你當真?有幾分把握?”
    寶翔被他捏得一驚,說:“幾分把握,我不試過怎麽知道?記住,此事與你無關。你權當沒有聽到吧。你也記住,是我和蔡述想除掉沈明。你隻想當好你的宮殿監工,足夠了。”
    蘇韌點頭,鬆開手。他的眸子不再清亮,像是蒙上月暈。
    蘇韌帶兒子告別,金嫿嫿抱著盛鴿子的食盒,問寶翔:“談完了?你們又是要害誰呢?”
    寶翔看雪花飛舞,開玩笑說:“哪裏哪裏,我們隻想抓條蛇玩玩。嫿嫿,你與我弄些蛇藥來。一種要防蛇咬,另一種要能讓蛇昏昏沉沉才好。”
    金嫿嫿口冒白汽,道:“天那麽冷,蛇自會冬眠,要那個做什麽用?”
    寶翔耳語說:“我要抓條天宮裏仙人的蛇。明白了麽?”
    金嫿嫿搖頭說:“我不問了,隻配藥便是。”
    寶翔收了笑,正色道:“六嫂,如此拜托你了。”
    他提著食盒,踏雪而去,嘴裏還哼著曲。
    金嫿嫿隱約聽見“樹木槎枒,峰巒如畫,堪瀟灑……”。
    她不禁攤手,噗哧一笑,自言自語道:“他真不是個可當好丈夫的料哪……”
    話說完了,她也放下了,返身進屋,隻顧找藥去了。
    寶翔以為蘇韌父子回家,今夜便太平了。
    他沒有料到,對蘇韌來說,此夜還有險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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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韌到家時,正是晚飯時分。他牽著蘇密進了四合院,問丫頭順子:“夫人回來了麽?”
    順子答:“回來了。她從街上買了塊豆腐來,正親自下廚做菜呢。”
    蘇韌皺眉,說:“嗯,你領少年到裏頭玩去。”
    他繞到廚房,與向外顧盼的譚香正對眼。譚香吩咐幫手的三嫂說:“去街上打瓶好酒來。”
    三嫂一走,蘇韌緩緩走過去,拍了拍譚香的肩膀。譚香審視丈夫,默默無言。
    蘇韌觀察她的氣色,便知道她在範家告密順利。細節之處,煙火氣旁不宜談,要待到夜深人靜共枕時。鍋裏小蔥豆腐,飄著家鄉味。他對老婆耳語:“吃了這頓,便當替老師傅送行吧。”
    譚香恨聲說:“師傅不能白死。世間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蘇韌莫名感傷,道:“要報,該隻應在事主身上。無論如何,都得享一場榮華富貴,再夢醒吧!”
    譚香搓手:“隔壁的老公公收了密信,隻教我什麽都不要透露,又問我你與老和尚什麽關係。我當然按照我們倆約定的說啦。我本來以為讓我撒謊,會出汗臉紅。但是這一回,什麽感覺都沒有,還真理直氣壯呢。”蘇韌離家前,已和老婆商量好口徑。聽她未出差錯,極為滿意。
    他二人正在說話,三叔匆匆而來,道:“老爺,沈府派人來,問您何時有空過去一趟。”
    譚香一動,蘇韌麵帶笑容:“唔。你跟那人說,他來得正好。晚飯就不叨擾了,飯後我即刻到府上晤麵。”
    三叔應聲而去。譚香變了臉色:“你……你還去?你分明知道,沈家的老賊是蛇蠍人物……你要去,我陪你去。遇到壞事,我還能耍耍飛刀,用身體擋住你。”
    蘇韌抿嘴:“多謝娘子深情厚誼。但我長得比你高,你擋得住我身子,擋不住我這顆頭顱啊。圓然一出事,沈老爺便請我。這明明是場鴻門宴。既然他意在試探,我不去的話,則顯得有鬼,他一定千方百計置我於死地。我隻有去,盡快去,才令他琢磨不透。圓然師傅沒說不利於我的話,我呢,也要做件對得起師傅的事。正是戲裏所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今晚去,自有編排好的話誑他們。你帶孩兒早點安歇,不必擔心我。”
    譚香沉吟,忽脫口而出:“等等!”她轉臉,接著說:“等我加一味佐料,做成了這鍋豆腐湯。”
    蘇韌吃了飯,特以冰水擦臉,顯出格外精神來。
    他怕麵對妻兒,動搖軍心,因而頭也不回,上馬車往沈府去。
    有名臉生的仆役引他入了梅園。那園內張燈結彩,笑語盈盈。可惜金屋玉堂,與虯枝鐵幹總非知己。總算天公點綴,有霏霏白雪代梅花起舞,粉飾豪華。
    那仆人說:“蘇大人今晚來得巧,老爺正在試演賞梅盛會的節目,忙得很。您瞧……”
    蘇韌仰麵,見瓊樓上滿是仙姬。琴弦一響,雪裏夾雜片片金粉,亂迷人眼。
    仆役怕他不知道,說:“這乃是金箔製成,藏在侍女們衣袖中。管事的一聲令下,從樓上灑入梅園。蘇大人,可不是新奇景色嗎?”
