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畫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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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蘇韌定下神,略闔了下眼皮。夜風吹亂了樹影,也吹散了他臉頰上的淚珠。
風聲之中,呼喚一聲緊過一聲:“二哥……二哥……”。
蘇韌聽得真切,那是一個男童的嗓音,似遠似近,同墳塋(ying)上的慘白月光一樣飄渺。
荒郊野嶺,夜深人靜,有孩童出沒,實屬離奇。可蘇韌此行重任在身,管不得閑事。他低眉順目,搓了搓掌心的塵土,徑直往桃林外走去。因為多加著小心,他的背影稍微佝僂。
他按捺著荒誕的念頭,手裏已捏緊個陶製鳥形的口笛。
雖說他是孤身來探望大孩子。但他再不是等閑人,所以安排得並不疏忽。
在這片桃林之外,還有一圈古鬆林。人出得鬆林,便可望山寺燈火。
蘇韌知道:範藍並一大隊的府尹護衛,正在路上守候。
此刻若有異動,他隻需一吹口笛,則裝神弄鬼的人,恐將成甕中之鱉。
他剛邁入鬆林,童音居然飄到他的頭上,抽泣道:“二哥,你如何走啦?你是忘記當年的事情了嗎?”
蘇韌一閉眼,心想:難道說該來的,是躲不開?
他站定了,竟露出笑,溫言道:“寶寶呀,哪來的二哥?我兒和你同在在這片地,乖,叫叔叔。”
蘇韌回頭,口笛已送到唇邊。哪知這看一眼,他是驚駭交加,竟吹不成聲了。
樹丫凹處,站著個孩子,隻露出臉蛋。那張臉潔白清秀,眼神怯生生,唇角隱隱含笑。
這絕不是別人的臉。這正是他自己孩子時的麵孔!
蘇韌靠近了一步,孩子更隱入葉中,看不分明。
蘇韌忍不住叫:“過來!”他是從不信鬼的。這麽酷似自己,假如是大孩子的魂魄呢……?
哪怕這可能是個陷阱,蘇韌也不打算逃離……他非要弄個水落石出。
蘇韌壓低聲,用手撥開樹枝說:“孩兒莫怕,我不走。我陪著你。誰是二哥,你告訴我。”
孩子慢慢滑下樹杈,往一個土包裏隱去,嘴上輕輕說:“你別碰我。二哥就是你啊。你看我的樣子,還想不起來嗎?現在的你,從前的我,是同大白結拜,對天盟誓過的。你就是北海幫的二哥,是不是啊?”
蘇韌到這時,才確信“他”不是“大孩子”的幽魂。他心中一鬆,想:裝神弄鬼的人實在是不了解自己。對死去的大孩子,他肯定下不了手。可對自己,他卻可以夠狠,直到剝皮見骨。
他心中痛下決斷,臉上依然柔和,輕笑道:“你錯了,我並不是北海幫的二哥。因為那時候,天下既沒有北海幫,也沒有蘇嘉墨。”
話音剛落,他從懷中抽出一把短劍,朝那孩子的雙腿刺去。
劍尖到處,隻聽“哆”的一聲。蘇韌恍然,這不是個人,隻是一具木偶。
他收回短劍,立刻要吹口笛。哪知攸的塵土飛揚,有一物衝出土丘,咬住了他的衣帶。
蘇韌在撕扯之下,隻吹了半音,他抓住劍柄,兩手再無空處。
他掙紮不開,又被嗆得喘息不得,索性閉上雙眼,任那東西將他拖入土中。
他感到強力拖拽,進入一個不短的通道,甩到了底處,他身上除了痛楚,還刺骨冰涼。
耳邊有著粗重的呼吸,與其說像人,不如說像狗……狗!?
蘇韌驀然睜眼。對麵的頭顱,伸著舌頭喘氣,正是趴伏在地的“人犬”。
沒想到此生自己還能再見“人犬”,蘇韌苦笑。他咳嗽幾聲,才問:“還記得我嗎?”
