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賞罰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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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方息,最後一縷星光都在蒼穹中斂去,巍峨的殿宇猶自沉睡在黑幕之中。
蘇韌從未在這樣的時刻麵對過帝國的廟堂之巔,他提燈佇立在風中,不由自主繃緊了身子。
同行的宮廷老畫師不知這位年輕中書的心思,咳嗽幾聲,在白描線稿上贈添了幾筆。
蘇韌略遲疑問他:“您老看……”
老畫師頭也不抬道:“一百兩。”
蘇韌一愣:“嗯?我是想問您老這幅‘瓊宮仙殿圖’能否趕在玉虛殿落成時完成?”
“能,反正現如今都趕著掙錢,誰也無心畫什麽傳世之作吧。蘇中書,你想在這張圖上露個臉,我並不多收你,隻同別人一個價:一百兩。我看你有幾分上相,屆時給你的臉畫得比旁人大一圈兒。”
蘇韌失笑道:“多謝您老。可是我是個凡人,福澤淺薄。修完了宮殿,我自然上別處去當差。哪能總留在這玉苑畫中啊?您老趕工辛苦,我自當奉上酒錢。但讓我入畫,還是免了吧。”
老畫師抬起眼皮,再端詳他一番,道:“蘇中書,你能說這話,可見是有福澤的。這幾天上我這兒來賄賂,想躋身長卷的人實在不少。不瞞你,我在畫院供奉三十年,見過幾幅前朝的勝景,雖繁華引人感慨,但畫中人誰會關心?當年廢帝的金池,山水冠絕,複道如虹,也曾入過圖畫,可是一把火早燒盡了。昔日風光作樂的人物,還不如我一個畫匠逍遙呢。”
蘇韌以袖拂燈,笑道:“那是您老見識廣,我方才對皇極殿,壯大靜美,歎為觀止。中華祖宗之規模,代代相傳,豈夷狄所能比擬?朝權興衰,本天意成之,我這樣的人,不求留影傳名,但借您老吉言,若能封妻蔭子,便是我的造化了。”
老畫師細瞅他側臉一眼,吸了口氣,便專心於線稿,不再多話。
與畫師別後,蘇韌走回工地。入夏以來,玉虛殿日換新顏,眼看著等皇帝題匾,宣告落成了。
工地上的工匠官吏,依然每天都看到蘇韌忙裏忙外。隻是奇怪這蘇中書非但不顯出欣悅,反而表情鬱鬱,像是心事重重,如被一層紗霧罩住般猜不透。因此眾人疑惑之中,多加了個小心。
其實,蘇韌近來確有心事,卻不至於流露給旁人看到。他知道:人與人,因近親昵,因遠敬慎。他之所以刻意壓抑,無非是借此疏離,給眾人打個警鍾。防止有人過於興奮而有所懈怠。他從南入京,備嚐苦辛,玉虛殿重修臨近尾聲,眼看著首功將成,他是絕不容許節外生枝的。
若說旁人是多加小心,他則是心有千結。晨曦順著金色琉璃瓦鋪開,蘇韌耳聽禁城晨鍾響起。他望著在脊獸旁棲息的成雙鶺鴒分開,各自朝日升處飛去,不禁心弦一顫。
譚香入選東宮保姆,對蘇韌是個意外。他初始震驚,至今依然不能釋懷。雖說萬歲明麵上隻有寶寶一個兒子,但寶寶年紀幼小,外家蔡氏樹敵無數,譚香趟了那趟渾水,實在不是幸事。若是在六合縣,阿香不過帶帶孩子,做做木偶,橫豎是她喜歡的。可是到了帝京,她陪著他,一步步走得無奈。他能替她擋的,也越來越有限。他在男女之事上,是個不開眼界的,頭腦裏總是譚老爹和蘇塾師灌輸的老法:男主外,女主內。外間險惡,女人還是養著的好。可事到如今……他能如何?
