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長樂號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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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謀這玩藝,好比□□,合該用在暗處使勁兒,卻不方便拿到明處說。所以夜晚過去了白日來,各人還是要幹各人的本份。風雪夜奇遇,已過了大半個月,而蘇韌在旁人眼裏,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每日他天不亮就上宮中監管,天擦黑再回菖蒲胡同伺候老婆孩子。間或上各部熟人家中串串門,湊湊趣說笑笑,並沒漏了一回沈狀元家。
    帝京城內關於太廟死了和尚,蔡閣老病假的事兒,咋呼了好一陣子。隻可惜再無半點續文,因此眾人漸漸失了興致。且春節將至,京城人便同往常一樣,投入到辭舊迎新的忙碌裏去了。這日蘇韌回家,見譚香正爬在椅子上換春聯。
    上寫得是“一家和睦一家福,四季平安四季春”。
    他看那手字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來,便問:“你從哪裏討來這筆好書法?”
    譚香折腰,眯眼瞧了他會兒,笑道:“這字討是討不來的,你再猜不到誰寫的。”
    蘇韌細瞅,心想走筆倒瀟灑,但也稱不上大家,笑問:“誰?”
    譚香撩裙,敏捷跳下,低聲說:“萬歲。”
    蘇韌訝然道:“萬歲?他給我們寫春聯?”
    譚香道:“怎麽不行?萬歲忽然到書房來看我們念書,問我們幾個要什麽賞賜過年。薛先生說想瞻仰禦藏的幾幅名字畫,沈大哥說希望對應天府大案尚在押的減刑,蘇密說想要一匹漂亮的小馬,寶寶說想去城外玩玩雪,萬歲心情甚好,全都應了。輪到我,我說我不要什麽,隻願萬歲長壽,老百姓平安。萬歲不依,一定要我想一個。那我就隨口說:賞我副春聯應景吧。我隻要春聯,哪敢指派他老人家寫?誰知道萬歲提筆就寫好了……萬歲命我回家就掛起來,還讓蘇韌你好好當差。我說:蘇韌他當差應該的,但您寫得我不敢掛,應該學人家用框子裱起來,再塗上金粉抹上朱紅供起來啊。萬歲卻笑了,說:不打緊,朕本沒落款,熟悉朕字跡的人也少,所以盡管掛吧。”
    蘇韌聽了頗欣慰,想不到譚香如今常走動宮中,倒也能應付自如了。怪不得剛看了眼熟。原來自己家這副春聯,和沈家廳堂內的那副對聯都出自“鳳城子”之手。能靠上皇帝的邊,總歸是好事。他想到沈明,眉頭深皺。不過浮上心頭的,卻是另外一事。思索片刻,不禁歎了口氣。
    譚香拍拍他:“你歎什麽?”
    蘇韌坦陳道:“我在盤算:今年春節,工地上如何有錢發?京城各衙門都有慣例,春節前派分盈餘。即便是清水衙門裏的人,都眼巴巴指望那點活錢過節呢。可我們的工程直接歸宮裏管,說是有幾百萬兩預算,可那工程本是無底洞。非但不敢亂花,平日一筆筆賬都要送內閣並司禮監審核的。難道直接問萬歲要錢去嗎?若大家分不到賞錢,不敢抱怨上麵緊,隻會說我這管事的不會活動。”
    譚香搖頭說:“萬歲怎麽會沒錢?小柳說:萬歲的小金庫比國庫還滿呐。阿墨你這幾天好像被歪門邪道唬住了,到現在才知道抱佛腳想辦法?你怕,我不怕。你不方便活動,我替你活動去。”
    蘇韌把老婆拽進裏屋,脫了皮袍揉作堆,給老婆暖手,微笑道:“多謝你一片熱心。你不怕,我又怕甚麽?其實我已有過動作,隻等回音。小柳那邊我下功夫,你不一定知道。但前幾天可是你親手送去範家的賀年禮。那盒柿餅裏的真金白銀,就是我的陳情表。當然,這本來是戶部裴尚書送給我的……範公公乃明白人,既然肯收下,自然會幫我說說情。”
    譚香聽了白他一眼:“哼,你倒大方起來?從前一個子兒都省著花,現在送起金銀都不眨眼皮。將來賞錢真發下來,你是不是打算狠狠撈回本來了?”
