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1:喬貞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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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靜謐優美的泰晤士河,喬貞走到了倫敦橋的遺址。
    說到遺址,是因為這座橋在1014年曾遭受過人為破壞。當時的英格蘭國王埃塞烈德二世在抵抗丹麥國王八字胡斯溫的武力入侵時,為了將敵人的軍隊一分為二,下令燒毀了倫敦橋。直到十四年後的現在都未完成修複。
    喬貞在行進的過程中越走越快。盡管出門的時候多次提醒自己不用著急,可他還是不免加快了趕路的速度。到達廢棄了的大橋舊址時,竟比約定時間早了半個多小時。
    他向高空望去。隻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北方向的天邊聚滿翻滾的黑雲,烏壓壓一片。看來淩晨多半會有一場雷雨。
    立在河邊,俯視倫敦的母親河如同一麵漆黑的鏡子,幾乎毫無波瀾地緩緩流淌。與美麗的泰晤士河格格不入的是周圍環境的狼藉。大火焚燒過後的痕跡依然殘存在這裏,使石塊與木頭構築起來的路麵及斷橋遍布淺棕色的斑塊。午夜的這個地方沒有一個人。作為唯一光源的月光,散發著它寒冷而溫柔的光芒,不遺餘力地照射著地麵,反而使周圍的場景更顯出一片空虛。這片區域同時還具備了一些水路運輸設施。足以容納下成年人的破損的木桶緊密地排列在遠離河床的道路另一端。小型船舶的殘骸零零散散地堆放在那裏,從外觀看起來應該是建造至中途便放棄了。所有這些冰冷的死物看上去像是巨大的史前生物化石,讓人感到極度的不舒服。
    不過,人跡罕至的這個地方用來進行仇人間解決恩怨的決鬥,卻是再合適不過的了。進一步講,比起對決更適合偷襲。
    木桶,還有其他那些水運工具,都是不錯的藏身之處。那個私生子該不會比自己更早抵達這裏,已經埋伏在其中的某個地方等待偷襲自己的時機吧?這是極有可能的事。喬貞對自己的實力持有十二分的自信。今晚的會麵就算打起來也無需掛懷勝負。可是對於年幼的巴徹利家私生子來說就不一樣了。根本不是自己對手的敵人若想提高勝算,隻能借助於趁人不備的偷襲。
    隨著約會時刻將至,喬貞的想法發生了改變。他聽到了人的腳步聲。在對方遠離他至少還有五百米時,他就有所感應。
    時間正好是子夜十二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在此時,道路盡頭有一人緩步走來。原本麵對河流的喬貞轉過側著的身子,逐漸眯起的眼睛,像鞭子那樣投擲出視線朝來者逼去。
    對方沒有躲藏。他和喬貞一樣,就像一個接受挑戰的勇士,堂堂正正地站在青灰色石子鋪成的寬闊街道上,大膽地將自己的身影暴露在道路的正中間,另一方的眼中。
    這究竟是勇敢還是無謀?看到對方因為年齡而顯得過於稚嫩的外貌的第一眼,喬貞便希望對方能像他之前假想的那樣,躲在木桶裏或者其他掩體後麵伺機待發呢。這樣至少能夠使他存活的可能性加大,而不是過早地夭折。
    總之,現在已經沒有逃避或反悔的餘地了。所能做的,隻有直麵身前的那個人。
    喬貞與接近到距離自己十五米左右處停下來的少年對峙著。在等候的過程中顯得沉靜無比的藍灰色眼睛,此刻卻由於驚愕而慢慢瞪大。
    這是自長子約舒亞以後,喬貞遇到的第二個巴徹利家族的成員。一場以性命為賭注的決鬥即將拉開序幕。他仔細地觀察著對方。
    對方留著一頭過肩的卷發。稚氣未脫的麵龐透露出他的年紀,頂多十六、七歲。在他深藍色的粗麻布衣服外,一根銀色的十字架形狀吊墜若隱若現地貼在鎖骨前。他的身材比同齡少年略高。體型雖然修長,但並非弱不禁風,身子骨很結實。再看看他的臉,喬貞發現這其實是個五官精致漂亮、長相惹眼甚至有些女氣的少年。
    而他異常堅毅的、直視著前方的無所畏懼的眼神,則更顯示出他的年少輕狂,以及少不更事。這讓喬貞疑惑了。那封揚言要殺掉自己的約戰書,當真是出自這樣一位不諳世事的少年之手嗎?
