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如此人間清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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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春雨淅瀝,寒意隨風潛入內室,譚香在夢裏打了個噴嚏,便醒轉過來。
她一醒來,尚未清醒,黑暗中便急喚:“蘇密!”她捉摸著,卻抓到了一隻略帶溫意,骨節分明的手。那隻手緊緊回握住她,蘇韌溫柔的聲音近在咫尺:“娘子,我在,蘇密也在。待我點燈來。”
譚香揉揉眼,明白這回又發了噩夢。
蘇韌不慌不忙點了燈草,又來拍她的背,拉她說:“瞧,蘇密不是睡得好好的?”
譚香順著燈影,果見蘇密睡在距離拔步大床三尺的圍欄床內,甚是安穩。那小鼻子小嘴,玉琢一般可人疼。譚香下床,摸了摸孩子的頭發絲,便心滿意足。自從上次蘇密離奇失蹤,又失而複得,她就狠狠病了一場。恰逢寶寶升了太子,遷入東宮。範老太進宮替她告了病假。上麵大概也是忌諱她病氣,所以沒有立刻下旨要她們娘兒倆隨著寶寶每日進紫禁城陪讀。譚香也不在乎在家裏耽著,隻守住了蘇密,不許他隨便亂跑。春來,她的病看似痊愈了,人倒是未見得消瘦,可落下了易驚醒的病根,
譚香撫摸胸口,猛然吸口氣,失笑道:“嗐,我還真是笨!蘇密不是好端端的。”
蘇韌輕手輕腳,卷起簾幕護著窗紗。他本凝神聆聽,這時搖頭道:“阿香哪裏會笨呢?常言道:身在異鄉為異客。咱們身在他鄉,到了春天發個夢,本是正常。前兒那太醫也說了:瞧娘子的樣子,已大好了。隻是婦人家忙家務事,勞神虧損也是有的。吃幾貼藥滋補滋補便無妨。”
譚香眼睛亮晶晶,光是瞅著他,微微發笑。她看她男人臉皮上掛的笑,同素日裏一般從容。隻是合著這昏光細雨,竟然有一絲蕭索,讓她心裏難受。她尋思得趕緊去除了這病根,免得影響蘇韌專心做事。可是,她在這男人麵前藏不住念頭,嘴還咧開著,眉頭卻皺了起來:“嚇……”
蘇韌回頭:“嚇什麽?有我呢。”
譚香歪頭躺下,低聲說:“沒什麽,許是這房子太大,想來想去總覺得有點嚇人。本來這是蔡述借給我們的房子,不是咱們自己的家。等你把玉虛宮的差事交了差,還是換個地方住吧。”
蘇韌低頭,沒有言語。
譚香環顧四周,又問:“阿墨,那沈明……真的不會回來了啊?”
蘇韌聽了,躺到床上,把譚香攬到懷裏,咬著她耳朵說:“他不會回來了。你不見沈凝兄弟這些日子裏失魂落魄的傷感麽?我上次與你說過,我讀過沈明留給兒子的書信。言辭淡然,想是突然看破了紅塵。一個人如此心甘情願地想通了,自然就會隱得徹底,哪裏還能回得來呢?”他說到這裏,起身吹滅了燈,頭一側,嘴角一勾。
譚香枕著他手臂,歎息說:“我倒怎麽也想不通。阿墨,你還想從前的事情麽?”
蘇韌本已想得果斷,嘴上幹脆道:“不想!我隻想眼前,如何讓你們娘兒倆過得更好。”
他說著,拉過微涼的被子,蓋在譚香身上。
譚香在他胸口輾轉許久才道:“阿墨,我們到底是欠了大白的人情。他這些日子也不出門,聽金嫿嫿說,他連錦衣衛衙門都不大去了。我本想上門道謝,可寶寶當太子了,我又沒有個由頭。想來想去,我心裏不安生。不如你去請他,咱們夫妻倆叫他吃個酒?”
