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天底下最難喝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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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蒼茫,“長樂號”這艘巨船,離開港口燈火漸遠,益發顯得孤零零起來。夜霧濃得如同累世積怨,如何也化解不開。腥潮的海風,冷冷掠過甲板,讓人竟覺老天也有幾分怨毒。
    寶翔捏碎了手裏的長生果,把果仁放進嘴裏,對沈明終於笑笑:“其實,你老人家不用這樣興師動眾。和我這個人,一切都可以好好談嘛。”
    沈明用左手壓住袖子,替寶翔斟酒道:“不興師動眾,哪裏請得到‘北海龍王’的大駕?大王來鄙人府上幾次,又哪次不掀起大浪呢?我隻不過禮尚往來,陪著王爺玩玩而已。”
    寶翔幹巴巴打著哈哈,心想:老狐狸果然什麽都知道了。
    他索性站起來,打開近旁的那口“禮物”箱子。他俯身,細細探了箱裏的清秀男童,確認小蘇密正在熟睡,才說:“你我耍玩笑,卻扯上別人家的孩子,也不知到底是誰不厚道呢?”
    沈明略帶嘲笑地答:“王爺又錯了。這孩子不是別人家的,恰是王爺心尖上人的兒子。以王爺今晚的神情,恐怕有人要誤會他是王爺的私生子呢。”
    “哈哈哈。嗯,你老怎麽曉得他就不是呢?”
    沈明蒼白臉上,掛著奇特笑容,道:“我自然知道。首先,他長得不像王爺,酷似他的親爹蘇韌。其次……啊,請喝酒。這酒乃百年陳釀,前朝宮廷之珍藏。不是觸景生情之際,我決計不舍得請人對飲的。”
    寶翔乖乖地喝了一口,居然沒有感到一絲絲暖意。
    他借著燭火端詳了下沈明得意的眼神,說:“唔,當年有個叫秋實的小太監,在動亂之時,陰差陽錯抱著個別人的嬰孩上了去南洋的船。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後來,他居然成了左右這個國家的富豪,成了那個孩子名義上的親爹爹了!”
    沈明變了變臉,低聲道:“王爺,人要留有個後,總沒錯的。人想要更多的錢,更大的權力,以至於揚名千古,更沒有錯。”
    寶翔大笑,為了壓抑自己胸口沸騰的血氣,不得不又喝了一口酒。他說:“不錯!但是得到了,又怎麽樣?”他看了一眼蘇密:“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會有好念想。得到了,什麽黃金美人,都是能沾上汗臭的東西。從前好像有個人當了皇帝,臨死還哭哭啼啼說,不願下輩子再投胎在宮中吧。”
    他放下杯子,捉住了沈明的手,盯著他說:“沈老爺,你本該知足長樂,當好你的大富翁。讓沈凝去盡他本分,做個狀元相公。你何必有不軌之心,埋下了那許多包袱,非叫人來引蛇出洞呢?”
    他隻要用力,就能結果了沈明。但他知道,在海上他與蘇密都不可能逃出生天。
    自然,沈明也相信他不會那麽魯莽。他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隻是他如女人般綿軟的手裏,出了一層汗水。寶翔頓覺得惡心,便鬆開了手,喝了口悶酒。
    沈明道:“王爺不必動氣。若是你經曆過秋實所受的一切,你壓根就不會動肝火了。就我來說,我不會知足。因為吃得越多,胃口也越大。王爺你身為皇族,還要走江湖,跑碼頭,難道就沒有一絲渴望嘛?朝廷裏排在你之前的職位,也沒有幾個了吧,嗬嗬。所以我是真心不明白,王爺為何偏偏與我作對頭。你是為了萬歲爺,為了蔡首輔,還是為了譚香伉儷呢?他們難道對你好過?說到此,我還要送個人來,給王爺佐酒。”
    他說完,用銀筷敲敲酒杯,不久,就見一個眼鏡蒙著黑布的中年人被推進了船艙。寶翔定睛一看,正是那個告密的錢太醫。他笑著打招呼道:“哈哈,你針灸還真靈,我牙疼已好多了。”
    錢太醫戰戰兢兢,似乎完全不懂得自家的處境。他想了想,才跪下說:“王爺莫怪小的。小的為沈老爺打探,隻是為了存留幾個養老的錢……”
    寶翔哈哈說:“我不會怪你。但你們當大夫的人,得錢的法子多了,何必摻和我們這檔子渾水?如今,你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沈明站了起來,對錢太醫道:“錢太醫,這艙裏有個同寶寶皇子一般大的男孩。適才王爺與老夫說笑,講他未必不是自己的私生子。以你所知,這可能嗎?”