人犬呲牙,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有了衣服,頭發還用布帶束住。
“阿人,你莫傷了蘇大人。”有人出言道。
蘇韌穩住氣息,聞聲環顧,發現這是座古墓的墓室。燈火亮處,有兩位老人,對坐在石頭棺床上。一個是虎背熊腰,滿麵的疤痕,另一個黃麵虯須,兩膝以下,空空如也。“人犬”咬著木偶,還給那虯須老人。疤麵老人送上塊牛肉,再用衣襟替“人犬”拂去汗塵,道:“阿人,你今兒太急了。他沒有惡意,是我們老相識的女婿呢。”
“阿人?”蘇韌齒間重複道。
誰知虯須老人聽力意外的好,道:“是,我兄弟隻重它‘人’的那一麵。”
“恕晚輩貿然闖入,請問二老的名號。何以說,晚輩是老相識的女婿?”蘇韌身上狼狽,坐起來時已能笑模笑樣。
疤麵老人對他抱拳道:“蘇大人,原是我們弄巧成拙。既然大人已識破,我等也不好隱瞞。我兄弟是錢塘幫舊人,苟延殘喘至今。人稱我老徐,稱他老馮。昔日在杭州,咱們同譚老哥喝過酒,同你也照麵過。老馮一向愛好演腹語偶人戲,當年見你幼年生得出色,因此央求著譚老哥按照你樣子,雕了這麽個人偶。老馮,你別說,這個偶人可真像啊。”
老馮道:“木偶畢竟是木偶。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蘇韌心中明白了幾分,目光凝在那木偶身上,暗歎老爹的手藝,實在是肖似。
然而,木偶留得住人樣子,留不住長大的人心。
他陪笑道:“徐老爹,馮老爹,晚輩在此見過。既是我爹爹的老友,二位有什麽話不好對我吩咐的?用木偶提舊事,著實唬人,幾乎弄假成真。晚輩倒不打緊,如不遠處官兵趕來,傷了二位老爹。那我對九泉下的爹爹,可怎麽交待?”
大約徐馮是江湖中人,見他年紀輕輕,態度沉著,倒客氣了幾分。
老馮抱著木偶,努嘴示意,老徐站起身對蘇韌道:“請跟我來。”
蘇韌跟著老徐,踩過蓮花磚墓道,望左右的宴飲壁畫,道:“此墓甚是華麗,必是古時權貴所建。我兒子墓在近處,我居然渾然不曉。”
老徐道:“墓主乃古時一侯爺,亡故千載。富貴,本就那麽回事兒,別人當回事,你自己可不能太當真。”
蘇韌忽然想到圓然說:當時飛去逐彩雲,畫作今日京華春。
可現在,不是春天,也不是白晝。麵對他的,是酷暑天氣,夜幕沉沉。
人想到一個理兒,與想通一個理兒,又是千年之別。
他們走近另一墓室,見有個白布衫的少年,側臥在藤床上。
少年麵色土黃,身子微微顫抖,似不勝痛苦。看到蘇韌,他眼睛一亮。
蘇韌一愣,道:“小飛?”
他不禁尋思:小飛在這,寶翔在哪裏?
老徐道:“我們提及舊事,是迫不得已。江南民變,牽涉到錢塘幫。咱老哥兒倆作為幫裏舊人,千裏迢迢趕到這,卻不見了老大,隻遇到個病懨懨的小飛。他是不慣南方水土,不會死。”
蘇韌摸摸自己額頭,再輕探小飛額角,說:“可苦了這孩子,在京裏多精神。”
小飛扭開頭,望著蘇韌,嘴唇哆嗦說:“我恨這場病。要不是病了,我就能跟著老大一起去溧水縣,就……不會丟了他的消息。”
蘇韌垂手道:“哦,這麽說——寶翔他在溧水縣內?”
小飛翻身,拿起個酒葫蘆灌了一通,勉強坐起,瞪著他說:“蘇韌,你別問我,我先來問你。北海幫傳說中那與老大焚香盟誓的老二老三,是不是你和譚大姐?我早就疑心是你們,可大哥非要撇清你。上次他舍生忘死救了你兒子,你卻索性和我們斷絕了往來。若不是我來了江南,見到古墓裏那活像你兒子的木偶,我還不知道譚老爹和你們那些事兒。”
他講完,隔壁墓室的老馮甕聲甕氣傳來一句話:“雁過留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老徐在旁歎氣說:“世間混出來的人,誰沒點舊料?做過是沒啥,隻要人敢認。”
蘇韌用舌尖抵住幹燥的唇,微微發笑道:“小飛你是病人,可別動肝火。我夫妻確實與大白盟誓過,昔年情境,一言難盡。但那時天下尚未有北海幫,我也沒有取名叫蘇韌。所以,蘇韌如今是朝廷命官,卻不是北海幫的二哥。不過……”他拉長了話音,頓了頓道:“大白這個兄弟,我卻是認的。他有危難,我不會見死不救。隻是,你們是如何得知我來此地,竟能埋伏我孩兒墓地之側。”
