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七月圍城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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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圍城(上),今天俺一並貼了,請大夥別漏看了前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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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蘇韌半躺著問:“倪僉事這樣雄才,怎奈何不了一個女人?”
周千戶道:“不然。蘇大人你是不曉得這邱氏的根底。她爹是成祖爺的馬前卒,東征時,她爹替成祖爺擋了箭,蒙禦口追封為錦衣衛百戶。她倆個兄弟也都是烈士(3)。廖嚴抗倭時,他們奮不顧身,全戰死了。廖製台題字的“忠烈之家”牌坊,便樹在揚州她家門前。這邱氏從小舞槍弄棒,無人敢於提親。成了老姑娘,她招了個落魄秀材當上門女婿。我們在揚州駐防時,人人曉得她愛吃醋,能轄製,活脫脫是個母老虎,這種女人啊……”
“大人請用。”江齊搶著遞上手巾,斷了周千戶話頭。
蘇韌莫名從唇角浮起笑,聽得入神。
周千戶順手抹去臉上汗珠,繼續說:“若尋常女人,管她土豪還是宦族,都可趕出去。但這女人自命‘烈士遺珠’,莫說倪大人不好辦,就是萬歲來了,也得好言相勸,是不是?”
蘇韌坐起正色道:“大人們乃是不忘國本。既是烈士血脈,我們秉承聖上的仁心,理應優待……”
說話間,一個月白衫背藥匣子的男子穩步進來,正是何大夫。
何集馨先給周千戶見禮,再給蘇韌請安,最後衝江齊略點頭。
周千戶迎賓不易,本站得腿酸,又口幹舌燥,還惦記著去向主將複命,借此機會先行告退。
周千戶一走,蘇韌對何集馨開門見山道:“家父是六合螺螄巷蘇塾師。何大夫,您是否是我的師兄?”
何集馨垂手,再拜道:“小人豈敢高攀。但小人幼年因隨外祖住白鑼鼓巷,三生有幸,確受令尊啟蒙。”
蘇韌忙扶住道:“果然是師兄!我因生得晚些,曾聽家父提起您這位好學生能懸壺濟世。竟沒想你我幸會於此地。”
何集馨汗顏說:“小人幼年頑劣,何嚐奢望老師牽記?大人之崛起,豈不是令尊育人之功德。……聽聞大人中暑,請容小人診脈。”
蘇韌任由何大夫替他診視。他瞟了江齊一眼,江齊馬上退守營帳門口。
蘇韌嗬嗬笑道:“師兄,我這番來溧水,身子並沒中暑,隻有些心病。來前我遇到了南京太醫院院首,他托我轉交你一味新藥,並托咐師兄替我治病。”
何大夫一愣,接了蘇韌遞來紙片瞧,雙瞳瞬時放大,鼻尖出汗,臉頰發紅。
那是一張南京太醫院提升何集馨為局內司藥的任命書。
太醫院,本是肥水衙門。司藥,如果當事人不計因果報應的話,更是一份美差。
何大夫捏著紙片,低聲說:“謝大人成全,然小人‘無功不受祿’啊。”
蘇韌笑盈盈將紙片塞入藥箱夾縫內,柔聲道:“我正欲使師兄立功。”
蘇韌既來溧水大營,便是灑下了張漁網。他即便撈不著魚蝦,也非得撈得些石塊。
文武有別,他要打探消息,掌握軍情,自要安排下個眼線。何集馨因著鄉誼,正是人選。
他深知在大軍之中,大夫最有人緣。他們不顯山漏水,能走動自如,洞察八方。
再者,人吃五穀雜糧,哪能沒個三病四痛?哪怕最難相處的軍人,也鮮有與軍醫不和睦的。
何大夫會意之後,順水推舟,對蘇韌有問必答。橫豎他雖在軍中,畢竟是由南京太醫院委派。
他講了些軍情,又把懷中藏著的大軍藥品出入細目供蘇韌看了。
蘇韌翻閱,歎息道:“我軍既不困乏,也無水土不服。引而不發,依師兄看,難在何處?”
