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聲色不動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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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暴雨,足足下了三個時辰。待雨停時,暑熱散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水腥味。
長談完畢,倪彪送蘇韌到帥帳門口,一手摩挲自己後頸,道:“阿大,你九叔老了。行軍布陣我比諸將不遑(huang)多讓,經略機關我則不如你們文官遊刃有餘。既然你與我商量,之後的事你放手經營,九叔我能輔則輔。你我做足了這出戲,揪出個湖底精怪來。”
蘇韌識趣,肅然說:“多謝九叔。現今拿不出憑據,一切僅是我的揣測。這座懸空的橋,我們晚輩倒靠著魯莽可以冒險一試,不敢請九叔出麵。以後若將賊人一網打盡,我當上表九叔襄助之功勳。如果出了差錯,蘇韌我也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會忘恩負義,連累了忠臣老將。”
倪彪待他說完了,才擺手:“哪裏話?阿大,你告訴我:你可曾麵見過欽差,心中才有計較?”
蘇韌答得婉轉:“九叔,欽差如遊龍,見首不見尾。不是我們不見其真麵目,卻是時候未到吧。”
倪彪笑而不語,提了酒壺,重新去查看地圖。
蘇韌再三拱手,遲步退出。他出得帥帳,見江齊持傘佇立,身上濕得狼狽。
蘇韌自己的衣服,早被帥帳裏火盆子烤幹了。江齊吐了口氣:“大人?”
蘇韌心想:當差不易。隻是各人有各人的職分,自己也是打這麽來的。
他對江齊點頭說:“難為你。累不累?”
江齊忙站正道:“小的不敢。”
蘇韌微笑道:“那好,正有一堆事給你做。”
江齊擰了擰濕透的衣襟,趕緊跟上了蘇韌。
到次日,南京府衙派來一個車隊,急送來蘇韌所需賑濟之物。
蘇韌著那同鄉軍醫何集馨清點了藥品,挑出來兩筐,令江齊率領手下人挑到城門口奉送。
何大夫輕咳道:“大人,昨日起倪領軍下令封鎖水麵,石臼湖上連一條船都不得行了。這點藥品麽,對城內百姓恐怕是遠遠不夠。”
蘇韌說:“不過是解燃眉之急,並不要他們望梅止渴。城裏人知道應天府尹在城外便好。剩餘的藥,師兄你留在‘流民營’內用吧。”
何大夫半信半疑,想城門緊閉,哪裏有一個難民?他曉得倪彪在軍營外劃了塊地,一夜之間,江齊等人搭出了不少帳篷來。
他望蘇韌的臉,始終是聲色不動,實在診不出脈象來,隻好依言行事。
不多時,江齊回來複命。果然城內守衛收下藥品,知道了是府尹蘇大人所贈。
說來也怪,自從蘇韌設了流民營。兩天之內,竟有不少人聽得風聲,前來投奔。原來溧水圍城倉促,一些百姓雖然逃離,卻並沒帶足盤纏,也不是人人都有處投親。因此頗有些縣民在四周山野間流落。城內發生大火,莫說他們,連逃得安穩的人也擔憂起城內家私親友,忍不住前來探問。想不到蘇府尹在此安置,流民營內有住有吃,有官兵保護,有太醫看護,眾人喜出望外,不由得滿意。府尹大人雖然年輕,但不端架子,始終和顏悅色,十分耐煩。於是乎,得婦孺歡心,受老壯尊重。
