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疑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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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蘇韌帶著範青,輕車簡從,直奔南京郊外。話說那魏國公家號稱“東南第一家”,在金陵城內外皆治府邸。這一代魏國公,因生於承平之世,所以喜常年小隱在紫金山南麓的徐府園林。
車行到山側,天色昏暗,終於降下傾盆大雨。
蘇韌毫不慌忙,對範青道:“正好,咱們順道拜祭中山王陵。”
範青睜圓了眼:“不去徐府麽?怎去他先人墓啦?”
說話工夫,馬車已馳入王陵神道,蘇韌拉開車簾,正對一塊巍巍然的中山王神道碑。
車夫喝止了馬,蘇韌自己取過衙役替他撐著的油布傘,道:“青弟,咱們南人不如北人豪爽直白。應天府裏,一從來不是一,二也從來不是二。既然去訪魏國公,哪有過其祖宗居處而不入的道理?”
蘇韌隻叫範青跟著。二人踩著漢白玉石道,穿過雨幕,走到享殿。
蘇韌不顧鞋履濕透,向守靈老軍要了三支清香,默念一番,向中山先王靈位行了扣拜之禮。
禮畢,蘇韌沉思片刻,範青回眺殿外道:“一霎時間,好大的雨啊。”
蘇韌笑說:“江南夏季常有陣雨。別看聲勢大,卻撐不長久。”
那老軍詫異有此二後生到訪,一問才知蘇韌是父母官,忙端來火盆。
蘇韌道了謝,與老軍一兩銀子吃酒。他教範青坐在蒲團,自己耐心把四隻鞋子烤幹。
範青道:“中山王長眠之地煞是幽雅。可惜雨大又有事在身,我尚不知這山中景致究竟如何。”
老軍在旁顫聲道:“享殿後不遠,有座牌樓。小爺若有願一登,此山景色盡入眼中。”
範青望向蘇韌,滿是懇求之意。蘇韌本心事重重,哪有登高遠眺的興致?
但他隻是搖頭微笑,垂下了眼皮,先將自己未幹透的雲頭履穿上了。
牌樓掩映在青鬆翠柏之中。果然如老軍所言,二人登在樓上,可望鍾山。
這一刻,大雨渺渺,風聲獵獵,溟溟碧色的山林中,時有野鳥投巢。
天暗如晦,蘇韌不經意間,想起了那黎明前的紫禁城大殿。
廟堂盛大,他記憶猶新,而眼前龍盤虎踞,更是窮盡造化。
驀然間,蘇韌心潮澎湃,渾然忘我。這莫名的悸動,令他不禁張皇起來。
他忙掉頭,轉向王陵的那一麵。
“這樣的天下,如此的河山,我們怎可能沒有糧!”他暗自感慨。
他想:幾個民賊,便已搞得應天府焦頭爛額。萬一將來寇虜來襲,朝廷將如何自處?
然而,這實在出乎他蘇韌一個“小人”的胸襟,因此他告誡自己:適可而止,不要多想。
這時,範青隨他將目光投向王陵西邊,指著那邊一墓亭道,問:“蘇大哥,那是……?”
原來在西配殿旁,有座墓亭,墓亭四周開滿了萱草花。雖風吹雨打,但花色仍溫暖如焰心。
魏國公是本地權貴之首,軼事流傳在江蘇民間,連蘇韌這個六合女婿都耳熟能詳。
蘇韌解釋道:“乃是當今魏國公的生母。徐祖彥是庶子,生母卑微早亡,本輪不上他嗣位。今上稱帝後,其嫡兄暴卒無子,才讓他撿了這份家業。他極欲開壙將生母與父王合葬。但當時欽天監告天象不利於正宮,萬歲又多次重申嫡庶有別,所以,他沒有敢於上表,隻將其母遷葬於此亭之中。南方人有句話:萬寶全書還缺隻角兒。以魏國公之得意,亦有傷心處。”
範青點頭,蘇韌見這一輪雨勢已住,便關照說:“青弟,我們啟程吧。等會兒到他府中,你隻捧住那柄寶劍,跟在我後邊。他不問你,你一個字都不要講。”
範青入得南來,眼花繚亂,被山風一吹,更是眩暈,乖乖答應:“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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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國公府的入口,非同尋常,乃一座巨大的山門。
蘇韌到時,暴雨已歇。徐府得了消息,大管家青袍銀帶,彬彬有禮迎候。
陽光一線,照入遍野梅林。蘇韌抬頭,山門上烏金題字,赫然“汗馬功勞”四個鬥大的字。
那字體大氣是真大氣,樸拙也是真樸拙。
管家低聲說:“蘇大人初次來訪。本朝開國皇帝是先題了這座山門,再有了咱國公府。”
蘇韌默然。他此來不善,對那四個大字,不得不承認,此家祖上乃是開國元勳。
徐家備下兩頂軟轎,管家笑道:“蘇大人,國公府自有規矩,暫委屈府內衙役全在此歇腳。”
蘇韌還以一笑:“好說。隻捧劍黑袍小哥兒,與本官身負公務,一定要同行。”
管家眼光剜過範青,對少年點頭說:“既如此,在下這頂轎子可讓與小哥兒坐?”
