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七月圍城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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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婦人聞言,竟然抖得如篩糠一般,她扯著孩子往後退,眼珠卻定在蘇韌臉上,說:“你……你……你真是石頭?”
    蘇韌曉得她被唬住了,蹲下身柔聲說:“是我啊,杏花姐。還記得你給我的萱草紋衫子麽後來改成了我兒女的肚兜,總還藏在我家裏呢。”
    一別十餘年,舊衫青青,尚不曾褪色。而石頭記憶裏那有虎牙善歌唱的少女,成了麵前這憔悴不堪的婦人。若不是她溫婉的嗓音曾縈回在小石頭夢中,蘇韌哪能認得出她乃是杏花姐
    婦人不再後退,她鬆開自己孩子的手,直起背脊,望著蘇韌半晌,想要開口,已淚流滿麵。
    她哭著說:“石頭……你真的是石頭!石頭……你長得這麽大了!你上哪裏去了?你,你居然是這樣出息了……你能到今天……得吃多少苦啊……”
    她情不自禁拉住了蘇韌的衣袖,淚水打在紅羅袍上,點點深紅似血。
    她那孩子不明所以,見當娘的哭泣,也忍不住哇哇大哭。
    蘇韌心中酸澀,低聲安慰說:“杏花姐,那時我遇到了好人家,並沒吃多少苦。再說咱們不是又見了麽?你有多少難處,我都替你擋著,你還傷心甚麽?”
    杏花漸漸清醒,低頭瞅見自己哭濕官服,嚇得如被燙手,趕緊鬆開了蘇韌衣袖。
    蘇韌笑道:“不妨事的。杏花姐,你緩口氣,喝點水。”
    他深吸口氣,將杏花扶起,讓她坐在官帽椅上,再捧上茶碗。
    等杏花接了,他朝那小子招手,遞給他一串葡萄:“吃吧!你愛吃多少,都盡著你。”
    小小子哭得又渴又累,聞到果香,忍不住流口水。
    他察覺母親已平靜,府尹大人竟一派慈和,滿心歡喜,蜷縮在椅子一側隻顧吃起來。
    蘇韌心知杏花在牽掛家人,便問她來應天府,所為何事。
    杏花飲水潤了嗓,對蘇韌道:“當時我嫁得了客商向老倌,心裏並沒個底。所幸我在無錫安頓下來,也算豐衣足食,後來我生了兒子,丈夫是年過半百人,哪會不歡喜?在家中,我便做得大半主。那時,我曾托人到湖州找過你,聽說你和一個大個子木匠一起走了,也不知道往哪裏去……前兩年,向老倌折了本,丟了自家鋪子。蒙人介紹,他來南京一家米行替人掌櫃……數日前,說是什麽涉嫌黑市,官府抓了他去。可那米行本不是我家開的,錢又不到我們口袋裏去。幕後人逍遙法外,他一老頭兒,豈不是背黑鍋。石頭……不,蘇大人,你……”
    她欲言又止,蘇韌微擺手說:“原來如此,姐姐不必說了。此事不算什麽,隻害我那老姐夫受苦了。我這就命人將他放出來,與你們母子團聚。”
    他打開門,喚來侍從,低語幾句。那人連聲答應,奔往前麵衙門去了。
    杏花驚喜道謝,蘇韌閃避,不肯受她行禮。
    杏花急喚那孩子道:“你快給蘇大人磕頭,馬上能見老爹了!”
    孩子吞咽著葡萄,含糊叫聲恩人。
    蘇韌阻攔說:“既是杏花姐兒子,合該叫我聲舅舅才是?”
    他問孩子名字,孩子答:“舅舅,我姓向名實,娘叫我‘小石子’。”
    蘇韌一聽,對杏花展眉道:“他叫小石子?”