蘇韌的另一件心事,正如他對畫師吐露:自己的玉虛宮差事完了,何去何從?若是蔡述要討他回到內閣,也不是不行。隻是他如今每次去內閣,蔡述都是公事公辦,並未有提拔他為心腹的意思。蔡述的為人極其之“獨”。若下屬迫不及待,隻會適得其反。所以,蘇韌寧願等。
可是,世間最磨人的便是“等”字。答案呼之欲出,卻是人們最焦灼之時。
不知不覺,蘇韌經過了文淵閣。在一個拐角處,他不小心擦到一名官員的緋袍。他連忙站住了,垂眼躬身道:“下官失禮,請大人恕罪。”
那人沉默片刻,十分客氣說:“原來是蘇韌。多日不見,恭喜你啊!”
蘇韌聽了那念白般的聲音,便知道是吏部侍郎林康。他抬頭,正視林康道:“理應是下官恭喜林大人掌管吏部才是。”
林康唇須一撇,白眼向蘇韌,曼聲道:“我林協和弱冠折桂,師從蔡文獻公,十餘年來,素習吏事,周旋同僚。能有今日之提拔,他人以為可喜,我自覺並非僥幸。而蘇中書你兩年前尚是書吏,如今你妻子保育東宮,而你位在機要,受閣老青睞,不日便有高就。烏鴉成鳳,點石成金,難道不可喜可賀麽?”
蘇韌微微一笑,口齒清晰道:“林大人,記得當初下官在吏部,您卻未把下官當成烏鴉看。”
林康麵色驟然紫漲,半晌才說:“果然你記仇。隻是吏部保舉你的折子已到了司禮監了。”
蘇韌收了笑,正色道:“下官不敢。不知林大人保舉下官哪一個職位?”
林康答道:“不是我保舉你,而是蔡閣老期望你。這幾個月不太平,朝廷裏被檢舉揭發的官員有不少。有人不服罪,清流也一直想翻案。萬歲的旨意是大理寺會和刑部結案。大理寺卿張雲稱病不出,少卿又掛官而去。所以閣老想舉薦你升為大理寺少卿。”
蘇韌聽了,不禁輕聲重複道:“大理寺少卿……”
林康瞥了他一眼,朗聲笑道:“大理寺少卿,有何難為你呢?上次你幫著刑部一起審問那兩個縱火的翰林,刑部的人至今心驚膽寒,讚不絕口呢。”話說完,他揚長而去。
蘇韌懶得回顧,繼續走路,卻愁上眉頭。大理寺少卿,是四品命官。名義上,是要給他升官。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大理寺卿張駙馬為何躲在家中。此時他挺身而出,也許能討好蔡述,被當成一把斬亂麻的快刀。但這麽做,無異於對立於清流,再無退路。而自己當中書時審案的殘酷手段,每行一次,都是冒險,既然知危,怎能一再沿河而試險……
終此一日,他都忍不住沉浸在此等思緒中。同僚關切他,說:“蘇大人你臉色不好!”
蘇韌尋思:精神不佳,隻怕耽誤公事。因此順水推舟,說不舒服,早早歸家。
他到家時,譚香母子尚未回轉。有個老相識,正在門口等候他。
蘇韌一看,原是從前在吏部同僚的方川。他拉著方川,直呼“流水兄”。
二人進得門來,蘇韌從容喚三叔製備酒菜,西平替主人換衣,東寧忙著奉茶。
方川仰視棟梁,低聲道:“格老子,嘉墨你這樣排場,真夠出息了啊。”
蘇韌擺手道:“小門小戶,因緣暴發,讓吾兄見笑。這房子還是借來的,小廝是撿便宜買的。”
蘇韌雖然離開了吏部,但與方川尚有往來,查詢檔案,打探消息,多靠此人。
方川歎了口氣:“我們倆都是吏員出身,我怎會取笑你?這次我來,是想告訴你一聲,文大人前日去世了。”
“啊?”
