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hap.1:喬貞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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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陽光一起降臨大地的是灰白的霧靄。
隨著天空漸漸明亮起來,霧也緊跟著升起。清晨的時候還不怎麽有,可現在卻到處都是。在這個冬日的上午,整座城市被都厚重的霧氣繚繞。盡管霧霾上方是晴朗無比的藍天白雲,但能見度仍然很差。走在街上的人們總感到眼睛前方模模糊糊的,連十幾米以外的物體都看不清。從遠處傳來市民不安的議論聲,這聲音似乎也像霧一樣,朦朧並且無處不在。喬貞把鬥篷的帽子戴起來,在人流愈漸稀疏的街道上走著。潮濕的霧氣使他的兜帽像苔蘚一樣滑膩膩地緊貼住腦袋。盡管再多的阻隔都模糊不了他的眼睛,可是再這樣下去,他都要懷疑這些霧是不是會鑽進自己的袖子,再從衣服縫隙裏飄出來了。
心情和並不明朗的氣候比起來,則要好上太多。即將和心愛之人共赴幸福之旅,讓喬貞的步伐都不免變得輕快起來。周圍的普通人連天空都無法看見,但他卻能清晰地眺望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高高聳立的尖塔。再走一段路程就可以回到借宿的旅店了。沒什麽要拿的東西。自己出門遠行時,會把所有的貼身之物都穿戴在身上。不過歌蕊雅恐怕是有一些行李要帶走的。沒關係,反正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就讓她慢慢整理好了。隻有一個問題他忘記問了,應該向歌蕊雅詢問一下她會不會騎馬。如果她不會,那就得租輛馬車,好搬運行李。再過不久,霧應該就會慢慢褪去,天空就會從灰藍色淨化至明亮的藍色。最遲不會超過晌午。等到傍晚,月亮和太陽同時在天空的一端懸掛時,他就去她的家接她。他突然聯想到一些還未發生的事。他會牽起她的手離開那烏煙瘴氣的廉價合租房,駕著馬車一路行駛到歐洲中南部,在冰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脈,尋找連接地麵世界與那座天空之城的異度空間,踏上繽紛絢麗的彩虹橋。
喬貞笑了。在灰蒙蒙的霧霾中,這個忍受著寂寞獨自趕路的男人不由自主地笑了。他抬起頭,想記住今天這個日子。在自己生命中占據最重要位置的女性答應與他出走的美好日子。望著由於迷霧的遮擋而變得支離破碎的太陽,他聽見寒風的聲音。一片樹葉被風吹下,飄到喬貞身邊。路邊糾纏的樹丫由於脫落了更多的樹葉而變得愈發光禿禿了。有一些陽光穿越霧氣,烙印在樹枝上,隨之朝著它們永遠也無法穿透的黑色泥土以及青灰色石路跌落、迷失。這一切都無法阻止他將思維集中在他和歌蕊雅共同描繪的下半生上麵。喬貞邊想邊止不住在嘴角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隻要想到她,他就能拋開所有的煩惱與愁苦。好像令人厭煩的霧靄、冷徹心扉的寒風,還有微弱無力的陽光也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了。
路過一棟矮房子的時候,喬貞看見屋門前圍坐著兩個俯身低語的男人。他們議論的事情和之前耳朵裏聽到的那些不同。盡管如此,在剛開始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喬貞還是不以為然,準備快點回旅店去。直到——
“你聽說了沒有?這陣子總是發生怪事!”
“你指的是什麽?”第二個男人問。
“上周六晚上,城外的霍頓莊園突然慘遭橫禍,全家喪命。”先前第一個開口的男人說,“霍頓家族和巴徹利家算有點淵源。就是那個九年前被國王清洗掉的家族。”
“我知道那事兒。聽說是地震把那兒給震垮的。沒一個人從宅子逃出,全被壓死了。”
“地震?別開玩笑了。你該不會真這樣傻吧。城裏怎麽一點事情都沒?莊園主宅子外的農田怎麽一點事情都沒?那一定是人為造成的。是仇家幹的。隻怪當年巴徹利家在宮廷樹敵太多。被他們迫害的冤死鬼可是不計其數。這不,不光自己一家遭到報應,被滿門誅滅,現在連遠房親戚也跟著倒黴了吧?不過你別說,還真有沒死的漏網之魚呢!”
“你說的是誰?”