蘇韌沉默半晌,幽幽說:“我可以去請,但人家未見得有空來,這是其一。二來,他已經把話放明:我們倆不再算他幫派裏的人了。往後就更不是同路人啦。再者,我方才說了,不想從前的事情了。叫他來吃酒,我們之間除了敘舊,還能有個什麽?”
譚香聽得這話,忍不住用腦袋輕輕撞他,不滿說:“什麽一來二來,不想去就別去唄!一二三,我聽得頭疼!蘇嘉墨,你對你老婆打什麽官腔?”
蘇韌被她一撞,心驚肉跳。他趕緊抱住她,撫著她下巴,柔聲道:“好好好,何必生氣呢?香榧子講得話,我哪會不放在心上呢?我雖然不才,但知道人心是肉長的。豈能平白忘記了人情?”
譚香向來經不起蘇韌的軟語溫存。因此便順了氣,摟住了他脖子,慢慢在雨聲裏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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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蘇韌聽著風雨,雙眸湛然。因為譚香才睡熟,他並不敢動彈,可是懷抱著溫香,枕頭底下卻漸漸發涼。他隻覺得北地春寒,連厚厚簾幕都抵擋不住。過去的事情,猶如空中樓閣,雲遮霧擋,怎麽都看不分明。即便明白了前因後果,也未必對他這個小角色有好處。他所能攥住的,不過是“前程”二字。如那座新建玉虛宮,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是別人的汗水,他自己的心血,實打實,半點是不能唬弄的。
阿香到底心地善,年紀小,不太知道外麵的艱險。帝京城內,都是勢利眼。他們專門錦上添花,鮮有雪中送炭。牆倒眾人推,更是理所當然。這所房子不住了,難道能退回到更寒酸的地方去?阿香願意,他也不會樂意。如果不能借著天梯爬上去,將來再遇到妻離子散的慘事,他也還是如蘇密失蹤那晚一樣,隻能去求人。可是他就算再磕頭,也不一定能搬到救兵了。
從冬到春,他思前想後,一斑為一環,穿針引線,頗窺得豹影。在朝野間,他冷眼旁觀,對於沈明的下場,已心知肚明。沈明那麽個無所不至的狠辣人,尚且一夜之間能消失得幹幹淨淨。那麽寶翔的活泛,蔡述的精明,又哪能逃出紫禁城禦座上“老神仙”的神機妙算呢?所以,他們三人成虎,旁敲側擊,促成了萬歲下決心除掉沈明,但多少暴露了自己。到今日,他徹底明白範忠“有事一定先找東廠”的弦外之音,也懂得了馮倫陳琪倪大同那班老臣的智慧。寶飛白看來是學乖了,而蔡述……那個人多半是不在乎的。
而他蘇韌給皇帝的印象究竟如何?隻怕是還不夠……太不夠!
倦意漸漸襲來,蘇韌借著臨睡前最後一絲清明想到:親近大白,危險重重,但傍著蔡述,也會四麵楚歌。而人算不如天算,他幸運之至,還占有一個先機。那位狀元沈凝——皇帝的心肝寶貝,居然將他視為為知己朋友。他捫心自問:是否沈凝的知己呢?也算是吧。他確實是知道沈卓然的。那是個標準的“讀書人”。這種人,口口聲聲以天下為己任,動輒慨歎,常常激憤,然而連小雞也踩不死,對奸臣更是殺不動。他們多半爬不上去,即便能爬上去,也缺乏手段,徒有清名。可對沈凝,他並不反感,多少存有一絲憐惜。因為卓然他倒真是個讀書人。沈明在時,他不好奢侈,講讀東宮,他未見驕矜。對他蘇韌一個小人物,他信而不疑,始終如一。所以,即便是昏君奸臣,也不見得敢殺沈狀元這樣的人。因為於國於民,沈卓然,會是一個最好的麵子。而沈凝……以萬歲的意思,做了寶寶師傅,雖然此刻沒有參政,將來顯然是要大用的。也正因為沈卓然是個“君子”,做他的知己,甚至都不會顯眼。
