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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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韌對痛楚的記憶常是模糊的。他記得最清晰的,是童年的孤寒。與他母親的分和,對孩提時代的他來說,是無垠的黑暗。黑得他拚命想抓住長夜裏唯一光亮,哪怕它隻是流星的餘燼。
    這一回受廷杖,旁人覺得他是鬼門關裏走了遭,但他自己很快忘懷了皮肉之苦。他依稀記得,發燒之時自己咬緊牙關,不想讓家人聽到苦吟。他也曾記得,譚香捏著他的手,在燈前替他抹去冷汗。他還記得,在昏沉中,混合著草藥芳香和血汗鹹腥的熱風。
    當他徹底清醒時,已過去了數日。他靠在寢室的床前,越過窗欞,隻見院裏滿庭榴花如燃。蟋蟀聲中,斜陽盡落,花朵染上餘暉,仿佛流星。
    所不同的,是如今他不再孤寒。譚香抱著蘇密坐在床頭。母子的眼裏都含著熱淚。
    蘇韌眨眼,心有點空。他隻好摩挲蘇密的小手,啞聲對譚香說:“我……”
    譚香蓬頭散發,咬破了唇,說:“我們一起走!阿墨,做官如做狗,有什麽意思?我們回到江南去,吃口粥也是活。我本來就是窮人家女兒,我不怕苦。”
    蘇密驚恐地望著父母,尚在懵懂。
    蘇韌本來心有點空,此時腦袋也空,他避開譚香的目光,訕訕笑道:“傻話,哪有那麽容易?”
    譚香摳著帳子,恨恨道:“我是想不通。我照顧寶寶把心都能掏出來,皇帝卻把我男人往死裏打。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道理?皇帝就是天老子,咱們都不做了!”
    蘇韌沉默半晌,才歎息說:“傻話!萬歲就是天底下的道理。阿香,萬歲這回打我,其實是……情有可原。何況,他分明手下留情,哪是把我往死裏打?來替我治傷的大夫,是太醫麽?”
    他傷得不輕,但並不糊塗,對病床前兩位禦醫記得深。一位正是與他有淵源的冷鬆,還有一位老先生,資格更甚於冷太醫。
    憑蘇韌如何說,譚香到底是意難平。她哭得眼腫了,成日間蓬頭垢麵,還憋著一肚子火。她這火對著旁人也罷,偏偏對著天下至尊,生生能憋悶死。
    蘇韌不是白白挨打,他傷未痊愈,卻已鐵定了心,要離開京城之漩渦,放膽一試。對著譚香,他有憐愛,有內疚,可是去誌甚堅。而今之計,他去江南奔波,而譚香母子留在京城,比在別處要讓他安心得多。譚香說,再吃粥也可過得,他卻不願意讓她們母子再過那種日子。
    他心想:阿香的情緒如水,現在已過了沸時,隻要他慢慢安撫,她至少能答應等待。
    他故意咳嗽幾聲,譚香忙問:“身上疼麽?”
    蘇韌搖頭,笑道:“我沒那麽金貴,小時候在邊家的客棧裏,早讓打皮實了。阿香,我去應天府,算衣錦還鄉了。本是好事。我一定會回來。若一時回不來,我就來接你們。”
    譚香鼓著嘴,好像是因忌諱他有傷,不便言語衝撞。
    蘇密開心道:“真的嗎?爹爹,那幾時來接我們?”
    蘇韌答不出,隻好道:“盡快。我不在,蘇密你要聽你娘的話。”
    蘇密摟著當爹的脖子,說:“我不是不聽話,可是娘火氣大。爹爹,我舍不得和你分開。”
    蘇韌心中酸澀,正要說話,隻聽廊下三叔通報道:“太太,沈翰林夫婦同來探病。請進來麽?”
    譚香壓下愁緒,站起來道:“虧沈大哥夠朋友,已來瞧了第三趟。今兒當家的情形好多了,我這就去去迎他們來。”
    她忙不迭出去,蘇密溜上床,靠著蘇韌蹭他的臉,低聲問:“爹爹,你不乖麽?為啥讓皇帝打呀?”
