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外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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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香說完,猶自感動。寶寶咧開嘴,露出稀疏下牙說:“香媽,我是皇太子啊,以後我自會護著你!”
譚香聽了,笑說:“你光護著我沒用,我還有一家子人呢。”
寶寶叉了腰,笑嘻嘻說:“那我全給護著。香媽,你家香爸我見過。他給過我一個大梨子!”
“梨子……你還記得?他不叫香爸,我那口子叫蘇韌。”
寶寶仰頭得意道:“我記性好著呢,那梨子分外的香!我是皇太子,我叫你香媽,他們就得隨著你,叫香爸香弟香妹妹。”
譚香看他憨態可掬,恨不得捏捏他豐潤的臉頰。可想起“皇太子”那道神光,她不敢下手。
她用衣襟搓搓雙手,正色說:“寶寶,我也不知該如何看顧好你。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寶寶點頭,目光掠過譚香,歡聲道:“舅舅!”
譚香這才想起,此地有個蔡述。她雖喜寶寶,但蔡述推她走到這個地步,她心裏疙瘩一時解不開來。她蹙眉,望著蔡述緋衣上的仙鶴補子。她發覺他那隻鶴太過工巧,繡得精致入微,雖處富貴祥雲之中,怎麽看都有陰鷙(zhi)之氣。
蔡述麵露譏誚,對寶寶道:“我正說吃肉,不愛吃肉的便來了。”
寶寶問:“誰?香媽啊?”
譚香咬了下唇說:“我並不是吃素的。”
蔡述端詳她,諷道:“吃甚麽是你愛好。你既成了太子保姆,便該樹個樣子。哪怕你心裏再沒譜,也別把力氣全使在牙關裏。唇破出血,足見心虛。”
譚香忙鬆開牙關說:“我沒心虛。”
“那麽是氣虛。夫人,該進補人參。”
譚香辯道:“我既不心虛,也不氣虛。我咬唇,是因為東宮非同小可,我又沒做過。”
蔡述攜手寶寶,低笑道:“說來說去,原是膽怯。其實你大可不必。你相公為人理事,頗有手段,人人稱能。他與你同林為鳥,怎能不為你分憂解難我倒想看‘夫妻合力,其力斷金。’”
譚香心中哼道:用你來說?我夫妻自然是風雨同舟。我嗬護著太子,他自會衷心向著東宮。
手段手段,說得如同偷雞摸狗一般。難道你蔡述當上了閣老,就不曾用手段?
蔡述自然聽不見,隻替寶寶理好腰間寶穗說:“我得回內閣了。如今朝廷大忙,有了譚香來,我會少來。”
寶寶握緊拳頭,捏著蔡述佩玉:“舅舅,為何她來了,你就少來啊?”
蔡述想了想:“不合時宜吧。”
譚香和寶寶都沒聽明白,蔡述便信步出宮去了。
譚香拉著寶寶的手閑逛,寶寶告訴她說:“香媽,這地方比家裏冷,晚上常有怪聲音。我想回去跟舅舅住。可是他不答應。這裏的男男女女都壞!當著舅舅,他們爭著對我好。舅舅不在,他們一個也找不到。隻有葛大娘聽我的話。”
“葛大娘?”
“嗯,家裏來的。”
譚香知道,忙讓寶寶帶著她去找葛氏。
二女互相拜了,葛氏便哄寶寶去玩選仙圖。譚香坐下,聽葛氏歎了一番苦經。
原來,蔡家送寶寶入宮時,皇帝隻令親隨一人。寶寶乳母早死,他又愛挑剔下人,所以留用的舊人隻剩下養娘葛氏。葛氏是個寡婦,伺候寶寶百依百順。可她年近半百,精力不濟。在人生地不熟的紫禁城裏,她領個小孩子,麵對一群人精似的宮女太監。那群人躲懶的躲懶,窺伺的窺伺,揩油的揩油,她實在是叫不應,頗感孤立無援。
她歎了半天,對譚香說:“蔡府裏井井有條,一呼百應。可東宮裏烏煙瘴氣,不堪入目。太監宮女常結對食,私開賭局。我從蔡府裏帶來成套金器,一季裏竟少了兩件。我聽閣老的話,隻不聲張。我是水土不服,娘子是年輕力壯。你乃萬歲欽點,閣老寄予厚望的。外來和尚好念經,何況你有萬歲撐腰?你隻要放出手段,定能降服了這些人。從此後,咱們的太子殿下過得舒服,你也定能雞犬升天。”
譚香拍案義憤道:“他們怎如此裝樣呢?不過是欺負姐姐老實,寶寶年幼說不來話罷了。就不怕萬歲怪罪下來?”
