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小城故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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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世事紛紜,月色總不均勻。蘇韌在城外,還見一線銀光,那溧水城內,隻得見烏雲遮月。
明也好,暗也罷,夜深人靜,平頭百姓的大都見周公去了。
偏船塢下的泥洞裏,有隻大耗子剛起來覓食。它竄過石臼湖畔一排山楂樹,再鑽進古時用白石砌起來的牆縫,溜過四五條街巷,擠開兩三片櫚葉,跳入縣衙院內。它吱呀呀,忽聞得肉香,一路狂奔,跑入間瓦片不全的屋子,尚不曾張口,卻撞上對森森的碧眼。隻聞得咪嗚一聲,耗子被貓兒用利爪擒入口中,小命歸西。再說這屋裏貓兒,單身上白,頭臉毛皮蓋圈黑色,活像個小山賊。它打完夜食,舔著爪毛,對著竹床喵喵。躺著那人袒著肚皮,呼嚕打得震天,哪會理它?貓兒跳到床頭,尾巴掃過那人側臉的胡須。那人“哈哈”一聲,含糊笑道:“小白不鬧,跟著爺……有肉吃。”他兩腿一伸,身子橫翻,竹床“咯噔”似要崩塌,把貓兒嚇得毛兒倒豎。它喵喵幾聲,踩著滿地散亂的官服官帽,從沒裝窗戶的方洞逃出去,往有人喝酒把守的縣衙門房去了。
貓兒剛走,有個滿身油膩的孩子躡手躡腳進了屋。他放下手裏提燈和水壺,望了眼屋裏人睡相,一聳肩,收拾起桌上碗筷。不料手一滑,把塊大肉骨頭摔到了酒杯上。
睡著的人陡然醒來,咽著口水道:“哈哈,渴死我也!……小常麽?乖,替我弄點水啊。”
叫“小常”的孩子接話頭說:“縣太爺這會子知道渴了?你晚飯大魚大肉白酒鹵菜吃了多少!”
那人哈哈笑道:“怪我做甚?隻怪你那位遊大姐飯菜做得太香。”
小常瞅著他樣子咋舌道:“嘖,遊大姐怕你吃撐了,晚上睡不踏實,讓我提壺水來。哪知你睡得這麽死了?喏,拿去。”
那人哈哈,接了水壺“咕咚咚”牛飲一番,舒了口氣道:“明兒城塌了,我也照樣睡。哈哈,這縣太爺真不是人當的。我成日間奔忙,累得骨頭都散了。這個拿你當出頭鳥,那個把你做擋箭牌。遊老大他們信不過我,當我米袋般戳弄,隻嫌掂量得不夠。我忍辱負重,快把臉皮掛後腰上了。可院裏關的那些同僚,還哭著喊著要絕食,罵我是貪生怕死。我若愁,肯定得愁絕百八十回了。可你信不信,我偏不愁,挨著床板就睡著,沒功夫半點思量,哈哈!”
小常睜著亮晶晶的眼,說:“是你說,我就信。如果遊老大他們和你一樣想得開,今晚上也不會在‘肉館’吵得不可開交了。
縣太爺伸直了腿,用指尖剔牙,好奇問:“嘿,爺們家……吵什麽啊?”
“不曉得。遊大姐非說我沒把碗刷幹淨,把我摁在廚房裏。不過我沒白洗,她給我蒸了碗八寶飯,好吃呐!”小常舔著唇,小眼睛裏倒影著燈光,想了想,又問:“爺,你看上去老,可是我和你坐著,總覺得你不老。官兵殺進城來時,你落在這裏也是個人質,不怕麽?”
縣太爺躺平了,說:“怕虎不入山,怕龍不下灘。我既敢來這裏赴任了,自然是不怕的。你看這座建了半銚子的官衙,蓋子都沒封好,我倒安心在這坐井觀天了。再說,是個男人就要經陣仗。怕也沒個鳥用,是不是小常,你爺爺的腿腳好些沒?”
