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借船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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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寶翔領著遊貞美出了屋子,也不提燈,走不多遠,便踢到個物什。
寶翔齜了牙,原是個大紅袍紫砂花盆。盆裏栽了棵嬰孩高的金橘,綴了幾十丸青澀果實。
本朝官宦,多愛盆景。前縣太爺既興土木,自然少不了這類點綴。
稀奇的是,寶翔居然彎腰,輕聲喚道:“阿白,阿白……?”
貓兒竟在黑夜裏喵嗚回應,聲音似正在花盆底下。
遊貞美吃驚,微微挑眉:“這……?”
寶翔哈哈。他曉得金橘未熟,怎奈手閑,便撈了枚放嘴裏咀嚼,一時酸得牙疼,倒能提神。
他搬開盆景,花盆底下,有個僅容一人出入的通道,黑咕隆咚中,僅見出口兩節台階。
他對遊貞美瞅了瞅,說:“我先下去。”可遊貞美已從懷裏掏出柄鍋鏟,轉身便往下走。
寶翔待她不見,才躍入台階,並沒忘記扒拉盆景,擋住了大半入口。
他左手一擦,點亮個火折,執於右手。底下貓兒阿白見了他來,喵嗚喵嗚歡蹦亂跳。
寶翔對遊貞美說:“姑娘可知道,你們這兒別有洞天?”
遊貞美轉首四顧,神情端凝說:“別說我不知道,我擔保我哥都不會知道。你如何發現的?”
寶翔哈哈道:“古有孟嚐君雞鳴狗盜,今有大人我貓捉老鼠。哈哈,若不是阿白,我也找不到此處機關。嗯……”
他抽了下鼻子,聞到股硫磺氣味。他低頭再看,腳下一小堆老鼠,死相實在難看。
阿白為了表功,再銜來隻死鼠。寶翔拍了它腦門一下,道:“傻小子,吃了你會肚子疼死!”
阿白用爪子踩踩鼠腹,斜眼而去,仿佛它早就知曉,不勞提醒。
寶翔問遊貞美:“你們用的耗子藥,都是這味兒?”
遊貞美搖頭說:“廚房裏老鼠來去是常事,保不住有些孩子來我那偷吃。不放毒藥在廚下,是我給自己定下規矩。”
寶翔沒有細想,便向前走。這條暗道,他本意外發現。礙於形勢,他隻認得其中一條貓兒引過的路,其他七折八彎,他未敢冒險。
遊貞美屏息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才下決心似坦陳說:“我來找你前,去看過大哥。可我哥臥房內也沒了他的影子……我擔心小常,更擔心他!”
寶翔心想:江湖人,生死有命。他說出口的,卻是:“一個殺狗的,壞不了事。”
寶翔頭回走這暗道,覺得它很短。這一回走,他覺得著實不近。黑暗中他聽著阿白忽前忽後的貓步,還有遊貞美輕輕呼吸,看著火折子晃動的光影,身上被烤出了層薄汗。
火苗竄起,阿白箭頭似竄向前方,眨眼就沒了影。
寶翔吹滅火折,緊隨其後。他貓腰上攀,緩緩出了通道,置身於一段長滿了蘆葦的河堤。
寶翔回身,拉了遊貞美一把,二人在蘆葦叢掩映的斜坡上站住,歇了一口氣。
月色昏濛,星點隱約,大片荷葉蒙住了船塢,湖水拍打堤岸,微微有聲。
寶翔眼神不錯,遙見百米開外,有兩個人正在火堆前忙活。他示意遊貞美等候,自己走上前去。那是對上了年紀的漁民夫婦,他們不為別的,正將大量魚幹收入甕中。
“老人家,辛苦辛苦!晚輩深夜叨擾,請教個事兒,本地上可有位船家老常麽?”
那老頭兒聽了,自指說:“老張?就是老漢!”
寶翔張大了嘴說:“哈哈,若是您倒是晚輩的福分了。他叫老常,尋常的常。”
老頭兒耳朵背,手裏忙不停,說:“現如今兵荒馬亂,還有尋常人?不曉得!”
寶翔陪笑,趕著將老漁婆手旁的陶甕捧起來,道:“我來我來!容晚輩來搬!不知二位老人家為何如此勞作,趕明兒收拾不成麽?”
老漁婆掉了牙,癟嘴笑看老頭兒。老頭兒說:“老漢我靠水吃水,知道湖神的脾性。看這風向雲頭,明日白天,必有一陣大暴雨。若不趕在天光前邊,俺們可就吃大虧了。”
寶翔點頭,直誇老頭精明。他將十幾個陶甕都搬到了船上,才說:“我找的老常,他有個孫子。小孩家頑皮跌傷了腳,在城裏哭天喊地叫他爺爺,我是不忍心,要不誰半夜出來找人?”
