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1:喬貞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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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蕊雅。”
她沒有理會這聲叫喚。她自從晚飯以後,就悶悶不樂地把自己的背黏在梳妝鏡前的椅子上,動也不動。早就料到她不會有任何反應的男人將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這才讓她轉過身。
視線飄忽了三秒才準確地落在喬貞的臉上。他的模樣怪異極了。眼神透露出對將要進行的某件事的堅定,可是糾結著皺起的眉毛、緊抿的嘴角和憂慮的表情卻似乎在告誡自己:不要那麽做。
保持著矛盾神情的男人站在她身前,摸索出一個薄薄的東西,緊握在手裏,好像那是條必須消除掉的害蟲。他將這隻手伸到歌蕊雅跟前,把拳頭放鬆下來,打開了掌心裏被捏得皺巴巴的紙條。
“我要給你看樣東西。”他說,語調十分艱澀。
“這是什麽?”
紙條還沒遞到歌蕊雅麵前,她的眼睛便倏地亮了起來,近乎搶奪般地將它從喬貞的手上拿過來。
喬貞低頭看著她,等待她的後續反應。他看見歌蕊雅把血字讀了一遍,愣了一會兒,然後又讀了一遍。她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上麵移開。盯著那些血跡染成的有規律的斑痕時,她感到那暗紅色正在自己的胸口擴散,並且不停地腐蝕下去。這血跡讓還未發生的那一切逐漸活化起來。她想象著明晚在倫敦橋舊址上演的決鬥經過:冰刺擊中他……倒下……鮮血浸染大地。她親眼見識過喬貞是怎樣在一瞬間結束兩個流氓的生命的。她能在心中清晰地重構出當年真實的過程,並不斷在大腦中重演。
“你沒事吧?臉色突然變得很差。”
喬貞想去扶她。歌蕊雅搖搖頭,笑了笑,表示自己很好。喬貞見她笑得十分勉強,還是扶住了她,攙她坐到床上。過了一會兒,她才緩過神來,秀眉雙蹙,轉過頭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喬貞。
“巴徹利敬上……這是巴徹利家的誰寫給你的?”
“我不知道。我聽街上的人議論,好像是他們族長的私生子,從小就被拋棄什麽的。”
“所以你明天要去解決的不是異族,而是和巴徹利家族之間的恩怨?”
由於謊言被拆穿,喬貞隻能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雖說這是他自願交代的,可卻是在歌蕊雅一整天冰冷態度的要挾下。這讓他感到難堪。而這陣難堪是兩個人都能體會到的。因此他們互相默契地沉默不語了一小會兒,眼神落在地麵。
而後,歌蕊雅重新將視線投注到紙條上,想了很久,問道,“你對這個人了解多少?”
“對於素未謀麵的人,怎麽談得上了解呢。”喬貞的語氣瞬間恢複為平日的冷靜,“我隻能通過猜測得知他的年紀應該比我小很多。不過口氣倒是不小。我對他的存在以及來路一無所知,這讓我很想會會他。我要看看他葫蘆裏究竟裝的什麽藥。”
“你遇到他,會怎麽做?你打算怎樣處置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仇人?”
歌蕊雅每次詢問都非常小心翼翼,生怕一惹到他不高興,他就會殺人似的。她是在提防他。她在他麵前展現出來的樣子,不再和平時那樣隨意自如,反倒像在地下酒店麵對付錢捧場的觀眾那樣,多了一絲恭維和謹慎了。喬貞感到些許難過,但還是不忘回答她的問題。隻是他不知道,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時候,無意間將這份難過轉化為對巴徹利家神秘私生子的怨恨了。
“他揚言要殺掉我。對於他的挑釁我不能視而不見。至於要如何處置他我還沒具體想好。如果他肯乖乖說出我想知道的一切,我會格外開恩,酌情考慮留他一條性命的。否則,我不能保證自己會做出怎樣可怕的事。不過恐怕能寫出那些激進語句的人,是什麽都不肯告訴我的。”
“對方隻是個還沒成年的孩子,你又何必當真……在你們全家遭到誣陷遇害時,他還流落在外呢。你讓他說什麽……”
“歌蕊雅,你好像知道得很清楚?”
“沒有。那不都是你告訴我的嘛……你說他從小就被拋棄的。”
她縮了一下肩膀。她帶著怯意的動作被他捕捉到了。
“那你為什麽不高興?是不是不喜歡我再殺人?”