小飛又開始打顫,斷斷續續說:“你……當上府尹,五哥有傳書。你孩子墳在這裏……是老大去訪圓然廟,問了廟裏和尚才知道的,大哥……還祭過你孩兒……我們沒有專門埋伏在這裏……而是……”他瞥了眼老徐。
老徐想了想,對著蘇韌說:“我早年修墓盜墓,專在古墓裏留後路。此處本是錢塘幫在江蘇的倉庫。應天府起了動亂,打了我們幫的旗號。我和老馮以為是舊時流落兄弟再出江湖,可等我們來了,並不見此處封存有動過……老大他……為了探知真相,留下得病的小飛,孤身進入溧水縣城,沒成想……就這樣沒了聲息……今夜我們試探與你,也算是巧合。”
蘇韌點頭:“樹大招風,錢塘幫餘威猶在,許是他們冒用錢塘幫旗號的緣故吧。寶翔這趟下江南,危險之極。我一路閱得簡報,目前倪氏按兵不動,將溧水縣城團團包圍,城內已支撐不了多久。亂賊人數不詳,城內老幼婦女,不下一萬。寶翔的性子,縱藏在裏麵,也不會輕舉妄動。你們且先放寬心……而我……哎,先草草料理了府事,再跑一趟溧水吧。”
他神色懇切,眼光從小飛的瞳仁,直落到老徐的眼睛。
小飛盯著他:“蘇大人,出世之人,總要還的。你欠下北海幫老大的人情,可不能賴賬。”
老徐忙嗬斥他:“你個孩子,說話怎可如此失禮。蘇大人眼看是個周詳的人物,他既然有了話,自然會去做。蘇大人……耽擱您久了,恐怕引來護衛,我送您出去吧。”
蘇韌覺得,他確實被耽擱久了。寶翔的人情,看來他是消受不起,是該找機會還清。
但他遇見老徐老馮,難免懷念作古的譚老爹,所以周旋之間,不由放了幾分真意。
直到出了土丘,見了滿天星子,他才吐了口氣。他將短劍藏入懷中,忽想起來丟了隻陶鳥口笛。陶笛本有一雙,是他打算送蘇密玩耍的。今夜慌亂中弄丟了一隻,索性還剩下一隻。
蘇韌走出林子,見範藍打馬過來,問:“蘇大哥,你呆了好久,沒事吧?”
蘇韌失笑道:“好久麽?怪我忘了時辰。你們都渴了吧,一起去寺裏討茶吃。”
範青讓他上馬,自己牽著,蘇韌心事重重,不好在個少年麵前露出來。
他低頭,見馬兒踏著月色,信口問:“你來南邊,沒不舒服?”
範青笑道:“小弟才來,不好說。我看南邊騎馬的人少,所以蘇大哥你也不慣乘馬吧?”
蘇韌也笑道:“江南太平了,我是要學騎馬的。既是皇上的臣子,天涯海角也該去的。”
山寺裏的大和尚,是圓然的大弟子,名叫弘清。他與蘇韌是混熟的,見他能衣錦還鄉,自然高興。談起圓然的遇害,二人又唏噓一番。蘇韌送上隻小香爐,說是內盛圓然墳墓之土。
弘清感激涕零,立時供奉於佛龕之前,點了清香,蘇韌並範青一起拜了。
飲茶之間,蘇韌問弘清這兩年應天府的光景,弘清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
範青笑道:“師傅講:不可說。可見死去的皇甫大人真是一個不可說的官。師傅,我方才看寺裏堆了不少善本古籍,難道藏經閣都放不下了?”
弘清回答:“這位小施主倒是仔細。那些古籍,並非貧僧等搜集來的,而是為現任府尹楊大人保存的。本寺不大,藏經閣旨在‘少而精’。自從民變,兵荒馬亂,民間逸散的書籍不少。自從楊大人來了,致力於保護古籍文物,藏於山寺僻靜處,貧僧等當然奉命。”
蘇韌默然不語,範青忍不住說:“師傅,咱們一路來,聽聞應天府內米價暴漲,百姓麵有饑色。怎麽楊府尹還是楊掌院時的做派,光會保護書,不保護人?怨不得萬歲要換人了。”
弘清不愧是圓然弟子,合掌道:“善哉善哉。”
蘇韌拿了盤蜜棗,塞給範青,範青吃完,笑說要淨手,弘清便命小沙彌陪他去了。
範青一走,弘清才對飲茶的蘇韌說:“這少年麵上和氣,機鋒不減。他評東論西,並不避忌。想必他不是高官子弟,就是富家公子。”
蘇韌答道:“大師兄一語中的。人家富貴兼而有之,乃司禮監範大太監的嗣子。”
弘清低聲道:“他這樣身份,阿墨你倒難做。”
蘇韌一笑:“不難。小孩子家心地單純,有事情忙,便不會瞎想。我這回沒帶上家眷仆從,等明日入了應天府,府內事務都交予他管理便是。有了機會,我還要請他‘機鋒’一用。”
弘清罵道:“好你個阿墨,心果然黑。一個才十四歲孩子,幫你管家還不夠,還要怎麽用?”