    要說起來,這確實是一個一眼就能激發出別人好感甚至保護欲的未成年男孩。盡管他的表情有一種刻意強裝出來的冰冷。可是,他給人的異樣感覺並非隻靠容貌。在喬貞看來,那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終於來了,巴徹利。我等了你好久。”喬貞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他沒有擺出戰鬥的姿態。在那樣一個孩子麵前,他是沒法維持鬥誌和恨意的。
    “……”少年哼了一聲,默然不語。他本想說“活該”,或者“誰讓你來那麽早的”。但最後還是啥也沒說,隻是盯著眼前的男人看。
    另一方麵,對喬貞來說,這實在是個沒什麽新意的開場白,因此那不知真實名字的少年沒有回答,也在預料之中。
    喬貞一麵確定心中所想之事,一麵繼續觀察這個少年。
    他發梢末端呈現的顏色是金色。和約舒亞暗金色的頭發或歌蕊雅的蜜黃色頭發不同,就是普通而又純正的金色。喬貞不知自己為何會莫名地將這三人聯係起來,他皺了皺眉,繼續看。少年金黃色的頭發已經很少了,隻餘下三公分不到的長度。從頭頂往下蔓延的其他毛發卻是銀藍色的。就像包裹住嫩頭的竹筍一層層的殼。這詭異的情況再結合喬貞剛剛感知到的氣息,讓他一瞬間就在心底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聽說過,有的術士會在很小的時候由於自身蘊含的魔|力量過於驚人,會使身體機能以不同的方式體現出不同程度的弱化。這是因個人體質而異的。
    眼前的少年正在經曆的恐怕就是這個過程了。他天生的金發在龐大的魔|力對身體的侵蝕作用下,慢慢衍變為高貴而又混沌的銀藍色。將來某一天應該會徹底完成變色吧。
    所以,這家夥難道是個……術士?
    喬貞的眼神由於猜測而呈現出閃爍不定的態勢來。不為別的,讓他感到震驚的東西,從見麵初始就沒有變過——少年周身散發出的強烈的魔|力氣息,表明對方是與自己一樣不同尋常的存在。
    “我想,你在為這些連自己都控製不了的力量一天天的加劇而深感困擾,對吧。”轉瞬間便將對方看破的喬貞直視著露出驚訝表情的少年那雙奇妙的瞳孔。他眼球的顏色恐怕也被魔|力侵蝕得看不出本來的色彩了,顯露出眼黑外一圈為薄薄的青藍色,再外麵的銀色占據著大部分麵積的奇異模樣來。這雙眼睛很快就會被銀色完全覆蓋掉本來的青藍色了,喬貞想道。不過想歸想,該問的還是得問。“你叫什麽名字?”
    “與你何幹。”少年斬釘截鐵地拒絕道,警戒的表情沒有任何緩和。
    “哈,你有膽量約我出來,卻怯懦地不敢在死前報出自己的大名?也許你很快就再也不能說話了。也許死的時候會後悔沒把話說清楚也不一定哦。”
    “……”少年猶豫了一下,他知道這男人在用激將法故意讓他說出姓名,他分明很清楚,自己應該拒絕的,但他還是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了,“修齊。”片刻後,他又補充道,“修齊布蘭卡。”
    連名字都有些偏向女性化啊。喬貞心想。
    “修齊布蘭卡·巴徹利——沒錯吧?”
    對於這句相當正式的確認般的問話,少年再次選擇了不回答。對方性格的冷僻及不善言辭讓喬貞隻能主動承擔起尋找話題的責任。
    “我叫喬貞·塞恩斯伯裏。”
    “你殺了約舒亞。”在男人報出真名的同時,自稱修齊布蘭卡的少年突然開口,用陳述句的語氣說道。
    喬貞短促地愣了一下,“差不多。”對方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
    “你還和歌蕊雅糾纏在一起。”
    “……”少年此話一出,喬貞馬上咽了口唾沫,有些不開心,“別把她扯進來。你想要替約舒亞報仇完全沒問題,隻要你有那個本事。我也猜到你一直偷偷窺視我的一舉一動,對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是,不要涉及無辜的人。歌蕊雅和這事兒沒關係。”
    盡管喬貞誠懇地說了許多,可是修齊布蘭卡完全沒把他的話聽進去,隻顧自己說著。
    “你很迷戀那個女人是吧?”
