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長樂號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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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聽了,微微一哂道:“朕聽說:如今外麵有許多混書,專教年輕人狠心從事。現在看來,果真如此。你和蔡述有總角之交,親戚之誼,竟也狠心跟著旁人告他的禦狀了麽?”
    寶翔心中,不禁笑歎,卻死腆著臉說:“萬歲,臣冤枉。您還不知道臣的斤兩?臣這幾年從不耐煩念一本書的,連房中助興也專撿有圖畫的買……所以臣的心不狠,隻是有一點受傷。”
    皇帝被逗得笑了,起身道:“這是哪門子的胡話?你過來,奏於朕聽。”
    柳夏等悄然退下,寶翔踮著腳跟皇帝到屏風,他明白皇帝要解手,便在屏風外側垂下了頭。
    “你繼續說啊。”皇帝催促。
    寶翔連忙打起精神,頭低得更低,慢慢說:“外麵傳說臣和蔡述狼狽為奸,其實他臣從小被他轄製,忍了多少年了。要不是臣皮糙肉厚,心都被他傷碎了。他那個人,深有潔癖,滿臉不屑,哪能說句心裏話呢?圓然事件之前,他已得罪了滿世界人。臣也勸過,說:這太平盛世的,又有英主當家,你一個臣子渾身是刺,為了什麽呀?將來凡是屎盆子都往你這頭上扣,還會連累到我。他不聽。現今圓然事情出來,別人都以為隻有他才能幹得出來。但他一不辯白,二不上朝,躲在家裏,又為了什麽?大概是因為心中有愧,無顏麵聖。臣還不揭發他,好像臣真成了他同謀。臣想求萬歲寬大為懷,把這家醜蓋住了,逐漸感化了蔡述。”
    皇帝舒了口氣。隻聞屏風內間飄出一股異香。
    寶翔瞅黃金架上有盆清水,忙膝行過去,捧起了水,肅然說:“萬歲您請。”
    皇帝洗了洗雙手,慢條斯理用絹帕擦幹了,歎息說:“唉,這就難怪你。蔡述確實太內向了,連朕也常不能猜透他的想法。”
    寶翔痛心地眨眼說:“嗯。因為萬歲很正常,臣也比較正常,而他根本不正常啊。”
    “你說說,他如何不正常?”
    寶翔想了想,說:“首先,他不喜歡女人。其次,他不喜歡女人也罷了,卻懶得掩飾。最後,他不喜歡女人到連蔡家香火都不願意延續的地步。難道他算常人麽?”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這樣說起來,他簡直是位富貴榮華中的僧侶。如果是這樣,他殺害一個老僧,再拋尺於太廟前,又為何因呢?”
    寶翔張嘴向天:“臣不知道哇。”
    乘抬頭的當口,他瞥見檀木案上擺著一隻巴掌大小,甚為精巧的木船。
    他知皇帝喜愛製作這類玩藝兒,所以不再留心。
    皇帝瞅了瞅他,微笑道:“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你是錦衣衛之首領,理當徹查。既然你方才大義滅親,敢於懷疑蔡述,朕信你能秉公辦理。無論是何等貴人,你就放膽去查吧,有了眉目再告訴朕。”
    寶翔碰頭:“遵旨。”
    他頓了頓,滿臉苦相問:“萬歲,可這大過年的……臣若查不出眉目,要受處罰麽?”
    皇帝撫髯道:“你不正傷心嘛?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心慌了。跪安吧。”
    寶翔吸口冷氣,連忙叩頭退出。到了殿外,他掏出麻紗手帕擦汗,讓柳夏看個正著。
    柳夏撅嘴撫手,低聲說:“稀奇。我們冷得那樣,王爺倒能熱得滿頭汗!”