“你給的小瓶膏藥靈驗,他都不舍得再用。天氣壞,湖麵上官兵盤查得緊。這幾天爺爺睡在船塢,哪兒都不去。”
縣太爺點頭說:“是別去。風向不對,城內一旦有變,你趕緊跟著爺爺上石臼湖裏躲躲。”
小常撇嘴說:“我不躲。我還想要入幫派,學功夫呢。錢塘幫不行,還有更大的北海幫。那天我幫著遊大姐削蔥,她說:當年遊老大本想加入北海幫的,可惜沒人介紹。我還聽人說,北海龍王的架子很大,不太喜歡南方人。”
縣太爺打個嗬欠,眯眼幹笑:“哈哈,信他們胡說!江湖上的人,哪分什麽南北貴賤?我告訴你,不管哪座峰,都是同一脈。錢塘幫,北海幫,非要拉出閻王殿的判官才斷得分明。哎……我還沒睡夠,小常乖,咱倆明兒見啊……”
小常識相,抱著碗筷走了。“縣太爺”再躺片刻,感到夜黑得不嚴實。
他睜眼,原來小常將一盞燈留在床跟。他坐起來,正要吹熄燈。
山賊樣的貓兒又跳了回來,圍著提燈兜圈子。
縣太爺聽貓兒喵嗚出神,想起自己曾和自己朝夕相伴的那隻白紋“大貓”……
逝去的記憶,提起徒增感傷。
可城裏的瑣事,跟著貓兒一圈一圈,不禁瀠洄上他心頭。
原來溧水縣城,在於戩這位現任之前,有一任縣官做了十年。此人年紀大了,自知無甚前途。因此他螺螄殼裏做道場,興起一股妖風。他重修的城隍廟,像座精縮的東嶽廟,新建的縣衙門,更是借鑒文淵閣。東嶽廟靠著泰山,才成輝煌。文淵閣挨著紫禁城,方顯清華。放在小縣城內,財力又不濟,真應了“畫虎不成反類犬”那句話。民變之前,老縣官恰巧病逝。亂民入城,索性將新來的縣令和一幹人質都押在了這座未完工建築裏,倒算是物盡其用了。
兵臨城下,城內上萬百姓,全眼看著初出茅廬的縣太爺。
縣太爺每日出來理事,談笑若常,與民變頭子相安無事,大家便存著一絲希冀。
他們哪裏知道,這一位縣令,可不是本尊。
他當年是錢塘幫的少主山白,如今成了萬歲的欽差,
玄妙至此的身份,可惜寶翔他現在隻能刨個坑說給土地聽罷了。
此番,他孤身在溧水縣,並不是甘心“坐井觀天”,而是打算要“天降甘霖”的。
這一段小城裏的故事,還須得要從頭說起。
當時,寶翔剛下江南,找不出一點頭緒。可他混在江湖多年,堅信“藕發蓮生,必定有根”
聽聞亂民直奔溧水而來,他尋思著怎麽都得下趟油鍋,會一會那撥江湖人。
可江南小縣城裏,外鄉人太刺眼。他想來想去,便借了新任縣令於戩的殼子。
小飛得了瘧疾,留在古墓,寶翔少個助應。可他覺得危難之中,獨來獨往,也少份牽掛。
官牒上寫:於戩是“原籍鳳陽,三十六歲,圓麵有須”。
寶翔自忖是小胖子變來的,下巴怎麽都留有點圓相。
他來不及蓄須,找個草台班子買了圈假胡子,暫且蓋住嘴。
然而,寶翔看上去還是不像個而立之年的人。箭在弦上,隻容他犯愁片刻。
他索性拿起匕首,削去了前額一層頭發,再故意在腹上綁了層褡褳。
頭發少了,肚子一腆,他果真像老了十歲。寶翔甚為滿意,放膽進城。