    蘇韌又笑道:“那不可能。你相公的官還小。所以撈錢隻能偷偷摸摸,明麵上卻要有分寸。千萬隻眼睛盯著的錢,大撈才是棒槌呢。可我也不能少拿了,該我的份是一定要拿。否則眾人會以為我暗地裏早已中飽私囊撈夠了。我豈不是冤枉?等我們這些官吏分派了,剩下的全交給各管事的去分派。你願意撈多少,貪多少,是你的事兒。我並沒看見,也不會負責。阿香,別看這麽點錢,多了少了,有的人會記恨一輩子,還有的人會鬧到抹脖子上吊……”
    譚香嘖嘖歎息:“想不到年賞有這麽大學問。然而世人並不光為了錢,多是為了爭口氣。同樣修宮殿,你糊牆我雕花。你我一個都不能少。偏賞錢就不能平攤,真可氣!”
    蘇韌說:“正是,天下可氣事就那麽多?我們隻好邊走邊唱,邊看邊學。對了,赴沈家賞梅盛會的新衣服做得了麽?”
    “快好了,可是……”譚香剛開口,卻見蘇密鷂子般衝進屋子,叫囔說:“範哥哥們來了。”
    蘇韌夫婦迎出門去,又見範青範藍焦不離孟,並肩跨入裏院。
    範青見了蘇韌,得意道:“蘇兄,你的事有眉目了!家父剛傳話回家,說萬歲打賞兩萬兩白銀給玉虛宮工地。我知這點錢隻夠你那萬把號人塞牙縫,但好歹先把年糊弄過去是了。”
    蘇韌聽了大喜,忙斟柚子蜜茶給小哥倆潤喉,譚香忙端了盤年糕,和範藍遞話。
    範藍問譚香:“嫂子去不去沈家賞梅會?”
    “去啊。請帖都得了。”
    範藍用牙簽戳了點年糕抿嘴,笑言:“你們可千萬藏好請帖,我們剛剛也鎖好那寶貝了。”
    譚香問:“這話從何說起?”
    範藍冷笑說:“因為沈家賞梅會動靜太大,京城名流無不向往。沈家又號稱到時候除非亮出帖子,否則天王老子都不能進門。所以,黑市上一張請帖已炒到了二十兩黃金,還供不應求!這次連順風耳都會出號外,記錄全程盛況。不去看看,簡直白活了!”
    蘇韌一笑,暗想:皇帝雖蟄伏在宮裏,但這樣狂風聲還聽不到,就奇怪了。當然沈明大張旗鼓迎天尊塑像,本是為奉承皇帝……隻不知道蔡述大白何時動手,又不知道沈明有何後招。
    眼下自己有了錢做人情,先值得慶賀一番。
    次日他到了工地,賞金已發下來。麵對一封封白花花的銀兩,官吏們討論要買點什麽年貨分發。蘇韌聽到最後,才慢吞吞建議:“要小弟說:這個要交房租那個要還賭債,各人所需無法均衡,所以,直接發錢最爽快。至於份額,小弟來派唯恐不公。不如我們先公議出個數目平分了,剩下的讓熟悉各部門的工頭去分。諸兄意下如何?”
    他這樣說了,有意見的也隻能沒意見。當官的歡喜吃了大鍋飯,下麵的事兒正如蘇韌所說,他橫豎是求了公允,反正是看不見了。
    蘇韌忙到黃昏,踱步出宮。巍巍紫禁城映著暮色天,好像到拂曉時分帶著殘妝的美人,露出幾分敗相來。他剛要上馬車,有人卻擋住他手。蘇韌回眸,原來是沈家的管事沈富。
    他馬上笑道:“何事有勞靈台先生過來呢?”