    杏花臉紅:“是啊,但我這小石子是真傻,遠不如石頭你從小聰明。”
    蘇韌掏出帕子,俯身替小石子抹幹淨他滿下巴的葡萄汁水,說:“傻人有傻福。聰明人怕被聰明誤啊。杏花姐,你們母子能常守在一處,便是人間大幸了。”
    杏花聞言,猶豫片刻,才問:“石頭,你後來回過湖州麽?聽說,你娘葬在那邊了……”
    蘇韌身子一震,低聲答:“沒有回得去。我娘她……。”
    一陣水榭的涼風襲來,杏花莫名打了個寒戰。
    她快步走到蘇韌跟前:“石頭,我想起個事兒,要告訴你……”
    恰在那個節骨眼,靚波軒外的荷塘裏,忽嘎嘎幾聲,飛起個綠頭鴨。
    蘇韌杏花俱朝窗外一看,彼此噤聲。有個少年人溜過回廊,直往這屋裏來,正是範青。
    範青興衝衝道:“蘇大哥,行李我已備好……呃,有客人?”
    蘇韌想到:杏花姐所認識的石頭,是範青等人都不知道的過往。
    他內心有絲不自在,麵上掠過丁點尷尬。杏花瞧了蘇韌一眼,先給範青道萬福,範青忙還禮。
    蘇韌換上慣常沉穩笑容,說:“這位範青,是同我從帝京城來的朋友。如今府內的事,俱托於他掌管。青弟,這位向娘子……是我的遠房姐姐。我們失散多年,不意在南京再見。”
    杏花會意說:“是啊,托我家老頭子的禍事,帶來了這樁喜事。我離開家鄉多少年了,也沒想到……沒想到巡撫大人就是……蘇韌。”
    蘇韌尋思:杏花姐曾四處賣唱,自有隨機應變的本事,應該不至於向外人露出他的底細。
    他放了心,對杏花說:“我們姐弟重逢,本應慶賀一番。但不巧我今日有公務在身,即刻要啟程前往軍營。姐姐你且在此處靜候姐夫。等我回來時,再專設宴席給姐夫壓驚。既然咱們是親戚,以後要常走動才是。”
    杏花滿臉關切:“你去軍營刀劍不長眼,你看你穿著這身大紅……”
    蘇韌和範青都笑了。蘇韌收了笑,溫言說:“是。姐姐說得有理。”
    範青將荷包解下,丟給小石子玩,對杏花道:“向娘子,你是好心。隻蘇大人衣服多得很,哪隻這一套呢”
    杏花訕笑。她轉身,靜聽範青逗小石子說話,暗暗將眼角淚痕擦去,再將裙上塵土撣了。
    她默默望著蘇韌與大家道別,自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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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韌走到外頭,喝了碗綠豆湯解暑。
    他換了一身常服,將範青替他備好的涼扇過了手,臨了又撂下了。
    他先到府衙堂內,與方川交待完畢。再往別室之中,見了奉命等候他的南京太醫院院判。
    臨行之前,蘇韌越發有條不紊。旁人心中納悶,可不好當麵去問他。
    哪知蘇韌少年時,也曾心急過。可這世間事,忙中易生錯,恰應了“欲速則不達”那句聖訓。
    他吃了虧,便長了記性。所以,如今不是掐中了蘇嘉墨的要害,是萬萬撩不急他的。
    蘇韌辦完了該辦的,聽得廄內馬嘶,曉得連馬都等得不耐煩了,才吩咐上路。
    馬車顛簸,蘇韌將“和事佬”所作那本“溧水雜譚”重新打開,循著折角頁麵繼續閱讀。
    因為“和事佬”的文筆向來合蘇韌的脾胃,所以蘇韌閱讀之時,常有會心笑容。
    他不知看了多久,漸覺眼角酸澀。一縷陽光刺入車簾,他才想到瞧瞧應天府的鄉野。
    入夏時節,天光本來暗得晚。蘇韌一眼望去,隻見綠野茫茫,稻花翻滾。
    炊煙之中,山色若隱。牛背上牧童吹笛,田壟間老農歇擔,風物有情,仿佛入畫。
    到此時辰,日頭依然耀眼,好像給山丘戴上頂金絲棉的風帽。
    蘇韌心想:溧水被圍,百姓還是照樣勞作。亂,隻是一時。經營土地,倒是長久之事。
    江齊本不多話,見蘇韌遠眺良久,才說:“大人您看……”
    蘇韌順著江齊馬鞭,隻見路旁村落口的樹杈上,倒掛著幾條剝皮狗。
    蘇韌本人對豢養畜生從無興趣,看到此場麵,也不會起憐惜之心的。
    他放下書本,索性現學現賣道:“這溧水縣人,雖名氣上不如咱們六合人彪悍。然則你看此地兩樣特產,一是狗肉,二是燒鵝。本地人的性情,可見一斑是不是?”