    他為何要這樣問?難道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暗中對歌蕊雅下手了?歌蕊雅離開旅店已有六個多小時。這是足以對她實施跟蹤並將之謀害的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難道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人——
    “你如果敢動她一根毫毛,我發誓就算你是個孩子,我照樣會把你碎屍萬段!”
    然而,修齊布蘭卡壓根沒把喬貞帶有恐嚇性質的警告放在心上。他蔑視著喬貞,依然自顧自地說著。
    “她前天早上到老板那兒說要辭職,對吧?今天似乎又回去表演了,沒錯吧?至少這是我安排的人看見之後報告給我的。你因為迷戀那女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所以壓根沒發現潛伏在暗處的我,以及我的眼線吧。你竟然妄想帶她離開倫敦,繼而長期將她占有。何等卑鄙。我要你——離那女人遠點!”
    喬貞愕然。就像這少年所說的那樣,在最近這一連串令人備受折磨的情感糾葛中,自己的視線隻有歌蕊雅。他害怕失去她,所有的心神都圍繞在如何挽回她、如何順利地說服她跟自己走這些事上麵,看不見歌蕊雅以外的任何人,忽略了對其他潛在危險的警覺。而且他總認為,自己已經處理了龍王派來監視他的密探,自己在人界保持自由活動是萬無一失的。這對一個身經百戰的龍術士來說,的確是很大的失誤。透過對修齊布蘭卡的話語的揣摩,能猜出他似乎並不想加害歌蕊雅。可若是深究少年執著於讓自己和愛人分開的理由,反而令他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時更鬱悶了。比起直麵自己的失誤,喬貞更不能接受這個。怎麽會有人想要拆散他和歌蕊雅呢?對方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呢?
    於是喬貞問道,“為什麽?”
    “難道你聽不懂人話?”少年吼了一聲。
    “巴徹利家族的人,都是這樣難以溝通的嗎?”喬貞想起自己在莊園親身體會過的約舒亞的盲目自大,再結合眼前的少年不可理喻的強脾氣,讓他越發感到生氣了。他為何非要麵對這些家夥?為何要耐著性子和他說那麽多而不是直接上去了結仇人的性命?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起,卻沒有發作。喬貞無法確定,這是不是歌蕊雅對自己的勸誡在發揮著作用。
    “你隻需回答我做不做得到。”修齊布蘭卡說。
    “你到底什麽意思?”
    “你做不到的話,我就殺了你。”
    少年周身的氣息紊亂了。迸發的魔|力在空氣中攪起旋風般的氣流。這股無色無味、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流圍住了少年細長的身體。這並非本意的解開,是因憤怒而失控,或者說暴走更合適。霎時,修齊布蘭卡的全身都被爆裂的魔|力所包裹。能感受到這股透明氣流的壓迫力的,隻有身為龍術士出生入死的喬貞。修齊布蘭卡還不具備熟練掌握自身力量的能力。他和當年無法控製體內力量錯殺酒鬼的自己,像極了。
    喬貞藍灰色的眼睛默默地訴說著毫無畏懼。他手刃過數不清的異族,也殺過人,因此,眼前的一切在他眼裏隻是不足稱奇的小場麵。但是,這個還沒有脫胎換骨成長為男人的十幾歲少年,他明白生與死的含義嗎?
    “不要一言不合就動手。拿自己年輕的生命開玩笑,這實在愚蠢至極。你找我隻是為了讓我離開歌蕊雅?你認識她?我離開她對你有什麽好處?”
    “叛徒,你沒資格向我問那麽多。”
    喬貞吸了口氣,“哼,不愧是巴徹利家的人。盡管不是同一個母親,但你和你的哥哥約舒亞真的很像。”
    “別把我和他擺在一塊說!”修齊布蘭卡發火的模樣就像個胡亂撒氣的孩子。
    “等等,你約我出來不就是想要殺掉我,替他報仇嗎?”
    少年似乎對他死去的大哥並不尊敬。想想也是,如果外人謠傳之言當真屬實的話,那麽修齊布蘭卡在很小的時候就慘遭父親遺棄了,他對本家那些所謂的親人並無太多感情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喬貞又想錯了。對於隻見過一麵並且隻交談了幾分鍾的這個少年,除了確定他擁有成為一個術士的天賦外,在其他方麵他接二連三地出現判斷失誤。
    “我當然知道你跟我的大哥打過照麵。你把他殺了。”
    修齊布蘭卡又重新把話題給繞了回去。這孩子,想明白此行的真正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麽嗎?喬貞不想多問,隻是淡然地回答:
    “殺他的不是我,但他的確是因我而死。”
    “那就一樣。這筆債,我要從你身上討回來。”
    喬貞頓時不想再和這個行為舉止令人捉摸不透的古怪孩子繼續耗下去了。他轉而朝自己關心的問題詢問。
    “巴徹利家族當年全體被族滅,你是怎麽逃出去的?”