    沈富說:“老爺答應勻給蘇大爺修宮殿的木料,部分已運到京了。因我們府裏近日太忙,到今天我才想起來要詢問蘇大爺:何時方便接手入禦庫?”
    蘇韌等這一刻久了,心中自有打算,但麵子上隻做驚喜狀,道:“啊,那是越快越好!然而此刻實在晚了,明天……哎呀,因為這要牽涉戶部銀兩,容我先去問問他們吧。靈台先生,你不是不曉得,快過年了,大家都無心做事。工地上如此,戶部更如此。而今舊年的老帳都結完了,已結算歸檔,再要他們幫著接收,恐怕隻好算新年的帳了吧?可新帳開始,又要過一係列步驟。說不定要拖到正月十五後才能辦完。我人微言輕,到處得罪不起。”
    沈富也不意外,撚須笑道:“正是年字當頭,皇上都要靠後。反正我這裏隨時恭候,隻等戶部方便了。”
    蘇韌拱手再拱手,謝了好一番,又邀請沈富同上附近酒樓吃飯聽戲。沈富再三推辭,蘇韌依舊拉著他道:“先生再忙,喝杯酒暖暖身功夫總是有的。我一向與府裏往來甚多,卓然兄常提及先生的苦勞,所以先生賞個麵子。也不必走遠,對麵那四川夫妻搭棚賣的自釀酒便好極,先生在我車裏先坐坐,我去去就回來。”
    沈富扭不過他,靠著蘇韌馬車。隻見蘇韌鑽進人群,眨眼工夫,就晃著小瓶酒,麵帶笑容小跑回來。他自己不肯喝,偏讓沈富嚐。沈富吃一口,詫異道:“好酒啊!”
    “是,路邊攤並不比名酒遜色。帝京城臥虎藏龍啊。好比先生你,管理偌大個豪門,才能又何下於漢之張良?其實小弟給萬歲跑腿,你替沈老伯跑腿,都是一樣的人,辛辛苦苦為了賺點家用。先生家住哪裏?高堂健在否?”蘇韌自然而然,把人與自己拉近了。
    沈富邊喝邊說:“我家在唐山。不瞞你說,我跟老爺多年,掙了份產業,但回鄉心願一次也沒成。總是這個那個忙不完的事。本想今年回去拜拜祖墳,沒成想老爺又派我到津門港去了……”
    蘇韌留了神:“津門?沈老伯的生意也遍及海上嗎?”
    沈富不願多提,隻說:“現在是做海外生意的好時候。莫提我們府裏,各大港裏頭泊著多少條有來頭的船?各人管各人神通,孝敬自己的主子罷了。好酒,可惜我才發現。今天看那對夫妻擺路邊攤,幾十年後焉知不是一方富豪?承蘇大爺的情,我身子暖了,還要拚這把老骨頭奔走去。”
    蘇韌再不挽留。他方才借酒試探了下沈富。沈管家的神色言語,尚未十分防備。估計沈明目前還是吃不準自己,半真半假應付著。自己呢,要半斤八兩回報才是。
    他鑽進馬車,高聲吩咐:“去金花胡同。”
    他去金花胡同,是找戶部熟人毛傑。毛郎中新納名歌妓豐娘為外宅,就安頓在那邊。他下帖子請了蘇韌好幾回,蘇韌倒是頭次去拜訪。
    恰好馬車裏有工部剛送的錦緞,蘇韌想譚香也要不了那麽些行頭,索性送人情。
    天色已黑,毛傑外宅前既沒掛燈籠,也沒掛春聯。大門鎖著,單偏門裏有小廝貓板凳上。蘇韌咳嗽幾聲,小廝認得他,喜道:“蘇老爺你來了?”