葛氏壓低聲道:“萬歲修道。咱們這雞零狗碎,哪能上達天聽?都說萬歲和太子乃二龍,本不便相見。太子進東宮,隻遙遙麵聖一回。上個月,太子好歹有個機會去西內,孩子嚷嚷著要過河見爹爹,背首新學的詩給他聽,可萬歲跟前的太監連條船都不肯撥。”
譚香黯然神傷道:“蔡貴妃拋下骨肉,不知多麽難舍。寶寶和萬歲父子隔絕,太讓人難受了。都說皇宮富貴,可要到了沒有天倫之樂的地步,想穿了,能有什麽意思?”
葛氏念了聲額彌陀拂:“這世人真想穿了,紅粉骷髏,白骨皮肉,富貴名利,南柯一夢,凡事都沒了個意思。咱們做一世人,還是想不穿好。”
譚香一想,釋然笑道:“嗯,我這輩子還是想不穿好。”
她聊到黃昏,才出春宮。外頭那一大群人送她,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憋了半天,說了句:“你們等著我!”
眾人揣摩不透譚香的路數,在外間已議了她半日。聽了這句,隻得紛紛應聲。
柳夏倚靠宮牆,喘息未定,見了譚香,自解道:“天真快熱了!”
譚香再三謝他,柳夏禁不住道:“嫂子,外頭人都說你凶得像老虎,蘇大哥卻溫文守禮。可誰知你比蘇大哥還要客氣來?”
譚香樂道:“他是不得已,在外麵做事,總要應付場麵。我是真心謝人,總覺得不夠。”
柳夏領著她出了午門,晚霞滿天,卻不見來時小轎。
譚香躊躇間,隻聽人急切喚她:“阿香?”
她應聲望去,蘇韌正立不遠處。他褪下了官服,一身皂染直裰,麵映紅霞,兩眼盼盼。
那一瞬,譚香又想:若有阿墨為伴,永生永世,何須要想穿?
她忍不住跑向蘇韌,蘇韌向她伸手道:“阿香,別摔著!”
譚香不管,一氣跑到丈夫對麵。蘇韌雖不至當眾擁抱她,卻落落大方拉緊她雙手,再不鬆開。
他望著她,關切說:“阿香,我全知道了。別慌,你有我呢。”
譚香一雙杏眼睜圓了:“是……柳夏告訴你的”
蘇韌微笑道:“不是他是誰?這孩子有心也有膽識。我素日裏待他不同,他自能回報我。”
譚香安心,錯覺人世間再複雜之事,隻要他與她同在,也有可能簡單應對。
她依然由蘇韌攥著她手,問:“你今兒不坐馬車?”
蘇韌道:“不坐啦!咱倆好久沒一起逛逛了。你想去哪裏啊?”
譚香尋思說:“不是你常誇禁城附近有對川人夫妻自釀的酒不錯嘛?咱們去那攤子飲幾杯吧。”
蘇韌馬上應了。他牽著她手,直往前走,把紫禁城拋在腦後。
他們走過琥珀般夕照,踏進霜花般月色。帝京囂囂,道路喧嘩,變得美如畫卷,無窮無盡。
到了酒攤子,掌櫃夫妻都認得蘇韌,卻頭回見他娘子,神色間掩不住好奇。
譚香圓臉掛笑,眼神毫不躲閃。蘇韌叫了一壺酒,點了荷葉饅頭,再讓掌櫃切了半隻燒鵝。
他們夫妻倆並肩坐在掌櫃夫妻設於灶後的小桌上,樂得無人打擾。
譚香喝了口酒,吸著煙火氣,直讚酒香,再向蘇韌傾訴東宮之事
涼棚底下,她影子胖些,蘇韌的影子瘦些,酒香越來越濃,倆影漸漸交疊。
蘇韌本不善飲,今日他思慮過多,更不勝酒力,連耳垂都紅透了。他聳肩笑道:“你有萬歲尚方寶劍,製服那幫人有何為難?宮內每年杖斃了上百太監宮女。若挑出一對刺兒頭來,借著聖意當眾打死,從此後誰還敢對你們不敬?”
譚香推開他的酒杯道:“瞧你,喝不了幾口便說醉話!頭上三尺有神明,草菅人命遭雷劈。他們小偷小摸,好吃懶做,雖然柿子愛撿軟的捏,或者去結個菜戶(1),實在罪不至死吧。”
蘇韌笑而不語,從袖裏掏出本錦麵冊子。那冊子巴掌大小,角上穿孔,掛了指頭長短的毛筆。
“這玩意可喜,送小孩子的?”