    “我還是嬰兒時便被逐出家門,寄養到窮人家。那個丹麥惡魔根本找不到我。”
    所以,你不知道你的家人為何要陷害我們了。喬貞在心底默念著這句話。困擾著他多年的這個秘密,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修齊布蘭卡在直白地表達了對國王克努特的刻骨恨意後,將同等的恨意加諸於喬貞,“閑話到此結束。我要讓你和這座橋一樣化為灰燼!”
    這時,從濃密的黑雲中射出一道閃電,將黑沉沉的四周照得一片明亮,照亮了舊橋殘破遺跡的輪廓。閃電過去,轟隆隆的雷響隨之而來。周圍再次回歸沉寂的那一刻,喬貞麵前的敵人向他出手了。
    “——!”
    火花四溢。接受了修齊布蘭卡恨意的炎,如同被賦予了真實生命力的沼氣一般痛苦地扭曲盤踞起來,盡情地發泄著它翻滾的怒氣。
    溫度高到能瞬間將火焰觸及的人體變成幹屍。盡管如此,喬貞的神情依然非常鎮定。本來他作為術士的級別就遠遠高於還未受過訓練的修齊布蘭卡。所以少年拚盡全力釋放出來的秘術,在他看來既不值得驚奇,也不足畏懼。如果不是他注意到少年沒有在腳下畫出任何魔法陣就將秘火朝自己發射過來這一點的話,他甚至可以從容地與這個仇人在一決雌雄的決鬥中,輕易擊敗他並對他發出嘲笑。
    這個孩子的天賦不遜於自己。他的魔法陣是出現在手背上的,不需要準備吟唱的時間。喬貞不確定他以後會不會超越自己。他還沒有經過針對魔術的艱苦訓練,隻是塊未經雕琢的石頭。隻有經曆打磨,才能脫穎而出成為一塊美玉。假如能活下來,或許將來他會有一番不亞於喬貞的成就也說不定。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砸下一個霹靂。修齊布蘭卡的火焰攻擊仿佛得到上天的相助,夾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卻在撲向喬貞即將把他吞噬殆盡的刹那間化為了虛無。
    “什麽?!”
    麵對自己得意的炎不但沒能如預期那樣燒死對方,還被完全吸走能量的現狀,修齊布蘭卡搖晃著他雙色頭發的腦袋,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他的仇敵,那個如同山一般屹立不倒的男人,僅僅抬起了右手,便將他投注了所有怒意和憎恨的傾力一擊輕鬆化解。莽撞的紅色能量波在喬貞掌心化為飛灰。雖然猜到這個男人在空中布置了一道防禦陣才能達到這一效果,然而修齊布蘭卡還是如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眼前的現實。
    “對這樣的結果很驚訝嗎?這才是該有的結果。你還太嫩了。”喬貞眯起的雙眼中透出一絲冷酷,對少年進行挑釁。
    “你,你這個家夥!”
    “對實力深不可測的對手,絲毫沒有敬畏心,反而自不量力地挑釁,以這副樣子敗北……你一個人的醜態,足以使整個巴徹利家族蒙羞。你不想步你哥哥的後塵吧?”
    “這不要你管!我一定要把你殺掉,這就是我今夜約你前來的目的!”
    修齊布蘭卡放棄了秘術的對決,提起緊捏的拳頭,想朝他奔去。可是喬貞用他渾厚的魔|力鋪設出一道無形的牆,阻礙著他,使他無法前進半步。由魔|力引起的猛烈的風,吹亂了少年卷曲的頭發。那張精致的臉龐因為難以靠近敵人而露出咬牙切齒的神態,變得有些猙獰了。
    對於修齊布蘭卡的固執,喬貞好像很無奈地揪起了眉毛,“說實話,我有些厭煩這無止境的糾纏了。我打算放你一馬,如何?”
    “什……什麽?”