    蘇韌挾著尺頭彎腰:“好孩子!瞌睡不打緊,可別著涼了。”
    “小的並沒睡著,隨時留神動靜呢……”他比劃幾下,輕聲告訴蘇韌:“我們爺正有客。那位萬周萬中書,與您內閣同事的。萬老爺剛從瓦剌回來。方才我還聽他們提起您呢。”
    蘇韌掏出小塊碎銀與他:“說我什麽?”
    小廝嘿嘿一笑:“說你娘子,還說楚竹姑娘……”
    蘇韌收了笑,覺得楚竹那名字恍如隔世,道:“果然沒正經。”
    他想了一想,再往裏走。小廝跑得更快,嚷嚷蘇老爺來訪。毛傑拖著鞋子,同萬周迎出來,滿嘴調侃:“說曹操曹操到!孝順老婆的人來看我們這些負心漢了!”
    萬周在塞外跑一圈,臉皮都曬黑了,他拉著蘇韌手,玩笑道:“聽聞嫂夫正人監督皇子讀書,你在工地上也獨當一麵。嘉墨,日後真發達了,莫忘了拉扯我們。”
    彼此都是熟人,年輕輕不拘禮數。蘇韌寒暄著進了屋。滿屋家私簇新,尚披著大紅綢結。蘇韌讚美了幾句,把綢緞奉給丫鬟,滿口道喜。
    那豐娘裹著狐皮坎肩,冷瞅他說:“蘇大人氣色益發好了!該我們恭喜您才是。您靠著您家的賢惠娘子攀高枝,哪還會記得我那苦命的傻妹妹?”
    蘇韌低頭,訕訕笑笑。對外人,這種事無從辯解。男女之間,一向越描越黑。
    他真心要和毛傑交往辦事的,所以怎麽都不願得罪人家的愛妾。
    毛傑咳嗽道:“哎,提那做什麽?又不是嘉墨把楚竹送到瓦剌去的?楚竹真要留在京城,以蘇娘子的厲害,也不可能像你我這樣好過。”
    豐娘哼了一聲:“好過?還不是藏著掖著?”
    她不理客人,自顧自進裏屋去了。毛傑臉紅:“對不住老弟,她脾氣大。”
    蘇韌一笑:“豐娘是真性情。毛兄好眼光。”
    毛傑釋然,問他所來何事。蘇韌說:“就為了沈家那點木材。小弟求了多少天,沈老爺拖拖拉拉,到現在才開恩給運來些。我剛才又去催討,他手下人說要過年了,忙著請客辦宴會,叫我們再等等。我問十五以後行不行,他們讓我們聽信兒。”
    毛傑急道:“你沒告訴他們:戶部為這檔子皇家的要緊事,去年舊帳還沒結,新帳又沒法開麽?”
