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1:喬貞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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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那晚莊園一役的經過。應該沒有遺漏什麽。”喬貞麵對著禮查說,“你怎麽不動筆?我說得很詳實了。”
禮查搖了搖頭,心情很沉重,卻說不出來為什麽。他不知道該怎樣描寫這一段。他看了看喬貞。他想,在這段由兩個家族的恩怨所引出的慘烈故事裏,這個男人究竟應該算是受害者,還是施暴者;究竟是凶狠殘暴自私自利的惡魔,還是被仇恨衝昏頭腦的偏執的複仇者,又或者是保衛人類不受異族侵害的勇士?禮查想不明白,坐在自己對麵的委托人,為何能像個沒事人一般平靜地看著自己?
“你有什麽感覺?比方說,大仇得報後的輕鬆感,滿足感之類的。你認為自己如願以償了嗎?”一陣沉默後,禮查問。
“並沒有多少滿足。我不打算騙你,也不想騙自己。我對那個結果一點兒都不滿意。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希望那家夥——我痛恨的仇人、也同樣無比仇視著我的男人約舒亞·巴徹利能夠活過來,重新站在我麵前。有很多事,我不想通過除了他親口告訴我之外的其他途徑知道。”
“可是他死了,在那一晚。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你說得對。”
“你會做惡夢嗎?”禮查咬著嘴唇內側,好像花了很大的勇氣才問出這個問題,“殺人的時候,你緊不緊張,怕不怕?盡管殺掉的都是些跟你立場敵對的家夥。”
“不害怕,也沒什麽好緊張的。我早就習慣這類事情了。”喬貞沒有看他的眼睛,“每次事後,我都以為自己會做惡夢,可事實是一次也沒有。也許我身體的某些部分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腐爛掉了吧。”他把右手擱在心口上,“對於這個,我想挽回,卻無能為力。”
禮查偷瞄他一眼,“好吧,我現在承認剛才的問題有點蠢了。”
又是一陣沉默。喬貞先開了口,“說起來,我當時確實做得有些過火了。我指的是在霍頓莊園對約舒亞·巴徹利進行打擊報複那件事。從年齡上判斷,那家夥比我小三四歲。當年我們家族被奸人陷害時,他還沒成年呢。在國王麵前進讒言的那些卑鄙勾當應該是他的父輩或祖父輩幹出來的,與他本人關係不大。可是攻擊我母親一人卻最終使我們全家連坐,就連常年不聯係的本家也一起被害死了。既然如此,那我找他尋仇也沒什麽大不了。父債子償,天經地義。我年輕時候的想法就是這樣。巴徹利家的掌權者一口咬定姓塞恩斯伯裏的人都是叛國者。在長輩們不遺餘力的熏陶下,約舒亞會對我這個連麵都沒見過的陌生人如此厭惡和鄙視也是情有可原。像他那樣激進而又自負的少爺,要是一點兒都不怨恨我反而說不過去。”喬貞神態自若,語調冷靜地說道。盡管此刻通過為約舒亞辯解的途徑來減輕自身的罪惡感已經毫無意義,但他依舊說著,“不過,我又不是真的了解他。我在下什麽結論。忘掉吧。這段不要記了。”
“我倒覺得你能這樣想真不錯。”
的確就如喬貞所說的,約舒亞沒有直接參與陷害。喬貞的推斷是完全有道理的。即使全族都被以莫須有的叛國罪處決,他依然沒有因為仇恨而喪失全部的理智與人性,這讓禮查不得不對眼前的委托人刮目相看,認為他是個相當理性並且節製的人。唯一困擾到禮查的地方是,由於冤案的真相已經隨約舒亞的死被埋沒,也就無法對這兩個家族之間的恩怨的具體起因著墨太多。看來這真是一筆糊塗賬了。隻能在這些細節問題上打馬虎眼兒,讓禮查為自己即將成名的巨作感到惋惜。為什麽那個巴徹利家的少爺就不能在死前多透露一點呢……
“對了,那場戰鬥還有很多不尋常的地方。”喬貞說,“你不打算問問我?”