月如銀鉤,縣內無主,溧水城家家門戶緊閉。寶翔雇來的轎夫,把他抬到了縣衙門口。
寶翔瞅著這座不倫不類的新官府,覺得自己不是上衙門,更像是進座山寨。
他邁入門檻,昏暗之中,撞見位衰朽的老翁,依著個細皮白肉的女子,
他身上一寒,心道見鬼,嘴巴半咧,哈哈嗬氣
老翁見他,連忙作揖,自稱本縣縣丞,寶翔問他貴庚,發覺他居然比亡故的前縣令還要老。
夏日炎炎,可憐這老縣丞,說三句話便迎風流涕。寶翔拿出文牒,收了印章,道謝不迭。
寶翔手嘴都不閑,端詳起老頭身後躬身的。原來他並非女子,而是個蛇眼窄腰的青年。
寶翔哈哈,那人陰沉臉說:“卑職顧詠江……。”
寶翔笑了笑,等著他下句,可顧詠江閉了嘴。虧得老縣丞旁白:“這是本縣顧捕頭。”
寶翔無聲哈哈:“顧捕頭好個人才,幸會幸會。”
他轉身,詢問老縣丞縣內的情況。
老縣丞搓手,支支吾吾。寶翔恍然,這老頭是個一問搖頭三不知,安心吃著養老飯的。
顧詠江斜著臉道:“如今的局勢,大人也知道了……”他又斷了話頭。
寶翔不痛快,他素日最恨這種說半句留半句的主兒。因此,他傻笑道:“我新官上任,真不知道。算是哪種局勢啊?”
顧詠江正色回道:“卑職不懂玩笑……”
寶翔幹瞪眼,和這人說不下去,板臉說:“咳咳,勿論何等變亂。爾等守好城門,安心盡職。”
老縣丞告訴新縣太爺,縣衙未完工,原太爺房子還在做七,可去衙旁文廟內借宿。
寶翔依言而行,進了文廟。因為他是新來的縣官,廟祝殷勤備至。
寶翔隨口問他,可發現城內什麽異動。
廟祝道:“縣太爺,小的隻管本廟香火,哪知外頭底細。隻這一個月來,對街的‘狗肉館’主人不在,養得群狗成天亂吠,擾咱們這清靜。老縣太爺又死了,都忙著為他設祭。他在本縣做了十年,雖愛折騰點花樣,人倒寬厚,不大管事的。”
寶翔自己洗腳,哈哈笑道:“他修這個修那個,錢難道不打你們身上來?他不管事,縣丞更不能管事,這縣裏全放任自流囉?”
廟祝遞上塊幹布,仰頭道:“錢,真是老太爺自籌,與咱們無幹。要不然他死了,誰還會哭呢老太爺和縣丞都上了年紀,本沒精神管。縣內事務大都是那顧捕頭管的。他初來當差時,還是個少年。這一晃十年……欸,您可知他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號稱‘東海秀影’。”
寶翔翻白眼。他頗感縣裏多古怪,再想起顧詠江的不陰不陽,吞吞吐吐,更不痛快。
他咕噥道:“哈哈,欺負老子沒見過美男麽?他敢吹‘東海秀影’,那我還是‘北海龍王’哩。”
廟祝抱著竹夫人轉個身,沒聽清:“啊……?”
寶翔擺手。等廟祝走了,他果然聽到不遠處狗吠陣陣。他不摘胡須脫褡褳,和衣睡了。
他一夜睡不安枕,快到天亮,聞得街麵上響動。等他從迷糊中清醒,狗吠聲竟停止了。
門外,廟祝慌張喊:“縣太爺,不好啦。他們進城了……哎呦!”