    “小弟說了。可是沈管家說:年字當頭,皇帝都要靠後……”
    毛傑氣得吹胡子:“什麽?不給你麵子,不給戶部麵子,連萬歲麵子都不給麽?隻不過一個管家奴才,好大口氣。沈家宴會了不起?有人向我兜售他家的請帖,我死活不買。不是我沒這點錢,純屬看不慣那架勢。”
    萬周聽了說:“那沈明在各省都有生意,氣焰囂張。各省督撫因他是宮裏特許,敢怒不敢言。偏廖嚴製台不買他帳,近日已上本章參劾他。我因從冀遼府過來,所以知道點風聲。萬歲即便有心袒護皇商,但邊防重臣的話,總會有分量。瓦剌越來越不安分,廖總督也就越來越重要。毛兄莫生氣。明日你我同去裴尚書家,先勸尚書忍一忍吧。”
    毛傑低聲道:“正是。沈明畢竟有宮裏眷顧。但他對朝廷采購建材上的刁難,萬歲以後會知道。若有不良居心,總有暴露之日。我們隻管等。哎,還是老蔡閣老在世時痛快,誰都不敢亂來。小蔡閣老性情到底優柔一些,……”
    蘇韌安靜旁聽,不時歎息。好酒好菜,屬他吃出好味道。酒足飯飽,他才告辭。臨別他約好了萬周春節裏來家裏吃飯,也是想聽聽他對時局的見解。萬周與毛傑留他不住,隻得放行。
    三個男人站在門口道別。豐娘忽快步從帷幕後繞出來,提燈道:“蘇大人,方才妾說錯話,你別掛心上。為了賠罪,妾身來送你吧。”
    蘇韌愕然,微笑回頭看毛傑。
    毛傑說:“喏,你們倆講和最好了。豐娘替我送送嘉墨吧。”
    豐娘引著蘇韌到了廊下,變了臉,冷笑數聲:“蘇大人,你知道嗎?楚竹妹子已到了番邦,雖受首領寵愛,但她心裏惦記中華,常以淚洗麵。我知道你如今也不在乎她了。可她托萬大人從瓦剌帶給我的禮物裏,卻有要我轉交給你的書信。你拿回去瞧吧。小心別給你的母老虎老婆看到,免得雞犬不寧。”
    她不由分說,把一帛袋塞到蘇韌手裏。蘇韌暗自驚訝,含糊謝聲,快步出門,直上馬車。
    他真沒想到楚竹還會寫信給他。他確實不在乎她,甚至沒想過她。提到楚竹,他記得她是個很美的女人,對他有絲情意。但他關於她的記憶,是毫無活氣的。既然她已在瓦剌,受到寵愛,何必還惦記他這麽個小人物呢?他想把那信撕碎了丟掉,又恐有什麽話柄落到外人的手裏。因此,他匆匆扯開帛袋,瞄了一眼。出乎意料,裏麵沒有書信,隻有一塊巴掌大的皮革落在他手心。皮子細膩光潔,四周刺有淡青花紋,不是蘇韌所能看懂的。
    蘇韌尋思:這信要不要瞞著譚香?皮革應有用處,以後再找答案。
    他揣心事到了家,譚香正陪著蘇密念書,在書房高聲問:“阿墨回來了?吃飯了麽?”
    “吃了點。”蘇韌啞聲應。
    譚香似乎笑了笑,道:“怎麽不高興?”
    蘇韌隔空回道:“哪有?你多心了。”
    譚香說:“你過來吧。我們正讀書呢。”
    蘇韌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要讓譚香知道為妙。
    他答應著,隨手把皮革夾進自己那本瓦剌語詞典,走向書房。
    剛進院子,隔壁零星炮仗響。譚香推開門,說:“那是大公主家在試放新年煙花呢。”
    蘇韌道:“今年煙花特別多,我們也湊熱鬧備些吧。”
    譚香卷袖子,挑眉說:“趁減價,我已買好了。大年夜,你瞧我來放!”
    蘇韌忍不住笑,心想:今年吃了年夜飯,在帝京內恐難以入睡。若夫妻還留在六合縣,雖不可能有現在的熱鬧,但夢肯定會香甜靜謐得多。還有故土那山寺溪旁的古梅,不知花已開到幾分。可在帝京城,夫妻又哪裏去找那僅屬於他二人的單純美景呢?