“哎呀……我又不懂你們那些詭異的超能力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我能提出什麽疑問。”禮查老實回答的模樣顯得有些難堪,“不過,我對那個意外介入的那什麽獸人族有點興趣。他是什麽情況,用電殺人的?”
“達斯機械獸人族身上具有一種被稱為‘雷壓’的能量,這就好比‘魔力’之於術士那樣,是一種最基本的東西。”喬貞解說道,“雷壓是他們從娘胎裏就具備的力量。攜帶的雷壓的密度越高的異族,就越強大。”
“既然有這玩意兒,你為何在窗外偷聽時沒有發現他?那個偷襲你的術士你倒是很快就覺察到了。”
“因為達斯機械獸人族化妝成他所吃掉的人類的外貌時,是不能施展任何能力的。這時候,他周身的雷壓為零。異族靠這一點能在人群中隨意出入。隻要不使用能力一直保持人類的假皮,就不會被發現。他們極善偽裝,這也是他們很難對付的原因之一。所以,龍族跟他們鬥了那麽久,都始終沒能把他們鏟除。感應不到雷壓的情況下,就算是龍術士也沒轍,因為根本不知道站在你麵前的究竟是這個世界的人類還是異世界的惡魔,總不能錯殺無辜吧。隻能等他假皮脫落露出真麵目的那一刻。當然了,事先就接到情報已證實某某人是異族的情況除外。異族吃人改變外貌,這技巧對他們來說隻是最初級的。他們還可以吃術士。吃普通人的話,隻起到改變外形便於偽裝的效果。倘若吃掉的是具有異能的人類——比如術士或龍術士,就可以吸取他們的魔力,用來增強自己的雷壓密度。”
禮查聽得暈乎乎的。對像他這樣的普通人來說,喬貞描述的那些東西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雖然想提問的地方有很多,但最後還是一個都沒問,就這麽耐著性子似懂非懂地一股腦聽了下去。
“隨著我殺敵經驗越來越豐富,有時不必通過雷壓就能判斷對方是不是偽裝成異族的人類。這不能用直覺來描述,而是一種經驗的累積。這些都是後話。那次解決仇人的決鬥,除了什麽真相都沒問出來之外,還有一個地方讓我相當不愉快。”喬貞說話的口氣還是那樣淡然,隻有眼睛眯了起來,“我的線人是被那個異族殺害的。”
“喔,難怪你在入口沒看到他。”
喬貞沒理會插嘴的禮查,繼續說道,“在術士這類人中間,魔力高強者可以感應到比自己弱小的人。我的線人在第二等級的術士中,算是比較突出的了。他裝成乞丐對莊園進行監視,曾向我報告,在我離開後的第二天,有五個術士進入莊園。他沒有被約舒亞請來的幫手發現,證明其實力在他們之上。但他卻被那個吃掉莊園主小兒子的異族殺死了。那個不知其名的異族,可能是我當時在威爾士沒剿滅幹淨的餘孽,讓他逃到倫敦繼續犯案來了。算是有兩把刷子。”
“但你卻一招就把他給消滅了……哎,我知道這叫做什麽。你是在變著法子誇自己厲害吧。”
“你想多了,我沒這個意思。”喬貞擺擺手。
“行吧。而且那家夥竟然等你把其他術士打殘了才現身,夠猥瑣的啊!”
“恭喜你終於領悟出達斯機械獸人族奸詐狡猾的秉性了。那家夥雖然有點實力,但還不至於對約舒亞請來的術士以及我的線人形成壓倒性的差距。他是不敢在他們戰力健全的時候現身的。如果我能早點揭穿他的偽裝,結果就會截然不同。無辜的人們也不會受牽連死去。”
“哎,我知道你已經盡力啦。”禮查不怎麽認真地安慰了一下自責的委托人,“讓我們把話題再轉到你愛人那邊。你報完仇以後跟她按約定計劃私奔了?”