    得到了意料外的回答,修齊布蘭卡的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就在他呆住的時候,喬貞繼續語氣平淡地說道,“當然,我明白這不是你預期之中的收尾。我給你一個挽回顏麵的機會,同時也是我對你必須做出的製裁。你的行為和你的言語無一不使我惱火。我承認我被你這小子惹毛了,但我依然想給你留一條生路。如果你能把握住它,無論是往日家族之間的恩怨,還是今晚你我之間的紛爭,我都不再追究。”
    喬貞滔滔不絕的話語,修齊布蘭卡完全無法理解——不,是不願理解。即便他理解了喬貞話中暗含的意思,他也隻會因為對方對自己施以的憐憫而怒火中燒地提出抗議。
    自己用盡所有的力氣都無法靠近這個男人。他的言談,舉止,是那樣自如。那種談笑間將自己的攻擊完全扼殺掉的從容,使修齊布蘭卡產生強烈的落差感。對比無力複仇的自己,眼前男人的強大,該受到詛咒。
    一定要在這裏把他粉碎……
    “你這家夥,把我放開!”
    修齊布蘭卡怒吼著。喬貞加大了魔|力的輸出。現在不僅無法做到向他靠近,修齊布蘭卡的身子根本無力動彈。
    天空仿佛對少年所遭受的不平待遇感同身受似的,忽然下起了豆大的雨點。暴雨和狂風一起降臨此處,更伴隨著時不時的雷鳴聲。隻消幾秒,原本幹燥的地麵便被大雨淋得精濕。
    站在雨中的二人互相對視著。麵對被自己的魔|力束縛住行動掙脫無門的少年,喬貞冷淡地說道,“接下來,我一分力都不會出。我會投擲出一枚純粹由魔|力形成的能量球。它會從正麵向你襲去。你要做的就是把它接下,或閃避它。總之不被它擊中,我就算你過關。”
    “你……”對於眼前這個塞恩斯伯裏家幸存者的意圖,修齊布蘭卡非常清楚,但他怎樣都想不通。他瞠目結舌地盯著喬貞,過了好一會兒才想到表態,“這算什麽?你是在羞辱我嗎?!”
    “隨便你怎麽想。我已經完成告之你的義務了。這回輪到我進攻了。但在那之前,我還想告訴你,對他人的大腦進行催眠暗示是一種很黑暗的魔法。你為了達成自己監視我的目的,沒少利用別人替你辦事吧?用自己的力量操縱他人的想法,使他們做出違背個人意願和良心的事,對你而言易如反掌是吧?當你為所欲為地擺布弱者的時候,你會認為自己就像神一樣無所不能吧?你究竟洗腦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我勸你今後不要再那麽做了。總有一天,負罪感會將你吞沒。希望你能聽取我的忠告。”
    “誰要聽你說教了,你這個故弄玄虛的家夥!我饒不了你……”
    修齊布蘭卡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喬貞突然收斂起魔|力,鬆開對他的鉗製。由於慣性,不再被約束行動的少年保持原本的姿勢朝前俯衝了半米。然後,僵僵地停在那兒,怔怔地瞪視著喬貞。
    “卑鄙的塞恩斯伯裏……”
    喬貞歎著氣,瞥視著激動的少年,“你以後再也找不到我。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今夜以後,你必須學會放下仇恨,放棄尋找我的念頭!好了,巴徹利,我們開始吧。我這邊準備進攻了。睜大你的眼睛,看仔細了——”
    喬貞就差沒有手把手教他怎樣去躲了。他放慢動作,刻意將自己出招的步驟露給對方看。他早已看透修齊布蘭卡天賦不俗。若對方能架起一道防禦壁,就能將衝擊減弱到輕傷的程度,就算全中也頂多在床上躺個三五天就好了。就算不這麽做,他至少可以跳開,不讓自己被魔彈命中。任何生物都有回避危險的本能。這總該做得到吧?