    這種念頭,轉瞬即逝。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
    他是個最明白人。知道縱然回六合,以今日之蘇韌譚香,也不會再有一樣的好夢與好景了。
    ----------------------------------------------------------------------------------到了大年夜,帝京城內爆竹聲跟打擂台似的,這方唱罷那方登場。蘇韌夫婦睡不著,索性圍爐夜話。其實睡不著的人,何止他們?唐王府內的那位,多少年過春節都是徹夜不眠的。不過寶翔早習慣了,他天生沒有別人多情善感,所以嘻嘻哈哈中,又迎新年。
    同往年的三十一樣,他大清早同一班皇親國戚拜遏祖陵。今年這班人裏少了蔡述,所以寶翔找不到拌嘴對手,頗意興闌珊。午後回京,大家到西苑南海領禦賜宴席。皇帝照例不出場,奉旨代行主位的寶翔和馮倫都隨和,於是乎滿席沒大沒小,風卷殘雲。黃昏時,寶翔到府裏換身衣裳,陪王妃陳氏同去嶽丈陳閣老家賀年。自從和陳氏成婚,他每回年夜飯都是對著她那張挑不出瑕疵的冷臉,因此也吃不下去多少。他打起精神,應付嶽父嶽母,務必殷勤周到。
    他對老婆,情雖是沒有的,義卻總是要講的。
    回王府已近子時,合府人向王爺夫婦拜賀。陳妃和寶翔各自打賞各自的人。子時到,貴人裏少不了燃放煙花,連寶翔貼身的童子小雲都央及放他看熱鬧去。寶翔趁著喧嘩,溜回臥房,好好算了算年裏的開銷。他又要替幫裏的兄弟還債,又要給曾有來往的女人撐場麵,還要照顧王府裏告老病退的舊人,花銷之大,可想而知。等他算完了,肚子早咕咕叫了。
    寶翔喊了幾聲來人,奈何壓不過爆竹聲。他彎到廚房,廚子們連影子都不見。大概他們想不到主人會餓著,剩餘飯菜早打包帶家去了。黑燈瞎火裏,寶翔找到幾塊冷掉的羊排,頓時喜出望外。灶頭上餘溫猶在,寶翔將盤稍熱了熱,端到門口,借著月光啃起肉來。
    一隻流浪土貓大概被外麵爆竹聲嚇壞了,正躲在廚房口柴垛裏。聞到肉香,跑出來細微的瞄唔叫。寶翔丟給貓一塊羊排,問它說:“你知道大多數人為何喜歡過年?”
    小貓隻顧吃,理都不理寶翔。
    寶翔咽口,道:“第一是慶賀自己還活著。第二是慶幸自己和別人一樣,活得還象個人。”
    小貓吃完,鑽到強縫裏去了。寶翔用新換的三爪繡金龍袍,擦了擦手上羊油。
    等到煙花散盡,人群沉寂之時。他換身便裝,悄悄騎馬出王府,向錦衣衛都督府而去。
    都督府後的議事廳,空無一人。奇怪的是,每年也隻有此時此刻,寶翔坐在裏麵,深感到到自己是幫裏老大,責任重大。他望著兄弟們座位,拍拍手掌。從前,隻會有回音答應他,可今年畢竟不同,因為寶翔要對付沈明。
    他不溫不火聯絡線人,布置機宜,到了現在,已差不多了。
    “老大來了?我們才送走了四哥。”小飛和金文文,出現在議事廳門口。
    金文文關了門,啞聲說:“蔡述安插的內應手段高明,再加上我們這些天努力。沈家宴會的步驟,路線,塑像保管和豢養大蛇的地點,已無秘密可言。我妹把蛇藥配好了,嗅到它,哪怕天王蛇也倒下了。兄弟們會竭盡全力,老大屆時隻要坐看‘狸貓換太子’就是。”
    寶翔說:“五哥操勞。沈家宴會結束後,輿論一定要跟上。害死一個人難,抹黑一個人易。沈明他即便不想造反,也要波得他包藏禍心。”
    金文文言道:“別的不敢打保票,造謠我是一個頂。”
    寶翔哈哈大笑,自歎自己這次變了,一點不急躁。
    人會急,其實是動了真情。而對沈明這個老怪物,寶翔連憎恨都談不上。
    他隻覺得,沈明對蘇韌夫婦會是個威脅。對朝局,對自己,也絕對沒有利處。
    他瞅瞅小飛的手,關照他:“你傷還沒好透。少年人別學我們老家夥,酒要少喝。”
    小飛點頭,眼睛一眨:“老大,我今年沒想過出去看煙花。想我已長大了吧!”