“我有個朋友在霍頓莊園種地。他見過那些人的屍首。有個男的被認出來了,他叫約舒亞·巴徹利。九年前他逃了出來,這次就沒那麽幸運了。他死得太慘啦。前胸後背肋骨全斷了。手段這麽凶狠,一定是以前被巴徹利家害死的某個仇家報複的!”
“對,你分析得沒錯。我看也是。”
“而且那個男的不是唯一一個逃出來的姓巴徹利的家夥。我聽說他們家的族長有一個小兒子流落民間,是他以前包養的情婦替他生下來的。雖然晚年得子,卻是個沒什麽地位的私生子。這條可憐蟲在很小的時候就被他父親給遺棄了。正因為如此才因禍得福,沒在當年的那場屠殺中死掉。哎,也不知道這小子如今混得怎樣……”
喬貞的腳步在一瞬間停止了。為了不引起懷疑,他假裝彎下腰清除軟皮靴上沾染到的泥塊,然後繼續走,一直走到拐角的地方,轉了個彎停下。他貼著牆麵,對依然沒有離開自己聽覺範圍的矮房子下的男人們的交談內容進行監聽。
“私生子?你確定嗎?”第二個男人狐疑地問,語氣有些緊張。
“這種事我能亂講嗎?”第一個男人停頓了一下,歎了口氣,又道,“你說巧不巧,巴徹利家和潛伏在暗中的複仇者,雙方都各有幸存的族人。萬一讓這兩人碰到一塊了,那可就好玩嘍。”
“噓噓噓,如果真有那麽個凶狠的複仇者的話,那我們就不要隨便議論了,當心被別人聽見。”
“嗨,能有誰聽見啊。我也就跟你說說,不告訴別人。你可別傳出去啊。”
喬貞聽了一會兒,心想這些喜歡在背後嚼嘴皮子的市井之徒大多是人雲亦雲,以訛傳訛,把本來就謬誤的東西越傳越離譜。他們說出來的事也許連自個兒都區分不了真假。再聽下去,也不過是把根本沒有的東西加油添醋一番而已。喬貞這樣想著,便不把它們放在心上,繼續趕路。他加快了腳步,腳底有奇怪的刺痛。
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不管那些人怎樣造謠,說得再天花亂墜,都與他無關。再過半天,他就要帶她走了。如今的喬貞可以忽略一切事情——隻要——能夠,帶她離開這兒——到卡塔特生活……
突然映入眼簾的某個景象使他大為錯愕。鷹一般敏銳的眼睛,讓他在離旅店還有三百米之遙的時候,就看見三樓從左往右數的第二扇玻璃窗的中間位置碎了一個洞。喬貞飛快地奔了過去,上樓,開門,進屋。那扇破損的窗戶,屬於他暫借的客房。
霎時間,喬貞感到自己的呼吸被人硬生生地奪走了。遍布在地板上的無色的玻璃碎屑中,安靜地躺著一把匕首,以及一張捆在刀柄上的米黃色紙條。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把地上的匕首給拾起來的,也不記得自己具體花了幾秒才把那張裁剪成長條狀的羊皮紙從上頭一圈圈解下來的。喬貞整個人都被一股莫名的恐懼感籠罩。匕首,似乎隻有盜賊或者刺客才喜歡用這類短小的玩意兒充當防身武器。可是喬貞搖了搖頭。這不僅是因為他碰到過用它殺人的酒鬼、還有術士,甚至連自己也是用過的。從窗外把纏著紙條的匕首投進來——這手法,簡直和當時自己在莊園豪宅外對約舒亞的做法如出一轍。是巧合嗎?
喬貞的手指不聽使喚地發抖。他打開羊皮紙,裏麵有血液凝結而成的字跡:「兩日後的午夜,來倫敦橋遺址。我會取走你的性命。巴徹利敬上。」
隻有這個不同。喬貞想。自己之前寫的不是血書,是用蘸著黑色墨汁的鵝毛筆寫下的。可即使發現這個,對現實也是一點幫助都沒有。看到紙條上明明白白的字句,再結合前不久在外麵聽到的關於巴徹利家族殘存的私生子的猜測,喬貞終於確定,自己將要麵臨的絕不是惡作劇。
寫下這封約戰書並把它投到自己屋中的神秘人,是惠斯勒·巴徹利和情婦所生的私生子嗎?是從小就被家族拋棄掉的約舒亞的弟弟嗎?約舒亞尚且不滿三十歲,巴徹利家如果當真有這麽個幼子的話,那他豈不是才剛剛二十歲出頭?不,也許他連二十歲也沒有。
這樣的年紀,就打算找喬貞尋仇來了?當然,他有那樣的權利。因為喬貞確確實實是殺死他哥哥的凶手。而且既然對方輕而易舉就查到了自己的住址,那就證明他掌握的信息還有很多。可是,姑且先不管自己不知在什麽時候起被某個人偷偷在暗處關注的事實,也不去管對方刻意營造出一股效仿他讓他感到害怕的氣氛的舉動,先拋開這些不說。難道那人不知道,約舒亞請來的五個術士都已經被自己擊敗了嗎?
