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恨不相逢未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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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翔回過頭,在朦朧月影中,見遊貞美對他搖了搖頭。
姑娘甩掉嫁衣,裏頭仍是她素日穿慣的布衣圍裙。
她搶在寶翔前,大步向外走,脆聲道:“是我。”
寶翔懵懂,他猜不著遊姑娘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他隻知道:自己是趕緊脫身才好,可鞋底偏像沾了膠走不開去。
靜夜裏,那二人的對話,寶翔倒聽得一清二楚。
顧詠江聲音低柔了幾分:“貞美,原來是你……時辰已……”
“廚房鬧耗子,今晚我才尋到源頭。都怪她這店裏堆著香油脂粉……”
“這……?”
遊貞美道:“趙婆常托我照應,我手裏自有鑰匙。”
顧詠江啞然。寶翔心急火燎地等了一會兒,顧詠江還是無聲。
遊貞美似是關好店門落下了鎖,說:“顧小哥,我歇去了。明兒我再來收拾。”
顧詠江依然沉默。寶翔輕拂衣裳,忍著鼻癢,忽聽外頭叮鈴咣啷,像是誰踩碎了花盆。
遊貞美嘖了一聲:“你!有話說?”
顧詠江聲音發顫:“貞美……你明白這溧水城……拖不長久。咱們倆還年輕……再往後……”
遊貞美亢聲說:“廢話!我哥把我拉扯大。他在哪,我去哪。他上法場,赴黃泉,我都隨著去。”
顧詠江氣道:“……你……哎……多少年裏有多少天,我想說什麽……你都懂。”
遊貞美語塞片刻,回道:“是。可那麽久,你都沒說出來。事到如今,我勸你不要再說為好。”
寶翔暗想:好一段落花流水,有緣無份!
他自以為過來人,感慨:若無坦白相對,遊貞美和顧詠江,恐怕永是一步之遙。
事出無意,可他窺破了人家小兒女的心事,終覺無趣。
因此他不願再聆聽,趁機跑回縣衙。
縣衙牆角,恰有口浣衣洗菜的小方池,引來正是城外湖水。
方池雖小,卻倒影出月色娟娟。寶翔環顧無人,扯下外袍揉在池中。他再解脫個幹淨,鑽入水中,踏著冰涼池底,胡亂搓洗了一番。
俗話說水不髒人。等寶翔上得池來,神清氣爽,他哈哈吸氣,抱衣提鞋,奔回屋裏。
說來奇怪,涼水一浸,鬧騰半晌,他下巴居然不癢了。他忘了茉莉粉,光著上身癱在竹床。
寶翔尋思:假的總不比天然好!自己已留出了胡子,趕明兒不用那戲班子貨色了。
他仰著頭,望夏夜星辰璀璨。他胸前的那塊葉子木牌,日久被蹭得光滑,隱隱泛著星光。
他胡思亂想:譚香生得圓潤,穿紅衣一定好看!當年,真便宜了蘇韌那頭披著羊皮的小狼!
他又憶起此次出門前,他嘻嘻哈哈和陳妃話別,她依著炕屏算計府裏賬目,照例不理不睬。
和她拜堂那天,自己隻記得新娘冷若秋霜的臉,哪裏還顧得她穿得哪身嫁衣?
寶翔歎口氣,他忽有一絲懊悶。錢塘幫早散了,看顧詠江遊大春,怎可能是山九手底下的故人?若說遊大春有勇無謀,而顧詠江呢,總歸缺乏器量。北海龍王下了溧水這口枯井,半點施展不開,每日與此等人物周旋,一天天都像白過了了……小飛得不到自己的消息,會不會擔心?帝京失去了欽差大臣的蹤影,是否存在變數?
末了,寶翔心裏那一頭亂麻,纏在了今夜巧遇的遊貞美身上。他想不通,遊貞美為何要出手幫他……她是不是認出了自己?即便認得,她認出得那個人,該是縣令於戩,而不是這貼身牌子上銘刻的大白!
他心脈躁動,而城中的夜,靜如死水。寶翔生性怕靜。因為這世界靜了,也便隻剩下他了。
他割斷思緒,緊閉眼睛,掙著要睡,卻聽到牆外響起“咕咕”聲,有人邁著小步走進了屋。
寶翔心想自己合該假寐。可以他性子,按不住好奇。因此他索性張開了眼。
他看見顧詠江正站在門口。那小子穿夏布公服,手拎著籠鴿子,一雙眼比蛇還冷。
可月光照在顧詠江的尖下巴上,活像一撮銀色的山羊胡子。寶箱心思一歪,哈哈咧開了嘴。
“於大人……您還未安枕?”顧詠江問。“大人”尊稱裹著鼻音,寶翔聽來更像是挖苦。
“睡啦睡啦,我聽見鴿子叫,給驚醒了。鴿子會引蛇,我最怕蛇的。你說,鴿子現在是向本官叫,還是為百姓叫?”寶翔癡眉鈍眼嘀咕。
顧詠江細腰一折,嘴唇微凸。寶翔納罕:這算“東海秀影”的笑麽?