蘇韌展顏道:“如大師兄所言:不可說。可他是範公之子,磨礪他是為了他好。”
他轉過話頭,從袖裏取出張銀票,正色道:“這兩年,蒙寺裏照看我孩兒之墓。師傅圓寂了,還有大師兄在。蘇韌既是俗人,無從感謝,隻能奉上這個,望我寺裏能重修山門,弘揚中道。”
弘清並不推辭,收了銀票,攤開腳:“阿墨,上回你自己入獄,事先倒把娘子孩兒藏入本寺中。這回你南下當官,居然放他母子在京城那是非之地?我師傅要不上京,也不會寂滅吧。等平了亂,你是要接他們過來?天高皇帝遠,豈不快哉。”
蘇韌眼波微動,捧著茶杯,沉吟良久。
弘清把爬上僧衣的小蟲捉住,輕放到地上說:“嗯,是啊,既然躋身官場,你也該悟了。涅槃經雲:夫盛者必衰,會和者離別。伴侶總要分開,勉強不得。聚時珍惜,便了無遺憾了。”
蘇韌搖頭笑道:“大師兄,話是那麽說,但我們俗人,不比你出得紅塵。我指望將來能和他們在一起,越久越好,生生世世,輪回無盡。如今的離別,隻是萬年聚首的代價罷了。”
他如癡人說夢,側臉仰天,口氣似並不當真,可雙目粲然,臉如生光。
弘清瞠目,末了隻好點點頭。
蘇韌回神,擺手道:“大師兄,別顧著點撥小弟。我打聽件事,你們僧尼常出入應天府富貴人家,可知哪幾家的私藏米糧為多麽?”
弘清說:“阿墨,你真是無孔不入。應天府中,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魏國公徐祖彥自然是第一份人家。除了魏國公,我還知四五家。其他的,你要知道也不難,我在出家人中替你打聽便是。”
蘇韌微笑:“這樣最好,先謝過大師兄。圓然師傅曾說:寧斷一指,不傷十指。小弟掌管應天府,無能去留心文雅,先要殺住米價”
弘清訝然:“寧斷一指,不傷十指?師傅說過這樣的話?說起來,你像比我更懂師傅。”
“大師兄,你是他出世的徒弟,我則承他入世的衣缽。”
說話間,範青的腳步聲離禪房已近。
弘清合十道:“一樹春風有兩般,南枝向暖北枝寒。蘇韌你受命於危難之中,府內蒼生,生死分和,皆可在你一念之間,人間總有因果,慎之,重之。額彌陀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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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蘇韌出得山寺,繞道玄武湖畔兵部衙署,送上拜帖。
不出他所料,駐節在此的閣老倪大同已然歇息。隻有倪家管事人,出來應酬這位新任府尹。
蘇韌到應天府,自有一番盤算。倪閣老那邊,他禮數要極周全。可是他行事之前,如先受了老臣教誨,難免被束縛手腳。所以這次初訪的節骨眼,他掐算得正好。
倪家管事人談吐大方:“在下等聽說,蘇大人明日才能入城。不意您櫛(zhi)風沐雨,風塵仆仆,竟先過我府中拜謁。惜哉家閣老頭風複發,遵醫囑早早安置下了。明日待閣老起來,在下必將轉致大人之厚意。”
蘇韌與對方促膝交談,慰問殷切。初次交往,他不便貿然送厚禮,隻送上兩段新樣蜀錦。
禮多人不怪。那人收了料子,不由順著話頭,講到了溧水圍剿的局勢,蘇韌一一記在心中。
坐不多時,蘇韌告辭。臨走不忘叫手下捧上一隻竹籃,管事人定睛一看,不由笑出聲來。
蘇韌說:“兄台莫笑,這是下官今天在郊外查看農事時新買的芹菜,原本預備自己吃的。適才聽聞閣老頭風複發,下官寧願讓出這份野味,給倪太保這棟梁老臣添菜。”
他出得南京兵部衙署,回味管事人神色,已明白倪大同的風病不重,隻絕無意插手府政民事。
一行人到達應天府衙,已是深夜。蘇韌本已知會應天府官吏明日進城,又特意命手下人放輕了手腳,可算悄然來臨,毫不擾民。
馬廄裏,楊映的家人僚屬連夜在收拾行裝,包裹書籍散落在地。
蘇韌忙命範青等給他們騰出位置,裏頭一個體麵的家人上前向蘇韌請安。
蘇韌藹然點頭,道:“怪我來得早了些,深夜不便叨擾,明日我再給楊大人賠罪。”
那家人道:“我家大人說:既已奉旨卸任,居於此府隻是借住。他昨兒已讓出正房,今夜安頓在東廂。明日與您交接以後,我家大人即刻啟程回京。”
蘇韌歎息一聲,肅然道:“你家大人兩袖清風,乃士子領袖,當日在履霜社中,我已瞻仰豐采。他在府衙一日,便是正主。國家尊卑有序,何況國士無雙。既然連楊大人都委屈在東廂,我萬萬不能占去正房,暫且住在西廂,以侯大人教誨。”
他這話,說得入情入理,但官場素來是人走茶涼,即便是楊氏家人,也有點意外。
範青眨著眼睛,想了半天,說:“蘇大哥,那楊掌院……”
蘇韌輕聲說:“國史要緊,還是幾個亂賊要緊?萬歲換人,是因為放心不得他人秉筆國史。”
他想:官場風雲變換,楊映乃翰林院首座。即便失勢,也死而不僵。這應天府,誰知道自己又能做個幾日?