喬貞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思考。他忽然意識到擺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件無比棘手而又難以預測結果的事。這件事,會成為阻撓他和歌蕊雅遠走高飛的絆腳石。至少在這一刻,喬貞的心思已經完全讓私奔以外的東西占據了。
他心想,自己必須單獨和這人見麵,並且避免被歌蕊雅知道才行。他的心跳開始加速。並不是因為得知還有個仇人沒解決掉,也不是因為被這個未知的仇人追殺,更不是因為還有那麽一丁兒機會能讓他知道當年自己家族被陷害的理由。喬貞之所以感到如此不安的真正原因在於——他又要欺騙他的愛人了。他總是為了急著去報仇,而在她麵前臨時編造一個謊言,延緩他倆離開的時間。他不止一次這樣做過了。歌蕊雅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要跟隨的這個男人的手上,究竟覆蓋了多少人的鮮血。
喬貞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拿起掃帚,把碎玻璃掃到角落,在算不上潔淨但已經看不到任何碎片的地上坐了下來,用擱在膝蓋上的單臂撐著頭。另一隻手緊緊把紙條攥在手心裏。
當他把撐住額頭的手移開、準備換個姿勢的時候,太陽已經快下山了。苟延殘喘的夕陽灑出不顯眼的光芒,在他凝固了表情的側麵創造出大片暗紅的光影。
真希望她能夠理解自己,喬貞一邊苦笑一邊想道。如果能簡單而順利地結束與那位私生子的會麵,搞清真相,過兩天再和歌蕊雅離開就好了。兩天之後是周六。正好是約舒亞死去一周的日子。又是一個巧合。喬貞潛意識裏提醒自己事情不一定會按照預期這般發展,但他還是希望——如果能這樣就好了。
他在房裏悶了大半天,感到再這樣埋頭苦思下去隻會愈發煩躁。他打開窗,朝外探去。他極目遠眺的視線仿佛乘著冬風,踏著倫敦的每一片磚瓦,飄至歌蕊雅家門前。當他幻想自己進入熟悉的街道,逐漸接近那扇緊閉的木門時,他的心幾乎要從肺腔之中蹦出來。現在跳得再快也沒關係。他還沒準備好要到那兒去。在垂死的最後一縷夕陽和掛著稀鬆幾顆星星的越來越暗的天空接壤的地方,他看見了仿佛退潮一般湧動著的廣闊無垠的灰藍色。那抹不具有一絲鮮活力的晦暗的色彩象征著什麽?他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它沉重得就像一張巨型毯子,幾乎要朝他傾覆下來——和早晨大霧彌漫的天空相同的灰藍色。喬貞前方的道路被不詳的迷霧所籠罩。他靜靜地吸了一口氣,等待著過一段時間來到她的家,向她交代延遲行程的原因,然後迅速離開以後的心靈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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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蕊雅嘴裏哼著輕快的小曲,走在回家的路上。
整個上午,她都在為幾小時後的出行打理行裝。這次出遠門與往常不同,她將離開養育自己的故土,有生之年不會再回來。歌蕊雅打開衣櫃,撫摸著手邊最近的一條裙子的麵料,思索著要挑選哪幾件衣物。明明屋子不大,東西也少,可是歌蕊雅整理的速度卻很慢。她好幾次在把東西放進行李箱的時候朝門看去,又看看被掏空了的櫥櫃。這些不會說話的家具仿佛在那一瞬成為她最忠實的見證者,一起用不停歇的掌聲歡送她,祝願她今後的人生。她心想,自己很快就會與眼前這一切告別。雖然有些依戀,內心卻被更多的向往填滿。當她前一夜聽喬貞描繪卡塔特山脈那仿佛隻在童話中出現的驚世脫俗的風景時,她就勾起了一絲想要去的欲望。相信不久,自己的願望就能實現。
吃過午飯以後,她繼續忙碌。過了好幾個鍾頭,她才空閑下來,出門去工作的酒店。酒店離她的家很近,來回路上所費的時間以及和老板提出辭職的時間加起來用不了多久。她找到老板,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她不想幹了。雖然老板最終接受了她的意願,歌蕊雅還是從他的臉上發現了些許失望。她朝他安慰地笑笑,針對他多年的照顧說了一大堆不怎麽真誠的感謝言辭之後,就返身回家了。
開門,還沒走到桌旁點亮蠟燭,一陣細碎的聲音便從鞋底傳來,像踩到了什麽東西。
歌蕊雅把頭探了下去,發現自己踩中的是一張折疊成方形的羊皮紙條。她奇怪地皺起柳眉,絲毫不記得為什麽自己的房中會有這玩意兒。
紙條躺在離門不遠的位置。看來是從門與地麵之間的縫隙裏塞進來的。問題是,留下這張紙條的人是誰呢?