何大夫道:“小人原以為一鼓作氣,便可了事。我等外派醫士,雖長個資曆,哪有留在院內實惠?遷延至今,我不知領軍的是何打算。大人來此,須知本軍之中有兩隻虎。一隻是那母老虎俞邱氏,另一隻,說來不敬,便是僉事大人倪彪。他笑口常開,從不當麵拒絕人。以小人觀察,他貌似好酒而粗率,可全營軍官,無一人不對他口服心服的。他不是隻‘笑麵虎’,又是什麽呢?大人拿著這個……有用。”
蘇韌一瞧,是塊小方石。
何大夫解釋:“此乃醒酒石。倪彪的酒量太大!大人你若不想癱倒,學別人樣隨身帶著吧。”
蘇韌謝過。他目光一閃:“俞娘子鬧,是否要倪彪允諾保全城內她丈夫的性命?”
何大夫收了細目,道:“她初時嚷著要入城,說母子們與丈夫同生共死。錦衣衛與她父兄有淵源,哪肯由著她糊塗?她天天吵,非要倪彪放行。倪彪不愧是‘笑麵虎’,聽著,應著,唯獨不做。大軍圍城之前,大概是先行城內安了探子。城內大體情況,外麵大概清楚。俞縣令受亂賊脅迫,還做著縣官,他管理民事,與亂賊交涉,連一班人質都好吃好喝的活著。可前幾天,傳出個怪事,說那俞某抵不住美色當前,與亂賊頭目的妹子好上了。母老虎獨食被搶,氣得跳腳,哪肯善罷甘休。她自從得了風聲,鬧得天翻地覆,非要倪彪大軍馬上攻城,她說要頭個衝進去抓住負心漢,撕個痛快……”
蘇韌搖頭苦笑,將心比心,思忖俞戩捏著性命,哪有閑心?他應不至於那麽糊塗,也許另有蹊蹺……男人家常互勉:徐而圖之。可婦道人家,眼裏常是丈夫最要緊,一城之隔,宛如隔世,哪容得你什麽圖謀
周千戶的聲音又在賬口:“蘇大人,可緩過來了?”
何大夫眼明手快,扯出張膏藥,他指頭一削,往蘇韌懷裏探。
蘇韌肋部頓感清涼。帳中縈繞著種六和鄉民似曾相識的味道。
他內心讚許:何集馨雖在醫術上另辟蹊徑,並未丟下看家本領。
周千戶撥開帳子,對蘇韌道:“倪僉事極為關切您。請大人歇著,他會過來探望。”
蘇韌領會此言。這功夫,這點路,倪彪想來便來了,還用人鋪橋?然而客隨主便,本是禮數。他掃了眼無聲退出的何大夫,忙道:“怎麽敢當?我已無礙了。容我更換了醃臢衣服,跟仁兄去拜會大人。”
府尹更衣,周千戶循禮暫避。蘇韌壓低聲叫江齊:“你包袱裏可有荷葉饅頭”
江齊立刻翻出三隻冷硬的小白饅頭,蘇韌來不及細嚼慢咽,趕緊吞進肚,權當酒前墊底。
江齊遞口水,蘇韌臉一歪,才全咽下。
夜色降臨,大軍之中,火炬亮如白晝。
飛魚織錦,繡春寶刀,傳說裏錦衣衛常見的擺設,蘇韌在這裏全都沒看著。
本來,江東苦夏,人穿件三棱布衫都出汗,揣把紙扇子都嫌累贅,
凡想得通的人,誰還在乎擺那些虛的?