蘇韌挾塊不肥不膩的鵝肉給譚香,道:“我日常每帶著它們。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東宮和我工地上一樣,人多事雜。有什麽,你哪怕畫個符號,隨身記下來,便是個好開頭。”
譚香點頭,想蘇韌真是天性仔細。她說:“阿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進了東宮,是要多下功夫。”
蘇韌慢慢說:“阿香,明早你先去拜見範老太太,求她一定由你伺候上東宮去一遭。”
譚香眨眼:“她老大年紀,腿腳不靈便,早不管宮裏事了。我哪好意思求她出馬?”
蘇韌把她杯中酒勻給自己一半,笑道:“世人若要麵子,便輸了裏子。她衷心耿耿為皇帝,你為了皇子求她,有何沒麵子你初來乍到,先該樹威,她便是你搬出來尊大菩薩。她光跟你走一遭,你便已沾上幾分萬歲乳母的權威(2)了。”
譚香將信將疑:“有那麽靈驗?”
“靈不靈的,娘子試一試便知。”
譚香心想:難道這就是手段?別人說:阿墨有手段。他果然是有手段。
她鬢發靠著蘇韌肩膀,問:“那你還有什麽好法子?”
“法子是有,不止一套。用不用全在你。”
譚香聽他絮叨半天,隻覺酒暖周身,膽氣益壯,玩笑說:“阿墨,你早點怎不肯教教我呢”
蘇韌笑歎道:“你我本是夫妻——不分高下。我不曾想要教你什麽,隻是出出主意罷了。”
他扶起譚香,知道她是有幾分醉了,任她歪在他肩上,走到背向他們的攤主麵前付賬。
因為譚香喝得高興,他便多給了銀錢。
掌櫃不要,道:“您是官身,常照應俺夫妻生意,如此萬萬不可。”
蘇韌睨視夜空,笑模悠悠說:“老哥你且收下吧。我夫妻難得買醉,下次不知等到幾時了。”
他當路攔下輛馬車,攬著譚香進去。馬車顛簸,譚香睡熟了,口中氣息,酒香不散。
蘇韌收了笑,抱住了譚香,眸光隨著街燈,閃爍不定。
一夜無話。次日,蘇韌起個絕早出門,譚香睡得飽了才起床。
她依言行事,帶著蘇密上隔壁範家。範青兄弟正陪著老太太說話,遇到蘇密歡喜不盡。
蘇密說:“哥哥你們不能常找我玩啦,我得去陪太子讀書了。”
範青摸著他頭頂,道:“我們自然會想你,可皇家的事乃是天下第一。”
範藍逗蘇密道:“小東西,你以後有得苦吃了。”
範老太聽了譚香來意,意尚躊躇,範青範藍見狀,忙幫著攛掇。
範老太答應說:“老身隻當小輩們都忘了我。既然蘇娘子一片誠心,老身便去一次吧。”
三日後,東宮又等來了譚香。大內消息傳得快,眾人已都得知她在廣寒殿內不識抬舉。他們見多識廣,回憶起她貌不驚人,舉止粗率,實在不是堪當大任的模樣,因此心裏先怠慢了她。
譚香陪著範老太下轎。東宮迎接之人三三兩兩,遠不如上回整齊。
眾人沒料到譚香身旁,多了個駐著拐杖婆婆。等認出她是皇帝乳母範夫人,人人捏了把汗。
範老太不理會請安,拐杖敲地說:“什麽世道?偌大的太子宮,就幾個侍者嗎”
誰都不敢吱聲,隻譚香笑嗬嗬說:“少的叫精華,人多才亂呢。”
範老太拐杖篤篤,蹣跚前行,臉上一團秋氣。
等她走到寶寶寢殿,庭院裏已黑鴉鴉侯了一大片的太監宮女。
範老太雖老,眼睛倒尖,尋見屋簷下蛛網,恨聲道:“小五修仙問道有什麽好處?隻一個兒子,卻搞得如此寒酸!”
路人皆知,皇帝排行第五。當年他為父皇鍾愛,“小五”二字,便是金口玉言。
聽範老太提起小五,譚香暗暗吸了口氣,東宮的人都跪下了。
範老太對著身側的譚香說:“這堆蝗蟲,你認識哪個?”