    江齊收了馬鞭,跳下馬來,他牽著韁繩,側臉陪著馬車裏的蘇韌說話。
    “大人恕小的魯鈍。”
    蘇韌莞爾:“狗肉燥血,鵝肉滯氣,吃多這些,人滿腔熱血又氣鼓鼓的,哪會是省油燈呢?”
    江齊附和:“大人所言極是。所以倪僉事數萬人馬圍城,卻不用強攻?”
    蘇韌道:“此種神機,隻倪僉事才知。江齊,你可認得南京太醫院內一個同鄉名何傳馨的?”
    “小的認得,可與他不熟。他原是白鑼巷裏白郎中外孫,六合城裏誰沒用過他外公開的膏藥”
    蘇韌失笑:“原來是他!他離開故鄉早些,我一時竟沒想到。”
    “大人的思慮都是為國為民,這些俗事不足掛齒。白鑼巷離開您府老太爺創辦的學堂不遠,八成他還是老太爺親自開蒙的呢”
    江齊口中“老太爺”,便是那位蘇塾師。“蘇氏學堂”,實為一間茅屋,從沒招滿過十個學生。
    蘇塾師是個孤僻老鰥夫,自打認了蘇韌當螟蛉子,對外人隻說是寄養在外的兒子。雖僅幾年之親緣,但父慈子孝的,鄉民都看在眼裏。蘇塾師早就作古,而蘇韌諱莫如深。莫說江齊,就是六合縣內地頭蛇,誰能分辨得清楚?
    江齊接著說:“早前小的公務出入,常與何傳馨照麵。近日似不見了他。”
    “難怪你。何傳馨為南京太醫院委派,去了倪僉事大營擔任醫士。等我們到了軍營,你可相機行事,引他來我們的下處。”
    江齊一句話不多問,唯應命而已。
    車馬再往前行,大路收窄,路口正成“丫”字。
    江齊問過了車夫,告訴蘇韌說:“大人,咱們離大營已不遠了!”
    蘇韌朝窗外一探,哪裏即刻看得見大營
    他左手邊有座鏟型小山丘,象是隻豎立起來的簸箕。蘇韌心思一動,翻看了下手中的雜譚。
    “和事佬”寫個地理書,甚為體貼,配有不少手繪。
    此山形如其名,正是“和事佬”描繪過的,恰在溧水縣城外的“簸箕山”。
    據“和事佬”介紹:山上建有座“虎仙廟”,凡是祈願,百靈百驗,多年來香火不絕。
    而讓蘇韌感興趣的,卻是那虎仙廟前有塊大岩石,正是俯瞰縣城內外及石臼湖的絕佳處。
    譚老爹沒念過書。可他在世時,常對蘇韌念叨一句詩:“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蘇韌入營在即,自然不肯放過這個“高瞻遠矚”的機會,何況此山又不高,決計累不死人。
    蘇韌這樣想,便對江齊說到意欲登山。江齊忙上馬前驅,號令著車隊往左行去。
    不一會兒,他們就到山腳下。小山遍栽了桃李果樹,紅瓊綠玉,有甜香撲鼻。
    上山有條羊腸道。道口樹蔭裏,蹲著兩名錦衣衛。二人見了蘇韌一行,忙拽著配刀站起來。
    江齊上前拱手,出示應天府腰牌,此二人搖頭說:“上峰有令,任何人不得上此山。”
    江齊好說歹說,對方死活占著小道,不讓通過。
    江齊手下人看得火起,這個罵道:“你們是蟹生的麽府尹大人麵前,非得橫著走”
    那個嚷道:“好狗不擋道!你們的上峰,管得著我們應天府”
    守山的也來了氣,回嘴道:“錦衣衛,隻認得錦衣衛的上峰!哪怕蔡述來了,照樣不讓過!”