“他素來有病,林康執掌吏部後,處處挑剔。文大人氣不過,已遞上辭呈。誰知他病情惡化,竟撒手人寰。我畢竟當過大人的下屬,帶著幾個考功司的同僚幫著料理後事。我見他家生活清寒,打算募捐些銀兩,送他孤女寡母扶棺回鄉……”
蘇韌忙插嘴道:“流水兄你行的義事!隻是你們家中也不寬裕,募捐之事,務必容我分憂!大人家中可曾設祭頭七我自當臨哭。”
方川感動無語,半晌才說:“阿墨,你能這樣講,我便放心了。你雖升官,卻不忘本,可見你能走得長遠。文夫人為了謝我,給了我一個鐵匣子。她說裏頭全是大人寫的公文,他臨死都舍不得放開的。實話說,我看了看,對我並無用處。不如就送給你吧。”
蘇韌謝了,接過來未及細看,又坐定了,問方川:“流水,我問你一句話:文大人下世,林康掌管吏部,你還願意在那裏得過且過麽?”
方川注視他,問:“不在那裏混,能怎樣呢?”
蘇韌靠近他,雙眸滿是誠意,道:“玉虛宮將成,若我能有升遷,你願意來助我一臂之力嗎?”
此話他已推敲過,不過是借文家喪事麵晤之時提出而已。蘇韌當官,從前總單槍匹馬,往後若有高就,總要用一兩個人。方川行事幹練,為人義氣,與蘇韌共起寒微,實在是個不錯人選。
方川想了想,發笑道:“阿墨,如今我在吏部惶惶不安,隻等有你這麽句話。若你定了去處,我是願意同去的。不過你似比我高明,我可當不了你的師爺。”
蘇韌搖頭,嘴角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撫摸著滿是鏽斑的鐵匣,心裏一清二楚:他絕不想要當文功那樣的官!
夜深人靜,蘇韌打開匣子,赫然見匣中壓著一小塊雨花石,正是他贈送文功的那塊。
一摞紙張,半數已泛黃,頭上幾張,有斑斑痕跡,墨跡已模糊。
他歎息一聲,細讀文功的遺墨。原來,那文功生前也默默寫了諸多未能上呈的建言。有治理各處衙門的想法,有對黨派之爭的看法,還有對國家理財軍事的謀劃,諸如此類,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極有條理。蘇韌一邊看,邊琢磨著:到底該將這些他的心血占為己有還是給死去的文功一個見天日的機會當然,死者已矣。即便見了天日,實惠也隻能由活人擔待。
他正左右衡量,忽有一雙暖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蘇韌笑道:“阿香!”
譚香鬆開手,把臉蛋湊在他鼻前,說:“阿墨,你看得入迷了,我得攔住你的魂,不給它飛。”
蘇韌嗅嗅她發絲,調侃道:“我的魂哪都不去,隻守著你們。”
譚香眨眼說:“這句話,聽上去怪嚇人的。”
蘇韌莞爾:“我的魂,你也怕?說說,你在東宮又遇到什麽事情了?”
譚香皺眉說:“原來東宮一年有那麽多銀兩開銷!他們說,按規矩由我來分派。可我說:你們這不是把我往罪人的道路上推麽?我才不管。”
蘇韌道:“你行得端坐得正,怕什麽閑話?不過,我勸你一句:水至清而無魚。年年宮內一筆爛汙帳,你由得他們要罷了。你若真替太子省下皇帝的錢,不見得有人會讚你。”
譚香似懂非懂,點了點頭。蘇韌撫摸她的發辮:“你睡去吧,西。”
“阿墨,那方川今天上門,是有什麽消息嗎?”