大營處,有頂巨帳,帳前篝火熊熊,飄著麵“帥”旗,威風凜凜。
賬前空地上,有八位大力士,袒胸露臂,捉成四隊,正練習相撲。
蘇韌微笑旁觀,想:圍城不攻,吃得太飽,玩這個倒正好。
滿目肉色,他是意興闌珊。他目光逡巡,投向對麵那群軍官。
“這便是蘇府尹麽?久聞令名,少年才俊啊。”有人迎上。
此人臉色長春,笑聲朗朗,蘇韌想:非是倪僉事不可。
那倪彪本天子儀衛出身。他兩鬢斑白,身高足有八尺,燕頷(han)虎須,真是儀表堂堂。
身為主將,他卻和身邊軍人們一樣,僅穿棉布戰衣,本色布鞋,綁著白色護足。
蘇韌雖著常服,還是行了空手禮。倪彪則拱手答禮,笑問道:“蘇府尹排行老幾啊?”
“僉事大人,我是獨生子。”
倪彪笑對左右:“那便是‘阿大’了。”
他拉著蘇韌往主賬內走,笑道:“阿大,我排行老九,叫我九哥好了。這位周四,你已見過。這是王六,那位是胡小乙……”
周千戶陪笑:“我們僉事大人從軍日久,不拘一格,喜稱呼眾人排行。”
錦衣衛,笑臉,稱兄道弟數排行……讓蘇韌莫名想到了另一個人。他心思一回,欣然對倪彪道:“還是武將痛快!可‘九哥’二字,我不敢逾越,不如叫您‘九叔’,您意下如何?”
倪彪笑著讚成。他問了蘇韌的身體,大掌在蘇韌背上拍道:“阿大的身子骨還弱些。”
蘇韌被他拍得一晃,注視倪彪道:“九叔說得好。天行健,文官應該‘自強不息’(4)才是。”
帳中燈光簇簇。每個人案前,是大盆狗肉,滿碟燒鵝,邊上壇子壘起,酒香襲人。
倪彪親自給蘇韌斟酒,坐不多時,眾人汗如雨下,照樣喝酒談笑。
蘇韌環顧,確實無人使用涼扇。大多數人用袖子擦汗,個別力氣大的,揮起空碟扇扇風。
倪彪不談局勢,蘇韌也閉口不言。那倪彪每提到皇帝,就站起來,將酒杯向北方伸一伸。
於是滿座靜穆,他坐下了,眾人重又談笑。
二人互相敬酒,蘇韌給對方斟得勤,無奈對方喝得速度更快。
蘇韌飲酒,本無天賦,雖有鍛煉,也是有限。
和倪彪喝了半個時辰,蘇韌感慨,遇上這隻“笑麵虎”,以其天賦異稟,自己練與不練,其實無所謂了。橫豎都屬笑麵虎笑到最後,別人先倒。
蘇韌以府尹的身份,原本可以婉拒敬酒。
他權衡了,以為局勢微妙,將官一心為上。今夜倪彪的敬酒,是卻之不恭。
蘇韌身熱頭暈,麵紅耳赤,明知肉食吃了,更易醉酒,但桌上除了肉,也沒別的可吃。他胃裏火燒火燎,不下點菜,能把人烤焦了。他記起萬歲曾在軍中禁賭,歎息為何不連酒一起禁了?他仿佛感到腦髓間升起一股雲氣,飄飄然然,直上九重霄。
縱然如此,他還是保有一絲清明,說不了像樣的話,他閉緊嘴巴,手上舉著酒杯,眼神安定,好像這酒總喝不完似的。
軍官們久經沙場,飲酒如飲水,可到此時也膩了,光顧看“九叔”“阿大”對飲,以作消遣。
倪彪酒興正濃,咧嘴問蘇韌:“阿大,你來咱們這兒,沒帶個武器防身麽?”
蘇韌俯身,暗用手按胃,笑道:“九叔……麵前,我……我不能班門弄斧。跟著九叔,我何至於危?”
倪彪大笑。恰在這時,有個力士進來,對倪彪奉上一封書信。
倪彪避席而去,片刻即回。
他打量蘇韌,笑道:“阿大身子骨弱。酒多傷身,來日方長。來,九叔送你回去。”
周千戶等忙要伴送,倪彪哈哈笑道:“又不是嫁閨女。你們隻管飲著,等我回來。”
倪彪向江齊揚手,卻不要他相幫。他輕鬆扶起蘇韌,健步如飛。
蘇韌回到自己帳中,掙紮說:“九叔,我沒有醉。”
倪彪收了笑,說:“醉不醉的,反正你們全都有解酒石不是?”