“不是不高興……隻是不知道怎麽,我忽然很同情那個孩子。”
“難道我的弟弟和妹妹曾因為年幼而逃過屠殺?儈子手殺人的時候,有眨過一下眼睛嗎?有想過死在自己刀下的隻是些可憐的孩子嗎?以謀反罪陷害我們的人,可曾給予一絲憐憫?”喬貞反問的時候,不禁想起自己慈祥的雙親,即使知道兒子懷有匪夷所思的超能力,仍一如既往地愛著他;想起自己年幼的弟弟妹妹,願意與父母一同守護他的秘密;想起最小的妹妹芙蘭,在觀看他表演煙火時,那閃爍著好奇和喜悅的純真的大眼睛。所有逝去的一切都讓喬貞心痛不已,他忍不住吼了一聲,“此仇不報,枉為人子!”
“喬貞,你不要對我喊。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
她迅速地站起來,逃離在那一瞬間讓她感到害怕的男人身邊。
“對不起,我……”喬貞追了上來,站在她身後,看見她依舊對自己有些躲閃,便放棄和她肢體接觸的想法,“我的意思是,你很善良,富有同情心。但其他人未必像你這樣。在生死較量中,那是多麽奢侈的東西。”
歌蕊雅默默點了點頭。她清瘦單薄的背影,看起來那麽柔弱,那麽無助。一陣無法言語的憐惜之情湧上喬貞心頭。安靜片刻後,他猶豫著展開雙臂,從背後環住她的腰。背部貼在他懷裏的女子這回沒有抵觸。
“你不為我感到高興嗎?歌蕊雅,我終於找到了仇人,即使他不能為我解惑,也沒關係。”
“嗯,高興……”顫聲回答的女子勉強擠出一個身後的男人看不到的微笑,身體不住發抖。
喬貞忽然爆發出幾乎無限的愛憐。他除下暖和的鬥篷,披在她身上,然後依舊抱著她。
“你明晚就能報大仇,了卻這麽久以來的心願了。”歌蕊雅說,把自己的手按在喬貞懷抱住她腰部的手掌上。
“是的。”他騰出左手,輕輕撫著她頭上的柔發。
“但我希望你能做一個比他們更好的人,做他們所做不到的——手下留情而不是殘酷的暴行。”
“你要我對殘害自己家族的人手下留情?”喬貞把頭微微往前探,從側麵窺伺她的表情,“不過你說得也對。我並不是非殺那人不可的。如果那個巴徹利願意誠心實意懺悔的話,或許我會饒過他。我在卡塔特山脈學藝時,曾發誓有一天若讓我找到仇人,就要殺光他們全家。我所飽受的痛苦,也要給他們嚐嚐。可後來我的想法慢慢變了。我不能變成像他們那樣凶殘的魔鬼,用自以為是的姿態隨意判決別人的生死。”
“是啊……”她用幹澀的聲音輕笑著,含混過去,掩飾自己真實的情感。如木偶般空虛昏暗的目光,在屋內緩慢地轉了一圈。眼角閃現出淚光。好在以喬貞的角度看不到它們。她感到自己快要哭出來了。但她強忍下來,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哭。
突然,她轉過身。仰視喬貞的眼神透露出哀求的意味,令人沉痛。
“現在就帶我走,好不好?”
“什麽?”
“一起去龍族那邊,你這些年呆著的地方。喬貞,我要你立刻、馬上——帶我離開。”
“你怎麽突然……剛剛不還在為我高興嗎……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等我結束明晚與那個私生子的會麵,我們就一塊到與世無爭的卡塔特山脈過平靜的生活,再也不回來了。那裏至少不會有無聊而又愚蠢的血海情仇。家族之間的。”
“既然你也認為自己不能變成像他們那樣的魔鬼,認為那些恩怨很愚蠢,那你能不能……”歌蕊雅左右為難,卻依然在做最後的努力,“你為何不幹脆放下仇恨,不要去赴約了……”
“你說什麽?”
歌蕊雅感到喬貞鬆開了對她的環抱。二人相向而立,對視著。
“我還是想勸勸你……”
“不要再勸了。如果你的仇人就在你麵前,對你發出挑戰,你能溜之大吉嗎?”