    錢太醫聽了,如驚弓之鳥,越發緊張,嘴唇都哆嗦起來。
    沈明臉上帶著一絲頑童般的幸災樂禍,又加重了語氣,道:“隻管講啊!”
    錢太醫憋了一會兒,才對寶翔的方向下拜說:“王爺莫怪小的。小的身為禦醫,隻是奉旨辦事。那時……那時王爺重回京城,萬歲就做了布置,令小的配了藥物混入王府飲食……哎,王爺您這輩子英名神武,卻不可能有個孩子。”
    寶翔瞪著眼睛,半晌才回過神來。
    他本沒有迫切要個後代,但聽此話在這裏被人□□裸挑明,卻有點發怵。
    他仿佛聽了別人的秘密,並無悲憤之感,隻是歎息皇帝的手段。
    他望了眼沈明,突然覺得,自己近來最憎惡的人,與自己並不是毫無共同之處。
    他想到這裏,忍不住笑出聲,低頭又喝了半鍾酒,長出一口氣,心道:今晚的酒,實在是世上最難喝的一次。
    最糟糕的是: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喝。
    錢太醫退出房門,沈明又替寶翔斟酒。他的手勢之標準,令寶翔想:不愧為皇帝手底下□□出來的人啊……
    艙外傳來一陣短促的水聲。海鳥發出老鴰那樣不吉的叫聲。
    寶翔挑了挑眉,沈明倒是淡定,說:“那錢太醫,我們不能留活口。”
    “我們?”寶翔笑了笑。
    沈明十分客氣說:“是我們。王爺,秋實並不總是致人死地的主兒。不然當年我也不會帶走一個前途未卜的棄兒。王爺手握重兵,領袖江湖。我富可敵國,消息靈通。隻要我們聯手,何愁一個蔡述?”
    寶翔再次挑眉,忽然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他說:“哎呦沈老爺,萬歲在呢!我們哪裏能奈何敘之?”
    沈明認真地湊近他,低聲說:“不瞞你說,萬歲的時日已無多。這與我倒是毫不相幹。而是他當年練習了一本假冒的青華仙冊。萬歲這幾年深居簡出,是他身體欠佳,怕人前露出端倪,引發朝廷巨變罷了。萬歲在,秋實並不想反。萬歲去了,天下的事總要有人承擔,是不是這個理兒呢?蔡述惡名昭彰,天下人恨不得他明日就死。寶寶年幼無知,隻配當個兒皇帝而已。”
    寶翔心裏咯噔一下,看來藍辛所言皇帝不壽之事,果有其事。
    可是,假使皇帝沒有了,蔡述也沒了,沈明就會容忍自己來掌握兵權,代替蔡述?
    他木然地飲了杯中酒,舌頭有點發麻,海風一吹,毛骨悚然。
    寶翔抬頭,忽問沈明:“你明白,我一直在懷疑。你的沈凝……他到底是誰的兒子?”
    沈明緩緩撫掌,麵孔紋絲不動,隻有眼珠閃著烏光。他莊嚴地回答:“他,當然是萬歲的兒子。萬歲的嫡子!在萬歲的心裏,自然沒有比他更可愛之人了!”