    寶翔笑道:“你要真長大了,看煙花和不看煙花,實在沒分別的。你傷不好,不便騎馬。來,我牽著馬,領你上街轉轉去吧。”
    金文文在旁搖頭:“人都散了,城裏還有什麽可看?”
    寶翔扶小飛上馬,攥著韁繩說:“五哥不知道,帝京現在最值得看。我原是獨享的,要不是疼小飛,能領著他去?”
    年初一黎明時的帝京,既無舊年夜妖嬈,也無新年春之繁華。靜也是真,動亦是真。
    □□的煊赫,在炮灰味裏化成了薄霧,渺渺茫茫。
    雖然小飛陪伴,愛駒在側,可寶翔卻頓覺翳翳之身,寂寞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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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伊始,春風回暖。北方的冬天好比是衙門裏消磨久了的青年,銳氣日衰。按帝京舊俗,初五前各處歇業。寶翔本想蟄伏在府裏養精神,沒想到大年初三皇帝忽傳他到禁內伺候。原來是聞名天下的三清山悟真道士上了京,皇帝請老道順便上宮家講壇解說修仙之道。
    寶翔素知皇帝喜歡這些事,不敢怠慢。他香湯沐浴,清茶漱口,再套上麻布道袍,束以荊編道冠,而後才進宮。到了北海,他見小太監們皆布葛垂髫做道童打扮,便忍不住笑。恰被與他親近的宦官小梅子看個正著。那小梅子低聲抱怨:“哎呦,我的王爺,您當好玩呢?您是練家子不怕冷。可我們穿這麽點,真活活要凍出毛病來了。更可憐是裏邊的那些……”
    寶翔抓抓腦袋,笑問:“裏邊還有誰?”
    等他跨過殿門,立刻收了笑。待三跪九叩之時,他方覺一股寒意由金磚地滲入骨髓。
    悟真老道坐在蒲團上,套了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袍。說話有氣無力,不時輕輕揮手。
    下麵當然是皇帝坐在首席。天子背靠熏籠,神情專注,身披件羽衣,宛如仙師。寶翔最認得這件百鳥毛織的羽衣,也知道它有多麽暖和輕軟。
    當年,該寶物是廢帝耗費民脂民膏所製成的,藏在了廢皇後身邊。因老唐王妃是廢皇後的親妹子,所以姐倆聊天時,小寶翔曾鑽在羽衣裏邊玩耍過。後來廢帝他們屍骨無存,寶翔以為這玩藝兒也被銷毀,沒想到皇帝一直留著壓箱底呢……皇帝的身後坐著一群道姑樣子的女人。她們年紀有老有少,個個麵無血色,垂頸縮手。寶翔不禁想:女人可不比男人耐寒。正月裏穿這麽單薄,可怎麽好?更何況這些全是皇帝丟在一邊的昔日嬪妃,心裏頭也沒一絲熱氣。幸虧蔡貴妃年紀輕輕死了,要不然也得跟著活受罪。
    他不便細看道姑們,裝作低頭聽講。反正高深的東西一進他耳朵,便化成虛無,半個字都不會留下。可老道士講得久了,偌大的宮室裏越來越冷。道姑娘娘多半著了涼,傷風聲此起彼伏。寶翔偷偷在道袍下轉動雙足,權當活血。
    驀然,有人連打三聲噴嚏。寶翔抬眼,見那老道已涕淚橫流。他不敢吱聲,道姑們也不敢笑。
    皇帝從袖裏掏出來塊帕子,著柳夏遞給老道。悟真捧了禦帕,對皇帝道:“謝萬歲。貧道說了大半輩子仙,隻不過演了一個生老病死的俗套。真是上愧三清,下愧信眾。”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因皇帝忌諱說“死”,多少年都沒人提著個字了。
    誰知皇帝寬宏笑道:“不論貧富貴賤,大家都演得是俗套。終究看不透,想不穿,忘不了,舍不得。若說生,老,病,死四事,最怕是不合時宜,最好是水到渠成。既然你老人家水道渠成的著涼了,那我們便收了這不合時宜的道場吧。”
    寶翔心下竊喜,嬪妃如蒙赦令。等娘娘們依次跪安,皇帝方叫寶翔站到近旁去。
    小梅子奉旨提壺,賜茶給道士和寶翔。寶翔喝著熱氣騰騰的棗子茶,旁聽皇帝與悟真敘話。
    皇帝問:“道長你一路來,有沒有看什麽新風景?”