範青看蘇韌,蘇韌抿嘴笑道:“盛情難卻。”
山路蜿蜒,雖轎夫健步如飛,但到半山那鱗次櫛比的屋棟時,蘇韌身上又捂出身薄汗。
他耳邊悶雷如鼓,看來,第二場雨,誰也躲不過去。
有人吆喝:“應天府蘇大人到。”
一聲接一聲,聲聲向內傳去。
馬蹄聲逼近,管家追了上來,他下馬說:“蘇大人,過這道門,便是內院了。”
第二座門上的金字題匾,筆法遒勁,題得是“萬古長春”。
管家耳語道:“這是成祖爺的賜匾。”
蘇韌眯縫了眼睛,低頭跨過門檻。
範青要過,管家卻伸手攔住他,發作道:“小兄弟,禦筆懸你頭上。咱們府上並未犯事兒。如今你白日捧劍,進到內院,恐怕不吉利,即便你渾身是膽,也要看你闖得哪一家不是?”
蘇韌聞聲回顧,一言不發。他想:範青若過不了這個門檻,便是“虎父犬子”了。
範青不出聲,從懷裏掏出塊金牌,徑直往管家懷裏一丟。
管家接住看的當口。範青左手扯下擺,右手握劍躍過了門檻。眨眼功夫,他穩穩捧住短劍。
少年對管家稍欠身,站在蘇韌身後。蘇韌認出那正是皇帝賜極少數親信的“出入紫禁”令牌。
他想:此牌如何得來,不可得知。但以範青的家世,有何不可能?
人,本無高下,就是講個眼界。看來,魏國公府在京城來的範青眼裏,並不大到哪裏去。
古墓裏那老江湖說得還不錯:有時,自詡為富貴的人,不加收斂,隻是個笑話罷了。
管家想必揣摩過了深淺,從此噤聲,隻管帶路。
徐公府園林,並不像外傳那般金壁熒煌,卻顯得雅致有野趣。粉牆斑駁,蒼苔橫生,褪色花窗,銅鏽構件,無不古舊。
觀鶴之草亭,聽琴之茅廬,花圃之柴扉,應有盡有,更出新意。
陣雨間,天本昏暗,蓊鬱的深宅大院,反襯得蘇韌比素日裏愈加臉嫩氣稚。
偏他身後跟著一個半大孩子。竟讓人錯覺:他們隻是扮上去演戲,不可當真的。
管家的腳步聲,蘇韌聽得清楚,範青的呼吸,他更是聽得仔細。
他走得端正,臉上靜謐,隻一雙眼直視前方,不屈不折,如炭火炎炎。
終於,到一座卷棚歇山頂的畫堂,管家道了句:“請坐,國公爺片刻出見。小爺,金牌奉還。”
此處,蘇韌再見巨大匾額。“積善之家”,字字寫得秀逸細密,正是今上的手筆。
畫堂無梁,以黃檜造就,暗香盈積。雖外界悶熱,裏頭是清涼世界,可惜不夠亮堂。
蘇韌麵色淡然,坐在左首客位,範青見狀,默默捧劍站在椅子背後,活像尊小韋陀。
側廂隱約有水聲,還有婦人細語。不多時,一隊羅衣寶髻的侍女翩然而出。
她們不是來給客人奉茶,而是端著汗巾,寶鏡,澡豆,麵脂等物,魚貫而出。
蘇韌這才明白:魏國公是剛沐浴完畢。
見客之前,先行熏沐。此舉可以說國公是怠慢客人,也可以說是遵循古禮。
範青與蘇韌對視一眼,一聲不出。
環佩叮咚,帷幕後露出一雙潔白纖手,藏在後麵的人,影子投在地上,甚是娉婷。
蘇韌目不斜視,再坐了片刻,魏國公徐祖彥才踱步出來。
這貴家領袖年過半百,著朱字深衣,副巾披頭,道貌凜然。
蘇韌站起,長揖而已。範青捧著劍,索性動也不動。
徐祖彥打量蘇韌,從容問:“暴雨天氣,府尹大人從何而來如何不巧,先濕了鞋”
蘇韌不慌不忙道:“下官從中山王陵而來。”
徐祖彥臉色一滯,自坐在右首說:“蘇大人是少年得誌。您的名諱,究竟是壁立千仞的‘仞’,還是攻堅則韌的‘韌’無論是哪個字,終究帶著刀光,似不太妥當。”
蘇韌說:“國公爺,下官的‘韌’,隻是柔韌的韌。說起緣故,因家父乃是村裏塾師。他讀了一輩子的聖賢經,認為若能‘韋’編三絕,則萬事可迎‘刃’而解。”
徐祖彥一哂,摩著自己新修指甲道:“先賢有雲:仁者無敵。本府目下兵戎相見,徒增煩惱罷了。事事亂作一團,換任何一個官兒來,恐怕都不可能會迎刃而解。”
蘇韌微笑:“唔,仁者無敵。下官粗淺,請教國公爺,當今天下,誰稱仁者?包圍溧水的數萬王師,既奉旨剿賊,難道當不起一個仁字?”