老婆婆扁了嘴唉聲歎氣,拉了老頭兒後襟一把。
老頭兒說:“真有此事,你倒是做了好人!這碼頭上隻有一個姓常的老漢,他愛把船兒停在南邊一裏外的‘鷹嘴磯’旁。‘鷹嘴磯’,你不會連那邊也不認得吧?”
寶翔哈哈。那老頭叫住他,取了把東西,拿張紙包好,道:“既知道了他孫子的事,俺們也做個人情。湖裏新撈的銀魚,替我送老常一包,權給孩子補虛。”
寶翔往手裏一捧,再三致謝。他回頭去找遊貞美:“鷹嘴磯。他爺爺許在那兒。”
遊貞美說:“知道。”
她說完,一路小跑向南。寶翔抱著紙包,隨在後麵。沿湖而行的二人,像連著段風箏的引線。
寶翔一邊走,一邊想著暗道內的硫磺味道,他耳邊回響老漁夫的話,漸感湖邊夜風甚急,一陣緊過一陣。非但吹去了他的暑意,還喚回了寒冷的記憶。
容不得他多想,喙形的“鷹嘴磯”巨石,已在勺形的湖岸凸顯。
那巨石之下,確實橫著一條小舟。船艙內亮著火,船首上放著一盞夜燈。
在不遠處的湖麵之上,還有一艘較大的船,燈光若明若暗,像是剛剛離開鷹嘴磯。
寶翔走到彎處的柳蔭下,一吸氣,竟嗅到隨風而來的淡淡硫磺味。
他憑著本能,察覺到絲詭異,他迅捷上前,啞聲輕喚:“遊姑娘?”
遊貞美離得船近,離寶翔已遠。她停了步子,回首望了眼藏在柳蔭下的寶翔,正要說話。
船艙內有人輕笑一聲,說道:“貞美?你為了尋那個邋遢小鬼,竟找來了這裏。看來,你我緣分確實沒有斷。”
此言一出,不僅遊貞美驚得身子一晃,連寶翔也大吃一驚。
這聲音,正是顧詠江。說話間,顧詠江披著披風走出了船艙,麵白如玉,身姿苗條。
隻他那雙細長蛇眼,像是被冰水浸透了,了無暖意,讓寶翔咽了蒼蠅般難受。
遊貞美呆了呆,將手下鍋鏟緩緩放下,半大聲說:“半夜三更,我孤身一人。好在是你,我也不心慌了。你知道麽?小常找不見,我哥哥也不見了。”
寶翔本心中猶豫,聽了遊貞美的話,他下定決心,從柳條間閃避,滑下河堤,隱匿在暗處。
顧詠江歎了氣:“貞美,你來晚了。你哥哥和那個小鬼,都在方才那條船上先走一步了。”
遊貞美愕然道:“你發昏麽?”
她俯身對了顧詠江的眼神,慌張起來:“先走一步……你,你是什麽意思……他們要去哪裏?”
“我清醒如常。貞美,要不是他們壯膽,我對你說不出現在的話來。你別慌,他們並沒死。我對你的心思,你自然知道。我本不是這縣裏的人,如今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我也是該時候離開了。我放心不下你,所以在今晚,我一定會帶著你離開,去見個人。”
“見哪一個人?”
“他是一個對我至親的人,善於經營,可以領我們二人逃出水火,富貴終身。”
“你一定瘋了,我為什麽跟你走?老常在哪裏?你殺了他!”
“我手指連蔥薑都沾不得,怎麽能隨意見血?這條船本是我預備的,我來時這裏沒半條百姓的船,信不信由你。你快上來,不然來不及避開大難。”
“大難在哪裏?”
顧詠江躊躇片刻,折腰掩口,微笑指道:“這不就是!”
他話音剛落,一聲巨響山搖地動般,駭得寶翔耳朵都快聾了。
遠處的縣城牆內,亮起了衝天火光。片刻功夫,黑夜被照亮了,火炭隨著大風,被吹上天空,像是一隻隻焦骨的黑鴉。硫磺味道撲麵而來,寶翔暗中扼腕,恍然大悟。
遊大春不過是個傀儡,顧詠江隱藏多年,布置機宜,如今他要燒掉縣城,遠走高飛!
他,他們,不是錢塘幫,是另一股暗流,自己既然來了,哪裏能容他脫身?
遊貞美怒道:“顧詠江,城裏有多少人命?你是瘋透了。”
她蹲下身來,掩麵痛哭,哭聲淒厲,渾身劇烈顫抖,連發髻也鬆開了。
顧詠江跳上岸,低聲道:“貞美,別哭。事已至此,也由不得你。”
遊貞美猛跳了起來,一手抓住了顧詠江,劈手狠砍一刀。可顧詠江動作神速,偏頭扭身,化解過去。小刀撕拉一聲,刺破了披風的一角,將顧詠江定在地上。
“你……”顧詠江惱羞成怒,正要拉下披風。
可是,他忽覺一人當空而降,手裏攥了滿把柳條,朝他麵門而刺。
顧詠江踢開遊貞美,單手一拂,勿料柳條之後,乃是一大把銀魚,兜頭而落。
他懵懂之下,滾入湖堤,還未張開眼,已被來者點穴製住,昏沉過去。
寶翔意猶未盡,點了他七八處穴位,才擦了把汗,跳到遊貞美麵前。
他說:“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傷得重嗎?”