    悟真說:“天寒地凍,貧道沒勁道看什麽風景,在京城,貧道隻聽了兩件新鮮事,一件不太正經,一件非常正經。”
    皇帝問:“哪兩件事?朕久居深宮,聽到無論什麽都像是新鮮事了。”
    寶翔豎起耳朵,瞧眼老道。那悟真用茶杯悟手說:“那新聞可湊成兩句話:天子腳下蟠桃會,太廟門前圓寂僧。”
    皇帝默然,隨後輕笑道:“開蟠桃會啊?確實不正經。然太平盛世,富人燒錢點綴,官家管得再寬,任管不著。此話不提。另外,太廟門前有名江南來的和尚橫屍,又算道長您哪門子正經呢?”
    悟真搖頭:“天下出家者不分源頭。何況前幾年南方僧道聯誼會時,貧道身為總理事,曾遇到過圓然。依貧道看,此和尚性情十分詼諧,處事又特別聰明。他為山門募捐,上京講法活動,頗結了一些善緣,又得以出入權貴之家。這樣一個人,在首都無故被害,結局如此淒慘,實在令人歎息。萬歲您如不徹查幕後黑手,傷及我等宗教人士心情是小,有累陛下盛德威嚴是大。”
    皇帝沉思半晌,才搖搖拂塵。柳夏送上金盤,內盛朱筆青紙。
    老道倒是知趣,不再多言,叩首接了皇帝寫的青詞,告退出宮。
    寶翔到此才徹底明白那晚蔡述令手下把圓然在沈家莊外的死屍轉移到太廟門前之深義。
    逼死圓然的是沈明,即便蔡述自己出馬,也奈何不得。所以,定要引起皇帝的矚目。
    一個和尚的死,關起門來,那不過是一個人犧牲而已。而他死到太廟,卻是僧俗兩界廣大信眾的天下大事。此事修仙清靜的皇帝不能不管,不能不查。然而蘇韌那邊已將圓然揭沈明要害的文書轉給了範太監,皇帝卻絲毫不動聲色……
    他想到這裏,覺得棗子茶並沒那麽香甜,連牙縫裏都黏上了渣子。
    “飛白,你覺得那和尚的死和蔡述有何幹係?”皇帝冷不防問了一句。
    寶翔沒想到皇帝直截了當對他發問,他正想到的是蔡述所提議的“三人成虎”之計。
    蔡述希望寶翔聯手撬倒沈明.眼下是一個機會,他可以“成虎”,也可能露出破綻。
    幹脆來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
    容不得自己思索,寶翔脫口而出:“萬歲,我大義滅親說:我,我認為江南和尚的死,十有八九是蔡述那小子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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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續)
    先動動這邊的土,我依舊記掛jj讀者們的。
    最近一個多月我又忙又累,極度不適應新生活中。
    寶寶很好。胖,調皮,學著和大人“鬥智”。嗓門大,愛聽少數民族歌曲。
    這幾天她喜抬頭,雙手抓雙腳,像隻小肉元寶。
    多謝大家多日祝福。春天來了,今年一切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