徐祖彥眉頭一皺,盯著蘇韌無語,神情不悅至極。
蘇韌猶留有一絲笑:“依下官看,應天府的亂,不是不能治,隻是刀口未用在地方而已。”
徐祖彥問:“蘇大人,此話何意?”
蘇韌收了笑容,直視魏國公說:“之所以兵戎相見,是因為有了民變。百姓是應天府的水,下官等是水上舟。水能覆舟,也能載舟。然而,當今的局麵,錯不全在舟,也不全在水,而是應天府壞了一道閘。
下官今日前去拜祭中山王陵,深感建國時分封功臣,乃先帝聖明之舉。國朝封功,武臣號‘宣力’,文臣號‘守正’。試想在全國各府,如所封的勳爵們如先人一般竭忠盡智,堅守正義,地方官哪敢於胡鬧,百姓又何至於絕望?
您的祖上中山王勞苦功高,愛民如子,將百萬之兵,不曾妄殺一人,因此才有了這鍾鳴鼎食之家。幾代皇帝親自題匾,禮重之心,何其良苦天下的勳貴,俱以魏國公府馬首是瞻。想當年,江南大旱大澇,萬歲撥亂反正,應天府都不曾亂。為何?因為有第一功臣家徐家在。而今舉國太平,應天府卻人禍不斷。追根朔源,難道不是魏國公家餘威不在,無法鎮住此方水土?您坐享富貴,旁觀民不聊生,以為事不關己。殊不知花不開果不結,枝葉蕪雜腐敗,別人忘不了要追根述源的。論起本朝在應天府根基,舍國公爺為誰?”
他這一席話,說得鏗鏘。徐祖彥駭然語塞,而蘇韌紋絲不動。
這時,黑雲翻滾,雷鳴電閃,風掃落花,堂內驟升寒意。
卷簾深處,有一女人“呀”得驚呼,伸出手扯住了揚起的帷幕。
徐祖彥聞聲警醒,眼神掠過些許狼狽。
蘇韌不露聲色,心中想:這徐祖彥一把年紀,在這種場合,居然留著女人聽壁角……
縱然富貴之人,青年時縱情聲色,尚可推說風流雅事。到老了,還耽於寵溺,堪稱晚節不保。
徐祖彥理了理深衣皺褶,慍怒道:“蘇大人未免言重了!誰要追根朔源我都問心無愧。”
雷聲隆隆,蘇韌語氣冰冷:“下官身世如浮萍,自然挖不來別人的根基。但國公爺是否想過,為何在此時此刻,有了下官這樣一個人物,敢在您麵前直言不諱?您如糊塗了,請細看下官身後這柄寶劍。有此劍在,我不過是個劍匣子罷了。”
徐祖彥將信將疑,繞到蘇韌背後,低頭查看範青懷中寶劍。
範青瞧一眼蘇韌。蘇韌點頭,少年會意,雙手奉劍於魏國公。
寶劍出鞘,劍身雪亮,刻著八字銘文,恰一道閃電劃過,字字耀眼。
徐祖彥倏然變色。也難怪他。那八個字,蘇韌早已經爛熟於胸。
“金石不渝,執一用劍。”
今上名鋆(jun)。執一,正是他為皇子時的字。外頭並非人人知道,魏國公是必定知曉的。
蘇韌斜眼旁觀,心中竟湧出快意:素日傲睨萬物的魏國公,也不過個進退失據的老男人。
弘清大師兄說:世上皆有因果。當倪大同贈給蘇韌寶劍之時,蘇韌並不知道會有這一幕。
可當蘇韌“盡人事,聽天命”到了這雷電交加的瞬間,他極坦然。一切,都是順利而成章。
蘇韌在少年時,幾乎是見不得光的卑微。往上爬那條路,他認得清楚,須臾不敢糊塗。
在這黑暗的階梯頂端,隻能有一個日頭。無論何種光芒,都不能與日光抗衡。
天下以皇帝為至尊。至尊的意誌當前,無論螻蟻百姓還是權貴鼎臣,唯有服從一條路是理。
他今天來徐公府,本就打算破釜沉舟,放膽一試,並沒有準備多半句廢話。
雖說他是狐假虎威。可假如魏國公麵對此劍,還不生出敬畏之意……
蘇韌已經暗暗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將會借題發揮,向皇帝密奏徐氏謀反,以滅其族!
徐祖彥持劍躊躇,望向範青問:“這小哥兒麵貌不俗,莫非是宮中之人?”