    寶翔打個哈哈,道:“你不知本王從前是大胖子麽?我現在雖減了些肉,但體質可沒變。”
    柳夏不及答話,進殿伺候去了。寶翔望著宦官們女態的背影,又想起方才說蔡述之言。自己喜歡女人,可哪裏操心過延續香火呢?可憐世間人彼此詆毀與揣測,其實沒幾個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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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盛會前夜,寶翔沒有睡好,不是因為擔心第二日的“引蛇計劃”,而是因在夢裏又見皇帝。
    皇帝返老還童,容光煥發,對著回複童年時肥胖的寶翔說:“生老病死,最怕不合時宜。”
    他坐在龍座上,看不真切。
    而遠遠近近,反反複複,全是“不合時宜”這四個字,把寶翔的腦袋都快炸開了。
    寶翔拚命忍耐,抱頭蜷縮,直到忍無可忍。
    他大喊:“姥姥的。什麽不合時宜?老子做便做了,死便死了!”
    “王爺?王爺?”有人喚他。
    寶翔睜開眼,見是披著衣的小雲。
    他自覺顏麵滾燙,口幹舌燥,忙定神,吩咐道:“弄些涼水與本王喝。”
    小雲打著赤腳,倒了杯冷水給他。
    寶翔一飲而盡。忽然,他覺得牙間抽痛,皺起眉頭,捂住了腮幫。
    小雲揉著睡眼:“王爺,您哪塊不合適?”
    寶翔白眼說:“啐,你小子咒我不成?”
    他咽了口口水,雙腳一跳,倒頭睡下。可牙齒間的抽痛,如敵陣之鼓,步步逼近。以致他心跳加速,耳根發麻。他又躺了一會兒,喚道:“小雲,拿酒來。”
    小雲慢吞吞穿上鞋子,從自己炕底下扒拉出一小壺,說:“王爺您平日沒有喝酒的習慣。因此小的們並未備下。與其深更半夜到外麵去傳酒,還不如吃點小人私藏的。”
    寶翔搶過酒壺,灌了下去。牙疼稍被麻痹,然不久後,愈加痛苦,甚於上刑。
    他想:自己為何在關鍵時刻犯了此病,難道是幼年在杭州時酷愛吃甜食?
    他咬緊牙關,不願再去想齒間之痛。然滿腦子嗡嗡,想來想去,隻有痛楚。
    他又捱了半晌,臉頰更燙。攬鏡自照,腮幫微腫,活像被人打過一拳。
    他回想夢中之言,皇帝真是一語成讖。這病來如山,半點不由人,實在“不合時宜”。
    他苦笑了笑,看了看小雲。小雲嘴唇動了動,什麽也沒說。
    寶翔摸了摸臉,認命說:“你,快差人請太醫吧。本王……牙疼得緊。”
    小雲裹上皮袍,飛奔出去交待。寶翔敲著腿,半靠在錦被上。
    外頭已敲過了四更天,天明時,他與蔡氏裏應外合的大戲將在沈家宴會上演。
    他若不去,恐亂了兄弟們軍心,因此不得不出席。
    他想了不多時,就聽小雲進來通報:“王爺,太醫來了!”
    寶翔愕然。因他從來都是請冷鬆來“瞧病”,已然成了規矩,親隨們不是不知道。
    可冷太醫能飛來的不成?他忍不住問:“請的是哪門子太醫?”
    小雲理直氣壯說:“您身體不爽快,小的們心急。冷太醫那邊少說半個時辰打來回。恰好是那邊的老奶娘徐嬤嬤半夜犯了痰疾,王妃常請的錢太醫尚留在府裏。小的們自然不會舍近求遠,立刻請錢太醫來給您瞧病。”
    寶翔生氣道:“臭小子,錢太醫不曉得我的路數。看死了我的話,王妃第一個就是賣掉你。”
    小雲咕噥說:“王爺這病……至於看死麽?冷太醫錢太醫,不都是太醫嘛?”
    寶翔想:事到如今,王妃那邊早聽了風聲,錢太醫也到了門口。隻好答應讓那姓錢的搭搭脈。
    錢太醫進來請安,診視之後說:“王爺是上火了,又……略有些腎虛。您應養生節欲,多加休息。先服一顆宮裏製的‘犀角玉齒丸’,再躺上大半日,疼痛自會消退。”
    寶翔擺手:“吃藥可以,但早上我要赴宴。你有更快的法子麽?”