歌蕊雅撿起它,坐到椅子上,把蠟燭點燃,照亮了因為外麵的環境而變得逐漸昏暗起來的房間,和紙條上的字。
瞬間,女子的肩頭發出劇烈的顫抖。背部緊緊貼著椅背,一動也不動。夾在拇指與食指之間的羊皮紙,從僵硬的指縫間滑落,緩緩掉在地上。
他……回來了……
歌蕊雅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十多秒鍾的呆愣過去後,她開始撓頭,將自己悉心梳理的頭發弄得一團亂,就像個瘋癲的人。
“不……”幾乎是咬住牙齒從口腔中發出的聲音。歌蕊雅抱著腦袋,緊緊地抱著。她什麽都看不見,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對肢體也失去了感覺。她忽然坐不穩了,差一點就這樣摔下來。她搖晃著頭,慢慢從座椅滑落,跪在地上。周圍很嘈雜,但其實什麽聲音也沒有。耳朵裏嗡嗡鳴響的,全部都是自身情感所衍生出來的虛構的噪聲。
蜜黃色的發絲垂落一地。趴伏在地麵的女子,從喉中傳出斷斷續續的抽泣。落日的餘暉從狹窄的窗欄照射進來,像一條淡金色的蛇,咬住了她支撐著身體的手腕。
她沒有計算自己哭了多久。她邊哭邊慢慢移到床邊的地板呆呆地坐著,把頭深深埋在環抱住膝蓋的雙臂間。
傍晚過去了,每天都會在這時候拜訪的喬貞沒有來。
晚餐時間過去了,喬貞沒有來。
不從事夜間工作的人們上床睡覺的時間快到了,喬貞還是沒有來。
倘若換作平時,她早就因為對方的食言而氣憤得不能自己了。可是現在,歌蕊雅卻發自內心地期盼他別來,千萬不要來。她恍惚著視線看向窗外,才驚覺斜斜掛在天邊的月亮已經升得相當高了。她在天文地理方麵的知識非常有限,但她還是能夠猜到,時間恐怕早已超過了十點。
又過去了一段十分難捱的時間,她以為零點已到,事實上並沒有。又過了幾分鍾,有人來了。人的腳步聲就在門前。歌蕊雅連忙把淩亂的頭發整理服帖,把紙條揉成一團藏到枕頭下。起身的時候,不自覺地感到一陣腰酸背痛,險些沒站穩。她保持跪坐的姿勢倚靠在床下太久了。喀嚓,門在來者敲了五六下以後終於打開。是喬貞。歌蕊雅皺著眉頭看他,等了數秒,才讓他進屋。她稍微朝後扭的右手在門把上放了好一會兒,才把門推上。
“你總算來了。”她說。
“我來晚了。抱歉,路上有點事情耽擱了。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歌蕊雅沒有回答。喬貞本以為她會追問自己為何那麽晚過來,可是她也沒問。過了好幾秒,她才搖了搖頭,來到床邊坐下又馬上站起來,就好像這根本不是她自己的房間似的。
除了開門的那一刻,從喬貞進入房間到如今二人交談,歌蕊雅一直都不願意看他的臉。她的眼睛裏充滿了焦躁,或許是不滿於他的遲到,但又不肯明說。喬貞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他情願歌蕊雅責備他,也不願麵對她的沉默。她心裏必然有些什麽事情,就像他一樣。這一整天你都在做些什麽?——這句話隻在腦袋裏出現了一秒就讓他否決了。喬貞發覺,自己竟然做不到開口詢問,就像她一樣。這本應該是件非常簡單的事。
