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羽毛,飛來一片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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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翔一個鷂子翻身,滾出了艙房。又以迅雷之勢,甩出一雙淬有軟筋散的銀針,將不遠處倆個守望之爪牙放倒了事。
    他緊緊摳住孩子的背部,卷起身體在甲板上滑動,直至撞倒船舷。他俯下身,靜止不動,感覺到自己的劇烈心跳,清楚聽到孩子平穩呼吸。
    霧氣半散,冷月在海上若隱若現,像是塊森森白骨。然而,寶湘的眼睛裏毫無光亮,他隻能體味著到無處不在的暗黑。
    他抬起左手,攥住了荷包裏滿把的暗器。他的胸膛被什麽咯了一下,他記起是那塊“大白戒急”的木牌。他無聲一笑,心想這“戒急用忍”,雖然不失為智者的選擇,但卻不是血性漢子說忍就能忍得住的。
    他鬆開右手,摸索了下蘇密的臉蛋。那小臉溫熱光滑,不用說正是酷似他爹的可惡模樣。
    寶翔分神,覺得幫派要一味做大,並不見得是什麽好事。為了蘇韌那個掛名的“北海幫老二”,現在連自己和眾兄弟的命都係在褲腰帶上了。如果……此次能逃出生天,定要問蘇韌變本加厲地討還回來。
    假若自己被發現,而沈明痛下殺手。那麽在懷裏的孩子,豈不是成了擋箭的肉盾?他要如何才能護蘇密的安全?寶翔心中大亂,順勢一踢,沒想到腳背立時吃痛。
    他暗罵:難道這艘船是鐵打的不成?回頭細看,不禁大喜。
    原來,他滾到的暗角,恰停著一輛糞車。想那船開不久,還沒盛上各初溲便。寶翔自幼練功,便是從推糞車開始。有了糞車,真好比他憑空多了一對手腳一般。
    他未及多想,脫下外袍,將蘇密裹好,放入糞車鐵鬥之中,再蓋上圓蓋。他內裏穿著的是最平常的短打,粗略看去,正像是船上雜役。他知道無疑是在鋌而走險,但他別無選擇。
    寶翔少年即巡視張家口,亦屢次“代天檢閱”過朝廷的戰艦寶船。他知道船的大致構造,也知道即便是亡命之徒的船上,也總會留有一艘救命的小舟。
    他在霧氣裏直起身體,打算入到艙底賭上一把。可這時,在風浪伴著船槳令人昏睡的節奏裏,忽然起了一種奇怪的鳴聲。似有似無,時斷時續,好像是有人在船底吹奏損壞的塤,又好像海底有怪獸在輕輕嗚咽。
    然而,對於這個由人為主宰的世界,一切還是那麽的靜。靜得可怕。
    寶翔聽了一會兒,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慢慢滲出。他猶豫著他該如何動作。正在這個刹那,船猛搖晃起來,好像脫離了舵手,向前浪衝去。一切都沒有了平衡,寶翔登時隨著甲板傾身,幸虧他用雙腳倒鉤住把手,才牢牢帶住糞車。
    幾番搖晃之後,船開始穩住了。寶翔已壓住眩暈,將車推入運貨的坡道。船的底層是貨艙,通常不置燈火。寶翔聽任心耳帶路,仿佛他隻是在夢裏進入了一艘寶船的巨大模型。他推著糞車,旋即聽到了上麵層疊的腳步聲。
    腳步聲整齊而輕巧,隻有那些訓練有素的高手才會擁有。
    寶翔走走停停,他盡量在掩蓋糞車的聲音,讓輪軸與船槳聲重合。可是他越走,卻越擔心,因為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腳步聲並未逼近他,而是漸漸的減弱了,直到,戛然而止。
    大船的底艙並沒有艙門,而是用白布簾子分割。寶翔穿過了四五個艙房。他品到了美酒的醇香,聞到了布帛的漿水氣,他甚至嗅到了隱約的銅臭,連不再有根的木頭氣息都生生鑽了過來,逼得他透不過氣。
    寶翔再往前走,他還是沒有看到救生的木舟。他踩到綿軟的物事,用手摸了摸,似乎是一個打開的麻袋。
    一個一個又一個,這艙裏都是打開的麻袋。
    忽然,寶翔的視線變得清晰了。
    這裏有一處難容一人通過的透氣孔,乃是與上方打通的艙房。寶翔看到在艙房一側,停著一艘精致小船。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謹慎地疑心一切是否隻是陷阱。
    然而,腳步聲又在他頭上回旋了。
