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人各有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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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譚香坐上宮裏派來的小轎,柳夏騎馬開道。因有旁的內侍在側,二人一路無話。譚香忐忑,如在夢中。等到了紫禁城內,她下了轎子,愣愣站了片刻,忽然傻傻笑了笑。
    柳夏關切,問她何事?譚香隻搖頭。
    其實,她是聽到了工地上的噪雜聲響,因感到蘇韌離得不遠,她驟然心安了不少。
    她每想到蘇韌,便生勇氣。心道:既叫謝恩,不該是壞事。在皇帝麵前,可不能給丈夫丟臉。
    柳夏出示腰牌,說聲:“蘇娘子請。”
    他領著譚香徑入大內。譚香不敢東張西望,隻盯著柳夏跛腳。少年一拐一顛,她的心隨之浮沉,蠻不是個滋味。當柳夏站住,她趕緊掉開視線,可左右宮牆高聳,身後早已九曲八彎。
    柳夏拂出蘭花指,道:“蘇大嫂,咱們是走到西內。現在你同我說說話,可不妨事呢。”
    譚香掩嘴,悶聲說:“好兄弟,多謝你。你知道皇上給我個什麽旨意啊?”
    “好嫂子,我是真不知道。萬歲這些天住在西海的瓊華島上。除了太監太醫,他隻召見過蔡奸臣和沈翰林兩個人。沈翰林來,萬歲都問他皇太子功課的話。聽說他體虛易滯夏,萬歲講了好些該穿什麽吃什麽的話。虧他是狀元記性好,我可記不住。那個大奸賊來,萬歲問他些國家的事。他一套接一套,說得頭頭是道,我看他真是滿腹的壞水……不過萬歲信他,別人氣死也沒用。昨晚上他又來,專上一表。萬歲讀後,叫他到幕後密談。我們隱約聽到譚香兩個字,把我唬得……我正想找機會去找蘇大哥通個風,萬歲就下了旨意,傳你進來謝恩了。”
    譚香咬唇,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沒別的本事,從來不害人。”
    她說得理直氣壯,可一口氣回得慢了,有些心慌。
    柳夏扭腰,細聲細氣安慰她:“嗯,我常聽人講報應不爽。嫂子你從沒對不起人,自然是不會有冤報,隻有福報的。普天下的善惡,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萬歲他近來胃口好,從沒罰過宮人。說不定嫂子你正交好運呢。”
    譚香謝了他,呼吸還未平順。她心慌之餘,想起很久以前,曾有一回,她是對不起某個人的。
    她繞過一片苑囿,眼前豁然開朗。那西海碧波漪漪,蘆葦叢中,白鷺輕舞,好一派幽閑勝景。
    譚香望著西海,不知道為何,想到了西湖。她心一滯,滿手是汗。
    她尋思,定是走得累了。凡事有利必有弊。如今富起來,自家以車代步多,都變得走不動了。
    岸邊早有小船侯著。不容譚香多想,便有內侍催促他們上船。
    譚香渡過海子,來到瓊華小島。島上檜柏如翠,望廣寒殿四周,更是煙雲繚繞。
    譚香尚未下船,就有個貌若好女的青年宦官迎來,滿麵笑容說:“蘇娘子,可把您盼來了!”
    譚香認得這人叫小梅子,知道皇帝喜歡用他。她初次進宮時,就見過這人。
    小梅子腰彎成蝦米,抬出條手臂,打算攙扶譚香下船。
    譚香默念: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腰間隻有一把未削尖的牙簽,她掏出來,用牙簽搭在小梅子手臂上借了把力,便上了岸。她收了牙簽,道:“多謝你了。”
    小梅子納悶何物戳了他臂膀,笑答道:“哪兒話。今後在宮中,我還要多承蘇娘子照應才是。”
    譚香不明他所指,微微張嘴。
    小梅子靠近她低笑道:“蘇娘子頭回來宮中,我便知道娘子不是凡人。我真要恭喜娘子,終於守得雲開霧散了……”
    譚香“咦”了一聲。小梅子作個手勢:“萬歲命我迎候娘子進殿。”
    他回頭,對柳夏厲聲說:“蠢材,你晚得離譜,合該受罰!這邊沒你事兒了。去!”