寶翔躍起,到了門口,手一頓,輕輕推開了門,他不見廟祝,卻見顧詠江。
他點了點,道:“顧捕頭,昨夜我叫你守好城門,安心盡職,你倒不辱使命啊。”
顧詠江嘴角一抽:“我是溧水縣的顧捕頭,更是錢塘幫的顧小哥……縣太爺,您先請。”
寶翔心裏“阿呸”,他理理削得半禿的前額,腆起肚子,被顧詠江及手下帶到街對麵。
對街,有家大飯莊,門口掛個招牌,寫得不甚講究,僅僅三個字:“狗肉館”。
幾十張桌旁,坐滿了汗塵滿麵,持刀背劍的男人。個個咬牙切齒,像是餓虎一般。
靠裏麵有塊巨大的肉砧板,板上插把染血菜刀。砧板旁板凳上,黑胖漢子岔開腿坐著。
那漢子手臂,真比顧詠江的大腿還粗。他左臂上還刺著條青鮫,隨著他的呼吸而起伏。
他對顧詠江挪了挪下巴,問:“他就是新來的縣令?欸,你聽著,我遊大春帶著兄弟們殺回老家了。今天起,你白天在衙門正常辦事,晚上不許亂跑。不然,我殺你們狗官比殺狗還快!”
寶翔打個嗬欠,說:“喔,知道了。”
他轉身,打算走了。
遊大春詫異:“回來!嗯……你就這樣?”
寶翔回頭道:“是啊,不然怎麽樣?我說不幹你馬上來殺我,我歡天喜地對不起皇上。”
遊大春朗聲笑道:“好你個新縣令!比那些人有膽。告訴你,我遊大春在這縣城裏屠狗二十年,有了這幫好兄弟。我從來不反君上,做生意更是童叟無欺。如果不是皇甫謐那貪官騙走了我嫡親妹子,還要把她獻給蔡述那個大奸臣去糟蹋,我怎會帶兄弟們殺了他?事已至此,我一點不悔。你別多管閑事,我自會放你生路!”
寶翔心中納悶,無聲自語道:“你妹子……蔡述?不能啊!”
他眼光一掃,透過扇門看到後院,群狗圍著大鐵籠子流口水,裏麵十幾個官員瑟瑟發抖。
寶翔低聲問:“那些是你幫裏扣下的人質?我若聽你的話,會和他們一樣慘麽?”
遊大春搖頭:“這些人?沒怎麽樣,隻是餓昏了。”
寶翔想了想,坐了下來,摸摸自己假胡子,說:“遊老大,莫怪我多嘴。這就是您的不是了。您江湖老大,怎無俠義心腸?殺人不過頭點地,偏要折辱階下囚,太顯得小氣。他們隻是做份差事養家糊口而已。這麽熱天,你存心不給飯吃,哎,男人何苦為難男人?”
有個嘍囉喊道:“怪他們嘴巴不老實,辱罵我們老大!”
寶翔笑道:“他們罵,管他們罵,難道老大就怕了不成?江湖人心比海寬,真英雄合該越罵越勇。罵了,您偏給他們吃,好讓他們吃完了再罵。”
遊大春一拍砧板,大笑:“好個新縣令,真心想管事你要給他們吃,容易!你先吃!”
寶翔說:“好,有勞廚下了。”
他正襟左好,對著遊大春,不經意間,輕拍了九下桌子。
遊大春眉毛都沒抬,吩咐下去。不多時,一個髒兮兮男孩子端出來滿盆的餃子。
孩子瞅了眼寶翔,趁著端碗到他麵前,提醒:“一盆三十隻。”
寶翔對小孩擠了擠眼,氣聲說:“不在話下。”
他一看,餃子個個形狀飽滿,大小合宜。再挾著筷子一嚐,皮薄肉香,佐料正好。
他吃完一個接著一個。盤子見底,他擦把汗,回味無窮,說:“好吃啊。”
遊大春道:“再來一盤!”
第二盤,寶翔二話不說,一掃而光。這時,不光是遊大春,其他人都目瞪口呆。
遊大春問:“好,敢不敢再來?”
寶翔神色如常,說:“請!”
第三盤,雖說味道一樣鮮,可是吃到後麵,寶翔心裏叫苦,知道吃得勉強了。
人的肚子真飽了,山珍海味都會如苦藥。寶翔打腫臉充胖子,把第三盤吃完了。
遊大春沉吟,顧詠江冷冷道:“看來,縣太爺還吃得下,再來……”
這時,隻聽女人嬌笑道:“縣太爺雖吃得下,我這卻沒有了。”
寶翔旁孩子轉憂為喜,喚道:“遊大姐!”