蘇韌讓流民們吃飽喝足,同他們閑聊,說起朝廷知道府內騷亂原有緣故,皇帝愛民如子,派來仁義之師,之所以不忍破城,無非是怕生靈塗炭,傷及無辜罷了。他講完,建議鄉親們寫信給城內親友,以安人心。眾流民聽得動情,又知曉了風向,一呼百應,競相下筆。
蘇韌再命江齊將家書和著藥物,二次送到溧水城下。
他一番苦心,不過兩日,從城內設法逃出的壯丁絡繹不絕,紛紛來流民營投靠。
蘇韌盤問,才得知一場大火,城內死者以百計,傷者更多。
遊貞美還在狗肉館坐鎮,因她保護,人質尚安全。而遊大春顧詠江一齊失蹤,手下部眾,為和為守,相持不下。他掐算日子,已是火燒後第四日,而盂蘭盆節近在眼前。
他信步便吩咐江齊:“你去夥房,請他們將剩餘果品勻成擔子,再送往城下。”
江齊不敢耽誤,應聲而去。蘇韌信步回首,見於邱氏領著小女兒混在流民之中。
蘇韌在火燒之時,一半是為免事端,一半是惻隱之心,已給這位大姐吃了顆定心丸。
他隻說:於戩已不在城中,究竟在何處?國家機密不可泄漏。但自己可用頭上烏紗,擔保她丈夫平安無事。於邱氏無可奈何,隻得信了。如今她找到縣內的人,問清楚遊貞美坐端行正,而於縣令臨危不亂,哪有什麽苟且之事?婦人家的心事,除了丈夫的命,便在丈夫的心。因此她滿麵釋然,舉止安分,幫著施粥送藥,倒成個體統。
黃昏時分,蘇韌順著軍營,走到城牆外圍,聽城內隱約兒歌之聲,隻聽不真切。
他回頭,見個禿眉小孩跟在他後麵,烏溜溜眼裏滿是好奇。
蘇韌蹲下身,招手笑問:“幾歲了?你娘在哪裏?”
那孩子含糊答了,盯著蘇韌,還是好奇。蘇韌見了他,驀然想起了蘇密。
他變戲法似從荷包裏掏出把鬆仁來,攤開手教孩子吃,問:“城裏唱得什麽?”
孩子邊吃,邊含糊說:“是首新出童謠,孩兒都會唱。我在碼頭上也學了。”
“唱得什麽?”
“滿城都是火,龍子到處躲。城裏無一官,俗人府上坐。”
蘇韌聽了一愣,轉瞬微笑,宛如春風化雪。
不論錢塘幫,還是北海龍王,既然離了廟,便不再是仙,總有人該去涉一趟溧水。
恰逢江齊出來,問蘇韌:“大人,果品已備,何時送去?”
蘇韌臉色不溫不火:“待明早我換身衣服,同你們一起去。”
江齊愕然:“大人您也去?”
蘇韌道:“對啊。何日破城?就在明晨!我得先告知倪領軍,莫要傷了禮數。”
次日清晨,霞光滿天,溧水的守城人登樓,見城下早有一群衙役,並一摞擔子。
最前頭,站個素色布衣的青年人。他倚匹瘦馬,聲色不動,正是蘇韌。
江齊等人對城內喊:“應天府尹蘇大人在此。”
城頭守衛全不回應,鴉雀無聲,眼睜睜看著。
蘇韌笑了笑,聲調高而緩:“各位鄉親,盂蘭盆節到了,城內少食少藥,缺乏祭品。活著的人苦熬也罷了,如何虧待地下的先人?萬歲愛民如子,上行下校,本官怎不為你們憂心?我今日前來,正想入城,祭奠冤死亡魂,且賑濟遇火災民。遊大春顧詠江那二人,皆已棄城逃離,縣官大人也已不知所蹤。留下你們還在死撐義氣,實在令人惋惜。你們不投誠,是怕官軍來了,清算前帳大開殺戒麽?可是,擒賊擒王,官軍要捉得是你們首領,不是你們。昔日五百強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現今,錢塘幫兄弟若受本府招安,便可從輕發落,重新為民。”
他說完,袖子一揮,身後出現男女老幼數百流民,個個對城頭哭喊開門。
城上眾人臉上作難,良久,有個姑娘跑在城樓中間,對蘇韌喊道:“大人,如果我等開城,官兵能否留在城外?眾兄弟們商量,從我開始,願束手認罪,可你能保證不連坐一外人麽?”