    蘇韌隻是笑,閉上眼睛,滿懷抱著兒子。他心想:舐犢情深。皇帝並非是無情人。
    可惜,天底下的人,隻有一個叫沈凝。
    隻聽外間譚香高聲說話,沈妻陸氏語音輕柔。進來的,隻有沈凝一人。
    沈凝麵白如紙,手提象牙絲編的小果筐,裏麵裝著碩大荔枝。
    象牙雪白,荔枝鮮紅,煞是喜人。蘇密果然一見就笑,滑下床,搶過筐子,嗅著甜香。
    “多謝你。”蘇韌靜靜說,故作不便挪動之姿態。
    沈凝麵色更白,本不會周旋小孩,隻呆呆站著。
    蘇密嗬嗬笑道:“沈叔叔,我拿出去吃了!”
    沈凝道:“嗯。荔枝……本來叫‘離枝’,我沒想到……”
    蘇韌知道,沈卓然誤會了。他以為自己被廷杖,與泄露條陳來源有關。
    不過,蘇韌既然用心要收服沈凝,也無意解開誤會。他隻是苦笑說:“卓然,你以為我會怪你嗎?”
    沈凝搖頭,默默坐下,眼圈紅了。
    蘇韌又笑道:“想不到你夫婦都來了,你家人避忌已結束了嗎?”
    沈凝說:“我家的女眷已搬回府。此番終於用對了藥,家母精神大好。她想不起來家父,我們也小心不提起。府內的新管家伺候家母,事事順意。若不是你受苦,我……”
    蘇韌沒往心裏去,隻說:“我受苦,與你無關。我是這個命,況且,我得了外麵的差事。”
    沈凝道:“你這麽講,我倒是更要記得這份情了。你的事,朝野都傳遍了。我朝忠臣義士,多有受廷杖之行。本來,楊掌院在應天府幹得不如意,派你頂替肯定有人不服。現今你挨了廷杖,清流中再無閑話了。隻是,嘉墨兄,你對應天府的父老鄉親,一定要有仁心,解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蘇韌心想:禍起於兵戈。化幹戈為玉帛,非是不能,隻是太難。況且恐不是當權者所願。
    但他覺得,對沈凝解釋,會徒增秀才煩惱,因此他笑著附和,不知不覺把話題引到譚香母子身上。沈凝聞言,立刻正色說:“弟雖不才,卻曉得義理。你放心,我會竭力保護她們的。”
    蘇韌心口一致道:“如此足矣!感激不盡!”
    當晚上,譚香服侍蘇韌換棒瘡藥,絕口不提他要去江南的事。
    蘇韌心覺詫異,問:“阿香,你與沈娘子聊了什麽?”
    譚香瞳仁盯著他的臉,卻像在看遠方,她迷惘地說:“陸姐姐說,她侍奉婆婆時,在廟裏聽法師講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我想,愛別離,原來這般滋味。陸姐姐還說,女人受苦,最好是逆來順受。”
    蘇韌聽了一愣,找不出合適的說。
    譚香吹熄了燈,橫臥在他的腳跟,喃喃低聲說:“我不服,我不服!”
    蘇韌一夜間,似夢非夢,好像總聽到譚香在說話,可是黎明時,他掙起來看她的臉,似乎是睡得安詳。她的發絲蜿蜒,繞過他的足尖,糾纏不開。
    他念道:兒女情長,隻不應景。
    愛別離時,婦人若逆來順受,男子該心如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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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韌要走,該安排的事何止百件?凡他想得起來,就囑咐好譚香,或者吩咐三叔。
    三叔問:“老爺,您下江南,帶著哪個隨從?”
    蘇韌笑道:“我一走,你們哪能忙得開?我不帶人走了。江南的人便宜,隨便再買幾個吧。”
    三叔自然毫無異議。蘇韌看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三叔在這已久,並挑不出錯處。蘇韌察言觀色,他們一家為人善意。
    但是,既然這房子並他們一家,都是蔡述所贈。
    所以從一開始,蘇韌不可能真正相信他。
    在京城,他找不甩開眼線的理由。去了江南,海闊天空,何必帶著這些枷鎖?