那女子正值花信年華,長得小巧。她頭蓋藍布帕子,身輕如燕,膚色近蜜,頗有幾分姿色。
她向大砧板走來,宛如一陣微風:“哥,兄弟們好不容易回到老窩,都等著開早飯。好好的點心,便宜外人作甚?那些籠子裏的早沒力氣罵了。我喂完狗,剩點沒用的肉沫子,幹脆熬了粥,隨他們吃不吃。”
遊大春聽了話,不禁笑了,也沒那麽凶神惡刹樣了。
顧詠江瞥了眼女子,馬上掉頭,佯裝看梁上小鳥。
寶翔尋思:遊大春居然有這樣的妹子,難怪他挺珍惜。
難道說,這個小女子……生生釀起了血案,驚動了龍庭?
可是講獻給蔡述這麽個姑娘,簡直是以訛傳訛的編瞎話呢……
寶翔想著,和那女子對了眼。姑娘目光凝在他鼻梁,寶翔順手一抹鼻尖汗,把慣有的笑藏在假胡子裏。
當夜,寶翔被從文廟移入縣衙。分配他睡的屋子,隻有張破竹床,沒裝門窗,瓦片遮了一半。
寶翔混在杭州時,經常露宿,所以沒覺得太不滿意。
他早上吃得飽,到晚上都沒得到吃食,也並不餓。
他剛睡下,有隻黑斑白貓跳了進來。貓兒不怕生,在寶翔床邊兜來兜去。
寶翔看到白色的動物,油然生出歡喜。貓兒生得匪氣,讓他很鍾意。
他對貓嘮叨:“在這裏,你就當我的小白吧。我和你說,一切沒那麽簡單。至少那個遊大春……就不是山九爹幫裏的舊人……哈哈,是誰說‘仗義每多屠狗輩’?遊大春合著顧詠江,溧水縣城竟然成了他們的囊中物……”
他正碎碎說著,牆上現出個提籃人影。籃裏有盞燈,照出是白天端餃子的孩子。
孩子嘻嘻道:“縣太爺,你可難受麽?遊大姐差我來看看你。”
貓兒見了孩子,忙蹭上去,豎著尾巴。
寶翔說:“哈哈,多謝了。可三盤餃子,怎可能撐死我呢?”
“話是那麽說呀,可我最多見過一口氣吃六十隻的。那人是個耍石鎖的大力士。可你是舉人,還是咱們的縣太爺,能吃那麽多,真也太神了。”小常一邊說,一邊搔著貓頭頂皮毛。
寶翔哈哈:“不值一提。天下之大,強中更有強中手。你叫什麽呀”
那孩子說,眾人喊他小常。他是本縣人,在皇甫家學廚時,認識了被囚的遊姑娘。
民變後,他跟著遊大姐一路回到家鄉。他有個爺爺,慣在石臼湖及長江水路上行船。
寶翔聽了,琢磨道:“如此一說,皇甫謐真關著那遊姑娘麽?”
“千真萬確。他們還教遊大姐學相府裏的規矩呢。咱們百姓都傳說蔡述不僅壞心,長得也很嚇人,嗯,還喜歡吃人……”小常睜大眼睛,比劃得起勁。
寶翔忍俊不禁:“你還小呢,外麵渾話不可全信。等此番風波平了,你總是要學正經的生意。現在這世道,你聽不到多少真話。但凡名聲壞的,人人都把他往醜裏說。而那些有美譽的,非要把他們往天人上捧。再過多少年,好壞美醜都沉長江浪裏。曾經褒貶江風吹過罷了。”
小常笑得天真:“嗯,我小啦。縣太爺,貓是我養的。遊大姐說狗肉館裏狗多,怕傷了它。它倒和你有緣,以後晚上我把它往你這邊放啦。”
寶翔點頭:“小事一樁。貓兒狗兒散養才好,老放家裏不懂世理。”
那孩子大著膽,坐在他床邊和他胡聊。寶翔最能胡扯,哪怕扯到爪哇國,都能硬拽回來。
聊盡興了,小常問:“縣太爺,當官的都像你這麽好說話”
寶翔心道:我一向隨和。他樂嗬嗬:“差不多啊。脫了官袍,場麵上人,哪個不能說上話的?”