    譚香看了柳夏一眼,柳夏望著她,做口型道:“嫂子放心。”
    譚香忙道:“是我歸家遲了,怎麽怪他呢”
    小梅子邊走邊幹笑:“我不過嚇唬他。我是他幹爹。我不疼他,誰疼他啊?萬歲看重他,我正要好好教他。嚴師出高徒嘛。我是最好說話的人。娘子以後常在宮裏,便知道我了。”
    譚香聽了話,站定道:“什麽叫‘常在宮裏’?你說個清楚。不然,我衝撞了萬歲,你吃不起。”
    小梅子訝然,眯眼道:“敢情天大的喜訊,你還不知道?小柳……他真是個木疙瘩!”
    譚香囁嚅():“天大喜訊?”
    小梅子說:“是啊,萬歲已下旨意。即日你便是東宮皇太子的第一保姆了。太子年小,按本朝規矩,今後在東宮內,大小雜事全是由你來做主。本朝的皇帝哪個不是對保姆厚加封賞你坐著,便是一品夫人。滿朝文武誰敢對你半點不敬?這榮華做夢都想不到,豈不可喜可賀?”
    譚香好像聽不懂他的話,連身子都發顫。半晌她才如夢初醒,問:“保姆可是要住在宮中啊?”
    小梅子道:“那是當然啦。每隔一旬,有一天假。聽老公公們說,守著宮中富貴,昔日裏當保姆的婦人多有不肯回家的呢。”
    譚香呆了半晌,才往前撞,腦中發昏,口中冷笑道:“真好,一月有三天假呢。”
    小梅子看她不對勁,拉她一把道:“你別高興過了頭,在萬歲駕前失了禮儀。”
    譚香推開他,把他差點推個踉蹌,問:“範公公呢?”
    小梅子倒不計較,隻立正道:“範總管自然在萬歲禦前料理,等你進去了,他會宣讀旨意。他讀完,你趕緊山呼謝主隆恩,三跪九叩,知道了嗎?”
    譚香不置可否,掙著往前走,不一會兒,進了正殿。
    她仰頭,見皇帝披著道袍,端坐在五層台上。左右兩排,均是道家裝束內臣。台座間雕刻華美,盤亙九龍,更兼木有沉香,盈盈滿殿。皇帝見了她,微微含笑,風貌極是端華。
    範忠展開聖旨,高聲誦讀。譚香一個字都沒漏,但一個字也沒聽明白。
    她麵前浮現出的,隻是六合縣蘇家私塾外,那一大片青綠稻田。正是春日,少年蘇韌挎著書袋,牽著她手,共走過田間。他眉目含笑,教她同念:“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記得分明:彼時稻田如鏡,青天白雲,怎茫然四顧間,變成了北地荒蕪,雪落飄飄呢?
    宣旨完畢,滿殿上下,皆等著譚香謝恩。譚香淚濕眼眶,終不言語。
    皇帝向來耐性,龍顏愈加慈和。
    小梅子局促不安,範忠履做暗示,終於耐不住說:“譚香,該謝恩了。”
    譚香下定決心,先三跪九叩,而後口齒清晰道:“萬歲大德,恕民婦譚香,不能奉旨!”
    她此言一出,滿殿寂然。小梅子呆若木雞,範忠駭然變色。唯有天子,略皺眉頭而已。
    “大膽民婦,你這是要抗旨嗎?”範忠回過神來,搶先斥責譚香。
    皇帝展眉,緩緩道:“譚香,朕選你當太子保姆,本是對你信任有加。你卻不情願,為何?”