他沒辦法按照事先在腦中演練好的情節,告訴她行程由於某種原因必須推遲,然後像往常任何時候那樣以飛快的節奏從她家離去,不給她攔下他細問的機會。他做不到這些。但他同樣也沒法坦蕩地說出他被巴徹利家族私生子的約戰書拖住的原委。
在長達十秒的緘默中,他看著她頸部的曲線,她波浪般柔軟嫵媚的頭發,她的麵容,她的唇,心底忽而湧起了白天擁抱她時候的那股欲望。他抬起右手迅速地靠近她,那架勢像要扼住她的咽喉,但在觸碰到她肌膚的那一刻動作立即放柔,改為輕撫。他滿是憐惜地撫摸著她左邊的臉頰,然後單臂把她抱在懷裏,而她隻是輕輕用手在他背部摁了一下就把身子讓開了。他按住她的肩膀,讓她看著自己。
“你是不是不開心?”
“沒有。”
“那你反悔跟我走了?”
她轉過臉,緩慢地搖著頭。
“工作的問題解決得怎樣?”
“已經辭掉了。”
“既然一切順理成章,那就啟程出發吧。”
“非得現在嗎?”歌蕊雅的口氣首度出現了回避的意味,好像一個沒帶雨具卻要躲避暴雨的人,不想踏出遮蔽物的範圍淋一滴雨。
“歌蕊雅,你為何這樣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喬貞剛這麽問出口,就差點失聲笑出來了。嘲笑的對象是虛偽的自己。他努力地維持平時慣有的嚴肅表情,不讓她看出異常。明明有事瞞著對方的人是他。可他卻偏偏先發出疑問……
歌蕊雅緊閉嘴唇,遲疑了三秒,說道,“沒。”
喬貞安靜地點了點頭,眼睛朝寫字台下擱著的一個棕色大箱子望去。
“這就是你的行李箱?換洗的衣物還有日常生活用品什麽的都在裏頭了嗎?沒遺漏什麽吧?”
“都在裏麵。”
“比我想象中少得多,沒馬車似乎也不要緊。”
喬貞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態,才會說出這句毫無意義而又可笑的廢話來。可是麵對興趣缺缺的歌蕊雅,如今的喬貞不知道該用什麽句子來續上話題。好在歌蕊雅回應了。她點了一下頭。
喬貞不再說話。他僅以單臂的力量拎起對歌蕊雅而言過於沉重的箱子,用另一隻手拉著她冰涼還有些微微顫抖的纖細手腕,朝外走。
“等等……喬貞,我們先去哪?”
在快要關上門離開這間居住了近十年的屋子的時候,喬貞忽然感到一直沒有反抗的歌蕊雅正在把他牽著她的手往後拉。力道不是很大,但依然非常明顯。這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望著那雙擔憂多於欣喜的翠綠色眼睛,喬貞一時間竟發覺自己不知該從何跟她說起了。歌蕊雅此刻斜睨著他的眼神仿佛起霧了一般,讓人捉摸不透。這陰晴不定的眼神,耗盡了他所有想要解釋的勇氣。
“總之,跟我走就是了。”他低下頭,在完整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後,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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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貞,你為什麽要帶我到這兒來?”