範青到此時方開口道:“稟國公爺,晚輩姓範名青,家父範忠——他算得是宮中人。”
霹靂炸響數聲,大雨如萬箭齊發,和著狂風,咆哮而至。徐祖彥手指僵硬,緩緩送劍回鞘。
劍刃一收,陰暗的畫堂內,蘇韌的白淨麵皮,範青的青黑眸子,隱隱泛光。
徐祖彥注視他們,長籲一口氣:“聖上之意,我明白了。我本當宣力守正,以報皇恩。”
蘇韌袖子抵著椅背,曼聲說:“國公爺,萬歲保全功臣之心,古來罕有。府內缺糧,黑市暴漲,若萬歲發一道上諭……然而,您隻見了此劍。下官請您同舟共濟,過了這陣風雨,徐公府還是徐公府,任誰也動搖不得。”
他話說到這裏,便是盡頭。接下來如何辦,理應象是對方主動,而不該全出自他蘇韌的意思。
他明白,哪怕手握有尚方寶劍,真是要同舟共濟,萬不可盛氣臨人。
何況徐家是名門顯貴,總好個麵子。魏國公生於錦繡叢中,多半任性。
徐祖彥若真負氣要擰著來,又得他蘇韌多花多少工夫
果然,蘇韌語氣一緩,徐祖彥順水推舟,談起自家積糧,言及黑市,他驀地歎息一聲,簾內冒出細碎聲響。
徐祖彥盼顧左右,吐出兩字:“上茶。”
一個少婦端著茶盤,姍姍而來。她著件鵝黃扣身衫子,不施粉黛,鬢邊僅簪著梔子花。
徐祖彥添上句:“此是內人孟氏。”
蘇韌心想:嗯,這是市井常說他那須臾不離左右的如夫人了。
蘇韌雖年輕,對聲色向來沒大興致。外頭的女人,無論老少醜妍,他都不會多花半分精神。
可是,對於這徐家的如夫人,他倒多加了份心。
隻因他是個適可而止,見好就收的人。
從小吏到府尹,從帝京回南京,這種心性變不了。
今日,他已唬住了魏國公,目的已足。
人與人交鋒,占盡了上風,都是虛的,有什麽意思?
在別人家的愛妾麵前,他存心是要給魏國公挽回麵子。
所以,他偏離了椅背,誠敬道:“多謝徐夫人。”
此言一出,孟姬登時麵生光彩,徐祖彥垂手輕咳,目光則轉為柔和。
國朝尚禮。國公夫人,乃一品命婦。而這位孟姬,無論如何專寵,都稱不得夫人的。
蘇韌作為朝廷命官,如何不知?可這種小節,他認為不必拘泥,送個人情給魏國公何妨?
孟姬對蘇韌萬福:“蘇大人是父母官,當明朝秋毫。外頭亂嚼舌根子說妾身倆兄弟販賣糧米,阿是笑話?妾身在府裏,金山銀山都有,娘家人什麽沒見過非要那種昧心錢?”
蘇韌聽了,連連點頭。
徐祖彥咳得麵皮發紅,孟姬將茶碗蓋呯的丟在他麵前,喋喋不休:“素日家裏私庫,都是三哥母子掌管。妾身每日辛勤,沒落半個好字,平白讓人構陷去!蘇大人,您評個理來?”
蘇韌溫言道:“徐夫人,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國公爺身負人望,自有丘壑,不容下官置評。”
他左一個“徐夫人”,右一聲“下官”,孟姬不好再發作,帳幕裏忽然滾出個著絲衣的小男孩。
小童兩三歲,想必剛睡醒了,呀呀喊著阿爹阿娘。
孟姬一把攬住男孩。徐祖彥說:“蘇大人,這是我的幼子。”
蘇韌對別人生的小孩子,一直提不起勁來。可他深知要拉攏人心,孩子是必須讚的。
他牽著小孩,笑不唧兒說:“小公子好周正模樣。藍田出玉,名不虛傳。”
孟姬得意。徐小公子望著蘇韌的慈眉秀目,咧開了嘴,放心任這紅袍叔叔抓著手。
徐祖彥何等身份,此番對著一介府尹,先是憤怒再受恐嚇,失魂落魄又逢惠風和暢。
他真喜也不是,傷也不是,端著的架子放不下來,神色頗為尷尬,仿佛心亂如麻。
蘇韌推了請飯,適時告辭,待魏國公送他和範青出堂,他看似閑閑地送上最後一句話:“國公爺,下官此次在江南,多蒙您的照顧。今日在中山王陵,我也探訪了碑亭,萱草花雨中盛開,令人感動。回京之後,蘇韌一定表奏您的功勞。萬歲以孝治天下。您生母與您父親合葬之事,也許是指日可待。”
徐祖彥驀然止步。他頭上,雨後的夜幕,澄清如洗。他眼前,蘇韌的表情,實在真摯。
良久,徐祖彥俯身,握住了蘇韌的手,低聲道:“蘇韌你放心。有君此言,我必助君。”
蘇韌心中一輕,知道這回自己已是“探驪得珠”。
攻心之術,本是軟硬兼施。
即便軟硬都圈不中,切中其要害,則一擊得手。
(下)
回到應天府衙,一行人皆饑腸轆轆。誰知馬車才進府衙,馬廄裏亂作一團。
蘇韌尚未開口,範青已翻身下馬,橫眉道:“什麽東西在此吵嚷?”
他話音剛落,有人劈麵丟過一把草料,大喝道:“是你爺爺!”
範青本錦衣玉食,慣在家頤氣指使,此刻又累又餓,滿頭臉草屑,不由火冒三丈。
他回頭看蘇韌,厲聲到:“蘇大人到了,這廝還敢造次?”