    譚香跪著,仰麵對著皇帝說:“萬歲聖明。妾有夫君。他與妾身是兒時結發,曾海誓山盟,永不相棄。民婦雖然微賤,但並不願為了攀高枝而丟下他。丈夫丈夫,離了一丈,便不是‘夫’哇。妾家還有個兒子,他年紀幼小,還不懂做人的道理。妾不能為了貪圖榮華,放下自家骨肉的三分田地不管,反而去裝模作樣教訓太子寶貝啊。”
    皇帝會意,溫言道:“譚香,你年少情熱,可想得差了。你當保姆都是無夫無子?本朝保姆,多是京畿民間選來,有夫有子之婦人。若個個如你一般見識,那誰進宮來效忠呢?”
    譚香再碰頭,大膽說:“萬歲,妾身愚昧,打小脾氣硬,九頭牛拉不回來!自打萬歲登基後,您從未從民間選過娘娘,也沒拉人強派宮女過。民間女子都是自願入宮。民間感恩,特別是咱們江南一帶,每到七夕都給萬歲和孝貞娘娘上香。妾論情論理,無論如何都不會來報名敢於當太子保姆的,怎麽選了我?說難聽了,不是萬歲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嘛?”
    範忠喝道:“咄!譚香,你忒無禮!”
    譚香伏地,大聲道:“民婦無禮,請萬歲治罪!隻是妾一人做事一人當,與丈夫孩子沒關係。妾對萬歲,是死也不會講假話的!”
    她這個“死”字一出,範忠都沒轍了,眼巴巴看著皇帝。
    譚香汗流浹背,閉著眼睛,頭粘地磚,隻聽自己氣喘。
    皇帝一言不發,轉動手中拂塵許久,才笑道:“譚香,你太實了!朕登基二十餘年,頭一回見識天底下能有你這麽個人。哼,還是女人!朕可以寬容你的無禮,也可體諒你的直白。但朕是皇帝,君無戲言。聖旨已頒,絕無收回道理!你的丈夫,並不是時時刻刻要守著你的。他在外麵當差,你便去東宮管事。他回家了,你也可回家,不必留在宮中過夜。你的兒子本是寶寶伴讀吧你進宮時盡管帶上他,讓他繼續陪太子讀書就是了。”
    譚香怔了,還要說話。
    皇帝擲地有聲道:“住口!可知天下人裏,朕給足你麵子。你再進一步,朕都不知如何守了。”
    譚香恍然大悟。她驚惶之後,複生感激,以至於汗淚並流,不知所以。
    皇帝不管她,對範忠道:“三國誌記□□雲:人各有誌(1)。曹孟德雅量,非後世誣言可抹殺。旁人以當太子保姆為喜悅榮耀,譚香不然,她以為丈夫孩子比天大,平生誌願小家主婦足矣。若不是蔡述力薦,朕何以選她去東宮又如何見今日之怪人怪事”
    範忠下階與譚香同跪道:“萬歲明睿仁慈。曹孟德雖有雄才,但偏安一隅,怎與吾皇比擬?”