蘇韌一瞧,正是遊貞美。他想了想說:“本官銜欽命而來,豈敢不一諾千金?答應你們便是。”
他話音剛落,城門隨著嘎嘎聲打開。蘇韌麵上隻作等閑,可強光映來,他忍不住閉了下眼。
他這句一諾千金,終於打開了溧水城門。以一名文官,無血而開城,正是他奢望的結局。
然而,開城之後呢?蘇韌暗想:自己這一步步,愈是無聲,愈走得艱難。
他心內波瀾,臉上安然,畢竟臉是給人家看的,心是給自己聽的。
蘇韌入城,自然不好獨占鋒頭。他與倪彪本有約定,大軍可以暫且不動,而副將周千戶同行。
他騎在馬上,與周千戶並頭。但見城內房屋損毀,草木焦黃,有傷者橫臥道路。
因天氣炎熱,城內隱隱彌漫著一股石灰與腐肉摻雜的怪味。
周千戶一手持韁,一手持帕掩住鼻子。蘇韌眉毛微挑,沒有開口。
那風燭殘年的老縣丞受了委托,前來叩首,他說明原委,並送上錢塘幫在城內眾人名單。既然決意開城,城內留下民變者,均放下了武器,黑壓壓一片人,都坐在狗肉館內。
蘇韌眼光一掃,見名單上頭有遊貞美的名字。按朝廷慣例,他應將這幾百人移交城外倪彪軍營看管,再請示朝廷如何發落。可遊貞美這女子不尋常……
蘇韌留了個心,告訴道:“遊貞美是個女流,囚她在軍中,恐怕輕薄子背著倪領軍,惹出禍來,殃及我等,請於邱氏來看管她為好。”
周千戶點頭:“妙極。大人想得周全。”
蘇韌謙和道:“百密難免一疏,幸有周兄幫襯。”
老縣丞大略講了自己所知城內之事,擦把鼻涕,問:“大人,老朽算罪人麽?”
周千戶搶著笑道:“你老回家安度晚年罷。吝大歲數,閻王爺都不點你,我們更不敢找你。”
老縣丞稟明:縣內雖經大火,但庫內銀兩尚存。蘇韌點頭,即刻命江齊前去清點。
老縣丞顫巍巍道:“這狗肉館內,還有遊大春等從南京搶奪的古董珠玉,請大人示下。”
蘇韌對周千戶道:“哎,我分身乏術,不知周兄可否代勞?”
周千戶為難道:“我是軍人……恐怕不妥。”
蘇韌不以為然:“兄乃貴胄(zhou)子弟,見多識廣。如果不是您出馬,我連真假都分辨不得哩。”
周千戶被他說得一笑,便跟著引路的縣丞小廝去了。
蘇韌望著他背影,也一笑,心想:你我分開行事,各取所需,豈不對各自有利。
蘇韌止住老縣丞道:“老人家,你可以走,隻需替我尋找一人。我手頭有本南京和事佬所著的溧水風土誌,上麵提到城內有個‘小魯班’閻棟。他可在城內?”
老縣丞哆嗦道:“欸,大人明察。閻棟是在城裏,可他年過花甲,隻會造屋雕鏤,和變亂毫無幹係。他……正是老朽的親家。”
蘇韌柔聲道:“既是你親家,你請他來見本府便是了。我向來尊老,怎會難為你們?”
老縣丞叩頭,氣喘如牛去了。
蘇韌還未落座,何集馨來了。蘇韌問他:城內是否會起瘟疫?
何大夫道:“屍體均已掩埋,石灰撒了不少。隻要水源潔淨,可保無虞。”
蘇韌滿意,請何大夫坐在狗肉館內,為縣民義診。
他自己走到後院,為釋放的人質送上早預備好的潔淨步袍。
那些人質叫苦連天,怪蘇韌來遲了。蘇韌連連點頭,半句不辯解。
等他們叫累了,他叫自己的衙役們奉上蜜桃,讓人質們潤喉解渴。
蘇韌又命跟班將多餘果子切碎,放入茶壺中衝茶,將水果茶分於“投誠”的遊大春部下解渴。
眾人正在忐忑,喝了甜茶,左一句埋怨遊大春不見,右一句痛罵顧詠江失蹤。
蘇韌走近遊貞美,低聲道:“委屈你了,遊姑娘。按理你們要在大營內候一段時日。”
遊貞美搖頭,輕聲道:“多謝大人,我不怕。大人,你何時能去營救他們?”