那青年差役打扮,是個長腳,想是喝醉了,說話有點大舌頭:“哈哈,那不就是蘇……蘇嘉墨麽?在咱們……六……六合縣裏,誰不知道他一個饅頭分兩頓吃,一個錢兒拆兩半使。好……攀上高枝了。在爺爺麵前,充的哪門子大人?”
蘇韌光是看著,神定氣閑,並不著惱。
旁有老衙役訴說:這人乃六合縣捕役,今日來府衙辦事,因與人拌嘴,故借酒蓋臉鬧騰起來。
蘇韌尚未開口,範青指揮一班衙役道:“綁起來!灌他馬尿,波他冷水,看他還敢放肆!”
蘇韌隻當沒聽見,攜範青到後園。他擦了頭麵,才吩咐官奴道:“讓廚房不必備我這兒飯菜了。對了……馬廄裏那位清醒了……給他送碗綠豆湯去……還有……”
交待完畢,他叫上範青,二人同出應天府衙,到了鄰近街上一家回回人開的館子。
館子不大,潔淨可人。回回人勤儉,因市井蕭條,隻點了盞油燈,蘇韌挑了暗處坐了。
他點了盆牛脯,水芹。等堂倌走了,他輕輕對範青說:“青弟,你是北人口味重,江南吃得清淡,苦了你。此是咱六合縣籍回回開的店,我是特為請你來的。”
範青凝神片刻:“蘇大哥,馬廄裏那六合人——你真認識麽?”
蘇韌莞爾道:“六合縣不過一條大街。幾年前,他與我俱是縣太爺麾下,你說認得不認得?”
“那我……”
“無妨。給他個教訓很好。這人名叫江魯,專司縣內捕役。他還有個哥哥江齊,似在應天府刑房內當差。雖說籍貫是山東人士,他兄弟卻在六合縣裏長大。此人心直口快,隻是貪杯。他曾照拂過我娘子開的偶人店,對我算得義氣。江魯乃可用之人,不是有典故“六合瘋子”麽六合人脾氣大是出名的,你尚未曾見識呢。”
範青撫摸玉佩道:“我是一時氣急。據說:人無嗜好,不可以深交,以其無深情也。蘇大哥,你打算帶上他去溧水縣麽?”
“呃?”蘇韌看跑堂布菜,將筷子遞給範青道:“他一鬧,那麽多眼睛瞧著呢。我連你都不帶,怎麽會帶他?”
範青急道:“何故不帶我?”
蘇韌說:“你先吃著,聽我講。”
範青不情不願吃了一塊,不禁誇道:“滋味好香。”
蘇韌笑說:“是了,這牛肉在大暑天裏,都能香七日。你喜歡就多吃些。青弟,我今天領著你去魏國公府,因為我多少是有招數的。而溧水,我之所以不帶你去,是因縣城內的情況,我尚沒有對策。此次民變,縱然是皇甫貪暴,激起民憤,但我總覺得事出蹊蹺……”
蘇韌在昏黃燈光下,用筷子蘸著茶水邊畫邊說:“你看,應天府內,有一道長江天塹。這是江浦縣,這是六合縣,而過了江,到那裏才是溧水縣。民變初起,亂在江浦。號稱錢塘幫的一眾人出其不意,攻占府衙,殺了皇甫,以不少官員為人質。江浦為府衙各官庫所在地,給養不一而足。可是折騰出了驚天動靜,這幫人一旦麵對官兵來襲,卻迅速放棄江浦,隻帶了少數人質撤退。按理說,六合縣靠近江浦,百姓彪悍,城池堅固,安營紮寨的話,要比隔了長江的溧水縣更為理想。可是他們竟能甩下倪彪數萬大軍,過江一路奔到溧水……我思來想去,如此局麵,要麽溧水縣本身就是他們經營多年的老巢,要麽他們在應天府外還有接應。溧水縣有個石臼湖,水路八達,要比官兵掌控全段的長江隱秘得多了……”
範青眨眼說:“蘇大哥的意思,是民變後頭有文章?”
蘇韌歎息:“我不是神算,哪知道底細?你吃口水芹,微苦之後,保管滿口鮮香。青弟,你跟我到江南,是你父親托付,他有心栽培你成材,可我不能讓你以身犯險。以溧水之局勢,城內之險惡,我不帶著你,反而更為安心。”
範青不服氣說:“但倪彪大軍已包圍了溧水縣城,這些人不是甕中之鱉麽?”