    蘇韌至此才發話說:“爾等不可難為二位力士。既是倪僉事的命令,我們不得不遵守啊。”
    他言笑晏晏,又是詢問二人的姓名,又是誇獎他們的辛勤。
    守山的見府尹如此謙和,忙躬身道:“大人莫怪。倪僉事聽聞山上有虎仙,特令廢絕淫祀。”
    蘇韌尋思:皇帝迷信,本多忌諱。倪彪名“彪”,正在領兵,而此地恰有虎仙大興。倪彪若不禁止鄉民崇拜,豈不是落人口舌?
    他點頭說:“凡民間怪力亂神,理應禁絕。但本府登山,是為了機要之務。既今日不行,明日我得了倪僉事手令再來。二位力士忠於職守,精神可嘉啊。”
    江齊一個跨步:“大人?若上頭以耽誤國事為由責怪下來……”
    蘇韌瞬目:“噯,不必多言。自有本府替二位兄弟應承。”
    那二人聽了這話,對視一眼,哈腰道:“且慢。大人既為了公務,我等倒不能攔著。”
    “多謝二位通融,為難你們了。”蘇韌笑道:“上峰的威儀還是要顧全,大隊人馬留此為好。江齊跟我上山,速去速回。”
    江齊在前,蘇韌在後,二人爬不多時,便來到山頂。
    山頂平整,確有座小廟。雖蘇韌在書裏已神遊過此廟,等親眼見了,不由覺得新鮮。
    那廟堂不過百尺方圓,繞著一圈雜色磚木砌起來的“百家牆”。
    廟前豎麵黃不拉幾的錦旗,繡著“法力無邊”四字。
    廟周瘋長著虎尾巴草,散落有幾個木頭座墩。
    廟門口有對木牌,裏麵字偏生鏤進去的,寫得是:
    “虎去山還在,山在虎又來”。
    門檻裏匍匐著隻木雕的老虎。虎口半張,一雙圓眼,滿透著鄉裏鄉氣。
    虎背上露塊白皮,刻著四行隸書。
    “來此廟者,虎口投幣。
    有錢不投,不得好死。”
    蘇韌抿嘴。江齊咕噥:“這老虎好毒。”
    蘇韌之性情和易,並不全出於矯飾。他旋即掏出錢袋,微笑道:“入鄉隨俗,我先來吧。”
    他找了找,才發覺袋裏隻有碎銀金葉,竟無一個錢幣。他一愣,想自己居然會不帶零錢了……
    江齊趕緊遞上自家錢袋,蘇韌撿了個銅錢,投入虎口。
    木老虎咯嘰咯嘰,居然從後腚裏拉出來張木簽,江齊忙彎腰拾起來,遞給蘇韌。
    蘇韌一看,簽上是:“自求多福!”
    蘇韌默然,點了點頭。他觀察這老虎的木工,頗有匠心,不由想到了老婆和丈人。
    當年,他並不是嫌棄學手藝,而是譚老爹說他生得文氣,愣是不肯讓他做木匠……
    江齊大約不信邪,乘這功夫也投了錢,老虎拉出來的,還是“自求多福”(1)。
    江齊搖頭,對蘇韌說:“敢情無論大人還是小人,‘自求多福’這四字兒都管用”
    蘇韌恬然道:“此虎吃了還知道拉。比別廟裏那些光吃不拉的貔貅(pixiu)(2)有良心。”
    說完,他將木簽悄放入袖子,再往裏頭走。過了口枯井,便是廟堂。
    廟堂裏大概是因被倪彪斷了香火,竟找不到一點供品,連神龕賬幔都不知飛哪裏去了。光禿禿案前,擺著一個瓷盤,裏麵半截蠟燭,滿是燭淚。
    神龕裏有尊泥塑,是個跪拜村姑的摸樣,也說不上美醜,手捧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老虎。
    蘇韌想:莫非小老虎就是虎仙麽?
    他望著泥塑,欠了欠身,心中默念:若是你靈驗,能保佑我蘇嘉墨一家早日團圓麽?