蘇韌想了想,笑道:“有。九……九叔威名遠播。”
“阿大,你不勝酒力,舍命陪酒,九叔心領。這麽拚的紅袍文官,我頭一次見。我有位親叔,你知道是誰。閣老方才來信,說起贈你短劍之誼,獻芹之心…要我照顧於你。我叔對我,話一向不多。他老偶爾說幾句,我自然會聽。”
蘇韌不扭捏,聽到這話,掏出荷包內解酒石含住,周身一股寒氣,煞住了滿腦酒意。
他等了一會兒,才向倪彪道:“倪閣老的恩情,我是沒齒難忘。九叔,我初來乍到,本不該進言,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我說了,您擔待則個。溧水圍城日久,您自是有謀略。然朝廷久不能平亂,恐生誹謗。”
倪彪盤腿坐在蘇韌腳邊,用大掌擼著虎須,笑言道:“阿大,你可知溧水城上,掛著八字燈籠。說得是:上不反君,下不欺民。現在城內雖有亂賊,也算井井有條。想當年,我家有良田百頃,叔父又已走鴻運,我坐享其成,何必要辛苦從軍隻因少年時,我想得清楚,是要‘忠君愛民’。我從軍,隻是從守衛皇城的兵當起,寒暑不動,風雨不移。
凡四十年,政局多變,鬥轉了星又移,我一個粗人,浮沉在其中。我是可殺也可辱,醉得蛻皮,白了頭發,朋輩都已變,隻有我從來不改初衷。現今我軍若殺入城中,不出三日,即可平亂。我即便不立功,也能保住了錦衣衛僉事的差使。但賊民混同,我們無從分別,傷及無辜,是在所難免。天道有靈,我倪彪有何資格代天去殺戮?要殺,我們可殺外寇,不可殺黎民。多年前,我常護駕。而今我守著龍旗,想念萬歲音容。聖心從來清明,何嚐不會愛民?今日之局麵,到底是哪個該背著史官們的罵名?九叔我不是有所謀略,隻是無從下手啊。”
蘇韌聽了,目瞪口呆。他知道天下是有“忠君愛民”的人物,但真聽人挖心掏肺說來,他誌不能及,唯覺五內為之一震。
他揣度:“師傅”廖嚴,內心應該也是“忠君愛民”的?隻是文官蘊籍,哪比武人率直?
他愣了半天,沒接上話。倪彪仰天一笑,似在自嘲,起身活動筋骨。
蘇韌這時方道:“九叔曠達,晚輩自愧不如。古話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九叔拖延,用心固然良苦,可我們這樣等下去,拖,亦能把人拖死。旁的不說,縣城被圍,其倉廩能撐多久?一旦城內匱乏,我們不動,城中自會生亂。屆時受苦的還是百姓們。”
蘇韌有意無意,常說我們。經略中‘你中有我’,這是他的長處。
凡事算計“我贏你輸”,反而艱難。精明的人固然多,可對方也不全是傻子。
倪彪拍腿笑道:“阿大不必擔憂。溧水隻有三麵被圍,可有一麵是水路。石臼湖上遊,雖有官軍盤查,但醫藥食品,並未完全斷絕。此外,我雖不動,必有變化。出征前,家叔在南京曾與我見了一麵。交待我:江南民變,萬歲已派有欽差。欽差出現之前,我軍本不宜大動。”
蘇韌聽了這話,毋寧說更為迷惑。他喃喃:“欽差……欽差……欽差?”
倪彪望他麵龐良久,忽問道:“阿大,你坐鎮應天府衙,本不必親自勞軍。你不辭辛苦來到溧水,究竟有什麽苦衷啊……?”