蘇韌語重心長道:“甕中捉鱉,才容易咬到手呢。我沒有兄弟,把你當作弟弟一樣。你在府衙裏,替我料理雜務,我才無後顧之憂。青弟,我不能文不能武,又無家世依仗。有時不得已,才虛與周旋。我能告訴你的,全都會告訴你。不能告訴你的,也隻是為了你安全。”
範青一口氣的吃菜,忽然說:“蘇大哥,我要坦白一事。”
蘇韌搖手笑道:“你心裏知道便好了。不用向我坦白的。”
範青不肯,從荷包裏掏出一物。
蘇韌定睛一瞧,正是前夜在墳地裏丟失的鳥形陶笛。
範青輕聲說:“蘇大哥,那夜裏我久不得你動靜,因此去了樹林,撿到了這個陶笛。你從墳地裏出來,還有個老江湖送你,我都是親見的……我心裏猶疑,是否讓你知道……這會子,我決心不瞞著你啦。蘇大哥,我爹畢竟老了。若不打算關起門坐吃山空,我總要設法出來混的。我向來佩服你,如今更甚,即便你有自己的打算,我是絕不會礙事的。”
蘇韌注視少年:“青弟,你欲言又止,我已知大概。你留在應天府衙,聽我消息。這陶笛我是買了一對兒,一隻給我兒子蘇密。既然我當你弟弟,另一隻本來該給你。”
範青緊緊攥住陶笛,不再多話。
蘇韌轉開臉,似笑非笑,心想少年郎到底一路平順,曆練是淺些。
換了自己十四五歲時,縱使坦白,絕不會這麽個走法。
他吃著六合的盆牛脯,想起件心事,臨走特意叫堂倌紮上了一紙包帶回府衙。
蘇韌進了衙門,再見方川。二人合計民生,直到半夜。
夜深人靜,蘇韌拐到書房,衙役們按照他的吩咐,擺上了一碗涼麵,一碗綠豆粥。
蘇韌不吃宵夜,打個嗬欠,坐賞已裝裱完畢的楊映的幾幅大字。
花窗以外,今夜星辰璀璨,昨夜微風依然。
不多功夫,倆個衙役挾著一個長大漢子進來,正是江魯。
江魯早已酒醒,麵有悔意,見了蘇韌,把頭一歪。
蘇韌嗬嗬道:“江魯,我蘇韌有那麽不得人心嗎?我剛進這座衙門,你鄉裏鄉親的那樣拆台?”
江魯答得硬氣:“是我錯!該怎麽罰,隨大人便是。”
蘇韌遠聞他身上一股尿騷氣,慢吞吞道:“嗯,不是已罰過了麽?兩年不見,你還是一般好酒誤事。這樣子下去,哪個女人敢靠你終身……”
江魯一直脖子:“回大人,要跟小的女人有不少,可小的還不想成家。”
蘇韌失笑:“家總是要成的嘛。還是改了吧!你不出現,我惦記著同鄉人。你來了,我想起身邊缺個皂吏頭兒,你哥江齊恰是好人選。至於你,才在府裏露醜,先去避個風頭,回來我再安排。”
“大人,小人這麽大的個子,避到哪裏去?”
蘇韌指著桌上一紙包說:“你今夜出發去帝京,趕到桂枝胡同蘇宅,見了我娘子,送上這個。”
江魯一伸鼻子,知道是家鄉的盆牛脯,不禁問:“光送這個沒有書信?”
蘇韌將綠豆粥和涼麵推到江魯麵前。
他默默歎息,爾後笑道:“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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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來,蘇韌精神抖擻,將麵前的應天府政細細梳理一遍。
他做事,就求個從容,急事急辦,緩事緩議。
哪怕他心中刀山火海,做個樣子也像是從容的。
因他表示不欲動人事,所以各處官吏不再張皇,盡量循規蹈矩,競是個默契的衙門。
蘇韌既不巡視各處,也不會越權過問,隻呆在自己該待地方,處理送到麵前的公務。
午間,魏國公的三公子再次來訪。蘇韌既能掙到裏子,樂意給足徐府麵子。
他欣然出迎,熱情相待。徐三公子本與蘇韌年紀相仿,一見如故。
二人密密相談了一個時辰。蘇韌特留三公子午飯,還請出範青來與三公子相見。
大家互贈表禮,相處和諧,自不必說。
當晚,魏國公府放私倉濟公倉。蘇韌特命應天府為此事出了揭帖,一夜間家喻戶曉。
徐家開了先河,蘇韌再按弘清從僧尼處搜羅的名單,向各家商借,誰家還能應得遲了?