    越來越強,越來越快,好像是一群蝙蝠在日暮時爭相出洞。
    寶翔身子一顫。一切舊味道都不複存在,他聞到了血腥的氣味。
    光線從氣孔投入。他分明看到,這救生的小筏子已經被鑿破了底部。
    沒有人能從這艘大船逃出去嗎?難道沈明……
    寶翔動了一個念頭,他想,是不是……是不是……
    從氣孔中間,飛來一片羽毛,舞蹈片時,再飄飄而落。
    寶翔鬼使神差的鬆開了糞車,彎腰去撿。
    這真是一片羽毛。一片輕輕的羽毛。它本不是紅色的,卻被鮮血染紅了。
    緊接著,一具具的屍體被人從氣孔裏拋落下來。
    寶翔定睛瞧,都是無頭的屍體。他想,如此才易於彎折。
    有人笑了起來,聲音雌雄莫辨,
    一群人開始呼喚:“唐王請出來,唐王請出來。”
    寶翔打開糞車蓋頭,再次把蘇密抱在了手上。
    此刻,他高興起來,因為他被逼到絕路,便不怕了。
    他沒有僥幸之心,他知道他們一定知道自己在這裏。
    他覺得,自己其實並未一無所有。
    雖然他的眼前浮現出了蔡述詭異莫測的微笑。
    當時,他對他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們爭鬥之後,還有人在看著全局。
    那人是誰?答案幾乎是肯定的。
    寶翔一步步走上了甲板。霧氣散去,冷月如霜。
    他立刻被一群黑衣人簇擁在中間,他沒有看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
    甲板的中間,站著一個脊背微駝,神色謙遜的老人。
    老人對寶翔一笑,寶翔心中一寒。
    他很認得這位在他危機關頭帶來羽毛的使者——大太監範忠。
    越過範忠肩頭,寶翔看到了不遠處的海上,漂浮著另一艘中型的船。那船毫無標幟,也無燈火,比起長樂號,更像一艘鬼船。
    這裏不可能有皇帝,但是寶翔平生第一次,覺得看清了皇帝。仿佛觸手可及,萬歲的意圖,萬歲的用心,萬歲的布置……
    “小王爺虛驚一場,老奴也是奉旨行事,情不得已。”範忠笑著寒暄。
    “哈哈,哪裏哪裏,到底是東廠雷霆手段。消息通傳,混入船上,人馬接應,殺人滅口,俱在無形之中。錦衣衛與東廠號稱天家左右手,實在是有愧的。”寶翔這番話倒是少有誠心,他思前想後,承認自己忙得可笑。
    那範忠一輩子賠笑慣了,笑得更自然:“錦衣衛此次徇私,東廠卻一直奉公。王爺不能容沈家,蔡氏不能容沈家,沈明有野心,有財力,萬歲早已知道,隻是想息事寧人,保大家清靜。可是該來的逃不開,在你們魚死網破之時,萬歲還是血濃於水,要幫一把自家人。王爺不必擔憂,今夜過後,一切照舊,隻要王爺忠實勤恪,輔佐太子。錦衣衛的門麵,萬歲依然是要保全的。”
    寶翔低頭,下跪高呼道:“萬歲聖明!”
    範忠點了點頭,道:“王爺隨我來。這個孩子……王爺你……抱著也無妨。”
    他帶著寶翔來到了一個時辰前沈明招待飲酒的艙房。沈明還是坐在老位置上,他沒有掙紮,隻是不可置信的呆滯。
    寶翔看到他的樣子,本想出言打個哈哈,但是嘴唇一動,什麽都沒有講。他自己,沈明,範忠,三個注定斷子絕孫的人,為人所安排,在這間艙房裏麵對麵,實在是可悲。果然應了那句話,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他懷裏的蘇密,是別人骨血。所幸男孩還是熟睡,不必見證世間這個絕望的場麵。
    沈明看了看寶翔,忽爾冷笑道:“唐王爺真是大智若愚,你早猜到萬歲會出手是不是?所以你適才演得好戲,不肯答應我反。”
    寶翔搖頭:“不是的。”
    他猜:如果剛才自己答應了與沈明狼狽為奸,現在自己也會和沈明一樣下場。萬歲要沈明死,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他虛與委蛇,居然騙過了沈明。
    沈明歎息了一聲,道:“一日為奴,終身為奴。範老,我到底不如萬歲的心思。”
    範忠頗真心陪他歎了口氣:“小沈,你的心太大了。在萬歲的天下,什麽都翻不出萬歲的手心。你保住皇子有功,可為何不功成身退呢?我等臨行之前,萬歲尚為你扼腕。萬歲即便升仙,誰來做皇帝,他也早做安排,正如安排你多時一樣。”
    沈明臉色慘白,坐定了,喝了口酒:“我不知哪裏有了大破綻,沈富,沈富是否向東廠告密了?”