維護前任的體麵,而不落井下石,正是給自己留下了餘地罷了。
他並不跟著範青並挑夫去西廂,而是去了衙門正堂。
蘇韌是六合縣小吏出身,弱冠時已受縣太爺器重。他來往公事,怎會不經得這座府衙。
芭蕉猶綠,櫻桃正紅,時光流至今夜今時,機緣巧合,他再來此地,物是已人非。
他讀著匾額,仰視橫梁,心中波瀾不定,壓下嘴角一絲笑,將照著他眼疼的那柄巨燭吹熄了。
方川已先蘇韌一步到達,擼著袖子,一邊看著案前堆積如山的檔案文卷,一手揮著把蒲扇。
蘇韌待心緒平定,才走到方川身邊,拿過蒲扇替他扇風。
方川咧嘴道:“蘇大人,豈敢豈敢。您旅途勞頓,還不到後府歇息去麽?”
蘇韌笑道:“流水兄,你這裏忙通宵,我撂下擔自去休息,恐對不住你。我已請範青到園內替我安頓。有他在,裏麵事我不愁了。雖說應天府公務緊急,但並不忙於一時。方兄看過手邊幾分,且休息一夜,明日再理會不遲。你告訴我,下午替我尋訪的那位陸檢校如何說?”
當年,蘇韌雖是個小角色,但已知布置人脈。他幾番辦事,常見應天府衙門內一名姓陸的老年檢校。蘇韌有心,對老吏極其尊重,每次見麵,不是拎隻鴨子,就是送兩瓶好酒。陸檢校是個人精,熟諳吏事,見蘇韌好學上進,也有意成全於他。
今年陸氏已退休,因人緣尚好,同應天府內吏員常有聯絡。蘇韌來南京,未忘故人。他礙於身份,不便著緊去裏巷訪陸老,索性讓方川備了份厚禮,先打聽個門道。
方川放下文書,低聲對蘇韌講了一通。
蘇韌皺了眉毛,手上給方川扇風的蒲扇也慢了下來。方川會意道:“一年之內,算上你,應天府已三易其主。這局麵,難怪陸檢校為你憂心。近年府內人事流動,無人安心。皇甫當政,狂妄傲慢,把府內不服氣官吏裁汰了一半。自民變兵禍,楊大人來南京,存有偏見,將文字不好或儀表不佳的官吏撤換一通。你這回赴任,他們說不怕,倒是假的。”
蘇韌點頭:“陸檢校不提起,我自己亦深知厲害。人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實何止於天子?我以前在縣裏,最怕是換長官。上頭來個新人,本事不見得有,都號稱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燒他們自己,燒得都是下邊人。每局麵一變,我們當吏員的人,唯恐保不住飯碗………”
說話間,範青已到府前說:“府裏冰庫比我家的大。”侍從捧兩碗冰酪,奉給蘇韌與方川。
蘇韌吃了冰,跟著範青到了西麵的庭院。館閣錯落,積翠幽深。
範青尋下住宿的地方,名為“靚波軒”,軒前荷花采采,清潤可愛。
蘇韌暗想:自己居然有一日能住在這地方。若娘子及兒女同在,真可稱為人間仙境了。
他眼角餘光,掃到角落裏有一扇蒙塵的錦屏,上麵繡著唐人詩畫,那字體娟秀,似曾相識。
“已訝衾枕冷,複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範青一字一句念道:“這夜雪繡畫不知出於何人之手。在三伏天,看了平添寒意。”
蘇韌低頭不語。範青又拉他到外麵,說:“傳說應天府衙中,有金邊的白蓮花,蘇大哥,讓我提燈來照。你看!”