蘇韌既下令打擊黑市。兩天之內,應天府的捕役四動,抓了一批販子,於是黑市望風而息。
如此雙管齊下,新府尹平抑糧價的手段,顯而易見。
再說起府衙內確有皂吏頭老病告退,蘇韌便點了刑房的江齊補缺。
那江齊穩重寡言,與其弟不同。他能被蘇韌拔擢,喜出望外,因此鞍前馬後,格外的盡心。
蘇韌到應天府四天,胥吏有方川,皂吏有江齊,內務有範青,顧問有陸老,還有弘清和尚打探消息。他伸出了一個巴掌,坐在了釣魚台,聽任一府政務如水車般運轉。
若不是應天府有溧水縣那糟心的地方,
若世上沒有寶翔那個糟心的人物,
蘇韌簡直可算如魚得水了。
然而,該來的躲不過。何況,這回蘇韌並沒有想躲開。
在第四天早上,他向正在溧水的錦衣衛僉事倪彪發信,知會當夜自己將到溧水縣城外的大營。
中午,蘇韌身著官服,隻令江齊跟著頂便轎,去了應天府的文廟。
到了文廟,出人意料,他沒有往文廟裏麵拜祭,反令轎夫抬他到了文廟旁的書市裏。
應天府的書市,在南方赫赫有名。不僅販賣新舊書籍,還兼營油墨紙張,更有幾家府內乃至江南頗有聲望的小報館舍。“長江水”,“增廣軼聞”,“桃源”三家,各有千秋。
蘇韌當小吏時,到府裏辦公偶有空閑,也愛來這裏閑逛。他最喜歡看的小報,是長江水。
隻因三家小報中,“桃源”喜說風流韻事,蘇韌不好這一口。而“增廣軼聞”用詞太雅,蘇韌覺得辦份小報,不必如此矯情。隻“長江水”,取材不偏,語句淺近,為蘇韌所喜聞樂見。
蘇韌憑著記憶,尋找了刊布“長江水”的曹記書鋪。
夏日正午,酷熱難當,書鋪內外,門可羅雀。
蘇韌下轎,邁過門檻。書鋪左右兩邊白牆,墨寫著“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這兩句以上,張貼個泛黃的紙橫幅,寫著“百端交集”四個字。
書鋪裏倆個夥計正啃西瓜,扯了幾張“長江水”鋪在櫃麵上,專供吐瓜子。
有條小黃狗,正蜷曲在一堆賣剩的“長江水”上麵午睡。
暑氣蒸人,滿鋪的油墨香,熏得蒼蠅亂飛。
蘇韌一身紅袍金帶,自是格格不入。倆夥計看得眼發直,竟把嘴裏瓜子咽下肚了。
有個夥計嗷的怪叫一聲,對裏邊喊:“掌櫃的,不好啦!他……他來了!”
“羅個嬤嬤的,隨便哪座瘟神來,他敢壞了我的文思,老夫懷磚伺候!”
掌櫃手抓隻筆,罵罵咧咧出來。他上身赤膊,僅著小衣,臉上用牛皮繩綁著單片的水晶鏡片。
蘇韌拱手:“曹先生,我是蘇韌,字嘉墨。”
掌櫃用鏡片壓著眼珠子,端詳一番,點頭歎說:“噯,你真是蘇嘉墨啊……”
對方這幅打扮,蘇韌毫不介意,隻笑道:“我對長江水慕名已久,今日才得見您的真容。”
曹掌櫃說:“大人抬舉了。在下賣個報,不願露臉。大夥看個文,圖個熱鬧,誰在乎主筆的真容俺們娛人娛己,也不指望指點江山。大人若不嫌棄裏邊亂,請您進來說話。”
蘇韌依言進去,裏屋到處累著書。書案擱著盤麻油煮幹絲,並一張油墨未幹的‘長江水’。
蘇韌拿起來看,標題是“好鳥鳴高枝,蘇太守登場”。插圖畫著隻大雁,正棲在棵紅豆樹上。
蘇韌付之一笑,發問:“曹先生,米價漲跌,對‘長江水’銷量可有影響?”
曹掌櫃道:“漲跌乃常事,長江水照樣滾滾流!大夥既買不起米了,買份報還圖個順氣。”
蘇韌微笑,娓娓道:“正是。為此說,官府平抑米價之外,應關懷你們這些民間的喉舌。自從我府儒生大案後,繼任的府尹對油墨一項征收重稅,你們辦報恐怕日益艱難。對我來說,算是讀著‘長江水’長大的。我不認為小報和官府相克。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嘛。從即日起,我會逐步取消府內油墨稅。然國事艱難,人心浮動,正如先生所言:小報既不能指點江山,便應寬慰百姓,娛人娛己。朝廷為天下計,有時不得不引水,治水。曹先生及書報界的才子,還請多多包涵。”
曹掌櫃單片鏡一抖:“哎,大人減稅是善政,造福了一府的書報人。多年來,在下看各任府尹都上過文廟。可是,如大人這樣不換便服,前來書市查訪的,真前所未見。”
蘇韌懇切說:“我穿官服,便是公家人。扶植江南文苑,不使帝京一枝獨秀,不止是我的意思,也是朝廷的意思。我是應天府人,心思向著家。先生可知道,在帝京,我都不愛讀順風耳,專想念著長江水。”
曹掌櫃聞言愉快,不禁拍大腿道:“順風耳嘩眾取寵,與本府小報的雅趣,實在是南轅北轍。不過,在下聽說,順風耳其實是南人出資籌劃的。豈不驗證了‘淮橘為枳(zhi)’”
蘇韌不動聲色:“外麵傳聞順風耳要打回南方,從應天府入手,先生可聞得他們的動靜?”
曹掌櫃鼻孔出氣,答:“這幫文痞來搶生意?不可能!在下於書市裏多少年了。若順風耳有半點風聲,能瞞過我去?再說,長江的地盤,管他順風耳千裏眼,來一個淹死一個。”
蘇韌同笑。幾句話,他已探得了虛實。
他惦記起一事,又問掌櫃道:“容我向您打聽。從前貴報有個名‘和事佬’的,常寫溧水縣風物,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他還建在否?溧水被圍,我擔心縣裏無辜百姓,意欲求份詳盡的溧水地圖。您可幫我找到‘和事佬’問問麽?”