    方川知道消息,即刻遞上辭呈。他打算跟著蘇韌,一起去闖闖。他還給蘇韌帶來了打探到應天府情況的一些記錄。蘇韌好整以暇,留心查看。他在六合縣為吏,對應天府本來熟悉。小吏往往在細節上,比高官們更為了解。所不同的,隻是長官會抓得是骨架,不在皮肉下功夫。
    又過了十天,蘇韌已可拄杖前行。他這一被打,在朝中果然聲名鵲起。雖然他謝絕賓客,但是蘇府門房裏所投的名刺不下一百,其中不乏名士。
    譚香在此時,回心轉意,白日再到東宮去了。隻是她變得無精打采,讓蘇韌好不習慣。
    另外,蘇韌的任命雖然是聖旨。但蔡述至今悶著,尚未表態,實在讓人懸心。
    這日,蘇韌鼓足精神,上蔡府去求見蔡述,卻吃了個閉門羹。
    蔡寵接待蘇韌,小心翼翼,斷不肯收紅包,隻說正逢蔡文獻公冥旦,小蔡閣老回鄉祭祖。
    蘇韌吃不準蔡府的事。他想起女兒蘇甜,隔在一牆內,卻不得相見,不禁意甚闌珊。
    沒想到他回到半路,卻遇到了範青。那範青雖未成年,卻風貌端嚴,平日不是個孩子模樣。
    今天他見蘇韌,頓時喜上眉梢,脫口說:“蘇大哥,咱們什麽時候出發?”
    蘇韌笑著招手,沒聽明白:“呃?”
    範青湊近馬車道:“蘇大哥,前幾天我兄弟來探望你,此事還沒個準。今兒我爹爹回來,允諾我了。留著範藍看家,我要跟著你一起上應天府。”
    蘇韌掛著笑,心內著實一驚。他沒想到甩掉三叔他們,卻來了這麽一個鉤子。
    他隨機應變,明白謝絕已不可能,唯有含笑望範青說:“阿弟,應天府夏天苦熱,難為你啦。”
    範青說:“蘇大哥你有所不知,我們兄弟從小在武昌黃鶴樓一帶長,夏天時如過江小龍一般自在。小弟早想看看長江流到尾巴,是何光景。難為是大哥你,帶我這沾光的,見個市麵罷了。家父在家中備有酒菜,欲對您當麵托付,望大哥賞臉。”
    蘇韌心中佩服,這孩子說話滴水不漏,比他弟弟強得何止一點?
    由此可想,範家不是後繼無人。當然,範忠來請,不是他賞範家臉,而是範家賞他臉。
    他跟著範青來到範家,想是為了便於老先生說話,旁人都避開了。
    範忠對蘇韌,嘿嘿笑了兩聲:“蘇大人,好硬氣!你此番雖受苦,可是你從此在萬歲鷹犬裏,排得上號了。豈不是可賀?大人此去,乃是欽差的身份,若不出差錯,便是前程似錦了。”
    蘇韌的手在夏風裏一抖,權衡片刻,跪下說:“多承老先生成全,蘇韌沒齒難忘。蘇韌甘為陛下鷹犬,但怎麽都是老先生的學生。青弟此去,在下一定用心,猶如老先生您在眼前。”
    範忠自飲了一杯,擺手道:“嘉墨何必如此?咱們這自家人在講話呢,場麵上的客套,不要也罷。範青此番跟著你去,非老朽要他跟你,而是孩子自己有心。我年過古稀,夫人半癱在床,隻這對養子愛如至寶。範藍實誠,不如範青穩妥。他們在錦衣衛裏掛著名,將來我們身後,不保準能有出頭之日。孩子們自從與你鄰居,真心佩服你為人,且喜歡你家寶寶。我想,同你去江南,範青能長個見識,有個曆練也好。你若不嫌棄,將他當個小弟教導,退一步,當我這孩子是個使喚跑腿也行。以後,他兄弟的前途,還求你多加提攜。”
    蘇韌滿口應承,再三拜謝。二人影外,範家園中,果樹臨池。一枚金丸落水,驚起雀鳥。
    範忠清了嗓子,低聲說:“剛才私事講完了,如今老奴有公事講。蘇韌聽旨。”
    蘇韌失色,雙手伸出,範忠遞過來的,是一個緙絲牡丹花錦囊。
    “臣領旨。”蘇韌謹慎,大氣都不敢出。
    範忠肅然道:“錦囊中,並無妙計,隻有一個丸藥。乃是劇毒,飲者隔夜即斃命。樣子會像是無疾而終。隻要不看骨質,便不知底細。”
    蘇韌說:“這個……?”
    “蘇韌,不瞞你說,民變初起時。唐王寶翔秘密去了江南。他本為欽差,但這幾日音訊全無,竟無了影蹤。萬歲已知他當年原來是錢塘幫山九養子,此次民變,乃掛著錢塘幫的旗號。你此去江南,務必打探清楚。若唐王與民變確有關聯,可擇機處決他,不必讓他回京。明白了?”