“沒那麽簡單。後麵發生的事,要比你想象得複雜得多。第二天晚上我去了歌蕊雅的家,但她不肯見我。我想也許是她還沒決定好要不要跟我走,就給她更多的時間去考慮。我沒泄氣,始終堅持不懈地登門拜訪,生怕自己會錯過這唯一的機會。那幾天,她的心情一直都不怎麽好,還很傷心地哭過。又是工作上發生不順心的事。我便要她把工作辭掉。再後來,我們吵了一架。真正的那種吵架。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離你愛人之死還有多久?”禮查這話一問出,明顯感到對麵男子呼吸的頻率變了。禮查避開喬貞那突然間染上細微慍怒的眼神,幹笑兩聲後清了清嗓子,連忙解釋,“啊,那個,我不是咒她死啦……畢竟她已經過世那麽久了。隻是好想快點知道這其中的過程。你就行行好,告訴我吧。”
喬貞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她是在我結束與仇人的會麵七天後死去的。在那之前,我和她曾經在這家旅館住過兩個晚上。就是我們現在呆著的這個房間。”
說到這兒,喬貞環顧了一下四周,帶著一臉感懷的表情麵對禮查。他對這間屋子的珍惜之情,似乎從這一晚被邀請過來的禮查剛剛踏足此地的那一刻就表現出來了。禮查不會不記得。
“很不可思議不是嗎?經曆了那麽多年的洗禮,這旅店居然經久不衰,還在營業。看來這裏的老板對祖上的家業是相當看重的。”
“再不可思議也及不上你的人生啊。”
喬貞仿佛默認了小說家的評論,想到故事接下來的進程而垂眉低首。有些事逃避不了,總得往下說,正如失去摯愛的生命再枯竭,也總得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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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地,從殺人現場逃跑了。如此怯懦的自己,和以往殺敵時的麻利簡直判若兩人。
喬貞回想起十二年前發生的事情。他失去了難產的妻子和畸形的兒子。為了尋死,他在賭錢時激怒了幾個酒鬼,卻最終殺掉了他們。
殺戮並不可怕,他在殺人時完全不感到緊張。真正可怕的是殺完以後如何處理。那次,他做了逃兵。這次,也一模一樣。
莊園主最後應該是死了吧,喬貞想。他傷得那麽重,還在得不到任何救援的情況下不停對凶手發起激烈的痛斥,揮霍所剩無幾的體力。自己沒有幫助他,他不可能再活下去。這讓喬貞想到,自己雖然沒有直接把他殺死,卻是在用很慢的速度間接性地令他喪命。當他決定拋下瀕死邊緣的莊園主轉身離去的時候,他開始緊張了。再後來,隨著與莊園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而漸漸產生的折回去的想法之後,他更緊張。每一秒的消耗都是在熄滅那人存活下來的希望。喬貞不願見到莊園主最後悲慘的下場,同樣也沒有掩埋包括仇人在內的死者屍體的勇氣。他以“幻影”飛速越過樹林,穿行在向市中心綿延而去的大道上。冷風發出陣陣尖銳呼嘯的聲音,仿佛要撕裂他的耳朵。他隻想盡早結束這痛苦的心理折磨,離開,然後回去……
回哪裏去?去找歌蕊雅嗎?
喬貞不禁對如此表裏不一的自己產生了極度唾棄的情緒。他在歌蕊雅麵前呈現出來的,同樣不是最真實的一麵。他想把最美好的那麵給她看,卻對陰暗、懦弱、殘忍的那部分避之不談。直覺提醒他,不能再瞞下去了。這樣會失掉歌蕊雅對自己所剩不多的信任,甚至好感。盡管他多次想在歌蕊雅滿腹疑慮地打量著自己時就那樣把一切都說出來。可是不行,至少明晚不行。明晚,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是不同於今夜這場算不得成功的複仇劇目的終生大事。喬貞是個不喜歡拖延的人,但這僅限於赴宴或者執行任務一類的公事。對於坦白自己身世背景和神秘力量這一點,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他所認為的善意的謊言把這事兒無限擱置了下去。總之,先帶她走,路上再慢慢說。會導致喬貞如此猶疑不決的原因,也許是源於對殺人犯那一麵的自己的厭惡感,以及對歌蕊雅是否能夠坦然接受這樣的自己的一種不自信吧。
他不是沒想象過告訴歌蕊雅自己是塞恩斯伯裏家族一員的後果。得知這個消息,歌蕊雅會有怎樣的反應?尖叫著逃開?或者去告發他?會有女人願意拋下一切跟隨一個身負案底的男人遠走嗎?