曹掌櫃撫掌笑道:“和事佬不是旁人,乃在下的泰山老丈人。他而今文都懶得寫啦。說到地圖,我擔保他是沒有的。但他有本寫溧水地理風物的遊記,配有手繪,見得詳盡。在下原想為他祝七十大壽時付梓的,連樣書都有了,待在下找於蘇大人。”
蘇韌高興,心想真不虛此行。他望著曹掌櫃:“多謝。我猜先生的眼睛單片,不甚舒適。此番嘉墨回轉,一定要為您尋付成對的好鏡片。我及鄉親們還能拜讀您更多的生花妙筆呐。”
曹掌櫃忍不住樂了,再三謝道:“大人真心細如發,多承大人美意。”
蘇韌來書市,悄無聲息,可他離開時,風聲已漏,曹記書鋪前觀者如堵。
蘇韌估摸此刻在書市的,都是行裏人,因此他與曹掌櫃殷殷道別,環顧四周,藹如春風。
等轎簾垂下,蘇韌斂住嘴角。
他掏出帕子抹淨額頭汗水,不在乎顛簸,閱起才得的書稿來。
蘇韌正讀書,忽然轎子緩下,江齊湊簾稟告:“大人,監生們聚在對麵國子監門口哄鬧。”
蘇韌手捧書,聽得附近人聲鼎沸,冷臉問:“何故鬧?”
江齊躊躇說:“因為您前任的楊大人許下監生們額外的補貼,而您上任……此事未有落實。”
蘇韌冷哼無聲,斷然道:“知道了。繞道回府罷。”
他繼續看書,心裏卻有一番計較。
應天府生活日益窘迫,翰林院出身的楊映欲補貼監生們,自有他道理。
蘇韌交接時,並不知此事,因此未有指示。下屬的官員,想當然便停發了。
假如蘇韌知道,他是不會下令停止這一別人“善政”的,反正府庫並不少這些錢。
但他蒙在鼓裏,如今卻成了監生們怨怒的對象。他決定毫不退讓,一文錢也不追發。
對於屬下,蘇韌就要“護短”。如果他一開始就諉過於下屬,以後誰敢對他實心效力?
而他自己是新官上任,迫於壓力而示弱的話,以他小吏的出身,隻怕永遠壓不住陣腳。
他思及這裏,喚來江齊:“你快馬到府衙書房,問他們要才裝裱好的楊大人寫的‘克己複禮’大字,令嚴推事即刻送到國子監去。此外,告訴俞檢校,代表本府去各寺收齊好楊大人寄放的善本典籍,一並送入國子監。”
江齊應聲而去。
蘇韌冷笑,自言自語:“好,既想念楊映,給你們他寫的‘克己複禮’。”
他覺得:雖不給補貼,但送去書籍,已算得體貼。
如還有監生鬧事,他打算讓人代他質問他們兩句。
聖賢不是說:朝聞道,夕可死麽?真的讀書人,是多看幾本典籍要緊,還是要多吃幾口飯?
大眾疾苦,府事凋零,監生們又要吃飽喝足,又要傲骨正氣,天下哪有這等美事?
他一路翻閱,將書內感興趣的篇什疊個小角,備後細看。
轎子停在衙門口,蘇韌下轎。方川正翹首以待,蘇韌才要問話,身後一片悲泣之聲。
他驀然回首,見衙門對麵跪了好幾十人。嗚嗚抹淚的,有老有小有婦女,偏沒一個青壯成丁。
蘇韌沉默,猜著了七八分。
方川皺眉:“俱是被判處‘斬監侯’米販子家眷。這天太熱啊……眼見著昏死了好幾個……”
蘇韌麵無表情,掉頭往衙門裏走,想著要交待方川的事項。
忽然,一個孩子哭嚷道:“娘……娘……你醒醒……”
蘇韌眼角餘光,瞥見中暑的是個中年婦人。哭喊焦急的男孩,不過十一二歲。
蘇韌隻看一眼,竟停住了腳步。鬼使神差般,他伸出脖子,細端詳那對母子。
邊上有個同跪的老頭兒,可能粗通醫理。這會子屬他仗義,掏丹藥,掐人中,婦人悠悠醒轉。
她麵色蠟黃,拉著孩子,使盡全力說:“娘沒事。別急,娘怎麽都不會離開你的!”
蘇韌聞聲,背脊一晃。方川喚道:“大人,嘉墨!”
蘇韌回神,用袖子半掩住臉,告訴方川:“我先去更衣,再來見你。”
方川答應。蘇韌人往後院走,向一名常在前衙後院穿梭的差役招手。
那人忙跟上來。蘇韌說:“你悄悄把對麵的青衫母子引出來,帶去靚波軒見我。”
差役會意,也不多嘴。蘇韌鎮定下來,換了便服,往荷塘邊去。
他回想婦人音容,昔日時光,走馬燈似的回旋。
等他到了靚波軒,那婦人正縮手縮腳,目光躲閃,緊攥著男孩的手。
差役道:“見了府尹大人,還不下拜?”
婦人一個激靈,忙要下跪,蘇韌彎腰扶住了她。
他望著她,感慨萬千,茫茫人海,居然能夠重逢。
蘇韌心情激蕩,化成依稀的笑容,問:“你還記得當年的石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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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欲知後事,請看下回“七月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