遊貞美坐起來吐口血沫子,說:“不如學菜時切了指頭疼。”
“哈哈,要不是先前試過這小子的功夫,我不會這麽狠手。你放心,我去跟上那條船。哎,可惜了這把銀魚。”
他將紙頭掏出,正要丟開,驀然張大了眼睛。
原來老漁夫包銀魚的,正是風靡江南小報“長江水”。這一張上,赫然寫著新府尹蘇韌赴溧水縣雲雲。
“蘇韌?蘇韌……”寶翔心中喃喃,手下動作飛快。將顧詠江的披風換到自己身上,再將顧詠江嘴巴撬開,喂了一顆藥丸,然後用船上的氈子裹住了他。
遊貞美問:“你打算扮顧詠江,把他當成……我?你這麽冒險,是不成的。城內火一起,官兵隻恐會殺進城內。你要是不在,我們如何應付?”
寶翔哈哈:“你問得太多了。他當成女子,還真有幾分相似。可是我,裝一時算一時吧。依我看來,城內著火,城外更可能按兵不動。若明日真有暴雨,火也會隨之熄滅。群龍無首,圍城不攻自破。而你,既是遊大春的妹子,倒是可以幫我個忙,溜去城外聯絡一個人。”
“誰?”
“應天府尹蘇韌。他是我的老朋友。你就說,我跟隨一條船而去,要去會個幕後的人物。讓他看在當年西湖結拜的份兒上,保全溧水百姓,設法營救於我。”
遊貞美咬唇看向湖麵,前船的燈已更朦朧。
她回望背後,城內火勢洶湧,哭喊聲如潮。
她點頭說:“你小心!我一定去。但府尹貴官,無有你信物,怎會信我話?”
寶翔跺腳,從脖子上取出那塊掛了十多年的葉子形木牌,道:“你拿這個去,他自會明白。”
遊貞美不再多嘴,攏了頭發,將牌子放入懷中,毅然返向縣城。
寶翔熄滅了燈,拉上風帽,一撐竹篙。他在西湖當過混混,所以劃起小舟,倒不甚費力。
但若前船不停,他追起來,也是吃力。可天遂人願,跟了小半個時辰,那前船停在湖岸某處,停滯不前。寶翔故意將小船慢行,靠入蘆花深處。
這時,燃燒著的縣城,已寶翔眼中變得模糊了。依稀的夜光中,前船熄滅了燈。
蛙聲一片,蘆花蒼蒼,寶翔聽得到自己的心跳。
顧詠江在昏睡中,偶做□□。
從遠處,有艘點著紅燈的船,漸漸駛來。那點紅色,步步逼近,紅得瘮人,像是鮮血。
黑暗中,寶翔聽前船上有青年人喝道:“春花秋月,良辰美景。來者何人,所為何事?”
來船上有小女童稚聲道:“正是我家老爺。”
接著,她緩緩唱歌,童聲清越:
“西湖仙人蓮葉舟,又見石山移海流。
老龍卷水青天去,小朵蓮花共上遊。”
寶翔聽了,心中激蕩。這首歌,他曾聽過,當時情景,曆曆在目。
難道說,這一首歌,竟是一個猜不透的謎語。
前船幾人聽了歌,欣然相互道:“是他,是他來了!”
那船行終於到了前船泊處,忽亮了四角燈火。刹那間的光明耀目,令寶翔差點睜不開眼皮。
等他適應了,才看清來船。那船不大不小,華麗精致,寶翔看了幾眼,一直沒有合攏嘴。
這也怪不了他。因為這艘船,無論裝飾還是式樣,都極其像那夜津門港外,沈明葬身之地——長樂號。隻是它比長樂號小了不少,更適合在湖上江上。
從前,寶翔聽過借屍還魂的異聞。他心想:世上難道還有船也能回魂?
沈明一定是死了無疑。難道是……他思緒萬千,想到一事,不禁舉頭望去。
恰好在那艘船上,走出來個中年文士。他一身布衣,身材中等。
一個小姑娘舉起紅燈,照亮了文士的臉。
寶翔心思尚在長樂號上,可眼一轉,瞧了個清楚。
他驚訝之中,血氣上湧,渾然忘卻身處險境,真想仰天大笑。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對,想來自己倒是花了些功夫,才重見此人與彼船。
原來這一個人,正是寶翔通緝,遍尋不著的沈府管家沈富!
(本章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