“大人,是否看這幾隻鴿子眼熟哇?”
寶翔不用再看,曉得籠裏全是信鴿。想必有人向城內打探消息……?不該是自己的人。
他舔著嘴唇道:“非是眼熟,隻是眼熱。它們長得挺肥的。嘖嘖,燉了一定味美啊。”
顧詠江揪了把鴿毛,那隻鴿子吃痛,在籠亂撲騰亂撞。他斜對寶翔,幽幽道:“大人吃小灶還算少麽?哼,奇怪,怎還像瘦了一圈?”
寶翔劍眉一擰,故意哈哈笑:“顧捕頭,你又沒同我睡過,如何知我瘦了啊?”
“你!”顧詠江臉紅了又黑,仿佛蘸水的蝦子。他繼續發難:“屋裏外水跡,你有何說辭?”
寶翔嗬欠:“煩啊!我洗個澡也要商量?顧捕頭,你三伏天裏幾天洗一回啊?附近不是沒女人,我若光天化日之下跳池裏,你們又要說話!”
他盤算,今夜對方乃來者不善。若自己規規矩矩,倒像有心事,容易被他問出破綻。不如就此插科打諢,把自己比長城還厚的臉皮亮出來,顧詠江倒不一定能抵擋住。他見顧詠江惱火,擺手笑道:“你別動氣。動氣傷身。好吧,我吃得是多,但不瞞老弟:我身在溧水,心係家人。因此,我非但沒長膘,確實掉肉啦。嗯,我的胡子頭發也日漸稀疏……中秋幾時到?要是咱還在這城裏過,我好想吃黑芝麻月餅補補身子。”
顧詠江氣急,審視他良久,淩厲道:“……哪容你等到中秋?別看城外千軍萬馬,我並沒有忌憚你們半點。稱兄道弟的,你也配?大人既從揚州來的,我聽著倒像是一口京腔呢……?”
寶翔打個噴嚏,用袖子擦鼻涕說:“天呐!顧捕頭,我可是鳳陽人士啊。對我們,你能有何誤會!鳳陽出來的人,難道不該忠心跟著皇上學京腔?你非要我隨遇而安,去學揚州話,可知官場上的同鄉人能把我擠兌死!我還指望赴京當朝官,衣錦還鄉呢!不過,顧捕頭你是本地人麽?口音似不太像啊,哈哈。對了,我一直想找你聊聊,可好幾天都沒怎麽瞧見你啊……”
顧詠江不由奇道:“你我有何好聊?”
寶翔咪咪笑,伸出手指道:“此言差矣。我們可以聊很多,許許多多……上可以聊聊保全之策,下可以聊聊灶下佳人……”
他話音剛落,顧詠江已縱身過來。眨眼功夫,寶翔臉上,挨了一個巴掌。
寶翔臉頰疼,心裏想:原來這小子功夫不差。非名師指點,顧詠江不能有此修為。
他吐出幾個血沫子,哭笑不得道:“顧捕頭,是你半夜來消遣我,我熱心聊天,你卻動起手來!你們是存心不打算給我活路啊?皇上欸!您的家鄉人——我活得好艱難啊。”
顧詠江吹吹手指,道:“你膽敢動遊姑娘的念頭。不等遊老大出馬,我活撕碎了你喂狗!”
寶翔攤手苦笑:“她是蔡閣老都要不著的人,別說我啦。而且,我早有老婆……”
顧詠江說:“你那老婆……”
寶翔忙瞪眼:“啊,她如何啦?”
顧詠江生生咽下了話,隻說:“你小心……”
他轉身而去,寶翔正尋思,小白喵嗚著進來了。
它嚕嚕地嗅著顧詠江方才站立的地方。寶翔起身,才發覺小白扒拉著一隻半透明的蟹腳。
寶翔琢磨:早聽聞石臼湖的蟹好。可最近不是吃蟹季節。難道是顧詠江鞋底上帶來的?