蘇韌肩一聳,張嘴正想如何回話。
驀然,外麵一陣吵聲。一對蚊子,幾隻流螢,循著光線,飛逃入帳。
隻聽江齊說:“大人正醉酒,不可不可!”
倪彪變了色,對蘇韌說:“嘿嘿,我得回去,暫時避一避她。阿大是父母官,交你應付啊。”
倪彪如衝鋒般,快步衝出去。一女聲喊:“正好……”
“不正好。恕本官還有軍務。十萬火急!”倪彪那個“急”字,蘇韌聽來已幾丈開外了。
蘇韌摸了自己貼著膏藥的肋骨,酒後頭痛,如蛆附骨。
他想:倪彪說我才是父母官,可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笑麵虎”還怕“母老虎”三分,自己更不是虎命了。
他強打精神,咳嗽道:“江齊,不得無禮,請進來。”
江齊使勁咳嗽,蘇韌重複,江齊不得已,放了俞邱氏進來。
那俞邱氏跪在地下,懷裏抱著一個娃,身後跟著五個。
她懷裏,一個小丫頭和貓崽一樣,蜷縮著,才兩三歲大,滿眼都糊著眼屎。
另外五個孩子,數著數兒,在娘背後排成一扇子隊形,活像孔雀開屏似的。
蘇韌正襟,笑得和善。他頓一頓,喚道:“邱大姐!找我何事?快起來吧。”
俞邱氏不起來,道:“我今天衝撞了大人,心中後悔。我本來……”
“本來要我替你做主不是?說你衝撞,那是沒影的事兒,我隻是中暑。邱大姐,你有心事,不妨說出來。我既出來為官,合該為你們排憂解難。何況你家忠烈,我敬佩得很呐。”
蘇韌端詳這俞邱氏,她不塗脂抹粉時,並沒人家說得那麽可怕。
雖然她生得高大,雄赳赳些……
但這世道嘛,多少男人扮得像女人,怎不許一個女人長得像男人?
大約是俞邱氏在軍營中惡名昭彰,別人對她或躲避或敷衍,遇上這位府尹大人,她倒懵了。
她瞪大眼珠:“我是衝撞了大人,我認!但我不是存心。我發火時太凶!大人您多擔待。”
蘇韌搖頭道:“邱大姐哪裏是凶?你是生性樸實,不會學人作假罷了。你的來意,我大略知道。可我是府尹,隻能管民事,不能問軍事。”
俞邱氏滿臉失望,蘇韌忍著肋骨酸疼,邊把自己座位讓給她坐,邊交待:“江齊……你去請何集馨來。”
俞邱氏尋思半天,忍不住急道:“大人,再不攻城!我男人就不是我男人了。”
蘇韌心歎:攻不攻城,他若心不屬你,殺了剮了,也沒半點意思。
他勸說道:“邱大姐,不要心慌。內外隔絕,縱有消息,也可能是對方故意亂我軍心,實在不可信的。我方才說,我不能管軍事,民事卻由我說了算。想你家俞戩在城內周旋,勞心勞力,命懸一線,縱然是天仙美女,他都不定有功夫理。其次,縣城被圍,破城是遲早的事情。那些胡亂中跟著人的,能是好姑娘?退一萬步,他縱和哪個女人好了,我也將他判回給你便是了。”
俞邱氏飆淚:“大人!他要心裏沒我,死了算啦,你判他回來做甚?我爹我哥都為了國家沒命了,不然也不會隻剩下我。怎麽老天爺還算計我男人啊?”
蘇韌俯身:“不然,從俞戩的名字看,本是留有福澤。你且安心,他定會化險為夷的。患難之夫妻,才見得真情。何況你還有這些個孩子。”
俞邱氏看了孩子,跺著腳,放聲大哭說:“我早說了,家裏有吃有穿,那麽多孩子,他出去做什麽官……?現如今,我們都人不像人了,他哪裏會知道哇?”