喬貞生氣了。他很少將負麵情緒展現給她看。但此刻,他的怒氣完完全全地感染到了他所愛的女子。
“萬一你回不來怎麽辦?”她不知所措地搓著手,“如果你不幸喪生在決鬥中的話,就無法兌現帶我離開的承諾了!”
“怎麽可能。能威脅到我性命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喬貞自信滿滿地說道。這絕非自大,而是建立在對自身實力的充分認知下做出的結論,但卻摧垮了歌蕊雅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令人窒息的沉默統治著整個房間的氣氛。不知過了多久,總算有個聲音打破了沉默。
“還記得我們認識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嗎?”
雖然歌蕊雅問話的嗓音就像她的歌聲那樣輕柔動聽,但語氣卻異常無力,語速也極為緩慢。
“九年前的冬天,大雨中,倫敦郊外的泥地裏。我為你擊斃了兩個企圖強占你的惡棍。”喬貞藍灰色的眼中有說不出來的感慨,看著同居的女子。
她怔了怔,忽然輕笑起來,“那天的光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也是……”
“可是現在我總算看透了。你分明就是不在乎我。你從來都沒把我放在心上。九年前,你能不吭一聲地把我扔下。九年後,我就求你一件事,你都不答應!”
“歌蕊雅,別把事情搞複雜。”他壓低聲音說道。
“你根本就不愛我!”她把雙手交纏置於腹部,頭別過去。
此話一出,他立即深呼吸一口,向前邁了兩步,來到她跟前。
猝不及防,他寬大的手掌包裹住她細小的肩,將她硬生生地推向牆壁。
歌蕊雅不可置信地瞪著他,抖著唇,說不出話。
“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你莫非不知道我有多麽喜歡你、深愛著你嗎?”
喬貞強迫性質地用額頭抵著她,似笑非笑,醉人的氣息纏繞著她。也許是施加於她肩頭的雙手太使力,她的眼神顯露出一絲畏懼。這讓他無法忍受自己了。
然而,更加無法忍受的是歌蕊雅對他愛意的懷疑。
“我……”
男人比平常嚴肅百倍的口氣和表情,一時之間讓她不知該怎樣回答。身前的同居者正麵色慘白地瞪視著自己,扭曲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猙獰。明明臉色慘白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歌蕊雅臉上浮現出的膽怯的神情,和她平時在外人麵前表現的堅強形象大相徑庭。這深深刺痛了喬貞的胸膛。
自己竟然成為了令她感到恐懼的對象。這件事對喬貞來說很痛苦。盡管恐懼是他再也熟悉不過的情感,在他殺人的時候,經常呈現在對方臉上。但是這一刻,他仿佛是初次見到它。
喬貞用顫抖的雙手按住她的肩,用盡僅有的聲音對她說,“龍族的密探找上我多少次了。沒錯,我是拋棄過你一次。那個時候,我實在頂不住壓力了。可是現在,我已經發誓賭上一切也要給你幸福。你知道我前天剛催眠了一個密探嗎?你知道我還要被龍王擺布多少次、去執行多少次任務,才能消除他們對我的疑慮、換取他們對我的一句誇獎嗎?我在人界每拖延的一分鍾都要自己將來付出代價。我為了你,我,我——”
“也許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但這次你是活該。是你自己要留在這兒拖延時間的。就為了複仇!”
“住口!”喬貞抑製不住聲音的抬高,對被逼到牆壁的女子發出怒吼。
“你別這樣……”歌蕊雅側過頭,把眼睛閉上。她甚至以為他會因為這股怒氣而將她殺害,泄憤。
“看著我,歌蕊雅。為何逃避我的眼神?我要你看著我!”
分貝提高了一整倍。若非房間的隔音效果好,恐怕外麵早就聽到他們的爭吵了吧。歌蕊雅從背脊升起一股懼意,竟興起逃竄的念頭來。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睜開了。
“別這樣,我不想再和你談下去了……”
“談不談由我說了算!”
“不要對我吼!”
再也控製不住了。歌蕊雅嗓音一沙啞,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她的哭泣完全攪亂了他的思緒。他,居然弄哭了自己最心疼的人,這個理應用他一生去嗬護的人……這是最近以來的第幾次了?