少年興高采烈,哪知道蘇韌出神,是為了那糧米,官吏,還有那重圍中的溧水城。
蘇韌想要看糧米滿倉,人心安定,最無意去看的,就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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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蘇韌起個絕早。南京暑熱,他隻傳令廚房給自己做了頓綠豆粥。
吃飯完畢,他在房中冷水擦浴,頭回換上繡有雲燕的緋袍,再係上素金帶。
他審視鏡中的青年,嫌棄他眼光太亮,身姿過直,他半垂下眼,稍微低頭,才對自己滿意。
他出得廳堂,迎麵撞上方川。方川忍俊不禁,劈頭道:“蘇大人,我為了找辣子下了廚房。意外聽來個府裏的典故。”
蘇韌同方川並肩:“是哪個?”
“原來府裏的下人都以新官上任第一頓主食為號。死去的皇甫第一頓吃羊肉羹,所以號稱羊肉羹。楊大人第一頓吃得是銀耳湯,所以號銀耳湯。你呢……”
“叫我綠豆粥大人麽?”蘇韌噙著笑問道。他早知道應天府裏連隻老鼠都不是省事的。羊肉羹太膩,銀耳湯太貴,綠豆粥清素平淡,蠻適合自己期望給人的印象。
當然,不知有多少人還記著:綠豆粥吃多了,會胃寒拉稀。
蘇韌來到東廂,與身穿儒服的楊映交接事宜。
楊映對蘇韌,可謂彬彬有禮,神色卻異常冷淡。
蘇韌像並不察覺,言辭舉止,愈加謙恭。
楊映交接完畢,竟不與蘇韌攀談一句閑話,轉身啟辰。蘇韌拱手送別,一直送他到衙門口。
方川不自在,咳嗽道:“這些翰林,到了山窮水盡,還充個麵子。”
蘇韌微笑,心想:除了傲氣,現在楊映還能有什麽呢?
當世有些人侃侃而談,自命“國華”,殊不知在朝廷危亡之際,才見得誰是精英。
他回頭,吩咐一個府內差役:“適才我見楊大人丟下幾幅墨寶,你去整理。”
那差役道:“那是楊大人寫差作廢的。小的能直接扔了麽?”
蘇韌望著楊映車馬揚起的塵埃,笑道:“不,你一律請匠人裝裱起來,送去給範公子保管。”
這時天色漸亮,蘇韌轉身入衙,升座於大堂之上。
大堂之中,早擺好一個長案。上有四個盤子,盛著青紅皂白四色彩紙。
應天府官吏紛紛到來,蘇韌含笑見過。
他話聲輕,眸子藏在睫毛後,仿佛是怯場,又像是文弱,讓人捉摸不定。
人人麵前,放上一盞溫熱的香茶。蘇韌的十指,始終攏在杯壁上,像嫌天還不夠熱。
蘇韌待人到齊,自喝了一口茶,道:“請問諸位,有誰對眼下的職位不滿意嗎?”
眾人麵麵相覷,無言以對。
蘇韌等了一會兒,嗬嗬笑道:“既然諸位沒有不滿意,艱難時世,便繼續留任吧。本官是府內小吏出身,諸位是知道的。謀事不易,我感同身受,我有了今朝,會盡量保全大家差事。本來,大家都是吃著皇糧的,何苦互相為難。”
他此言一出,堂內交頭接耳,一眼望去,眾人皆鬆了口氣。
蘇韌將茶吃完,柔聲道:“俗話說: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咱們初次見麵,飲茶時沒有果子吃,隻有那四盤彩色護身符。諸位願去取一張,本官歡迎。然時過境遷,過時不候。”
眾人不明就裏,有一個參事問道:“蘇大人,請問這四色各保哪一路的平安?”
蘇韌眸子微動,聲音高了半分,道:“本官從天子腳下來。朝中有人雲:應天府久未平亂,風波迭起,莫非是府衙有內奸?本官有家小,不胡亂指摘他人。再說了,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可在朝廷徹底平亂之前,有故意誤事的,存心偷懶的,假公濟私的,引發謠言的,這四種人,除非今天當場領了護身符,要不然,介時隻能以叛國罪交由京裏論處。”
他這一炸,眾人免不得背後發毛。
養家糊口事小,叛國作亂可是要命的事。
此情此景,也許人人都想不問青紅皂白,去拿張護身符,但對著這位笑眯眯的蘇大人,誰又敢動?何況真拿了護身符,在這個平步青雲貌似天真的青年麵前,一定能保得平安?