    蘇韌讚道:“真是天上人間!老爺忙,那你家少爺他……”
    “請隨小的上樓。”
    蘇韌顧不得風衣粘雪,跟那仆役直上三樓。
    仆役說:“小的不能擅入。您自己進去吧。”他蹬蹬下梯去了。
    蘇韌嗅到香流滿閣,隔簾窺視,隱見麗影。他多個心眼,想此處女眷雜陳,主人家不講究,自倒不可造次。因此他止步不前,望沈凝出來。裏頭人聽到動靜,語聲頓停,似乎全在端詳外麵的人。
    忽有女子笑道:“誰?瞅人影倒像大奶奶的姐姐,魯知府的夫人。”
    蘇韌想她們誤會,便脫了風帽,作揖道:“我找沈少爺。”
    一名大丫鬟跳出來,悻悻道:“這裏隻有我家大少奶奶陪伴著老夫人。是哪個糊塗蟲帶您進來的?”
    蘇韌語塞。一長挑身材,妝容淡雅的少婦出簾道:“丫頭不得無禮。蘇大人與相公莫逆之交。”
    蘇韌與少婦照麵過,認得她是沈妻陸氏,忙稍稍躬身,那陸氏深深萬福,說:“蘇大哥,對不住。我相公偏頭疼發了,吹不得風,此時正在臥房。想必外麵的下人不曉就裏,才把你引到這。既然您來了,請與家母見上一麵吧。”
    蘇韌低聲說:“論我與沈兄交情,理應拜見令堂。但女眷太多,我不得不避嫌。容我向老夫人先行個禮。”他走到簾前,向內長揖:“小生內閣中書蘇韌,拜見沈老夫人。來時倉促,未備禮物,將來容小生再補禮數。”簾內老夫人答了什麽,蘇韌並未聽清。看陸氏神色,便猜得是客套之語。
    煙花怒放,人人嗟歎。陸氏就此與蘇韌別過,命大丫鬟掌燈,領客人去見沈凝。
    沈凝臥室內溫暖如春,藥香冷冽。塌前僅有個垂髫的小僮,伺候筆墨。沈凝裹著條薄被,正趴在炕桌上寫字。見蘇韌出現,他似喜出望外,忙吩咐小童煮壺積年梅花雪茶來。
    蘇韌笑:“卓然兄真如深山老美,充耳不聞外間俗事。”
    沈凝說:“小弟頭疼,更不高興湊熱鬧。那賞梅盛會的節目,我眼不見為淨。全都是家父跟前那些奉承者的餿主意,讓你見笑了。”
    蘇韌道:“我素知你。讀書人務實,不會講虛景。對了,帝京城的新聞你聽說了嗎?”
    沈凝放下筆,忿然道:“太廟門前有和尚自殺,朝堂之內有高官掛職……堂堂帝都,還成何體統?蘇兄,我正在寫表,針砭時弊,勸諫萬歲。建議萬歲掃除奸臣,革除舊弊,重理政事!”
    蘇韌咽了下口水,頗駭然。他心想:書呆子好不濟事!你實權尚未在握,怎能早早露出鋒芒,撩撥要害?對方這個題目實在做得太大,與自己無利。定要把他轉到自己想好的小題目上來。
    他坐在床沿,循循說:“卓然,我實在佩服你的憂國憂民之心。但我比你多混了幾年這汙濁世界,深知道下屬進言,在理不在理,並非關鍵,關鍵是你選對了進諫的時機。長官心平氣和,麵前繁花似錦的時候,你刺他幾句,他至多心裏怪你不識趣,但通常都會接納思索。若長官情緒惡劣,恨流年不利的時候,你隻能設法寬慰他,萬不能再火上澆油。因為人都要麵子,越倒黴越愛死撐。情緒好時花好稻好忠言亦好,情緒壞時到處找人出氣。你想,萬歲此時的心情怎麽樣?你現在上那種表,白辜負了臣子心意。若讓萬歲急火攻心,龍體欠安,你不更是罪人了麽?”