他抱緊她,頭深深地埋下去。
“歌蕊雅,我……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他抱著她,讓她有最適宜哭泣的姿勢。但是,她卻推開了他。胸口來自於歌蕊雅的拒絕力道並不大。然而,對於如今的喬貞來說,他無法勉強不讓她離開。
歌蕊雅一邊揉著眼,一邊走向門,想要出去。大概是眼淚浸濕了雙眼,模糊了視線,使她沒有注意到腳邊的椅子。她被絆倒了。身體的痛意加上剛才喬貞對她發火帶給她的心靈衝擊,讓她頓時眼冒金星,心灰意冷,再也不想爬起來了。
喬貞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把她扶起來。
“摔疼了嗎?有沒有受傷?怎麽這樣不小心?”
歌蕊雅鼻子一酸,眼淚大顆大顆地掉,撲進他的懷裏。
“對不起,對不起。”他不停地向她道歉,“我剛才不該那麽跟你說話的。我是個混蛋。我真是不可饒恕……”
她不說話,隻是哭。她伏在他懷中,哭了很久,背部微微起伏。抽泣的聲音和顫抖的身體觸動著他每一根神經。
“不是我不聽你的話,這中間真的有很多難處。”他不停地向她解釋,“我等了那麽些年,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算我求你了,給我最後一點時間,好不好?你是我這一生最愛的人。等這事兒徹底完了以後,我會將今後所有的生活重心放在你身上。相信我。”
“我真的很害怕……”
她省去了最為關鍵的後半段內容。喬貞錯以為她是在怕他一去不回,或者是在怕他對仇人下手過重,又猜測她還在因為他之前短時間的情緒失控感到後怕。
“如果你實在害怕的話,明晚你就留在這裏等我,哪兒也不要去。咱們隻分開很短的時間,沒什麽好擔心的。”他的唇貼在她耳邊,柔聲細語地安慰她,“最後,請你原諒我剛才亂發脾氣。我也不知道怎麽就突然……如果我讓你感到不開心了,或者不痛快了,你就打我,罵我。怎樣都可以。”
“我哪敢啊……”
“你這話,說明你還在生我的氣。真的,對不起。”
他知道,再誠懇的語言也無法立刻博得她的諒解。他不再吭聲,將她橫抱起來,輕輕放在床上。然後安靜地摟著她,直到她的背不再因為哭泣發顫。
她在他懷裏躺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他隻看見她的眉頭一直皺著,怎樣都鬆弛不了。眼角殘留著餘淚。
“我想睡了。”過了很久,她說,“今天懶得洗了。我想快點睡覺。”
喬貞點點頭,幫她蓋好被子,吹滅床頭櫃上放著的蠟燭。瞬間失去光亮的屋子裏,隻有些許月光透過窗欄縫隙無力地撒落在地麵上。呈側身睡臥狀背對著他的女子聽見他歎氣的聲音,就像一次特別長而疲憊的呼吸。
“老樣子。床還是讓給你一個人睡。我到地上去。”
歌蕊雅沒有出聲。喬貞以地為床,靜靜地躺著,眼睛始終睜開,望向天花板。他想了很多事,想著兩人相識以來發生的種種,無法入睡。大概歌蕊雅也是這個原因,一直都沒有睡著吧。
“地上不冷?”