    江齊不能免俗,在蒲團上拜了兩拜。
    蘇韌問:“念叨你那兄弟?”
    江齊坦白:“兄弟同母生,成家各自飛。小的許願早日在城中買房,安置我那多嘴的渾家。”
    蘇韌道:“果然凡是個名城,都少不了人。地價日貴,連我在帝京尚無有自家地皮。”
    “大人自有洪福,這些個不在話下。”
    蘇韌笑說:“多謝你吉言。”
    他說完,似覺有什麽不妥。他嗅了一嗅,皺眉查看,瞧不出名堂,再往廟後走去。
    廟後有泉眼,泉水滴滴答答,穿過一叢灌木,是塊伸出山坡的大岩石。
    蘇韌想:這便是“和事佬”所說,當地人稱為“虎舌頭”的地方。
    夕陽西下,山風襲來,蘇韌立在“虎舌”之上,雖不著紅袍,周身卻為霞光所浸染。
    他視力極好,且無畏於登高。因此他再邁一步,布鞋底釘住,則七月圍城,遙遙在望。
    隻見平原盡頭,有座臨水孤城。火煉瑪瑙似的天空下,城郭影迭於石臼湖的波光上下。
    城外軍營密密麻麻,如星羅棋布,中有道路經緯,分左右兩軍包圍縣城,正挾成蟹鉗狀,
    黃昏時分,不論城內千家,還是城外萬軍,大家俱忙於炊事,那煙氣蒸騰,仿佛浮起片紅霧。
    蘇韌心中悸動,振作精神,暗歎道:紙上談兵一萬年,不如身臨其境一刻鍾!
    難怪有人不好財帛女子,偏愛幹戈兵馬……此間大氣,最是引人入勝。
    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蘇韌自認外行,但看這架勢,便知城內外的,都不是等閑之輩。
    一方不急於攻,一方不慌於守,犬牙交錯,未知哪個先“內傷”。
    城樓上有人走動,掛上排燈籠。雖不入夜,燈籠已燃,白底紅字,甚為奪目。
    蘇韌好奇,往前邁步,江齊輕聲提醒:“大人小心。”
    蘇韌腳底下自有分寸。他在離開“虎舌”尖三寸處,穩穩站住,以手遮額,舉目觀看。
    八個燈籠,亮得正好,原來是“上不反君,下不欺民”。
    蘇韌奔赴軍營前的緊張,已被山嵐吹得稀薄。
    他展開手掌,嘴角一揚,喃喃自語:“有意思……”
    他心中有個梗概,便與江齊匆匆下山,往倪彪大營行去。
    蘇韌精細,與人約會,向來守時。他前信中說:今晚會趕到。果真,天一擦黑,他人就到。
    蘇韌選天黑才入營,本有他的算盤。
    因本朝錦衣衛內,多有勳臣子弟,風氣素惡。
    而倪彪本衛戍紫禁城,後為皇帝拔擢,在長江要衝領軍近十年,自有他那一套。
    蘇韌自問對軍事是一竅不通。且他以為多數人淺薄,常愛以初會的印象來下斷語。
    夜色蓋臉,對彼此省事。他可免去些裝樣的功夫,別人呢,也使不出大威風來。
    大營前,早有位年垂不惑,倜儻不群的錦衣衛千戶,率一群大小軍官等候。
    蘇韌下車,彼此問候。曉得那人姓周,乃是倪彪副將。
    周千戶道:“因不知大人何時到達,倪大人且留賬中處理軍務,專令我等迎候。我等已備下接風酒,專為您洗塵。”
    蘇韌客套道:“多謝費心。”他請問周千戶籍貫,答說是冀州人士。
    蘇韌仿佛閃念,提了句:“冀州周氏,在本朝人才輩出。大人豈不是昭仁成皇後的本家?”