蘇韌望著譚香的瞳仁,不想在晚上提起凶字,因此搖頭
譚香靠在幾案上,坐著坐著,便睡著了。蘇韌擱筆,抱她回寢室,放下帳子。
他回到書房,繼續抄寫,熬夜到二更才停下。
他小睡了片刻,用冷水淨了麵,吃了碗小米粥,然後同往常一樣,穿戴整齊,坐等入宮。
他節儉慣了,此時便不肯再費蠟燭,在黑暗裏頭坐著,他驀然想到:文功的頭七,正是母親的忌辰。他是沒有父親的人。但母親若在,哪怕她神誌不清,他和阿香,也斷不會這般孤單。
馬車經過角樓,蛙聲鼓噪,蘇韌苦笑,想世間人都是孤零零的來,孤零零的去,誰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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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功頭七那日,蘇韌告了半天假,穿了素服,第一次去文家。
文功勞碌半生,在京城沒能置產。他家租的屋子,雖不至家徒四壁,但放眼過去,家什細軟,多黯淡陳舊。
文夫人並一個幼女,對著蘇韌行禮致謝。蘇韌忙下拜,對夫人說了幾句謙辭。
他在母親忌日,向來食不下咽,麵對文功的遺孀孤女,不免觸景傷情。
正在此時,忽聽得一陣腳步聲,眾人見了來人,齊齊施禮,卻是閑居的吏部尚書馮倫。
馮倫神情肅穆,走到文功的靈位吊唁。回首時,他眼中含淚,卻忙於唁慰文夫人。
文夫人對馮倫道:“亡夫生性骨鯁,不想眾人如此古道熱腸。蘇大人等舊屬募捐,已解燃眉之急。加上朝廷的撫恤,大人您所贈,妾身母女盤纏已足,生存有著。若亡夫能九泉有知,必願結草銜環。”
馮倫掃了一眼蘇韌,說:“文大人乃正直之士,埋玉黃土,眾人皆傷情感懷。夫人守誌撫孤,隻要有難處,盡管言來。”蘇韌在旁,微微點頭,馮倫審視他,欲言又止。
祭禮完畢,大家送馮倫出門。
馮倫上了車,招手道:“蘇韌,咱們既是近鄰,你便陪我坐一程。如何?”
蘇韌因此解脫,別了眾人,與馮倫同車。
馮倫等車軲轆轉動起來,問蘇韌說:“你當了文功幾天下屬,怎麽神色這般傷感?”
蘇韌甚是拘謹,答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卑職初入帝京,曾受過文大人保護。”
馮倫拍拍他,親切道:“小後生,心事不要過多。你可知道,一個人累或不累,取決於他心中還想要多少。即便你精疲力竭,隻要心中滿足,累,也會變得不累。而欲望不足,總歸是不堪重負,疲於奔命。”
蘇韌聽了道:“大人教誨的是。”他想:自己大概就是勞碌命相了。
馮倫望著簾外青蔥,悠閑說:“蘇韌,你在玉虛宮恪盡職守,可謂一舉揚名。命也運也,時來運轉。我聽張駙馬說,蔡述向他征詢:是否可願意你進入大理寺?張雲因你名聲較好,表示支持。大理寺少卿,這個職位可好?”
蘇韌臉紅,輕輕說:“法吏守文,非卑職所願。然而卑職是皇家的奴仆,一切全憑聖意裁奪。”
馮倫凝視他說:“人運氣好,便左右逢源。我還有一個消息:陳閣老賞識你,已上書陛下,欲破格提拔你當鴻臚寺卿。同是四品京官,此職卻比大理寺的清貴。你意下如何?”
蘇韌吃驚,抿緊了唇。他臉上愁雲頓散,換上了慣有的恭順謹慎之色。
聽這口氣,馮倫的消息,無疑是萬歲那裏來的。那麽,萬歲他……
蘇韌捏皺袖子一角,再緩緩撫平道:“卑職不通外語,於朝儀典故實在生疏。若為鴻臚寺之主官,恐貽笑大方,傷了儒臣麵子。”
馮倫失笑:“欸,你個蘇嘉墨,小後生!左也不願,右也不是,難不成你想到皇陵掃落葉去?”