    蘇韌的心頭一震。這些天,他想到過寶翔。但那天在錦衣衛衙門寶翔親口講要與他斷絕,他不便去找他,沒想到……更沒料到……這華美的牡丹錦囊中,藏著致命的藥毒。
    換而言之,萬歲居然將寶翔之命,係在自己手中了麽?
    人生如戲,殊不知錢塘幫的大白,早年更曾與他們夫妻結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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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是皇命不可違,走不得的人,還是要走。
    蘇韌整理好行裝,便告別了譚香,直下江南。
    為了悄無聲息,他走了水路,其實就是他們夫妻上京來時的路。
    同舟的,有方川,也有範青。船在大運河上行,蘇韌感慨萬千。
    好在方川詼諧,笑話不斷,範青雖不是典型的世家子弟,但性格隨和,頗能湊趣。
    船出通州,蘇韌失眠了,他在夜風中出船,遠眺遠渚漁火,白鷺驚飛。
    對岸的客商大船中,傳出管弦杯盞談笑聲,有小女子唱曲,隱約是“聚散匆匆”之句。
    蘇韌正河邊散步,見不遠處的鮮紅槿花旁,停著一輛馬車。
    有個少年掀簾吟道:“兄台,豈不是今年花勝去年紅?”
    蘇韌張大眼睛,快步向前。馬車中,一個削瘦青年穿著布衣,手持素麵扇子。
    蘇韌忙道:“蔡……”
    “兄台是認錯人了吧?此乃通州,哪裏有菜,隻有賞花。”青年冷冷笑道。
    “是的,想必錯了。隻是長夜無眠,在下是為了思家,有人是為了尋歡,不知道您是為了什麽呢?”蘇韌盯著對方問。
    蔡述收了笑:“我沒想到你能這麽早出發,因此趕在通州一見。蘇韌,我料到你不會接受大理寺的差事。我要殺人,我要害人,都用不到你。你此去艱險,我隻要你辦一件事。”
    “請講。”
    “我失去了寶翔的消息。他對我很重要。你去江南,我要你保全好他。”
    蘇韌慶幸黑暗中蔡述不會觀察到他臉色的變化。
    他想不到蔡述見他,隻是為了這句話。
    他想問蔡述:為什麽?
    但是以雙方的性格,他不會問,蔡述也不會答。
    他試探過蔡述多次。這次,對方講得太明白,所以,不便再試探。
    因此,蘇韌答:“知道。但願我能不辜負您。”
    蔡述放下簾子,馬車消失在夜色中。
    蘇韌吐了口氣,想今夜注定是無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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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作為新任巡撫,秘密到了應天府的頭天,卻獨自去了南京那山寺之旁的樹林。
    他沒有忘記,他的大孩子就葬在楊桃林中。離開南京數百日,他總是想回來看看。
    夏夜涼爽,孩子的墳墓四周,開滿了楊桃花。月色下,花如星子,五彩繽紛。
    蘇韌一路趕來,身心疲憊,可是坐在墳頭上,他心中安然了。
    “爹爹回來了。我說過,我是一定會回來的。”他輕輕說道。
    當初上京,離開這個地方,夫妻倆各人手持半把桃木梳子。他攤開手,半把還在。
    他覺得,孩子在天上,會聽到他的聲音。蘇韌歇口氣,說:“爹爹每做一事,會想到它的全部後果,我是絕對不會放下你娘,你的弟妹的。”
    他的眼前,浮現出了譚香的淚眼,還有那黎明時分,她安詳的臉。
    他忽然想到:她其實並沒有睡著。
    之所以顯得安詳,是因為每次離開他,阿香如死去一次一樣。
    愛別離,她不服逆來順受,他也無法心如鐵石。
    蘇韌坐在樹林裏,除了風聲,他聽到自己的鼻息聲,他掉下了眼淚。
    他對大孩子說:“我是一定會回到你娘身邊的!”
    正在這時,有個人在樹林外呼喚。蘇韌不確定他在喚誰。
    因為,那是陌生的聲音,叫得似乎和蘇韌也無關係。
    那聲音叫著:“二哥!二哥?”
    (本來應該更新這個章節,是我烏龍了,下章節,在下次更新時候會填。
    早上起來,服了晉江的“方塊”。不明白係統的想象力為何那麽“豐富”,
    雖然想不清楚為何某些普通的字詞都是禁的,不得不修改了幾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