雖然聲音依舊緊繃,但是喬貞能從中感受到歌蕊雅對他的關懷。
“啊,我去把隔壁的被子拿來鋪一下。”
喬貞剛要起身,就看見原本側躺著的歌蕊雅坐了起來。
“別忙活了。你上來睡好了。不過,”她在床中間比劃了一下,畫出一條並不存在的直線,“別超過這條線。”
喬貞頓時感到受寵若驚。心想,這應該就是她原諒自己的信號了。他壓抑住心底的欣快,動作笨拙地褪下鬥篷和軟皮靴。當他爬上床的時候,歌蕊雅縮回到了被子裏。
“記住,別越過它。”
“唔,放心吧。絕對不會。”
男人的聲音從極近的左邊傳來。喬貞現在就躺在自己身邊,和她分享同一床被子。盡管兩人在寬闊的雙人床上的位置至少距離半米,然而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還睡在一張床上無論如何都是非常曖昧的。她不由得開始後悔邀他上來睡的舉動了。她緊張地猜疑他接下來會怎麽做,會不會突然按耐不住,對她動手動腳。結果什麽都沒發生。他就這樣保持著均勻的呼吸,仰麵睡著了。
喬貞近來一直長時間守在歌蕊雅的家門外,幾乎沒有正常休息過。昨晚雖然短暫地得到了休憩,但他一直在為怎樣給歌蕊雅解釋而煩惱,整夜都沒睡好。而今,當他發現歌蕊雅竟意外地原諒了自己後,他完全地放鬆了身心,不再受到外界因素的幹擾,不消五分鍾,就進入了夢鄉。
也許正是由於前段時間很辛苦,導致他這一覺睡得很沉,第二天很晚才醒。醒來的時候,躺在他右麵的女子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走的,反正昏昏沉沉的喬貞隻聽到耳邊有個輕柔的女聲說了句“我先起來了”便又陷入了昏睡,但是久久不能進入深度睡眠,仿佛還能感覺到她的氣息縈繞在他周身。他故意往她躺著的地方移過去,好像還能感受到她接觸過的床單留下的溫度,以及體香。
喬貞覺得耳朵漸漸燙了起來。他翻了個身,把頭埋到被子裏。
無意中,有什麽東西卡在了他的頸脖之間。他伸出手來胡亂地摸了一陣,在摸到某個物體時,驚異地張開了眼睛。
他的胸前,安靜地躺著一條銀色的吊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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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物件。是她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項鏈。她把它送給我了。作為與她相識的證明,我珍藏至今。”浮現在小說家麵前的那張蒼白的麵孔,忽然露出一個悵然若失的笑容。
“隻是個很普通的墜子,隨處可見。”與委托人的故事相比,禮查對這個吊墜絲毫沒有表現出興趣。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她母親的遺物。”
“噢,那就具有特殊意義了。”
對於禮查態度的變化,喬貞毫不動容,隻是不停地撫摸著像是護身符般的吊墜,一邊輕輕搓動,一邊淡淡微笑。對它的珍惜之情,溢於言表。
“再後來,我起床出去找她……”
“打斷一下,我想提個問題。”禮查忽然做出暫停的手勢,“你們都睡一起了,你還是什麽都沒做嗎?”
“我早就說過,在未婚娶前,我不會對她做什麽。你難道忘了?”
“沒忘,隻是覺得你這家夥太過分了。你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的關注點是否有所偏差。”
喬貞斜了他一眼。禮查聳聳肩。
“我覺得沒有,因為我是個男人。”
“說得好像我不是一樣。”
“隻能說,你不像個正常的男人。”
喬貞突然吸了很重的一口氣。這讓禮查覺得,好像是要把自己吸進去生吞了似的。
“不好意思,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還記得嗎?我讓妻子懷上過孩子。我想你應該還沒有讓某位女性孕育出生命吧?”
“哇歐,你這麽一說倒是提醒我了。你是不是因為和妻子生下來個怪胎,所以對自己那方麵的能力沒信心?”
他聽見喬貞咳嗽了一聲。
“首先,那是畸形兒,不是怪胎。天知道他長大後會不會變成像我這樣的怪胎,可惜他沒能獲得長大的機會。其次,我對自己的能力完全不存有一絲懷疑。當然了,你硬要這麽想也行。沒什麽奇怪的。妻子難產的陰影在我心底始終揮之不去,這的確是個事實……你至少猜對一點點。”
“那我又要問了,假如你和愛人後來在一起了,有過夫妻生活的話,你會不會讓她替你生小孩?你不可能沒想過這些事情吧。”
“我……”小說家的問題無疑難倒了喬貞,他思考了很久才說,“我不敢往那方麵想。而且,這實在是個無解的問題。歌蕊雅在沒能跟我私奔之前就死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沒有那麽多如果。”
“好吧。”禮查攤攤手,認真地問道,“你剛才說的那些就是你之前所謂的你們真正的一次吵架吧?你對她的態度也太惡劣了。虧你一直給我‘體貼老好人、模範好丈夫’的印象呢。”
“的確,我不該凶她的。”喬貞好像有些無可奈何地停了一會兒,麵容消沉下來,“當時的我,被仇恨充斥著大腦,蒙蔽了雙眼。如今回想起當年的往事,早已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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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貞是在去歌蕊雅家的路上找到她的。
他醒來後,以為她出門買吃的去了,便耐心地在屋裏等待。可是一個鍾頭過去了,她還沒回來。他開始擔心,怕她出事,又怕她因為昨夜的爭吵想不開,會做出傻事,於是下樓找到旅館老板,向其詢問有沒有見過她。老板稱她八點不到就出門了,看方向像是往紅燈區走的。喬貞第一時間想到她以前工作的酒店。但沒能在那兒找到她。又想起要去她的家看看。走到半路,終於看見迎麵走來的歌蕊雅無精打采的身影。
“我有個東西忘記拿了,所以回去了一趟。”
她一見到他就開口解釋。喬貞出於長時間找不到人的擔憂,並未覺得她的話可疑。可是兩手空空的事實卻暴露了她的謊言。他用打探的眼神朝她望去。
“是什麽?我沒看到。”
“這個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歌蕊雅知道瞞不過去,隻能硬著頭皮往下編,“是衛生帶。我自己縫製的。”
“啊,這倒是必需品。應該回去拿。”話題涉及到女性的私密,使喬貞不禁有些後悔追問了,“可你在整理行李的時候,難道沒放進去嗎?”