喬貞在腦中不斷翻攪著混亂思緒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徘徊到歌蕊雅的家門口。屋內的燭火早已暗去,裏頭的人兒應該早已進入了夢鄉。喬貞沒有回到這幾天在旅館臨時投宿的住所。他來到歌蕊雅與妓|女鄰居各自臥室外的走廊,來回轉了轉,然後登上堆著許多廢棄雜物還有幾個漏水的洞的破舊房頂,在那兒坐了下來。
他就這樣坐了整整一晚,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看完了日出,以及日落。
他看見歌蕊雅早餐過後拎著籃子出了門。那抹踏著輕盈步伐的倩影就像一道美麗飄渺的風景線。看樣子是到市場采購食材去了吧。晌午時分,她又踏著喬貞最喜愛的步子從巷子那頭回來,然後就沒再出過門。喬貞沒有下來叫住歌蕊雅。歌蕊雅也沒有發現躲在屋頂的喬貞。天色漸漸暗了。他一直到目送結伴上班的妓|女離開住處以後,才跳下屋頂。他不想,也不敢去猜今晚等待著自己的將會是怎樣的答案。他深呼吸一次,盡量說服自己把心態調整到最好。然後,在這個周日的傍晚,敲響了那扇熟悉的木門。
“誰啊?”室內傳出歌蕊雅朦朧的詢問聲。
“是我。能開開門嗎?”
這樣的請求過後,裏麵不再有聲音了。喬貞等了好久,等到他以為不會得到回應的時候,才聽到歌蕊雅隔著門說,“走吧,肖恩。今天不行。”
她會這麽說,證明她還沒有考慮好。喬貞默默點了點頭。盡管沒人看見,但他還是這麽做了,好像這樣能表現得更自然、更問心無愧一些。他對屋內的人說,“我會等你的。”好似在對自己說一樣。因為這次歌蕊雅決意不答話了。
沒有表態其實等於是種表態。喬貞望著緊閉的門,無聲地歎息。但他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又在外頭呆了一陣子,遊蕩於離歌蕊雅的住處不遠、卻又不會讓門裏的人聽得到動靜覺得心煩的適當位置。一直到十點屋主吹滅蠟燭以後,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她的家。
之後連續兩個晚上,歌蕊雅都沒有為喬貞打開她的門。喬貞不再保留他的催眠力量。他在月亮還沒爬出來的時候,就早早地守在歌蕊雅的臥室外。進進出出的妓|女光是其存在便時刻妨礙他們二人的交往。喬貞對她們施以暗示,在她們的腦中植入想法,讓這兩個妓|女覺得,自己也是她們的鄰居。這為他提供了不少守候在心愛女子房門外的便利,幾乎一呆就是大半天。喬貞變得出入自由,歌蕊雅似乎注意到了這點,但她毫不在意。仿佛不管他做任何事都動搖不了自己不讓他進門的決心。她外出時,會刻意把視線放遠,就好像苦苦守候在外的男人是透明人一樣從他身邊擦肩走過。喬貞不怪她,也不阻攔。然後,完完全全被她以無視態度拒之門外的喬貞會在星星鑽出天空布幕以後登上屋頂,等熄燈熟睡的歌蕊雅醒來。每次到了清晨,起床後發現喬貞一晚沒走的歌蕊雅都會對他進行驅趕。喬貞從不多說什麽。雖然總是聽她的話乖乖離開,但是到了晚上,深綠色鬥篷的身影必定如期而至。
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到第三天,情況終於發生了變化。