    錢太醫為難說:“法子倒有,但隻解一時之疼。失禮了。”
    他取出藥箱中銀針,在寶翔臉上和腕部連紮數針,過了一炷香功夫,再拔除。
    寶翔登時覺得疼痛減去了六七分,他出口氣。
    錢太醫道:“王爺實在要赴宴,請勿吃油膩厚味過冷過熱之食。”
    寶翔:“知道,知道。”
    他讓小雲送走太醫,晨間僅喝了一碗蘿卜稀粥,又著人用窖藏雪水拿來敷臉。
    到了時辰,他才開始換衣裳。雖牙疼有所緩解,但麵色頗為憔悴。他這日穿的是緋色麒麟紋狀花緞,腰係螭龍團花和田玉佩。他這人配這身,本應顯出一身俗氣,但因那份難得的憔悴,倒顯得不那麽俗了。隻聽外麵有個冷冰冰的嗓音問:“王爺已起身了嗎?”
    他看都不看,就知道是陳妃了。他笑嘻嘻答:“早起了。正恭候妃子你一同出門呢。”
    陳妃輕移蓮步進來,道:“王爺好心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請客呢。既然身體不適,又何必勉強前去?”
    寶翔收了笑道:“受人邀請,白吃白喝,哪有不去的道理?更兼沈家今日美人如雲,輕歌曼舞,天下熱鬧處,不能少了我。你當真不去?那我走了呀。你不要後悔。”
    陳妃正色道:“我不會去。我堂堂閣老之女,豈能屈身於商賈府中?我也奉勸王爺不要去。沈明富貴壓人,聲勢浩大。以史為鑒,這等人縱然出身堂皇,也沒有不敗的道理。王爺以親王之尊,應當自重。若與他過於接近,將來恐怕會留下口實,對王府不利。”
    寶翔雖不喜她的口氣,倒不否認她的見識。
    他點頭說:“多謝你提醒。我以後一定小心,不連累到你。可今天我鐵了心要去,恕不能與你細說其中緣故。”
    陳妃蒼白麵孔上閃過一絲厭惡,道:“還能有什麽緣故?王爺隻怕是又犯了老毛病,看上哪家妻妾了吧?或者就是那個如今出入宮廷的小胖子譚香?”
    寶翔劍眉倒豎,不耐煩道:“可惜你這樣正經的人,卻學會了從偏處想。你提譚香是白辱沒了她。我最恨你叫別人胖子。既如此,你自個宅著吧,免得去沈府的婦人,全受了你的怨毒。”
    他說到這裏,牙齒又隱隱作痛。
    陳妃鳳眼斜瞧他,冷哼一聲,說:“王爺請便吧,莫受妾身怨毒。那張請帖妾身已燒了。王爺愛去,就自己擠進那個大門去吧。”
    寶翔又驚又怒,沒料到陳妃竟有這手。他捂了腮幫,跺了跺腳,不再多言,跨出房門。
    熟料一出門,就見小雲身邊,站著那位錢太醫。
    “你還沒走?”寶翔問。
    錢太醫弓身道:“小人已走了。隻是忘了針匣,來殿下處取回。”
    寶翔掃了掃他的臉,猶豫了一瞬。
    決定打起精神,不再去想陳妃和她身邊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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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無精打采,也不樂意騎馬,窩在馬車前去沈府。
    正在盤算,聽親隨說:“王爺,藍國公車隊在側,他即刻過來。”
    寶翔掀開車簾,沒看見藍辛,倒是見並排轎車裏伸出一纖纖玉手。指頭戴著碩大翡翠戒,並腕上金鐲玉鐲,好像不堪重負,又顯得幾分妖媚。緊接著,一張杏臉盈盈含笑,探了出來。
    “王爺好久不見。怎不見來我們府上?難道是誰衝撞了您?”那婦人柔聲道。
    她正是藍辛之寵妾芳芳。寶翔見她笑,心裏有一絲滲,堆笑道:“哪兒的話。藍府四季花開,美景無雙。我來必定是要沐浴薰香,才不至於衝撞了府上的親眷。隻是我這人太懶了,哈哈。”
    “王爺您嘛,是有些懶。”芳芳別有深意道,身子斜傾,露出背後一口烏木雕花箱子來。
    寶翔盯著瞧了數眼,見藍辛已打馬過來。
    藍辛今日打扮頗入時,臥蠶眉微動道:“芳芳又打趣王爺不成?”