“一條不夠用,我想再拿一條的。可是等我找到的時候,發現兩頭的線斷掉了,就不要了。”
喬貞點了一下頭。仔細想,歌蕊雅沒有騙他的理由,便不再追究了。
兩人走在往旅店方向回去的街道上,緊挨著對方的身子。雖然彼此間的話不多,看起來卻像一對親密的情侶,就算稱夫妻旁人也不會覺得違和。
“你什麽時候赴約?”歌蕊雅忽然問道,眼睛盯著他。
“現在還早。紙條上約定的時間是午夜。早去也沒意思。”
他聽見她發出模糊的表示認同的聲音。由於剛才的話題,他想起頭頸裏戴著的東西。這根外形頗為女性化的項鏈吊在自己的脖子上,會不會很不協調?
“你怎麽突然把這根貼身的墜子給我啊?”
“你不喜歡?”她微微側頭,斜睨著他。
“喜歡,當然喜歡。”
“那就留著唄。”
“你對我真是太好了。倒是我,一直都沒送過你哪怕一件像樣的禮物。”
“你知道我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的。”
喬貞聽她爽快的回答,心中一片喜悅溫暖。這就是自己選擇的人。她是那樣善解人意,勇敢堅強,不媚世俗。霎時之間,不由得對今後與她共度的歲月心馳神往。想起今夜的約會過去以後,便能和歌蕊雅去多佛爾,去阿爾卑斯山,去卡塔特。從此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喬貞這樣想著,嘴角不免掛起自己都沒覺察出的笑意。
兩人攜手回到旅店時已過了中午。隨著太陽西沉,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吃過晚飯,歌蕊雅穿起外出的鞋子,說要去酒店。
“今天雖說是我的收山之作,但對你而言是重要的日子,你就不用陪我去了,專心自己的事吧。”
“我和那人的碰麵很可能導致流血。那種場麵我的確不希望你看到。可是——等等,歌蕊雅,你不是辭職了嗎?而且今天是周六……”
“老板說我提得太突然了,他還沒準備好。很多客人還期待我的表演呢。所以我答應他加演一場,再最後唱一次。他上午剛跟我商量的。在我回家找東西的時候。”歌蕊雅說,雙手交替抱著上臂。
“哦,是這樣啊。”喬貞傻傻地點了點頭。
“今晚的表演我必須參加,可能會弄到蠻晚的。你有要緊的事,就不用來了。反正沒新歌,都是你聽過的。”
“既然你這樣說的話,那好吧。等我辦完事,你那邊也應該結束了。”
“你幾點出門?”
“我待會兒找點夜宵吃,把肚子填飽了再去。離十二點還有六個小時,不急。我差不多在十一點左右慢慢往那兒走。就當飯後散步了。”
“嗯,那我先走了。要去化妝。”
“演出結束後記得早點回來休息,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知道了。”
歌蕊雅走出屋子,來到樓下,離開旅館。喬貞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他仍然能從窗外看見她的背影,直到她在大街上走了三分鍾以後,才完全看不見。
沒走出多遠,歌蕊雅就突然很想折回去,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一切。為了驅散這思緒,她逐漸加快腳步,盡量讓理智占據自己的大腦。會有那麽一個不那麽合理的方式,和一個誰也預知不了的未來。甚至,還會有一瓶消除仇恨的解藥。隻是,或許,這是瓶必須付出某種代價,才可能得到的解藥。
一切早晚會塵埃落定的。一切終究會好起來的。即使我們無法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