幾個老資格的官吏,難免起不平之色,蘇韌查看入眼,他不動氣,隻是記住。
蘇韌揮袖扇了扇風,溫煦道:“茶已盡了。茶後餘興,我隻望大家體諒。萬事當前,我欲穩定府內米價,諸位有何高見,盡管獻來。采用有獎,不用亦受嘉墨一謝。”
蘇韌出了大堂,已是一個時辰之後。城內如個煉丹爐般,火燒般熱。
方川汗流浹背,問蘇韌說:“大人,你算給下馬威?”
蘇韌解開紅袍一個扣子:“老兄,我哪有什麽下馬威,不過先發製人而已。老兄你比我清楚,這場子裏多是朝三暮四的猢猻,醜話說在前頭,比先禮後兵強。反正他們都記得我是小吏出身。進士們高風亮節之舉,如我來做,不過是懂得手段罷了。”
方川稱是:“文大人一生愛惜麵子,吃了大虧。咱們出身不一樣,不必拘束了。你決心先不動應天府內人事,索性連我應天府經曆的任命都壓一壓。位置還沒坐穩,先不動前人棋局了。”
蘇韌歎了口氣,拍方川肩膀說:“流水,你實在義氣。不幾日,我便會去溧水一次,那時府內庶政,全靠你隨機應變。你我雖官職有分,但袍澤之誼,輔助之力,小弟永生難忘。”
二人坐在書房,商議了一番,不用說,午飯也是同吃的綠豆粥。
飯後,陰雲漠漠,蜻蜓低飛。蘇韌留方川料理,匆匆往後堂去換衣。
範青正在敲盆裏冰,放入甕中綠豆湯中。
原來廚房為了投新任府尹所好,已大量買進綠豆。連範青等解暑的小點,俱是綠豆唱頭牌。
範青玩笑道:“蘇大哥,綠豆不起眼,吃來卻爽口。此地米價飛漲,不如光吃綠豆填肚子。”
蘇韌應景一笑。他新換上的是另一套雲雁紅袍。
範青湊近端詳:“噯,這雲燕繡得鮮活,做工居然能同蔡述的官服媲美了”
蘇韌道:“官服既是皮,哪能不多置備?我這套是沈凝所贈,正是江蘇工匠手藝。應天府人傑地靈,今卻哀鴻遍野……我下令張榜:即日起,凡投機米糧者,一經查實,以斬監侯論處。”
範青咋舌,剛要開口,聽府內官奴來報:魏國公府三公子前來拜見,還有位陸檢校求見。
蘇韌頓了頓,吩咐道:“快請陸檢校!順便謝絕徐三公子,說本官正商議機要,不便接見。”
那官奴詫異問:“大人是說……?”
蘇韌耐心重複一遍,範青道:“請陸先生至‘探驪亭’,擺上差點。”那人應聲下去。
範青抽了口氣:“陸檢校是何方神聖?蘇大哥你竟推掉了徐三兒。我早聽說魏國公最寵三公子。在江南,他比我們在京城風光多了。是否須小弟去見徐三,順便攀談一二,替你圓場?”
蘇韌背對範青,握塊絲巾,擦拭短劍,說:“不用去。等會兒你陪著我上魏國公府。”
範青好笑道:“蘇大哥累糊塗了?剛回絕人國公爺的愛子,接著換我們上門拜訪?”