在來的路上,喬貞發現身後有個可辨認的人影離自己忽近忽遠。一個小個子的男人正鬼鬼祟祟地尾隨著他。跟蹤者始終與自己保持一個拐角的距離,卡著各種死角觀察喬貞。喬貞認識他。那不是一般的男人,是執行這次的任務前兩位龍王派來監督他的密探。這個術士,一定是在為喬貞遲遲不回卡塔特山脈而想要查出他究竟在人間搞什麽鬼,日後回稟給龍王吧。雖然那男人對跟蹤這活兒似乎尤其擅長,但在喬貞麵前道行還是太淺了。“你什麽也沒有看見,我什麽都沒有做。”喬貞在就快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故意拐了一個彎,引小個子過來,然後瞬移到他背後。說完這些話,喬貞扔下了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裏的一臉茫然的男人,迅速走遠。
他本想殺了他,但他很快改變了主意。如果自己殺了那個男人,龍王一定會對此事追究到底。要是讓他們知道喬貞會做出這種膽大包天的事完全是為了一個人類女人,恐怕會直接掐滅喬貞想要帶歌蕊雅一同上山生活的希望,而不給他留半點懇求的機會了。不但如此,刺殺密探等於在向龍王的威嚴挑戰,龍族上下一定會懷疑喬貞平日裏的溫順恭敬都是在做樣子。喬貞不想破壞自己通過這些年的戰功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信及形象,也不想失去龍族對他的信任,因此,不得已給那個密探洗了腦,讓他忘記自己跟蹤過喬貞。換作平時,喬貞不會這麽做。龍王會發現的。再熟練老道的催眠暗示法都會留下魔術痕跡,那痕跡就留存在被催眠者的大腦中。別人不一定看得出來,但龍王一定可以。他們派出去的探子,監視的對象是比自身強大數倍的龍術士。既然對方的能力淩駕於這幫術士探子之上,那麽這些人的自我意識是否獨立就是十分重要的、必須經常檢查的事了。龍王在這一點上始終保持非常高的警覺。他們會發現那男人的記憶被動了手腳。喬貞想,隻有等他們問起來的時候再編借口了。
打發了煩人的密探,一直等到他遠離附近以後,喬貞才重新返回通往歌蕊雅家的路。時間很緊張了,自己無法逗留太久。必須抓緊所剩不多的時間,在龍王起疑前,完成所有未完成的事。
這時他看到,在街對麵的轉角處聚集了一些左右張望、似乎正起勁地議論著什麽的人。為了聽清楚他們交談的內容,喬貞用魔法增強了自己的感官,凝神靜聽。原來,城北霍頓莊園三日前發生的滅門慘案已經在倫敦的大街小巷間傳開了。此刻那些人討論的就是這件事。聽他們的話,據說那家人的死因被歸咎於不知何故突然發生的地震。莊園主最後還是難逃一死,住在離豪宅稍遠位置的茅舍的農民逃過一劫,卻也是擔驚受怕,唯恐災禍再次降臨。這些偏離事情真相十分遙遠的不靠譜的消息,應該就是那些沒被喬貞攻擊波及到的農民最早傳出來的。喬貞對著那幾個人瞧了一會兒,就不再駐足停留了。
這天是周三,歌蕊雅暫停了一次演出,在家裏休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喬貞再次站在了那道嚴嚴實實掩住的房門前。他在內心虔誠地祈禱,希望歌蕊雅對他的漠視能早日終結。
喬貞一手握住門把,略微放低上半身,眼睛朝幾乎看不到裏麵的門縫瞄了瞄,吐了口氣,然後故意用一種誇張的聲調對著把自己關在家裏一整天的屋主說:
“歌蕊雅……那個,又是我。真不好意思。你再不打開的話,這扇門可就要壽終正寢了。事先聲明,這不是沒耐心的表現,我是真的很想見你一麵。我不介意賠你一扇嶄新的、更別致的門,但我保證今晚我一定會把它給拆……”
在喬貞還沒把話說完的時候,阻隔在他們之間的障礙物便哢嚓一聲敞開了。屋主早就猜到這個近幾日每天都會在差不多的時間點拜訪的人是誰,也不再打算把他關在外麵。開門的動作是如此利索,仿佛她正等在那一頭似的。帶著一絲驚愕的藍灰色的眸子中,映出歌蕊雅纖細苗條的背影。