他想到這裏,忽然聽得胡同裏一陣馬蹄,俄而,隱約有喧嘩從鄰舍傳出。他睡意頓消,輕輕挪開譚香,替她掖好被子,再披衣起身。他重新惦記起來,今夜他先醒來,並不是因為風雨,也不是因為譚香噩夢,而是他聽得裏巷中有動靜。
若真有動靜。無論出自公主府,還是總管府,說不定都是朝中大事。
他雖頗費思量,但也清楚:夜半三更,即便是鄰人家裏的動靜,合該是別人牆內的事。他蘇韌官卑職小,不可能有人騎馬來知會他。
即便有什麽事,他反正不知道,應對不及,情有可原。
他釋然了,想:起來也起來了,一時半會兒不可能睡著。近日,大木料從江南源源不斷運來京師,自己忙於應付。每日的施工手記,亦記得頗蕪雜。做工事的人,白日永不得閑。若不狠下心來,在家時也是不得閑的。正該趁此雨後靜夜,梳理一番。
因此,蘇韌進入書房,泡了壺陳年白茶,對著燭火,邊看邊喝。等茶喝完了,亂麻也理得差不多了。他才推開房門,按著酸漲的風池穴。
夜風一吹,蘇韌頗覺振作,意欲到後園信步,再回書房小憩,清晨打起精神,坐等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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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人無論做實事,還是演虛的,忙過了之後,總會存有幾分高興,用來打消疲憊。
雨後月出,清光無塵。蘇韌提著直裰,足下小心,避開倒影天色的積水。
眼前的花園不大,可是樹木蓊蔚,鶯簧宛囀,風雨過後,滿庭香雪。
此種情境,蘇韌是第一次見,不知如何去欣賞,心裏卻莫名歡喜。
人人見他無事忙,卻不知他的天性原是好靜的人。連他自己,常常都會忘記了。
他身心舒暢,不禁麵帶微笑,眼光順著庭中一樹雪白桃花,向著涼亭一瞥。
哪知就此一瞥,他差點嚇得魂飛了。
隻見亭中有人獨坐。白衣勝雪,瘦影孤潔,背對桃花,好像一縷幽魂。
不過蘇韌並不信鬼神,定下驚魂,倒是認得這個人的。
曾記得他與他邂逅時,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那人回頭,見到是他,點點頭,臉上看不出什麽神色,隻說:“嘉墨,你倒是機敏。一點動靜都瞞不過你。”
蘇韌吸了口氣,對那人說:“蔡閣老,您怎會在這個時候光臨寒舍?”
蔡述的聲音像個少年,頗為單薄,他仰頭看看月光,說:“這本是我的房子啊!我想避開閑雜人,又沒別的地方去,所以拿了舊藏鑰匙來坐坐。真沒想到,新主人會在這時候到後院迎客。”
蘇韌走近涼亭,低聲問:“下官聽到外麵有動靜,是城中有新消息嗎?”