    芳芳嬌羞道:“哎呀,王爺是風流盟主,輪到妾打趣麽?既然你們男人愛說話,隨你們說去,總歸是些無趣的事情罷了。”她說完,打下了車簾。
    寶翔笑道:“芳芳聰明,不要聽這些無趣的話。”
    他壓低聲音,對俯身的藍辛說:“你帶上她當掩護?千萬不要告訴她。”
    “我是不舍得嚇倒她,所以不說。”藍辛以氣聲答:“女人家胭脂水粉,替換衣裳,帶口箱子不惹眼……”
    寶翔點頭,又與藍辛商量了幾句。直道沈府附近,藍辛才放緩步伐,讓寶翔先進去。
    沈府前張燈結彩,車水馬龍。客人無論男女,皆靚狀麗飾。門口迎賓者,更是躊躇滿誌。還有京裏一群好事的貧民百姓,湊在府前圍觀。每有名人經過,他們便亢奮欣喜。
    寶翔眼尖,一眼看到了在沈府充當臨時迎賓的蘇韌。他下了車,不管索要請柬的詢問。肩膀左打右擋,擠到蘇韌身邊。蘇韌彎腰,禮貌笑問:“請問,您的請帖?”
    寶翔掏出一張紙塞給他,嘴上不:“連本王你們都不認識?”
    蘇韌麵不改色,認真看了看那張紙,說:“對不住,府上老爺有規矩,先認帖再認人。唐王爺請上座……”
    他不再與寶翔說話,忙於應付下一位賓客。沈府一伶俐小廝上來,引寶翔入了院。
    寶翔東看西看,笑得合不攏嘴,問那小廝:“女眷們與我等同席麽?”
    那小廝尷尬道:“回王爺,女眷在簾幕裏麵。今日貴婦人出席者多,不便同席。”
    寶翔失望道:“嘖嘖,貴婦人多……請帖上沒有說男女分席啊……”
    小廝幹笑,一再彎腰:“王爺這邊請……不,不是那邊……這邊請,王爺請。”
    寶翔一邊伸脖子望著女眷的簾幕,一邊入了座。他剛出現,便人群湧動,蜂擁而來。
    寶翔哈哈,想今天熟人特別多麽?誰知,眾人紛紛繞過他,往後來的兩個人那邊去了。
    寶翔定睛一看,原來是當紅花旦黃銀官,和知名醜角宋金喜。
    他撇嘴,大聲說:“唱戲的比皇親國戚還風光了,這世道……”
    他滿臉不高興,黃銀官乖覺,已看見了,忙過來唱喏,殷勤裝煙遞水。不多時,宋金喜也過來請安,滿嘴好話,感謝寶翔素日慷慨,賞他們口飯吃。
    寶翔不好再沉著臉,與二人閑聊幾句,原來沈家是請了黃銀官過來唱曲助興,又派了宋金喜給賓客們抽獎。
    “銀官,你向來帶自己的琴師,今日帶了嗎?”寶翔問。
    黃銀官哀聲歎氣:“不巧,我那琴師因老婆急病告假,薦了個堂弟過來。我讓他和了曲,雖不壞,但也好不了。沈老爺出高價,求得是盡善盡美,待會兒要是我在台上出了點差錯,還請王爺和國公等擔待擔待。他就在那邊……”
    寶翔心想:你那個琴師哪有堂弟?這個新琴師能和上曲,已經很不錯。
    他望了望那邊,佩服老七喬裝的活像個四十歲鬱鬱不得誌的琴師。
    不一會兒,藍辛過來,恰坐到寶翔身邊。
    藍辛語道:“各人已就位了,暫沒有出差池。大哥,你真要親自出馬,你似乎臉色不好。”
    寶翔點頭:“牙痛而已。已定了我,就是我吧。放心,今天若不叫沈明認跌,我就對不住兄弟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