    沈凝默然許久,終於將炕桌上的紙張揉成一團,丟入廢紙堆中。
    他苦著臉說:“那我什麽都不能做麽?”
    蘇韌滿麵認真:“啊呀,你正大有可為。我來,正是同你商量正經事的。那死去的和尚圓然,其實與我夫妻有點交情。之前我守口如瓶,因為我倆口子有見不得人的地方,不想被人家提起。”
    沈凝擦擦額頭上的汗:“嗯?”
    蘇韌籲口氣,信口雌黃,壓低聲說:“哎,不瞞卓然兄說:我那老婆譚香,壓根不是我嶽父譚老爹的親骨肉。我嶽父走南闖北多年,始終無兒無女。當年,有個女居士私生孩子後,一心皈依佛門,托圓然送養嬰兒。圓然就以五貫的價錢,把女嬰賣給譚老爹,說好了隨時可以探視這孩子。所以說,我家譚香苦命啊……!老爹死後,我們少年無依,人窮誌短,圓然為重塑金身,又教唆我們到處散播寺廟靈驗,引香客多多化緣。每有我們帶去的金主布施,圓然便給我們抽一點點頭……再後來,我們學會自力更生,我找了差事,譚香開了店,便回頭是岸,及時悔改了。雖然譚香始終得到圓然的看顧,我也被迫掛名在他俗家弟子門下……然我們怎肯輕易讓人知道其中就裏?”
    沈凝嘴都合不攏,連拍桌麵。他見蘇韌神色黯然,忙說:“亡羊補牢,未為遲也。我也不是吸過烏香麽?譚香身世可憐,又不是她的罪過。那老和尚倒精明的很呢。他現在猝死,隻怕也是牽連貴族之家的金錢風波。有人說,那是蔡家……我本不信,但現蔡述行為奇特,不得不叫人疑心。”
    蘇韌附耳過去,說:“無論如何,我夫婦非‘不義’之人。若沒有圓然,我老婆早成了黃泉路上的小鬼,我呢,少年也活活餓死了。圓然客死他鄉,我們六合同鄉不能視若不見。但他的屍體停在刑部,沒有相當賢達之人出麵替他收屍,是不行的。江蘇會館已有了擬議,想聯名應天府流寓京城之人,替圓然裝殮。卓然,你家曾捐助江蘇會館,你又是清正不阿的名流,你可否帶頭署名。一來讓老和尚早入土為安,全了功德。二來聲勢浩大,要促使朝廷清查此事,不草草收場。”
    沈凝連連點頭:“好主意!我明日就到江蘇會館去帶頭簽名。”
    “不,不,那是江蘇會館的想法,你不用勉強,更不用看我的麵子。你爹爹知道了,又怪我們多事。”
    沈凝慨然:“這是我的事,與爹爹無涉。我還怕了黑手不成?爹爹為了做生意,也曾有諸多不得已,最通情達理了。”
    小僮送上茶來。蘇韌心內竊喜,他拿了碗蓋,遮住口鼻,才容嘴角一彎。
    沈凝問:“嘉墨不喜這梅香麽?”
    蘇韌道:“君子之香清淡,隻恐為我俗人之氣汙染。”
    沈凝忍不住笑,蘇韌暗想:今晚一番做作,收獲不小。將來發現是沈凝出麵收屍,帶頭追凶,沈明又是何心情?
    雪勢減弱時,他別了沈凝,剛出花園,恰遇群仆簇擁沈明而來。
    沈明紫色臉兒飽滿油亮,似今夜遊興未散。
    蘇韌忙拱手:“沈老伯?”
    沈明笑容親切,沙著喉嚨問:“賢侄這就要走?”