她大哭,小孩子唬得都哭做一團。俞邱氏滿麵涕淚,單手摸索懷裏。
蘇韌聽她語氣,心有所感。他掏出自己幹淨帕子,默默遞給俞邱氏。
為了讓她騰出手擦臉,蘇韌替她把小丫頭抱過來。蘇韌自小替人看護孩子,本身也是慈父。
他手法輕柔,小丫頭半睡半醒間,奶聲奶氣喚:“爹爹……”
蘇韌拍著小丫頭,對俞邱氏說:“俞大姐,夫妻間過了那麽久,再恩愛,漸漸就往‘老’裏奔去了。可孩子們還小,有一世繁華在前麵等著。你不光想丈夫,也要想想兒女。我離京來此,我娘子和你一個心思,可人呢……”
他說到這裏,感慨萬千,舌頭打結,居然無話可續。這節骨眼,何大夫撩帳進來了。
何大夫見俞邱氏,步子一滯,開口拘謹:“府尹大人您有何吩咐”
蘇韌道:“不為本官,是為了俞家這小姑娘。”
何大夫一看,道:“天太熱,孩子易患眼病。最好讓她躺下治療。俞娘子您……”
俞邱氏擦幹淚說:“多謝蘇大人,‘鬆果兒’治眼要緊。我先回去了。”
何大夫聞她語氣平和,頗為詫異。江齊鬆了口氣,望著何大夫陪著母子們離開。
蘇韌喝了口水,對江齊說:“你也睡吧,旅途勞頓,難為你。”
江齊應命,睡到隔壁帳去了。蘇韌草草擦身,換了件白布衣,緩緩躺下。
旅途勞頓,不止說江齊,蘇韌又何嚐不是?況且他飲酒過量,接連與兩隻“老虎”過了招。
他疲憊至極,想要入睡,可輾轉反側,卻不能夠。
他想到寶翔,又想到倪彪,記起邱氏,再念及譚香。連杏花姐的臉龐,也一掠而過。
軍營之中,日夜不消停。
蘇韌睡著,帳子外馬蹄聲,說話聲,異常清晰,更鼓之聲,卻朦朦朧朧,像是隔著波濤。
他半睡中,似乎聽到有個女人叫他:“石頭!”
他猛跳起,帳中隻有他自己影子。他忐忑點亮了油燈,隨手一抓,正是和事佬的書。
不得安睡,不如看書,韌這樣想,翻開折角。他已囫圇看完了正文,隻剩下個後序未讀。
“和事佬”筆下自謙:“老朽山人,坐擁數楹茅屋,半畝瓜田。素日伴幾株梅花,一雙白鵝。有老妻蓬首,稚孫牽衣。日積月累,綴成此書,錄風俗軼事,以饗鄉民。才疏學淺,萬望海涵。……世人雖境遇不同,而情理相通。孜孜以求,不過心安二字……”
蘇韌細看前文,自是有所圖。而品味後記,純屬興味。
不過,“和事佬”講世人所求,隻為自己安心,他並不敢苟同。
他想,作書的人畢竟上了年紀,自是收了雄心壯誌,滿腦子隱逸退守了。
而他自己,正是經綸世務的好時候……
他讀完後記,以為窮盡,不料柳暗花明,拉出四頁精繪大圖。
所畫得,正是所謂“溧水四勝”。
蘇韌估摸,是作者的女婿曹掌櫃排版之時,特意將最出彩手繪放在卷尾。
許是做人為官,讀書婚姻,能漸入佳境,最是完滿
蘇韌展眉,細賞四圖。
第三頁畫,標題“仙山奇虎”。
此畫構思殊奇。不僅畫了虎仙廟堂內平日情形,還參照西洋人的筆法,疊畫了虎仙廟的地下。
地下……?蘇韌驚歎之餘,回想今日所見……虎仙廟內,還有玄機,怪不得……
鬼使神差般,他心思澎湃,想到一事。
他合上書本,穿上外衣,喚道:“江齊!咱們再上虎仙廟。”
重上簸箕山,蘇韌讓江齊請兩位睡眼惺忪的錦衣衛跟著他們同去。
一行人摸黑上山,誰都不出聲。可到得虎仙廟前,有人短促吸口氣。
廟堂之內,竟有火光。封山之時,難道真有虎仙顯靈?