蘇韌擺手,意思是說話不便。
遊貞美會意,挺直腰身,夾著包袱,等待出城。
蘇韌接見了成群拜見的鄉紳,等來了“再世魯班”閻棟。
和蘇韌所想差不多,閻棟確實參加了縣內建築的修建。
他麵對蘇韌的詰問,戰戰兢兢,決定交出私藏的建築圖。
蘇韌因為參與了玉虛宮重修,多少可以看得懂門道。
他翻閱草圖,問:“顧詠江和老縣令修這些,你當時以行內人,覺得有何蹊蹺之處?”
閻棟指點道:“新舊縣衙之間除了暗道,還有數間暗室。另外,大人您看,這裏,這裏,也有密室與暗道。本來衙門建些這個,也不是特例。可是,此次爆炸,小的跑來火場附近看熱鬧,卻發現俱從這幾個暗室的位置起火……”
蘇韌點頭,讓閻棟領著他去廢墟走了一趟。沿途遇見百姓,他都不教回避。
他忙到午後,馬不停蹄,折回城外,看望了營內的遊貞美和投誠眾人。
他與倪彪再會麵商議,說明縣內情形,商議後續對策,直到天黑才回縣裏。
新舊縣衙燒了個精光,蘇韌暫時落腳在城西古刹崇慶寺中。
此寺已成千年,浮屠歪斜,衰草凝綠。殿中有一尊大勢至菩薩,頭戴寶冠,手持蓮花。
蘇韌草草吃了和尚們送上的齋飯,讓江齊汲來冰涼井水,淨了麵,擦去臉上塵垢。
他點上蠟燭,下筆疾書,決意趕在深夜即寫完奏折,快馬送京。
既是盂蘭盆節,寺內和尚夜念經文。
蘇韌寫完,疲倦到難以入睡,無意中走到禪房外邊,聽大雄寶殿內聲音莊嚴道:
“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見非見。二人相憶,二憶念深。如是乃至從生至生,同於形影,不相乖異。十方如來,憐念眾生,如母憶子。若子逃逝,雖憶何為。子若憶母,如母憶時,母子曆生,不相違遠……”(1)
蘇韌曾拜圓然為師,粗通釋氏之學,聽到這裏,雖想不起是哪段經文,但是莫名之中,心有戚戚。他徘徊間,見庭中一株芍藥,開得妖豔,想若沒有段孽緣,清靜之地怎能成此等花?
他自認是個有定力之人,關鍵時刻,不容雜思分心。
他趕緊回屋,駭然見一僧衣少年,坐在他的窗前。庭中雖有江齊等守衛,竟未絲毫察覺。
蘇韌沉默走近,原來那正是古墓中對話過的北海幫小飛,不知他今夜是如何混入寺中。
蘇韌心內盤算了說辭,言笑自若道:“小飛,你病好啦?難為你跟我進了城。”
小飛恨恨說:“蘇大人要賴賬不成?我問你:老大在哪裏?火燒了五天,你們今兒才進城?”
蘇韌知道這少年脾氣暴,並不去頂他,自到床前坐下,麵對背靠窗的小飛。
他凝視小飛眸子,說:“老大不在城裏。你聽我說,火燒當日,他追蹤賊人,到湖中去了。我估摸他遭遇強手,如今被困在石臼湖沿岸某處。我時刻苦思營救之法,可至今不知他的所在。小飛莫著急,你聽說過‘明修踐道,暗度陳倉’的故事麽?依我看,溧水城鬧出這麽大動靜,隻是明麵,賊窩藏禍首,掩秘事,那才是暗處。”
小飛怎能不急,聞言差點從窗台栽倒下來,虧蘇韌雙臂一扶,才下了地。
他跺腳道:“這如何是好?他……他……我……孤掌難鳴……”
蘇韌伸出自己染了墨的手掌,柔聲道:“小飛,你莫要灰心。我這不是有一隻手掌麽?天無絕人之路,何況寶翔命硬。你跟在我身畔,且看明日,有一場好戲讓你看!”
(本章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