    蘇韌淺笑:“老伯若不累,嘉墨極願意再陪您清飲幾杯的。”
    沈明說:“求之不得!我們去百壺亭。”
    百壺亭密閉,以椒泥塗牆保暖。六角的博古架上,堆滿古今名壺。蔡京家用的紫砂,石崇宴客的玉壺,應有盡有,名為百壺,琳琅滿目,不下千把。老少二人對飲,沈明仿佛意不在酒。
    沈明問:“方才我忙於預演,聽聞你上樓去了,與拙荊見麵了麽?”
    蘇韌坦然說:“我不慎闖入,才有幸見了,老夫人氣色不錯,少奶奶真賢慧婦。”
    沈明又打聽他與沈凝談了什麽。蘇韌把沈凝要上表皇帝,自己阻攔的事告訴了沈明。
    沈明大不悅,:“那種東西怎麽能寫?不醒事的小子!多謝賢侄相勸,有你這個朋友,他倒有個照應。我找你來,是想通知你,你要的木材準備就緒,一兩天內會到京。”
    蘇韌道謝再三,又奉承沈家梅園優美,節目精彩,眉飛色舞,多飲了幾杯。
    沈明看他說話越來越多,便道:“賢侄莫醉了!今夜有雪,天色已晚,不如留在園裏吧。”
    蘇韌麵色潮紅,嗬嗬笑道:“老伯的家裏如蓬萊仙島,教人留戀。我倒願意留宿,可家裏的那個母老虎,醋勁太大,您這裏美人太多,晚輩怕自己把持不住。”
    沈明摸摸自己的大肚子:“古歌雲: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你把持不住一兩回,又能如何?”
    蘇韌起步,推開窗子,見雪勢漸收,月色朦朧,哈哈大笑道:“折花一回,雖然痛快,但換來吃三月的鹹菜,看半年的冷臉,哪個男人受得了?我還是告辭了吧。沈老伯,梅花盛會,京裏傳遍、了,您一定如期召開,讓眾人大開眼界。”
    沈凝留他不住,命兩名姬妾攙扶他,送上馬車。
    馬車一動,蘇韌張開眼,蜷縮在座上出神,對自笑語道:“好酒!但願引蛇出洞。”
    他瞌睡會兒,忽聽得車外重風雪大作。馬車如入泥潭,時起時伏。
    趕車的叫他:“蘇大人!雪實在太大,看不清路,走不成了。對麵有家客棧,您暫去歇歇吧。”
    蘇韌承認,確實少見如此大的風雪。自己要堅持回家,倒是拿性命開玩笑了。
    他答應進了路邊客棧。那客棧本不大,這時辰客人都睡下了。車夫忙著套車,又顧惜老馬,非要在屋簷下等著。蘇韌一人進店,估摸雪還要下兩個時辰,便要了間房,給小二幾個錢,要他打酒給車夫吃。他和衣躺下,聽紙窗不停顫動,莫名不安。
    他思前想後,正要合眼,突然有幾個官差模樣的男人吼奔而入:“蘇韌麽?”
    蘇韌坐起來:“是我。”
    官差不由分說,給他雙手套上鎖,說:“上麵有令捉拿你。你跟我們走吧。”
    蘇韌啞然道:“我乃朝廷命官,何罪之有?你們什麽人,敢隨便抓人?”
    官差道:“我們隻管抓人,你見了堂官,自有話問你。”
    蘇韌覺得蹊蹺,這麽大的雪天,自己胡亂投宿,這幫人如何找到自己?但是現在,自己別無逃路,若不合作,又能如何?
    他存心拖延道:“抓人不要緊。抓官不能隨便抓。能行事者隻有兩處。你們東廠的,還是錦衣衛?我監管宮廷工程,若無朝廷旨意,你們又不說明出處,我碰死在這裏,也不會跟你們走。”
    官差無法,隻好拿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朝他揚揚:“我們正是錦衣衛。莫說你是個小官,哪怕皇親國戚我們都可捕得。”
    蘇韌聞之一愣,前思後想,旋即失笑,心道錦衣衛樹大招風,東廠救人,要冒充錦衣衛,現在不知道誰算計他,又要扮演錦衣衛。殊不知錦衣衛的頭號人物,才與他會麵過。
    那些人還不知露破綻,奇怪道:“你有什麽好笑的?快點走!”