小常一拍腦袋:“差點忘啦。這個,天熱不怕涼。”他從籃裏拿出碗米粥,半碟蘿卜半碟芹菜。
寶翔端詳孩子的眸子,欣然吃了口蘿卜,再吃口芹菜。他咀嚼片刻,呆住了。
蘿卜脆爽,芹菜鮮香,入口淡而回味長。寶翔問:“這個是遊姑娘做的?”
小常說:“是啊!”
寶翔哈哈大笑,繼而歎息,他豁然開朗。
把山珍海味烹調出美味不叫真本事。蘿卜芹菜的能讓食客驚豔,那是手絕活。
這遊姑娘的廚藝,放在京城也算頂尖。
蔡述是“食不厭精”的人。
皇甫知府抓了遊姑娘,估摸本想給相府送個廚娘。
哪知卷起了民變的大浪,還把自己給沉了……
寶翔問:“小兄弟,請問遊姑娘的芳名?”
他盤算將來回京,特意在蔡述的麵前一提此軼事,吊一吊那人的胃口。
小常說:“遊貞美。貞潔的貞,美女的美。她一直不肯出嫁,在狗肉館掌勺。”
寶翔腹誹:既貞且美,待字閨中,反正我是無福消受的。
他再吃口遊貞美做的菜,錯覺在和蔡述搶人似的,平白有點開心。
那一夜寶,翔終究因為吃得太飽,胡思亂想沒睡好。
此後幾天,他盡職盡責,當起了溧水縣令。他給百姓勸和,和人質談心,對遊老大敷衍,還要提防顧詠江。雖說遊大春隻準他這個縣太爺在縣衙方圓一裏之內活動,可就是個傀儡,頂著於戩名字的寶翔,他也是做得像模像樣。
到了晚間,他總倒頭就睡。他奇怪自己當錦衣衛頭兒的時候,常感清閑,現在當個縣令,為何累得蛻皮。他嚼出這麽個理兒:越是底層的官兒,越是事多,也就越吃力。
譬如玉虛宮內那位“天下第一人”,十年不用上朝,忙修道做木工,不亦樂乎。
寶翔在遊大春等人麵前裝著糊塗,心裏可揣著明白。沒有幾天,他和螻蟻穿珠一般,整出了頭緒。現在這個“錢塘幫”,遊大春是老大。實際上,他是靠縣內捕頭顧詠江幫襯出來的。
他們花了十年,掌握了溧水縣城,再在應天府內,拉攏了上百弟兄,成了個幫派的框子。
若不是這次遊貞美被擄入皇甫府邸,他們未必會殺了知府,掀起民變。
倪彪大軍一路殺來,遊大春抵擋不起,隻好退回老巢。而顧詠江守在城內,開城接應。
可如此來,幫派的老底掀開,麵對追兵圍城,寡不敵眾,他們何去何從呢?