    範忠皺眉:“區區沈富一個管家,能有何用?你之結局,是勢在必然。隻是那沈富知道的多了,我恐怕你去之後,他逃到天涯海角也難逃過。”
    沈明聽了自己將死,似乎並不恐懼,隻是聽到沈富並未入網,眼中掠過一絲喜意。可是聽完範忠的話,他的喜意又變得凝重而不可捉摸。
    他看了看寶翔,故作淡定說:“我即便有大謀,也不可能交付沈富那麽一個算命出身的下人。可是我若去了,沈凝又將如何?”
    寶翔與範忠換個眼色,說:“本來我琢磨你若死了,沈凝肯定要守孝三年去。可是現在這番情形,你隻是隱退江湖,出海雲遊去了,哪怕十年二十年不回來,沈凝照樣可以為官。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沈明思忖,慘淡嗤笑。
    範忠緩緩道:“正是。沈明,莫擔心沈凝,你的萬貫家財總算後繼有人。若當初你沒有了貪念,忘卻了榮華,與孩子一起在南洋過著富貴暖逸的生活,不是更為長樂?”
    沈明沒有搭話,他的眼中似乎有淚,燭火一閃,卻沒有一點潮濕。
    範忠遞上了一卷紙,對沈明道:“此間有現成的紙筆,你出海雲遊前給沈凝的書信,早已經擬好。倉促之間,恐難成篇,沈老爺委屈您抄錄一番,也算對得起父子之情。”
    沈明一笑,態度十分斯文,緊接著依言下筆,也算得從容。
    寶翔厭惡這個人,可是此時,他對此人倒有了絲敬意。
    範忠收起了兩個紙卷,對寶翔正色道:“萬歲口諭,著唐王寶翔送沈明上路。”
    寶翔唇動了動,不成一字。
    他屏息片刻,終於把蘇密移交給範忠,啞聲道:“臣遵旨。”
    範忠退出。寶翔坐下來,給自己和沈明前半夜飲酒的空杯裏各倒了一杯酒。
    沈明已平靜下來,隻一笑,凝視寶翔說:“你也有這麽一天的。”
    寶翔舉杯說:“人人都有那麽一天吧。”
    沈明撫摸了自己的戒指,擦過酒杯邊緣,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寶翔喝著酒說:“有人早對我講過這句話。”
    沈明低頭望杯,語氣前所未有的推心置腹:“這是句好話。王爺,萬歲終於是要死的,你們……小心那蘇韌吧。”
    寶翔沒有回答。沈明一鼓作氣,仰脖喝下。
    寶翔看著一絲黑血從他口邊滲出,忽然更明白了。
    同一種酒,不同心情下飲來,滋味果然不同。
    是痛苦,是遺憾,無從講起,可是絲絲入扣,扣在心間。
    他用手一摸,沈明已經氣絕。
    天色熹微,寶翔終於和範忠等人踏上了東廠早預備好的小船。
    “王爺,”範忠分別時道:“您辛苦了,萬歲特為您預備了一件賞賜。”
    寶翔望著天際帶著熊熊火光漂浮著的長樂號,幹巴巴打哈哈道:“臣謝萬歲隆恩!”
    那件賞賜,乃是一座縮微的木船。
    它正是寶翔不久前在皇帝身邊所看過的那艘工藝小船,和永留在寶翔記憶深處的長樂號一模一樣。
    長樂號灰飛煙滅,皇帝在雕琢它時,早已想到了吧?
    寶翔和蘇密被放在一個小漁港上了岸。
    他不多話,雇了一個老漁夫駕小船。
    天亮之時,蘇密醒來。
    寶翔正抱著他,往津門而去。
    “我怎麽在這裏?”蘇密揉眼,大惑不解。
    寶翔喂他喝水,道:“好長一個故事。不如先玩玩具怎麽樣?”
    他把那艘木船給了蘇密看,蘇密雙眼登時亮了。
    “好大一隻船!叫什麽……”
    “長樂號。”寶翔擦擦自己臉上的汗與塵:“知足而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