    周千戶一笑,挺胸道:“家父正是成皇後的從侄。”
    蘇韌肅然道:“如此,失敬失敬啊。”
    本朝外戚幹政,比前朝要收斂得多。裙帶上生官兒,卻照樣少不得。
    外戚子弟,血脈合與皇族,難免自矜於門第。
    可顯赫的家世,好比絲質小衣,自己每貼心寶惜的穿著,並不好常露出來給別人瞧的。
    而蘇韌不僅想到,還提起了,周千戶對府尹大人這份殷勤,回報以家常寒暄。
    他二人領頭在前,邊走邊聊。
    後麵眾人聽得都是“南京今夏太熱”“犬子已經進學”之類的閑話,無半句牽涉正事。
    殊不知蘇韌這人最喜歡在主菜上來之前,拉上幾句寒暄,以為開胃下酒的小菜。
    蘇韌覺得:那“治大國若烹小鮮”的題目,太大太深奧,對他並不實用。
    而官場上人與人的交往,正如宴請,雙方是輪流做東。
    光有主菜,沒有小菜,顯得不夠周到。隻有小菜,不備主菜,也是不夠體麵。
    蘇韌在應酬間,冷不防聽得一陣風聲。他一抬頭,隻見個壯大婦人迎麵朝他衝過來。
    蘇韌愕然,周千戶等急叫:“快攔住!攔住她!”
    那婦人生得比通常男人還要高,頭頂著個寶塔似高發髻,水桶腰,黃粉麵。
    她一踢腳,一甩裙,兩手一拍,真力大如牛,區區幾個錦衣衛,哪裏攔得了她?
    她張著豬肝色的大口,高喊道:“蘇大人,你終於來了,你要替民婦做主哇!”
    蘇韌心說不妙,忙要躲閃,可是婦人已瞅準他撲過來,似想揪住他衣帶訴苦。
    蘇韌大驚失色,肩旁一溜,身子偏過,誰知婦人收不住力,整個人摔下來。
    眾人驚呼中,眼睜睜看著壯婦人帶著府尹大人一齊摔倒。她山崩似的,跌在蘇韌身上。
    蘇韌活到今天,尚未經曆過如此恐怖的陣場。
    他被一摔之下,眼冒金星,身上劇痛,心中發苦,想要呼救,喉嚨卻被口痰堵住,發不出聲來。他胸口更象壓了座鐵塔,哪裏能動彈?
    那壯婦麵上的黃粉和著汗珠融了,掉在蘇韌脖子上。等她回過神,自己也嚇了一跳。
    江齊等高呼:“大人啊!”眾人手忙腳亂,分開壯婦,扶起了蘇韌。
    蘇韌氣若遊絲,靠著江齊,勉強站立。他耳裏滿是那婦人嚎啕:“蘇大人,你要替民婦做主!”
    蘇韌一陣眩暈,不知哪裏出了差錯,冒出來這麽個人?
    他驚魂未定,想:初來乍到便出了醜,自無可挽回。滿腦渾沌,絕不能理那女人的茬子。
    周千戶見蘇韌失語,便對江齊說:“蘇大人臉色不好,先請你家大人去為他安排的營帳歇歇吧。”
    江齊忽冒出一串六合鄉音,大意是問,軍中可有大夫六合鄉音,並不好辨。
    周千戶先沒聽懂,後才吩咐手下:“……快去喚何大夫。”
    蘇韌半閉眼,心中好笑:江齊倒會“急中生智”,是個人才。
    他任由江齊將他攙扶到一處營帳內,才歎氣睜眼道:“周大人,那位……”
    周千戶尚陪在他身邊,再三抱歉說:“我等實不料此種事故。都怪‘母大蟲’過於厲害,讓大人吃了驚嚇,我等萬分過意不去。”
    蘇韌擠出笑容:“不怪她驚我,我原中暑了。厲兵秣馬的,她一個婦人,唱得何等角色?”
    周千戶道:“她姓邱,是現任的溧水縣縣令俞戩(jian)的老婆。溧水縣被圍之前,俞戩剛好新官赴任,撞在了刀口上,被一同圈在了城內。邱氏聽說消息,率六個孩子一同從江北趕來。正逢倪大人包圍此城,她便在營裏麵賴著,天天吵嚷,不得安生。”
    江齊默默送上盆水,絞了條手巾,蘇韌自己動手,擦去脖子裏粉渣。
    他心道:厲害,生養六個孩子,她還能大吵大鬧,大打出手。此類女人再多幾個,天下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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