    寶翔並不吃驚,裝作似懂非懂:“啊,這真是……那我們還忙活什麽?萬歲若要傳位給嫡子,名正言順。我們倆人既然都沒個後代了,還樹什麽野心?你忙活半世,合該修養修養。沈凝當了皇帝,跑不了你的太上皇。我犯渾了幾十年,也沒個長進,後應卸甲歸田,找個好地方吃喝玩樂去。”
    沈明眼神露出焦灼,冷笑道:“王爺說笑呢,王爺要去吃喝玩樂,我可不放心啊。我們同病之人,既然已經撕破了臉,不好好彌縫起來,怎麽對得起彼此?王爺不必費心,我早已布置。那小聰明的蘇韌,現在大概已挺屍了。他逃得過這次,逃不過下次,遲早能弄死。隻要王爺願意先幫我除去蔡述,蔡述的養女蔡甜,並眼前這個蘇密,還有那小婦人譚香,將來都會是王爺的家人。王爺既得到所愛,又有了兒女。”
    蘇韌死了?寶翔覺得杯裏的酒實在反胃,閉著眼才咽得下去。
    他張開眼睛,捕捉到沈明眼裏的焦灼,忍不住脫口而出:“哼哼,秋實,你難受麽?你這麽痛苦,還不是因為你們的沈凝雖然是龍種,卻根本不是當皇帝的料子?”
    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在這種時候反會出言挑釁。
    然而,他想,怪就怪這壺帶著前朝屍腐之氣的陳酒吧!
    世上最殘忍的人,才會在吃喝之時,笑談他人的生死。
    寶翔壓抑不住地繼續道:“你要我聯手,是絕辦不到的!我並沒有那樣的能力幫你。你的張揚,已惹動了禍根。除非你與我一起永飄在海上,同歸於盡。隻要你此次敢回頭,不是我,也有別人會不依不撓,直到致你於死地!”
    他說完,摔了酒杯。
    沈明似乎吃驚,但依然帶著冷笑,道:“王爺忒衝動,太不像你父親已故唐王了。子不類父,天下單我們一例?沈凝心地醇厚,博學端方……做皇帝有什麽難?隻要有人輔佐便是了。”
    他從袖中拿出一份書卷,丟在寶翔麵前:“王爺今晚若要脫身,隻有簽了你麵前這份東西,發誓從此與我結盟。若不然……我也不知道此地海水有多麽深……王爺英雄虎膽。可這個小孩子細皮白肉,喂魚實在太可憐了……嘖嘖。王爺一死,錦衣衛的兄弟,有理也說不清。廢帝當政前後,朝廷如何肅清,王爺記憶猶新。”
    他說完,自斟自飲了一杯,喝完讚道:“好酒!”
    寶翔咬牙,忍不住問了一句:“我還有一事不解:那蘇韌……你會何這樣算計他?”
    沈明想了想,喃喃自語道:“蘇韌嗎?我講不清。有些人生來怕蛇,有些人生來怕蜘蛛,為什麽呢?我其實很少怕什麽。但他行為舉止,一言一笑,都讓我討厭,為了他,我做了不止一次噩夢。我在他麵前,似不是沈明,總是那個拿一壺酒都擔心的秋實。我本應該,早些對他下手……真是的……”
    寶翔摸了摸袖子,定了神,裝作頹然地坐下。
    他的臉在燈火下,顯得少有沉靜。那清晰分明的輪廓,隱約間,泛上了一種落寞的哀愁。
    沈明瞅著對麵的人,微笑著慢慢抿酒,行船聲中,他的筋骨逐漸舒展,他好像變得年輕了。
    因為他的放鬆,那種亡命賭徒才有的鄙俗的快樂,完全展露在他眼角眉梢。
    寶翔忽然大笑起來。沈明的手抖了一下,望著年輕人捧腹的怪樣。
    寶翔側耳,外間除了海浪,並無別的聲音。
    “好吧,我願賭服輸!簽就是了。”他爽快地說,拿起了書卷:“筆呢?”
    沈明剛一轉身,寶翔就對他丟出了袖中藏的□□丸。
    他縱身躍起,在一片煙色中抱起了箱子中的幼童,一腳踢開門,往外衝去。
    他完全不知道該逃到何處去。但既已發動,他就該博命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