    蘇韌走出客房,被人蒙上眼睛。他絆絆磕磕,臉上剛挨著風,又被塞進一個軟和大皮囊,放在牲口背上。他分辨再三,倒像聽到數記駝鈴。他想:這些“錦衣衛”倒是勤勉聰明,風雪天肯出勤,還知道惡劣天氣,隻有駱駝才能運輸。他們若要害自己的命,實在犯不著如此費心……
    過了不知多久,蘇韌才下了地。有人扯去他眼罩,“威武”喝聲四起,蘇韌環視周圍,故作驚惶。
    堂上火炬通明,差役羅列,照例掛有“明金高懸”匾額,高坐紅袍官員一名。
    蘇韌因任職關係,出入過帝京各處衙門。別人穿堂而過,他卻留心細枝末節。
    因此各衙門的特色,他銘記於心。他覺得此處像是京兆府衙,隻是規模略小。
    他想錦衣衛既然有假,這公堂和官員,為何不能模仿?這幫人,真算是膽大包天……
    那官員開腔煞有介事:“你是內閣中書蘇韌?”
    “是。下官夢蔡閣老親點,現在宮內監管新宮重建。”
    他留心官員的神色,心裏已有了底,已然識破機關。
    蔡閣老三字,好比官員們的追命符。他們要麽恨他,要麽怕他。聽到他的名頭,臉上卻無動於衷的,根本不像官。
    他裝作茫然,問:“大人,下官忠心耿耿,從無作奸犯科之罪,為何要捉拿下官呢?”
    官員說:“朝廷追查太廟和尚的案件,需要訊問你。你若照實回話,自然還你公道。”
    蘇韌不是平生第一次被捕,該做的,不該做的,自然拿捏周到,毫無差錯。
    官員見他合作,仿佛放心,問他:“你是不是認識死者圓然?事發之前,與他有否接觸。”
    蘇韌答:“我們六合隻有一座像樣的廟,無人不識圓然。從前,那圓然到處收人為弟子,賺了不少香火錢。下官剛在官場起步,囊中羞澀,哪裏敢常和化緣的和尚來往?今天早上,聽說他自殺了,下官實在想不通啊。昨天,下官和戶部郎中毛傑等人打了通宵麻雀,贏了一點錢。大人可傳喚毛傑來問。”
    那官點頭,又問:“你既然與他有些認識,知道他生前與哪些富戶有所來往?”
    蘇韌翻白眼:“下官不是他的帳房,怎知道他與哪些人家來往?他在帝京出了名,自有請得起他的人家請他去。帝京大戶太多,下官一個外地人,來京不到數載,大小衙門都分不清楚呢。”
    那官和顏悅色道:“本官不是想難為你。但朝廷有令,此事必須撤查。凡有提供線索的官員,一律賞銀記功。你不要拘束,隨便說說你的想法,你覺得圓然之死,可能和哪家有關?案卷記錄自然會保密,並上奏萬歲,你不必刻意隱瞞。”
    蘇韌眼珠直轉,似絞盡腦汁,半天才說:“大人,下官雖不富,但總不能誣告。圓然不是自殺的嗎?下官糊塗,一個人自殺還能和哪家有關?他上了年紀,又不是女人,難道還能為情所困?”
    官員忽然沉下臉,拍驚堂木道:“蘇韌,你不老實!不要以為你是官員,就沒人敢用刑。本官有尚方寶劍……你若不從實招來……”他掃了下邊上的刑具。
    蘇韌跪下,麵白如紙道:“下官真不知道,打死也不能胡說別人啊!”
    那官員說:“你方才到哪家去了?有沒有什麽蛛絲馬跡啊?”
    蘇韌心內豁然開朗,忽然明白過來。
    他道:“下官去了翰林院沈凝家。他家裏雖太闊招人妒嫉,但也不是他們的錯。下官與沈凝來往,主要是想多混條路,而皇家工程,還指著沈明供應材料呢。下官去他家,又有何錯?”
    官員見他軟硬不吃,頓時泄氣:“好吧,既然如此,你先回去。朝廷秘密調查,你不準泄露半點。來人,他出了那麽多汗,給他杯水。”
    蘇韌心知,自己過了這關。可這水,是否有毒?
    若遲疑不喝水,剛才的戲白演。因此咬咬牙,一飲而盡。
    他被送回客棧,累得睡過去。清晨時,道路方可通行。
    趕車的在車裏窩了一宿,比蘇韌還困。
    他來叫蘇韌,自己打著嗬欠:“大人,您睡得可好?”
    蘇韌淡淡一笑:“還好,隻做了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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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畢)
    下一章節,會出來一艘很大很大的船。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