顧詠江旁敲側擊,還帶著股醋味。可是把遊貞美和自己牽扯一起,未免牽強。
他困在屋裏,自然想不出門道。此夜事多,他想著想著,倒頭睡著了。
次日晚上,小常送來菜肴,出乎意料,還加上了小盤桃子。
寶翔一聞果子香,想到“投桃報李”,眼前閃過遊貞美眼神,以及之前種種,突然茅塞頓開。
他頓時心驚肉跳,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幹笑。
他把桃子推給小常:“這個我不吃的。給你吃吧。”
“欸,這是遊大姐親自摘的。她為你削好,趕了半天蒼蠅。好吃的!你因何不吃?”
寶翔心說:小孩子懂個啥?他打定主意:欽差的事已夠多,不能再添亂。不管是不是自己會錯了意思,遊貞美可是個正經的姑娘。那些風月場上的女人,知道該問他要什麽……可遊貞美想要的,他決計是給不起。他若敢吃了這桃,肯定有報應,這輩子恐不會再有好果子吃了。
寶翔哈哈笑道:“我不吃桃子,吃了會發桃花癬!我老婆關照我多少回了。”
小常吧唧嘴:“你老婆?縣太爺,你之前怎麽沒提起她?”
寶翔捉筷子:“老夫老妻的,平日裏提她作甚?我一看到桃子,便想起她來。”
小常眼珠溜來溜去:“縣太爺,幫裏有人在揚州呆過。我聽他在廚房和遊姑娘閑聊。人家說:對你倒所知不多,可你老婆是有名的母夜叉,蠻橫數淮揚第一!”
寶翔素日不喜老婆。隻有一件:他自己能發老婆牢騷,然聽不得人家謗議陳妃。
所以成婚多年後,他落得裏外不是人,陳氏變成了當代賢妃。
此刻小常說得是於戩之妻,寶翔入了戲,搖手說:“你一個男孩,別跟著亂嚼舌頭。母夜叉?哈,我老婆雖極少笑,但生得不醜。我哪裏怕她,不過讓著她罷了。你聽過一句古話麽:‘懼內家豪富,欺妻一世窮!’”
“不知道!”小常說:“我隻知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寶翔哈哈笑,低頭開吃。可惜的是,如今他再吃遊貞美做的飯菜,並沒那麽香了。
他思忖:遊貞美可是童年金嫿嫿之後,第二位對自己上心的閨女吧。
金嫿嫿當年是中了她父兄之毒,算準了山白沒出息,才青睞了他。
而遊貞美……她是廚房呆久,被豬油蒙了心?或被煙火熏壞了眼?到底她看上了自己何處?
寶翔管不了許多。他感受到人間慘事之一:愛吃一位女子做的菜,卻無法接受她半點情意。
寶翔這天不吃桃子,第二天沒吃完蔬菜,第三天狠下心,排骨都隻吃一塊,另扒拉半碗飯。
小常好生奇怪,寶翔用拳頭擋咳嗽道:“圍城太久,我心裏不安。再好吃的都白讓我糟蹋了。小常,乖孩子,麻煩你去和遊姑娘說,別再替我費心了了。明天,我去找人質一起吃好了,省得他們背地詛咒我吃小灶。”
小常不懂他的意思,隻好答應了。寶翔心裏一陣輕鬆。混到次日晚的飯點,小常果然沒出現。
寶翔斟酌片刻,沒好意思擠去分後院那些人的食物。
他在看守們得目光裏,踱步到縣衙門口,在烙餅的老頭那買了三隻餅,邊啃邊回屋。
揮別了精做小菜,他覺得蔥油餅也好,既熱又香,別有風味,讓他不禁連筋骨都鬆快起來。
誰知他到門口,竟愣住了。他嘴裏嚼著蔥花,望著桌子那邊,腦袋嗡嗡發脹。
桌上羅列十二個小瓷盤,內盛均是色香俱全的佳肴。
遊貞美坐在唯一一張椅子上,盯著他瞧,目光中仿佛生了刺。
她問:“於戩,你是吃厭了我做的菜?我倒不曉得,人質那邊還有餅吃?”
寶翔哈哈笑道:“遊姑娘,這些天多謝你。可我還是吃餅好,心安理得!”
遊貞美掃他眼,泠泠問:“心安理得?於戩,你為何叫小常來向我傳話?你堂堂縣令,那天對著我哥的菜刀,還能吃下六十隻餃子。卻不敢來見我一麵?嗬嗬,你看到個桃子,還做作起來。我問你,前晚上在脂粉鋪裏,你因何窺視我……你為何想要擋在我前頭挺身?”