蔡述點點頭,退後了半個身子,把臉全藏在黑影裏,可眸中亮光,無法遮掩。
他靜靜說:“是啊。我的母親三公主,在前半夜裏薨逝了。”
蘇韌一聽,麵上變了顏色。三公主是個廢人,蔡述不婚,亦以母病為借口。這時她死去,本不意外。他立刻想到此事對蔡述和朝廷的意義。但是,他的反映往往更迅捷於他的思維。
他向蔡述行了一個大禮,語氣惆悵:“閣老,務必節哀。家母離世多年,雖然她隻是一屆村婦,但我明白閣老之心情。”
蔡述閉上眼睛:“我的心情,你不可能明白。你可知道,我家中除了我,人人大放悲聲。王公貴戚重臣們,此刻正忙於準備,等天亮後上門吊唁。可是我,一點也不傷心。我母親的樣子,你是沒見過。她死了,對她倒是解脫。我家早就備好喪事用品,也用不著我操心。”
蘇韌聽他出此怪言,想到自己母親,記得自己那時似也未掉一滴眼淚,淡淡說:“我明白。”
蔡述默然,蘇韌也默然。他刻意不看蔡述,隻盯著桃枝殘蕊,冷冷想:母親死了,按照禮製,這人就要守三年之喪。不知他是否肯放手。他雖然說不傷心,但未必舍得權柄。
蔡述立起,白袍飄然,臨欄眺望:“那邊是萬歲禦賜的牡丹吧?此時花尚未成,理應去其瘦蕊,世人謂之打剝。你可知我父親精於護花?他不愛滿園黃紫,隻喜兩三枝風流。”
蘇韌到了這時,方覺手冷。他想珍珠叔叔的“風流護花”,自己倒是領教過的。
他低眉順目:“多謝閣老賜教。下官夫妻是鄉下人,牡丹嬌貴,能開一朵是一朵吧。”
蔡述居然笑了一聲,他依然憑著欄,仿佛和蘇韌講話,又像自言自語:“我小時候,曾跟著廖嚴在這處小房子裏念過書。父母親都常來看我,但他們之間從不說話。我總想:以後我大了,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然而,那一年居然是我一輩子最開心的時候了。後來,我母親跌傷了……我也嚇得病了……我父親那時候,在家裏種了一株牡丹。牡丹花開,朵朵血紅,他笑著叫我看,我看了,吐得昏天黑地,再後來……就是在杭州遇到你們了……我真喜歡小孩子,和他們在一起,世上事會變得純粹,而非本來麵目。”
蘇韌低頭,嘴唇微動,終究不吐一字。
蔡述看著他,又問:“蘇韌,你比我早生些,對麽?你是生在六合?你家就你一個孩子?”
蘇韌抬頭,直麵蔡述說:“是,下官是丙午年十月生。生在六合。父親年老,母親早逝,隻有一根獨苗。”
蔡述雙手籠袖,輕聲道:“我本來以為我家隻是我一個,可今日母親臨終,回光返照,竟然與我說了一些往事。原來,我還有個弟弟。可惜他與我同父異母,命運不佳,早就化成灰燼了。那倒是好,想我爹爹心裏牡丹,並不是我們母子,早與他們團聚去了。”
蘇韌聽得這話,背脊一陣發麻。他想起牛大興的故事,再想起沈凝身世,忽發現蔡述此人,實在是形隻影單,寂寞無雙,而且,活該如此。
蔡述說完,轉出涼亭,布鞋碾過落花,肅然道:“母親去世,我便能無所顧忌,為所欲為了。我爹爹,雖然你怕他,但他還是待我好的。他教了我太多,我每身處花園,都會想起他在身側。”
蘇韌閉緊了嘴,神情竟是脆弱無助,又別無選擇。
他在這種時候,得陪伴這麽個人,聽著這樣的話,怎麽也不可能有精神。
蔡述端詳他,鼻尖一動,眼光銳利如電,複化成水色,終於道:“我走了,今夜多謝你聽我說話。蘇嘉墨,我一直覺得,你有點像我,隻不知哪裏像。”
蘇韌躬身道:“人死不能複生,大人請節哀。”
蔡述望著園子,長歎道:“人間聚散總關情。不久,你恐怕會有兩難之境地,正如我今夜一般。”
蘇韌到這個份兒上,再無心裝聾作啞,隻能直麵他道:“下官冒昧,揣測得閣老的兩難為何。請問閣老,下官的兩難又是什麽?”
蔡述嗤笑,漠然至極:“你我的兩難,怎麽可能一樣?”
蘇韌不動氣,依然神態溫和,追問道:“下官若出了玉虛宮,回到了內閣,閣老會在嗎?”
蔡述居高臨下,睨視著他道:“蘇韌,我不服輸。我母親薨逝,但皇子年幼。我敢冒人倫之大不諱,哪怕與天下君子都作對,也不可能坐在家守喪。”
蘇韌展顏,隻說了一個字:“好!”
這個瞬間,頗為玄妙。蘇韌已知道他與蔡述注定為敵,也預感到了對他何謂“兩難”。
然朝堂之間,本應力爭上遊。
他既能以一笑掩之。此後如何遭際,也是他與譚香的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