問話的女子環顧四周。存在於她視野之中,是一個所有擺設都是木製的房間。麵積比自己租的房子要寬敞些,陳列其中的家具以及日用品既新式又幹淨。這也是沒辦法抱怨的。畢竟能從窗外毫不費力地眺望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已經算是倫敦市中心黃金地段的旅店了。
喬貞開了一個房間。是在他自個兒住的地方的隔壁一間。雖然在這家旅館中還有遠比這裏更上檔次的房型,但無論設施還是環境已經要比自己住的單間好上很多了。
不過,在心情處於低潮的歌蕊雅看來,這隻是間陰沉的屋子。
按照喬貞原本給自己說過的路線,他們會先到達東南的海港多佛爾,坐船到法蘭西王國,繼續往東南方向前進,沿途經過在勃艮第公爵治下的領地,最終的目的地是意大利王國北部地區的阿爾卑斯山脈。
可最終,喬貞卻隻是一手拉住她、一手提著她的行李箱,帶她在城內轉了一圈而已——來到了他這陣子借宿的旅館就停下了。
歌蕊雅曾在半路就表示了疑問。她抽出被他握著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問他“我們要去哪?”“很快就知道了。”喬貞回答她,卻沒有看她。他抓住她的上臂,帶著她往前走。歌蕊雅放棄了思考,不想動彈,也不想掙紮,但是卻沒法停下腳步,隻能被他半推半拉地帶到他住著的旅店,一步步地上樓,進房。
入住後,喬貞始終沒有回答歌蕊雅的問題。他下樓關照侍者送來一些食物。他們飽餐了一頓夜宵,隻是兩個人都心不在焉,不免有些掃興。進餐期間,歌蕊雅始終滿懷心事,一直不開口說話。喬貞隨後親自給她盛滿溫熱的洗澡水,自己到門外等候。洗漱更衣完畢後,她換好睡裙,坐在雙人床上,望著桌上插著桃紅色康乃馨的花瓶發愣。喬貞等她全部弄好了才進來,站在離她不遠的位置。
“穿那麽單薄就不要在外麵坐著了,當心著涼。快躺到被子裏去吧。”
歌蕊雅對喬貞的話充耳不聞。她仍然望著花瓶,雙唇緊閉。
“聽見我說什麽了嗎?”喬貞說道,加重了語氣。
“你不打算給我個說法嗎?”她終於看著他了,眼眶中有一些淚珠。
天色很晚了不方便趕路的確是個很好的借口。可是本該在晚飯前就過來接她的喬貞卻扭扭捏捏地拖到了深夜,這就十分可疑了。他早上還表現得那樣熱切、殷勤,轉眼間就好像與她私奔變成了一個並不自願去完成的包袱似的。這個男人的態度轉變,她無論怎樣都無法接受。
“歌蕊雅……”她的眼淚是目前的喬貞最不希望看到的。他撇過頭,把臉轉向遠離她視線的地方,咬著牙,低聲說道,“半夜趕路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沒有任何問題。但你不行。必須找個拉腳的地方歇息。”
“明天一早就走嗎?去多佛爾?”
“不。這……恐怕得多住幾晚。”
“幾晚是多久?給我一個具體的數字,喬貞。我要你明確地告訴我,我們得在這兒呆到什麽時候?”
“兩晚。”他回答得非常艱難,“等我周六再去辦完一件事……”
“哈,又來了。”歌蕊雅笑著歎了口氣,剛想補充些什麽卻又趕緊咬住自己的唇,胸部隨之起伏。
看著她表達哀傷和失望的淚水,喬貞突然體驗到了一股鑽心的痛苦從不可知的角落慢慢逼近。淚水像一層霧模糊了她的雙眸,讓她變得更美,也更易受到傷害。他覺得自己的四肢在她含著淚滴的眸子的注視下正在逐漸縮小,逐漸失去實體,卻又比過去百倍地想擁她入懷。
歌蕊雅看著那雙沉默的藍灰色眼睛。她知道他在為什麽事困惑、猶豫,但又堅持不願向她道出。許多零碎的句子在喬貞的大腦裏撞擊,碎裂,可他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說出口。越是思考應該說出來的話,就越是感到迷惘。仿佛每次吸氣都在把新的痛苦運到體內。
“歌蕊雅,總之,不要哭。先把眼淚擦幹。”喬貞的語調幾近哀求。他朝前跨了兩步,想要去抱她,“我發誓等這一切都過去後——”
“夠了。”她用手勢阻止他,“別過來。”見喬貞果然聽從她的話不再靠近後,轉而用左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心口。
十多秒過去了。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男人這種生物的真正的本質吧。”歌蕊雅忽然說,表情有些森冷,“‘我永遠都不會強迫你去做任何決定。’這話是不是有點耳熟?你可是親口和我說過所有事情的選擇權都在我手上的。擅自把我帶到這裏算什麽情況?”