寶翔想:蒼天在上,我是為了茉莉粉,不是為了遊貞美。偷窺,擋在前頭……嚇,姑娘真能想,老子就是要追求個把人,也不會那麽的賤。
女人常喜男人把話講清楚。須知男女之間,有時打開天窗說亮話,真要比漸行漸遠傷人心。
寶翔收了笑,正色道:“遊姑娘,你我在鋪子裏乃是邂逅,原因恕我不能告知。可換了別的女人,我一樣會搶在前頭。我這個人就是我這樣子——不比別的男人齷齪,也不比別的男人高明。江湖也好,官場也罷,男人沾花惹草的多是應酬。而我過四海,走四方,有時會揩點豬油,非是我想要和豬長相廝守。我偷吃口蜂蜜,也不是說我真想要引蜜蜂來和我雙宿雙棲了。”
遊貞美聽了他話,兩眼直直,好像寶翔是個湖裏冒出來的大水泡,一見光便破了。
寶翔歎氣,說:“桃子之事,是我自作多情。可外麵有追兵……而我,乃是有妻室的人。”
遊貞美眼睛發紅,輕聲道:“我不嫌!”
寶翔眼珠向天:“可我嫌棄我自個兒!”
他不想顯得過分無情,瞅了遊貞美一眼,添上句:“嗯,恨不相逢未娶時。”
遊貞美望他良久,雙眸微動。突然,她猛拍桌子,長笑至狂笑,臉蛋發紫,腰都直不起來了。
寶翔嚇了跳後幾步,他還沒見識過一個女人能如此大笑的。
“於戩啊於戩,天下怎麽有你這種男人?怪不得你老婆要管牢你。”遊貞美好不容易收住笑。
她攏了包頭的帕子,神色安靜如常。
寶翔摸鼻梁:“哈哈,圍城之中,她鞭長莫及。不過,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那我不客氣,先替你娘子管管你吧。”遊貞美用圍裙擦手,指著桌上菜說:“你吃麽?”
寶翔難得猶疑,遊貞美點頭說:“好,你不吃,我來吃!”
她竟從發髻裏抽出兩根巴掌長的竹筷,當先吃了起來。
寶翔蹭到桌邊,忙道:“我吃我吃。大家萍水相逢,一起吃飯都是蒼天安排。”
這桌菜的花色雖多,分量卻少。他二人不多談閑話,風卷殘雲,一掃而空。
遊貞美放下筷子,出口氣道:“於戩,要不是托你之福,我多久沒好好給自己做一桌菜了。”
寶翔幫著遊貞美收了碗筷,笑道:“是我托姑娘你的福氣。仗義之恩,我銘記在心。”
遊貞美低頭抹桌子:“於戩,你可別在外麵亂吃,城裏人心難測。我都放得下,你有什麽放不下?你吃不得桃子,還吃不得五穀肉蔬?回頭出城,你得留著性命見家人不是。我呢,隻有我大哥相依為命。大哥說了不會殺你,自然會保全你。”
寶翔經她提醒,連忙答應。
這時,小常從門外進來,笑嘻嘻道:“遊大姐,你讓我一個時辰後來找你。我來了!”
遊貞美道:“小鬼頭,你不早來了麽?探頭探腦,當我沒看見啊。”
小常也笑,他二人提著兩個籃子,高高興興去了。
從那天起,直到今夜,寶翔依然吃著小灶,遊貞美守信,再沒有給他加過果子。
寶翔回憶至此,耳聽得二更鼓起,他禁不住眼皮發沉。
寶翔剛想入睡,竟有人輕拍他竹床。他睜眼,牆上映出一個女人苗條的影子。
他初始心道:呃,莫不是我久曠,夢中來了一個女的……不知她是人,是鬼?
他打著哈哈,如千鈞一發。他手指飛速撥過,掐住女人的脈門。
“於戩,是我。”女人壓低聲。
她被製要害,渾然不知,衣袂上散發出一股醬油香。她不是遊貞美是誰?
寶翔一滯,放手坐起:“遊姑娘……?”
遊貞美後退幾步,焦灼說:“於戩,小常還沒回來。你今夜見過他是吧?我擔心那孩子。”
寶翔徹底清醒了,他憑著本能,知道城內有點不對勁。
他良心發現:現在身邊若不是遊貞美,要有小飛能跟著,該有多麽好。
信不信這女人?他似乎別無選擇。本該當衣服的料子,能不能充作手足?
他僅衡量了一瞬,對遊貞美說:“你跟我來!”
(本章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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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後事,請看下章“借船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