她才把門打開,就迅速轉過身,往裏走去,好像喬貞身上有什麽髒東西似的。
喬貞低著腦袋抿著嘴走進室內,小心翼翼地跟隨歌蕊雅,看見她把開門時扔在床上的羊皮紙製成的書籍拿起來捧在懷裏。今夜,盡管她大發慈悲地對他放了行,可依舊不願意搭理他。她半躺在床上繼續看書,用左手撐住左邊的臉頰。與喬貞獨處時,她的舉止總是那麽隨意。好像隻有在客人和老板麵前才會表露的虛假和做作,一點也不舍得呈現給他看似的。此刻似乎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竟如此自然而又略帶一些挑逗意味地把自己最真實的模樣暴露在這個並不怎麽想麵對的男人眼下。喬貞繞了半圈,走到床的另一端、歌蕊雅的身後,低下頭和她一起看。那是一本日記本。
“我們都認識那麽久了,這還是我頭一回知道,你還有寫日記的習慣。你的字很漂亮。”看著她剛剛翻過的那一頁,喬貞露出一個淺笑說道。對於他人的隱私他一直持有最好不要胡亂打探的尊重態度,這促使他隻是飄忽地粗略掃視而非仔細閱讀。
“別吵。”
感受到男人說話時嗬在耳畔邊的熱氣,以及那毫無恭維之意的讚美,歌蕊雅的臉有些發燙,趕緊合上了日記本。她知道,喬貞是不會擅自對她的私人物品動手動腳的。因此,她非常放心地把它擱在枕頭下麵,起身走向灶台。
“我去弄吃的。”她說,“看你的樣子應該還沒吃吧?那就順便一起好了。你要吃點什麽?”
“隨意。”喬貞來到桌子邊上,對她笑笑。
“哦。”歌蕊雅沒有看他,“我那麽問隻是客氣。事實上,我這兒隻有卷心菜、卷心菜和卷心菜。”
“啊,太豐盛了。”歌蕊雅會跟他開玩笑,說明她心情還不算太糟。喬貞的情緒也隨之高漲,“你肯款待我,我已經很感激了。絕對不挑食。”
歌蕊雅在屏氣,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還有些蘑菇和豌豆。”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道,“今晚就做一鍋燉菜好了。”
“要幫忙嗎?”
“不用。”
喬貞沒有照她的話做。他以為她是在說反話,希望他能夠主動上來幫忙,而不是等到她這麽要求了才有動靜。抱著這種錯誤的猜測,喬貞真的湊過去了。他來到歌蕊雅身邊,緊挨著她,好像在等她向自己吩咐。
“你擋住我了。”
歌蕊雅碰了碰喬貞擱在灶台上的手。喬貞連忙移開,好讓她去夠著放在架子上的切菜刀。
他這才看出來,她是真的不需要他。喬貞於是退回到桌子旁坐了下來,在凝視著歌蕊雅忙碌背影的過程中安心等待。
直到烹飪完簡易卻香氣四溢的晚餐,她都沒有回頭看他。吃飯的時候,二人幾乎沒有交談。盡管喬貞試圖想要找些話題解除彌漫在屋子裏的尷尬,可是歌蕊雅並不怎麽領情,往往用“哦”或者簡單的語氣詞、甚至歎氣聲應付過去。不到十分鍾,在快速地把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吃掉以後,歌蕊雅吮了一下手指頭上的湯水,開口說“我去洗碗”,便撇下喬貞把自己的餐具拿去洗了。這時候,喬貞才發現自己剛剛吃掉了她的三分之一。
“我這兒還有個盤子。”喬貞趕忙把沒吃完的菜放嘴裏咽下去,從喉嚨傳出的咀嚼聲使他的話音變得模糊了,“你就不能一起洗嘛,分兩次多麻煩。”
“先洗這個,那個等你吃完我再洗。”歌蕊雅語氣生硬地回答道,“再說了,我還沒覺得煩呢,你嫌什麽。”
喬貞沉默了。