遊大春不是錢塘幫的舊人。初次見麵在狗肉館,寶翔冒險打了個暗號,對方是渾然不識。寶翔心知這位非山九麾下散落的老兄弟,安了一半的心。他冷眼旁觀,顧詠江那小子特別鬼鬼祟祟。自圍城起,寶翔經常不見他的蹤影。他忙到連縣內事務都不管,全丟給了新縣令。
白天,顧詠江派來的手下如甩不掉的尾巴,盯著寶翔一舉一動。
到了晚上,他們守在縣衙門口,偶爾來寶翔的住處旁檢視。
遊大春雖有力氣有豪情,卻無甚韜略。他在城牆掛起了串燈籠,仿佛盡了忠君之心。每日裏,領著人不是飲酒便是屠狗,得過且過。可他神色又不像窮途末路,似乎在等待什麽……
寶翔侯了十日,發覺城外的倪彪並無進攻之意。他決心深藏不露,繼續順藤摸瓜。
期間,他和遊貞美常打照麵,半句話也沒說過。
可每晚,小常都會帶來遊貞美給縣爺開的小灶。
寶翔這人吃食當前,當仁不讓,絕不多想。況且混在江湖時,他壓根顧不到女人的心思。
直到那晚,寶翔半夜醒了。他摸摸下巴,刺癢難當。
他有好些天不剃須了。真胡須在半夜裏不顯眼,因此他常把假胡須摘下,貼身藏起。
他如今自己設身處地,想沈明那太監常年戴妝,很不容易。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寶翔撓了一會兒下巴,心說不癢不癢。可是,他越搔越癢,宛如蟻蝕。
他終於耐不住,想到縣衙一牆之隔,有家嫁妝鋪子,招牌上寫著兼賣胭脂水粉。
因局麵莫測,店主無心生意,圍城前舉家逃去了外鄉。
寶翔兒時在行院裏跑腿,夏季每生疹子,姐姐們會給他抹上點茉莉粉,沒多久就好。
寶翔琢磨午夜時看守俱在門房賭錢,憑借自己輕功,去隔壁鋪子找點茉莉粉,真如探囊取物。
他這人不大猶豫,有心便動身。不多時,他蒙上了頭發下巴,隻留出眉目鼻子。
他閃過門洞,再翻過牆,比貓兒還輕。他打開鋪子後門,簡直易如反掌。
身在庫房,他看見整排像藥行裏的櫃格。他借著斜射入窗的月光,讀著標簽,上下找尋。
凡輕功紮實者,悄然迅捷,常兼而有之。寶翔找到茉莉粉,拉開抽屜,取了罐塞入袖中。
忽然,他注意到了櫃子中有一格,鑲嵌著巴掌大塊的西洋玻璃鏡子。
玻璃鏡子照著前店櫃台,想必是掌櫃為了忙時顧全生意。
此刻,它本該是黑鴉鴉的,卻升起一星弱火。
寶翔屏息定睛,驀然見弱火光暈內,獨站著位披著繡花紅嫁衣的女子。
若是寶翔怕鬼,這會兒定能嚇得魂靈出竅。可寶翔見多了鬼,僅心神為之一攝。
他彎腰,再辨認女子麵龐。不是別個,正是遊貞美。
遊貞美在燭光下,偷試著別人的嫁衣。她不再素顏,輕點了紅唇,去掉帕子,青絲如雲。
寶翔實在不樂意撞頗尤姑娘秘密。他心中歎息:女人說是不嫁,如花妙齡,終究還會恨嫁。
他收緊足尖,正待抽身。不料身體一轉,碰到了角落裏藏著的夜壺。
遊貞美陡然警覺,她非但不嚷,反吹滅蠟燭,循聲而來。
寶翔疾步後退。黑暗中,空中飛下包物事,寶翔不及思索,伸手一擋。
哪知這一擋,他周身都灑滿了胡椒粉。寶翔連打噴嚏,左撣右拍,辣得跳腳。
他流著眼淚,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壓抑著的咳嗽,生生憋了回去。
這時,遊貞美已穿著嫁衣,走到他對麵。月光下,她凝注在寶翔鼻梁,看不出何等神色。
寶翔不說話,心中隻對那不謀麵的店主人有氣。姥姥的香臭不分,胭脂水粉下偏給放個夜壺!
他鼻尖微動,忍不住再打串噴嚏。遊貞美吸口氣,也打了個噴嚏。
他二人正在對峙,聽得有人拍打店門,急促道:“裏麵誰人?快出來!如若不然……”
寶翔聽出,外麵的人,正是顧詠江。
他皺眉,自己這身份豈能現身?而遊貞美——打扮得和女鬼似的,恐怕更是進退維穀。
可寶翔這輩子,從沒想過在危難之際,要個女流來擋在他前麵。
他眼一閉,心一橫,微微聳肩,毅然而出。
那個瞬間,遊貞美伸出手,鉤住了他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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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
欲知後事,請看下章“恨不相逢未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