蘇韌眼亮,對江齊努嘴。江齊在營裏受過交待,心裏有數,領著人往內直衝。
火光驟滅,叮鈴咣啷中,腳步聲雜,江齊大喝,黑暗中產過刀光。
蘇韌重點亮盤子中的蠟燭,自坐蒲團上,見江齊等人拽著一個半luo的人過來。
蘇韌笑,果真他料得不錯,有人藏在虎仙廟內生活。
他察看此人,三十多歲,胡子拉碴,身子瘦得肋排凸顯。他腳上纏的紅布,與神龕框同色。
那倆錦衣衛發現廟裏有人,生怕失職,氣急敗壞抽出刀,架上那人脖子。
江齊看蘇韌眼色,問:“哪裏來的賊人?此山已封,此廟已禁,你怎在這裏?”
那人羸弱,在山上躲著,想必並不養身。
他被人一嚇,手腳哆嗦,像隻待宰羔羊。
蘇韌和緩說:“本官是新任的應天府尹,想你必有隱情。你把實情托出,我自然秉公決斷。”
那人聽了,長歎一聲,道:“大人,我……我……我……實在太不幸了。”
蘇韌問:“如何不幸?說來聽聽。”
那人理好亂發,慢慢說:“說出來恐大人不信,下官便是山下那座溧水縣城的縣令,名叫俞戩。下官今年三十六歲,娶妻邱氏,籍貫揚州,是丙未年舉人,字福清。”
他這話一放,眾人震驚,連蘇韌都合不攏嘴。
蘇韌定神,問那人:“你最小孩子,叫何小名?”
那人聽了問,悲從中來,顫聲說:“小女剛滿三歲。因下官號雪鬆,家人都叫她‘鬆果兒’。”
蘇韌站起來:“俞縣令!你不在溧水城中,來此作甚。你臨陣脫逃,該當何罪?”
俞戩聽了,咬牙切齒,好半天才說出話:“亂賊竄入溧水縣之前夕,下官正好在赴任途中。雖情勢吃緊,下官決心不辱使命。沒想到隨行的老仆感染了瘧疾,下官隻好雇人先送他回揚州去。那日黃昏,下官走到了簸箕山,聽聞此廟靈驗,而我恰屬虎……下官想上柱香,以求仕途順利。誰知下官剛跪下,便被身後一個黑衣人製住。
他說:‘哈哈,俞戩麽?溧水縣,你真去不得。拖兒帶女的,何必想不開?’
下官不肯聽他,那人就剝了下官衣裳,擄走下官行李,還哈哈笑著威脅說:事成之後,自來放我。可萬一我走漏消息,一定要讓他手下人去暗殺了我妻兒全家。下官被下了迷藥,昏睡過去,等在枯井裏醒來時,下官才發現此山被封,溧水已被圍。下官不得已,隻好得罪虎仙,以貢品果腹,以神帳鋪蓋。好在天氣熱,四野果子不少,廟後還有山泉,下官迫於淫威,姑且延命到今……”
蘇韌聽到這裏,目光明澈,瞬間恍然。
他問俞戩:“那人何等麵貌,多大年紀?”
“他蒙著麵,下官看不清。隻記得他比大人還高些,聲音年輕,眼睛上有一雙劍眉,眉峰清晰,活像圖畫上那種。”
蘇韌嗬嗬一笑。
“大人……”江齊請示。
蘇韌道:“不忙……”
他獨自穿過虎仙廟,借著月光,重走到那塊“虎舌岩”上。
他在暗中,圍城在明裏。大營燈火,全映在他瞳仁內。
蘇韌望著溧水縣城,冷冷長笑道:“姥姥的大白!天下有比你更離譜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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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
欲知後事,請看下一章“小城故事多”。
下麵的章節不分上下,字數會少些。本卷還有不少內容,咱們先把這一卷故事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