“這個臨時的住處,在我辦完所有的事以前最多再暫住兩個晚上而已。我很快就會帶你去卡塔特。”
“為什麽?你之前花了好幾晚求我的時候可沒有說過要延後。”歌蕊雅任憑空氣吹幹眼角的淚水,直視著喬貞,滿臉怒容,“你給我回想一下,你當初讓我跟你走的那會兒是怎麽對我承諾的。還有你懇求我開門時的態度,和現在簡直天壤之別。在我看來,你隻關心自己的計劃能不能成功。現在八成跟九年前一樣又後悔了,想把我再甩掉一次對吧?也許這次拉不下臉直接扭頭走掉吧。噢,又或許你還在考慮要怎麽編個像樣的借口。我真是受不了像你這樣的男人。想穩住女人也拜托你多少花點心思啊!”
“不,你聽我解釋。我對你說的所有的話,都是因為我愛你。”
歌蕊雅愣了好一會兒。喬貞忽然單膝跪在她麵前,雙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這模樣,這姿勢,在外人看來簡直就像求婚似的。喬貞不敢期待會得到怎樣的回應。因為他明白,在當前的場合下突然這麽說,不僅突兀,還有些滑稽。可是他真的沒別的法子了。他看見歌蕊雅的眼中閃爍出脆弱的光芒,卻轉瞬即逝。他的表白對緩解現在的情況根本毫無幫助。他的真情流露,在歌蕊雅聽來也完全無法發揮作用。她希望自己能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使情緒變得積極起來,但是她做不到。
“在你三番五次騙我,向我隱瞞實情之後?”她慢慢地搖了搖頭,“我不信。至少現在我不會相信。”
喬貞略微鬆開雙手,眼神黯淡,卻依舊看著她,“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
“除非你立刻告訴我這回你又要去做什麽。你哪兒來那麽多處理不完的事務。又接到新任務了?連國王都比你閑。”
“我……”
喬貞默然。他昨晚向歌蕊雅坦白身世時,就是用龍族給他指派任務作為幌子,解釋自己為何總在深夜神秘外出。他向歌蕊雅隱去了他間接殺死霍頓莊園一家的事實。他沒有勇氣承認自己找約舒亞複仇,連累了其他無辜的人。他不希望讓她知道太多有關他殺人報私仇這方麵的事。
喬貞原本不想回答,想就這麽順水推舟地讓歌蕊雅以為他就是像她想的那樣要去執行任務。他朝她看看,發現歌蕊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明擺著是在等他答複。
“差不多。”他說,“異族最近實在太猖獗了。非得狠狠打擊一下他們的氣焰不可。”
這句話是不是在撒謊?可以說不是,因為謊言必須是事先計劃好的東西。但實際上他的確說謊了,因為兩天後他是去處理和仇家之間未解的糾紛,和達斯機械獸人族無關。
沉默片刻後,她說,“隨便吧。你怎麽說都行。我不想再聽你那些無止境的承諾啊、保證啊,或者發誓什麽的了。我隻想盡快看見行動。現在,你還有什麽話要補充嗎?沒有的話我就睡了。”
說完,她幾乎是用一種連自己都忍不住暗自驚歎的速度鑽進被窩,不給喬貞多解釋一句的機會。
晚安,她對自己默念。“晚安。”身後傳來男子低沉輕柔的聲音。
他從原地站起來,凝視她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浮動的背部。他理所當然地睡在地上,將舒適寬大的雙人床讓給她。他舒展開身體躺下來,把厚實的鬥篷裹在身上,打算就這麽過一晚。
在睡著之前,兩人沒有任何交談。
一夜的冷戰過去了。翌日清晨,喬貞特地早起到市場逛了一圈,買來兩隻新鮮的家禽,讓店家幫忙烹飪。三頓飯他都和歌蕊雅坐在一塊吃。然而他們說話的數目加起來連十句都沒有。歌蕊雅雖然和他共處一室,卻將他視為空氣一般對待。這讓喬貞產生了一種與其有心上人相陪,還不如自己一人來得舒暢自在的感覺。眼前那個人明明是將要和自己度過餘生的女人。為什麽他會有這種要命的想法?因為歌蕊雅始終在用她的冷漠懲罰他。晚飯過後,喬貞終於忍受不住了。
他看了看在鏡子前梳頭的歌蕊雅。她呆滯而又緩慢的動作,無言地宣泄著她的不滿。當初因為害怕失去對方,他做出了承認自己屬於塞恩斯伯裏家族這一無法判斷正確還是錯誤的決定。而現在,更複雜的境況逼迫著他做出又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