    皇帝一掃拂塵,起身笑道:“你的話太好聽,她的話太難聽。朕乃世外之人,不聽也罷。跪安吧。”
    譚香喉嚨裏口氣,到這時剛緩過來。她回味之前,頗覺驚險,更覺鼓舞。
    她佩服皇帝真是皇帝,談笑間殺伐決斷。對她這麽個人,他也能恩威並施,加以收服。
    譚香入殿時,本是人人雀躍,等她出殿時,人人如避瘟神。
    隻有柳夏和範忠,一如既往。範忠臉色平靜,命柳夏帶譚香去東宮拜見太子。
    譚香紅著臉,對他說:“範爺爺,我差點連累你。”
    範忠點頭道:“你有你道理。隻是你說多了,易出差錯。你入東宮,騎虎難下。多長心眼,少說話。”
    譚香下拜,謹記在心。她同柳夏一同上船,轉去太子處。
    柳夏已知了大概,到了宮巷間,偷偷告訴譚香:“範公公是向著你的。等你去了東宮,我也會想法設法接應你。”
    譚香疲累至極,對他笑了一笑說:“柳兄弟,我相公沒有白交你這麽個朋友。”
    柳夏將譚香送到春和宮,便守在宮門口不挪位了。
    東宮內風聞太子保姆要來,皆穿戴整齊,湧在宮門。廣寒殿上事件,他們無緣知曉。因此譚香一到,宦官宮女們一大群都圍著問候。譚香應接不暇,又不會辭令,臉紅得能滴出血來。
    她問了一句:“太子殿下呢?”
    眾人的聲音壓過她的聲音,無人回答她。
    譚香用手背搓了搓臉,清了嗓子問:“太子在哪裏?”
    眾人七嘴八舌,爭相回答。譚香耳邊喧嘩,恨不能逃個清淨。
    她想:既然來了,怕要長呆。連一句基本的話她都問不好,還不如回去,求皇帝砍了。
    她情急之下,抓住鎏金的鋪首(3),狠狠砸了一下大門,再問:“寶寶皇太子呢?”
    眾人頓時靜了。譚香麵對一個小宮女,那小宮女立刻說:“殿下下了學,正在後殿歇息。半個時辰前,蔡閣老奉旨探望他,也正在後殿,監護太子吃點心。”
    譚香打個寒戰。蔡述也在?他推薦自己這麽個粗人,去照顧寶寶,安得是好心嘛?
    若是蘇韌在,她非要與相公好好合計一番。但今天倉猝到底,隻能靠自己了。
    她咬了咬唇,對那宮女說:“請妹妹你帶我去。別驚擾了殿下。”
    小宮女答應,譚香便被引到後殿。東宮少有花木,房子老舊,屋簷殿角,能找到蛛網。
    譚香心想:沒娘的孩子就是可憐!寶寶貴為太子,無人操心,也比不上蘇密幸福。
    她移步窗下,隻聽寶寶快活的笑聲,還有個清朗的聲音從屋裏傳出,正是蔡述。
    寶寶撒嬌說:“太好笑了,再講一個給我聽嘛。”
    “你吃完了好好的禁臠,你這樣嫌棄快吃!”蔡述雖是責備,卻語氣委婉,聽來異常悅耳。
    寶寶嘻嘻笑道:“我不愛吃豬肉。”
    蔡述奇道:“人人愛吃,獨你不愛吃好,我再來講個故事。唐末有個王族後裔,叫李載仁的,因為戰亂,他流落到了江南。既然流落了,總要找份事兒做。他就找了一份,不管是什麽,混口飯吃。他平生最不愛吃豬肉。有天,他手下有倆人吵得不可開交。他十分生氣,叫人拿來豬肉和餅子,罰那兩個部下對坐著吃。他監視著他們吃,還恐嚇他們說:不許再鬧事了,你們下回若是再犯,我一定要在這豬肉和餅子裏麵加上油,罰你們吃個夠!”
    他學人迂腐,惟妙惟肖,口氣詼諧,仿佛故事中的肉餅正懸於空中,與聽者同樂。
    寶寶哈哈拍手。
    小宮女撲哧一笑。譚香今天笑不出來,隻想: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古代還有這種人啊?
    她再一深念:皇帝說“人各有誌”,似是讚賞。可在蔡述嘴裏,成了“罰人吃肉”……
    她想著心事,寶寶已流星般跑了出來,鑽到她懷裏,喊道:“香媽,你可來了!”
    譚香抱著孩子,寶寶的臉頰貼著她臉。
    她知道騎虎難下,可心中感動,還是輕輕對寶寶說:“我來了。我一輩子,都要護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