譚香搖頭,拉了葛氏說:“我隻認識葛大娘。她不是蝗蟲,伺候寶寶好多年。”
範老太坐向南麵,命東宮人一個個報上名字。幾百口人,一時半刻壓根報不完。
譚香怕範老太累著,輕聲說:“害您老人家受累,我翻了名冊可以記住。”
範老太示意譚香與她同坐,譚香不便違拗,隻好遵命。
範老太平常最愛嘮叨,到了場麵上卻言簡意賅,隻說:“老身看他們有空。”
等幾百人報完了名字,範老太冷笑一聲,拐杖敲了三下,再不言語,由譚香送出宮去了。
譚香回轉,眾人還是跪在地上。譚香可消受不起這等排場,隻道:“全起來吧。”
她發覺,範老太來半天,宦官宮女的眼神,大不相同。薑還是老的辣,不是句誑語。
葛大娘出了心頭惡氣,故意對譚香說:“既是點了名,娘子有話自該吩咐。”
譚香以手扇臉,大聲道:“我先說一句話:各人盡各人本分。有緣千裏來相會,咱們這些人能在紫禁城聚首,不信緣可不成。大夥兒打牌對食,本無罪過。可賭博呀,偷竊啊,自有王法處置。宮女內侍,各排成一排,一個朝左邊走,一個朝右邊走。”
眾人不明所以,對範老太心有餘悸,因此分得迅速。
譚香說:“東宮裏的活計,兩百人都嫌多。但太子排場不能減,我不會奪大夥兒的飯碗。從此咱們宮分成這兩隊。平日無事,大夥便隔天上工。做一休一。若有不妥,隻問當值。”
譚香從荷包裏取出盒印泥,並兩個木頭圖章,一個刻著馬麵,一個刻著牛頭。
她叫人拿來東宮名冊,每叫到一個人,便按照其排列,摁下紅印。
折騰到午後,東宮人除了葛大娘,都拜到牛頭馬麵門下,譚香大功告成。
她本來胖,中氣頗足。宮女太監卻站得腳酸,唉聲歎氣。連葛大娘旁觀,都不禁頭昏眼花。
譚香用袖子擦了汗,問:“同在牛頭,或同在馬麵的菜戶有沒有?站出來讓我瞧瞧。”
牛頭有十八對,馬麵有二十四對。譚香從中各挑兩對年長且順眼的,令他們一起執事。
“此後有錯,唯你們是問。若做得好,我自有獎賞。”
那四對菜戶郎情妾意,憑空撈了隊長官職,尷尬之餘,竟有慶幸。
譚香正打算叫大家歇著,隻聽腳步之聲。眾人都認得來人,正是皇帝身邊小宦官柳夏。
柳夏目不斜視,手持一柄花鋤,慎重其事,交到譚香手裏。
譚香納悶,對他道:“你給我這個做什麽”
柳夏重重點頭,裝聾作啞。等譚香接下花鋤,他便無聲退出去了。
譚香心想:柳夏在禦前侍奉,莫不是萬歲送我的?可要我在東宮多多種花?
她這麽想,眾人也差不多如是揣測。她猜不透花鋤的謎麵,可東宮人集思廣益,想得深遠。
譚香查看花鋤,並無特別。她想:如是皇帝賜物,理應放在顯眼之處。
於是,花鋤被係上紫緞,懸在了正殿牆上。
待葛大娘與譚香等候寶寶下學時,葛大娘說:“額彌陀拂,還好娘子沒有把那花鋤放進這寢殿。你沒見那些人,臉色都變了……”
譚香困惑道:“他們怕一柄花鋤”
葛大娘放低聲說:“你沒聽過?廢帝夫妻得罪了萬歲,骨灰都填去宮中養花。兩人骨灰不夠用,陸續添上了逆朝附庸,專橫閹黨……千百人骨灰,都被花鋤扒拉了,養出禦苑裏萬紫千紅。娘子你先把他們分給了‘牛頭馬麵’。貼身小宦官馬上送來這個,細細思量,誰能不怕”
譚香吐舌:“我真不知道!莫說他們,連我都怕。噯,不對……”
她琢磨著柳夏神情,靈犀一動,忽而展顏,又複鎖眉。
葛大娘看她古怪:“娘子是疲了吧?”
譚香搖頭,為排遣心情,她取了清水抹布,在寶寶寢殿裏打掃起來。
當晚蘇韌歸家,還不及開口詢問,譚香直截了當道:“花鋤是你讓柳兄弟送來的?”
蘇韌睫毛微顫,笑得乖順,像隻家貓:“娘子你當了東宮保姆,已這麽厲害。”
譚香點了點他眉心,為他送上杯香茶,說:“我寧願不知厲害。阿墨,幸虧你是男人,總擔當在外。若你是個女人,心思這般,雖是個跑不了的賢內助,可我也真正怕了你。”
她說完了,不再放在心上。蘇韌喝了茶,拿過譚香手裏剪子,剪好了蠟燭。
他告訴她:“賢內助,此生我不能了。毛遂自薦,給阿香充當個‘外援’(3),要是不要”
譚香桃腮暈紅,啐他一口,笑道:“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