蘇韌望著馮倫的眼睛說:“大人,您是前輩。當今帝京,水火不容,以此形勢,若萬歲讓卑職去掃落葉,卑職樂意聽從。”
繼而,他垂下眼皮,微微笑道:“不瞞大人說,今兒是家母忌日。卑職幼年備嚐辛酸,不肯輕信好運。他人歡笑熱鬧之時,卑職一個孩童,卻恨不得變成青鳥,隨母親避飛到世外。世間門如果有寬有窄,卑職更喜歡選窄的那扇走。”
馮倫收了笑容,臉色凝重道:“竟是如此。”
他再拍了拍蘇韌肩膀,說:“不管你幼年遭際如何,一切都過去了。畢竟,我等是皇家奴仆,一切自有萬歲定奪。”
蘇韌心想:皇帝之定奪,非是空穴來風。雖然說當奴才該逆來順受,但不等於要坐以待斃。
他素來佩服馮倫這官場前輩的通透。然而,他不指望馮倫之類高人能理解他這等俗人的選擇。
以蘇韌的力量,抗命無異於螳臂當車,且他知道:不去大理寺或鴻臚寺,京中似再無去處。
在他的心底,有一股隱約渴望,隨著時事而膨脹。然而他的感情卻以本能遏止了它。
這一年,春日連雨,盛夏喜晴。江南民變雖未徹底平息,但玉虛殿在管弦歌吹中終於落成了。
皇帝題匾掛上宮殿正門,蔡述和陳琪兩人率領百官,並肩朝賀皇帝萬壽。
各人論功行賞,皆大歡喜。隻有中書蘇韌,單獨蒙皇帝召見。
蘇韌跟著範忠走到玉虛殿後,他三跪九叩,心中忐忑。
皇帝坐在簾後,身著龍袍,直截了當問:“蘇韌,朕聽說:寬路不走,你要走窄路?”
蘇韌強做鎮定,答:“是。臣以為,寬路不足以磨礪臣足。”
皇帝說:“那是你誌向遠大,你想聽聽你家譚香對朕說過的話麽?”
蘇韌一慌,俯身道:“萬歲隆恩,臣夫妻粉身碎骨,都無以報答。”
皇帝冷笑說:“為朕粉身碎骨的人還少嗎,用得著你們倆?你該學你娘子,實心做事,少權衡得失。東宮侍講沈凝向朕遞交了吏部文功遺下的條陳。你既然得了,為何要送給沈凝看?”
蘇韌仿佛戰戰兢兢。他話音不高,卻足夠皇帝聽清楚:“啟奏萬歲:臣與沈翰林,原是患難之交。他趕考之時,便住在臣家。臣對他,惜如手足。臣以為:文功耿直,才華不可抹殺。沈翰林生長富貴之中,骨子裏卻有幾分文功影子。臣給他看那些,正是想讓他借鑒前人,護好他的羽翼。臣妻為太子保姆,沈凝為東宮侍講,此二人對臣,一親一友,重於泰山。”
皇帝聽了,一言不發。
蘇韌跪得腳麻,方聽殿中玉音回響:“你的勤勞,朕看到了。但你的舊罪,該清算了。”
蘇韌從沒有忘記那緩刑的二十廷杖。當日他禦前失儀,後來重重算計,原來,皇帝全記著。
他打下寒戰,朗聲說:“萬歲賞罰分明,乃天下之福。”
範忠不見了。殿中沒有一個熟人,皇帝高高坐著。
兩個少年宦官剝去蘇韌官袍,二話不說,便行廷杖。
每一下痛,蘇韌都記得清楚。他趴在新殿的地磚上,胸前冰涼,身後火辣,孤獨無援。
豆大的汗珠滲了他一臉。他雖未慘叫,狼狽至極,像是一條喪家之犬。
他痛得眼發黑,手指顫抖,可是知道,廷杖從未打到脊椎,少年宦官,力氣終究不比成人。
皮開肉綻時,他又聽到了皇帝的聲音:“蘇韌,你既要走窄路,便記住今天。做人,應恩怨分明,矢誌不渝。強中自有強中手。你生來聰明,更要當心。”
蘇韌氣若遊絲,道:“萬歲教誨,臣沒齒難忘,謝主隆恩。”
話音剛落,蘇韌便聽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內閣中書蘇韌,外放應天知府,協同戡亂,賑濟百姓。欽此
應天知府……應天知府。同是四品官,他外放了。固然是皇帝的旨意,也是他的意向。
他是遠離是非,還是身陷泥沼?是衣錦還鄉,還是拋妻別子?
曾經的籠中青鳥,展翅而飛。
蘇韌心底那叢曼陀羅花,終於開放了第一朵。
他想到譚香,想到兒女,最後化成一句感慨:
皇命不可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