蘇韌抹額,淡淡道:“我還不至於糊塗。徐三來見,是私謁,咱們去他家,則是公務。國家在上,則公務先,私交後。即便是開國元勳,混肴了也是不成。望賢弟同行,以壯膽色。”
蘇韌眸子黑白分明,神情端莊,不由教範青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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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獨自走曲橋,過蓮池,鏡麵早被風吹出滿池漣漪。天色晦暗,大風揉皺了他身上的官服。
背光處,他身影單薄,麵帶倦容,仿佛借來身紅袍,貼了層金采,隻要經過場驟雨,就可打回原型。在應天府官舍,他不禁憋悶,覺得四牆都在往裏擠似的,要竭盡全力,才能撐住那不屬於他的一層外殼。
探驪亭中,那陸檢校花甲年紀,幹瘦白皙,脫不了甜懦的吳縣鄉音。
蘇韌請他吃廚房新做的綠豆糕,寒暄一番:“陸老,你放不下閑心,對我乃是好事。我雖然不是這片水域的新人,但從前無緣到水晶宮,所以不知深淺。萬幸,有你老人家在。”
陸檢校語聲軟軟:“雖說人老了該退,但凡有機會,總是想留著做下去的。可如今世道,咱們老派人,越來越難混了。小蘇大人這兩年也是不易吧……您來南京才一天,萬不能顯出頹勢。”
蘇韌歎息:“以我這資曆,還不成個班底。方川那股豪氣不知能支撐多久,多虧有你老參詳。”
陸檢校搖頭道:“不然。既然是班底,就該少而精。看人的巴掌,不過五根手指。哪怕是‘隻手遮天’的主兒,也隻能管住五指。大人做個府尹,即便是入閣拜相,隻需指揮動幾個人而已。”
蘇韌盤算:自己有方川襄助民政,範青料理府中內務,陸老頭以備顧問,是不必自怨自艾。
陸檢校說:“我十幾歲到應天府衙,從府內雜役做起。當時國朝建立不久,百廢待興,人人懷奮。此後,不算上你小蘇大人,我一共曆過十任府尹。旁觀者清,我當個府尹一定不成,但看人也有些門道。各位大人天性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性子。因著性子,班子也各有短長。若論人,大都是聰明人。說哪一任不濟呢,又能壞到哪裏去?按理說,本府乃朝廷心腹之地,府尹人選,皆是一時之選。然而十任之中,能升遷的不到一半。有鞠躬盡瘁,死在任上的。有以卵擊石,得罪下獄的。有碌碌無為,無功而返的。更有手段狠辣,死於非命的。看似個個不同,其實,他們都有一個共同之處_——管得太寬。
我曾見一位大人,真愛民如子,種樹辦學,慰問孤寒,可這不是應天府尹該管的事,因此他活活累死了。張光祖大人,號稱剛正,連門房收下一盒元宵都讓退回去,繼任的皇甫,細到府內廚房買菜銅佃賬都要他過目。還有你的前任楊大人,自己跑到南京國子監查看學生的功課。哎,這些人算應天府尹?四十多年前,我隻見過一位真大人。他年紀也不老,在應天府三年,用人不疑,執法變通,該管的管,不該管的從不過問,閑時愛玩一副‘九連環’,一次也沒解開過最後一環。當時我是少年,在他離開時大膽問:‘以大人的智慧,何以從未解開過。’大人笑道:‘小陸,人情如紙,官場成結。全解開,便揭穿了畫皮,能有什麽趣味?’”
蘇韌聽了神往,問:“你所說的,是賀太傅文宣公?他拜相之時,正是朝廷最興旺之時。可惜天不假年,他五十多歲故去了,所幸未經曆後來的亂局。”
陸檢校歎道:“而今本朝富庶,四海來朝。但群心渙散,官吏油滑,人才本應運而生,世間再無賀太傅。那話我說出來,望小蘇大人能藏於心中,你是書吏出身,在京時負責營造,一定要時時提醒自己,你現在是應天府尹了。”
蘇韌吃口糕,味道清新,再飲“壽眉”茶,精神一振。水邊花氣雜入風涼,令人暑悶頓消。
又聽陸檢校問:“適才府外乃是徐公府車馬麽?強龍不壓地頭蛇啊。”
天邊一聲悶雷,打斷了蘇韌難得的悠閑。他擦幹手:“是啊,我會過了你老,就去他府。所謂探驪得珠。魏國公,嗬嗬,乃是本地之龍啊。米價飛漲,眼看北方欠收。我不問他這樣豪強借糧,單是打擊私市,恐難奏效。”
陸檢校斟酌一番道:“因小女夫婿在市裏經營茶樓,我有句閑話,未得坐實。說起那魏國公,他有最年輕的如夫人乃屠戶之女,倆個兄弟借魏國公的光,發了大財。這幾天的米販子,也是以他兄弟為首……你去見魏國公,乃是一箭雙雕,隻此水極深,萬萬小心。”
蘇韌謙和道:“是你老疼惜我。老人言,俱是好話,全放在我心坎。”
他說完,算算徐三公子已快到家了,便暫別陸檢校,重回水軒。
他戴好烏紗帽,束好素金帶,吸了口氣。畫皮要與自己融於一體,底氣不足是撐不住的,
蘇韌拿起了短劍,交給了著一身藏青錦袍的範青。
範青為難道:“蘇大哥,以魏國公的身份,萬歲都禮讓他三分。我們哪怕是公事拜訪,恐怕也難攜帶佩劍進門。”
蘇韌眼皮一開,目光灼灼,他冷笑道:“這哪裏是佩劍,而是尚方寶劍!”
雷聲漸近,鍾山風雨,即將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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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後事如何,請看下章“疑是故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