比起三天前他提出希望歌蕊雅跟他走的時候那略帶強製性的態度,歌蕊雅如今更像是下決策的人。她說什麽,喬貞就做什麽。喬貞很清楚會造成這一轉變的原因是什麽。從他解決完與約舒亞之間的私事後,歌蕊雅一直等待著他的坦白。喬貞確實想過要對她毫不保留地交代一切,到頭來,一個字也沒有說。過去的兩個晚上,尤其是結束莊園之行的第二天也就是周日那晚,都是他做出行動的最好時機,但是卻錯過了。在歌蕊雅看來,他應該在她周日拒絕他進門時就第一時間誠懇地說出來,而不是在連續吃了兩次閉門羹之後,像今天這樣耍賴要求她開門。
“我來,我來。這個讓給我。接下來的清潔工作也由我負責好了。”
三下五除二吃完女主人親手下廚的美味燉菜,喬貞在仿佛搶奪貴重品一樣企圖把盤子從他手中抽走的歌蕊雅麵前搖了搖頭,自覺地把餐盤拿去清洗。
她沒答話。片刻之後,仿佛為他讓道一般走開,坐到一邊,繼續無視著他。她近乎於執著地始終不讓自己的視線和他有一點點接觸。這情況一直維持到喬貞安靜地刷完碗擦完灶台,到她身邊坐下才停止。
“歌蕊雅,你怎麽……”
他一坐下,與他麵對麵坐著的歌蕊雅立刻偏過頭,用手指在眼睛附近擦了擦,像是要抹掉什麽。喬貞盯著她。即使從側麵望過去,也能看見她的眼角充滿晶瑩的淚滴。她在抹去眼淚留下的痕跡後,雖然很快就放下了手,並用四肢體現出鎮定掩飾自己的內心。然而,喬貞還是確信自己看到了。這讓他不禁想到,在他剛才洗碗時,難道她一直在他身後默默地垂淚嗎?
“告訴我,為什麽哭?”
“沒,沒有。你看錯了。”
“別和我爭這個。我看得很清楚。我的眼睛不像現在的你。它不會騙人。”
歌蕊雅稍稍不滿地皺起眉,好像認定他是在對她作出批評而無聲抗議著。盡管如此,她還是嚐試用臨時編織出來的理由擺脫男人對她的關心。似乎這才是眼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
“好吧,我承認我哭過。不過真沒什麽。也就是發生了點不愉快的小事。工作上的。”
“又遇到蠻不講理的客人了?”
喬貞幾乎沒有多想就脫口而出。其實,這是個仔細想一想便會發覺不對勁的問題。因為在他上周六離開她的家到莊園赴約之前,她還是好好的。上周六到今天為止,都不是她演出的日子——她今晚還特地請了一次假。女歌手這幾天一直休息在家,壓根沒去過酒店,就談不上有客人把她惹得不高興了。那麽,是怎樣的傷心事會讓她時隔多日後忽然想起,還如此感傷地哭泣呢?
鑒於自己和她最早見麵時,就是因為她和別人發生爭執,被動接受了萍水相逢的喬貞的救助而結識的,所以喬貞完全沒往深層次琢磨,而是草率地和以前一樣做出了歌蕊雅不開心一定與工作有關的判斷。歌蕊雅注視著喬貞。在他的詢問過去十幾秒後,才點了一下頭。
“是誰找你麻煩?跟我說,我幫你搞定。”
“不用了。”
“那就趁機把工作辭掉吧。”喬貞的語氣有些急,“你應該盡快研究一下辭呈的措詞和遞交的時間。你以後再也用不著這份酒店歌女的工作了。”
歌蕊雅沒有說話,看著不遠處的地板。喬貞清了下嗓子。
“十秒鍾過去了,歌蕊雅。給我一個明確的時間,好嗎?你準備什麽時候動身跟我走?”
沉默的女子抬起頭,又把頭轉回去,繼續盯著地麵,“你不是還有一些事要對我說嗎?我等了你三天。可你什麽都沒告訴我。”
喬貞愣了好一會兒,看著終於決定向自己發問的歌蕊雅,以及落在她肩頭的頭發,了解性地點了點頭。
“那些……都已經結束了。你真的想知道嗎?我不覺得刨根問底會對你有任何好處。”
“我了解了。”歌蕊雅望著自己的腳趾,過了一小會兒,說道,“就這樣吧,肖恩。我們之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