    “收起你的同情,我不需要。”修齊布蘭卡並不領情,“我要殺了你。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他大喊著。
    少年充滿痛苦和屈辱的叫聲在耳邊回響。喬貞不為所動,隻是冷靜地在身前催動起一定數量的魔|力。正如他剛才說的,他將魔|力聚集到一處,迎擊朝自己無畏衝過來的少年。魔|力聚集的時候產生了風,風卷起了路麵上的幾片落葉。就這樣,一顆雖然肉眼無法直接做到目視、但能從卷起的大氣和落葉察覺其存在的能量球慢慢地向修齊布蘭卡飛躍而去。對於這個還沒正式成為術士的少年來說,有沒有對抗攻擊法術的手段都值得懷疑。
    擺在喬貞麵前的是個天大的難題。然而,他還是對著修齊布蘭卡,發射出那枚魔彈。不完全是因為他堅信修齊布蘭卡有辦法躲開那一招,還有其他的理由逼迫他必須這麽做。
    他會走上自己的老路。這位名叫修齊布蘭卡的少年,他對喬貞的恨意是真實的,難以磨滅的。他聽不進任何人的勸,除非自己放棄。找喬貞複仇,無異於自取滅亡。喬貞必須治好他。
    自己對巴徹利家族的恨,在他親眼見到以約戰書邀自己見麵的這位少年的那一刻就逐漸消失了。或者更早一些,從約舒亞死亡的那一刻開始,從歌蕊雅勸他的那一刻開始……他沒打算真的殺掉他,但必須給對方一定的威懾力,徹底斷絕少年將餘生虛度在尋找他複仇的錯誤道路上的念頭。喬貞不能下重手。但在適當示弱的同時,還得給對方一個教訓,讓他認清現實的殘酷,明白單靠自己的力量永遠不可能完成複仇的任務,在自我責問中慢慢將仇恨放下。他要在少年的腦中留下深深的烙印,讓他知難而退。總有一天,他會理解喬貞的良苦用心。隻要他能活下來……
    魔彈以不疾不徐的速度朝修齊布蘭卡筆直地撲過去。接下來的事情在一瞬間發生了。這明明是快得讓喬貞目瞪口呆的一幕,可是無論過去多少年,他都能在記憶長河中清晰地提取出在那一瞬發生的事。
    兩個意外不在喬貞的考慮之內。修齊布蘭卡沒有進行任何防禦或者閃避,做出了與魔彈對衝的愚蠢舉動。但是已經無法停止、亦改變不了軌道的魔彈卻沒有傷到他。
    蜜黃色的長發掙脫發飾的束縛,在風中飛舞。魔彈擊中的,是擁有這頭秀發的女性。
    歌蕊雅的慘叫在一片死寂中響起,隨即轟的一聲,雷鳴將之淹沒。
    如果換做平常殺敵時候的功力,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歌蕊雅柔軟的身體應該早就化為碎片四處飛散了。但是這一擊,喬貞卸下了大部分的力量,使出的力量連一成都不到。即使如此,從正麵完全被擊中的歌蕊雅的心口依然感受到猶如被沉重的鐵錘當胸一擊的痛楚。她幾乎認為自己會在當下立即死去。心髒快要跳不動了。衝擊波強烈地從傷口掃遍全身,灼灼生痛。
    一切都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在這令人心碎的一刻,似乎響起了琴弦斷裂的刺耳聲音。鮮血從歌蕊雅形狀極佳的櫻唇中噴了出來,和驟雨一同灑落在大地上。
    喬貞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驟然降臨的一切,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驚得無法言語。他雖然意識到了不對勁,但這情況來得太突然了,以致於身上的肌肉完全不聽使喚,使他僵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修齊布蘭卡的口中發出了淒絕的慘叫聲。他看不到居高臨下仿佛在審判自己的仇人,此刻他的視野中,隻有不惜犧牲自己隻為救他一命的那名女性。當他看清楚在那個瞬間衝到前方替自己受罪的女性的臉龐後,他想要伸出手,去接住她受到重創的身子,卻無力地被往後仰倒的歌蕊雅撞了出去。身體最先與地麵接觸的是頭部。修齊布蘭卡的後腦勺與堅實的石路發生撞擊。他軟軟地倒在地上,暈厥了過去。
    “這就是我們……愛情故事的終點吧……”
    解除了喬貞約十秒鍾之久的驚愕的,或許就是這個清澈得脫離了暴雨、落雷的影響,在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美妙聲音。與修齊布蘭卡的身體碰撞使歌蕊雅沒有立即倒下。她麵容痛苦地站在那裏,看著喬貞。她明明傷得那樣重,可她為何笑得如此動人,甚至有一絲自豪呢。
    “……歌……歌蕊雅!!”
    雖然懷疑過早晨離開旅店的歌蕊雅重返家中的意圖,卻在急切的複仇心的驅使下忽視了她並不高明的謊言,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的喬貞,沒有發現歌蕊雅所說的今晚再去酒店表演一次是騙他的。
    在決鬥場上的二人彼此牢牢注視著對方的那一瞬間,已經在木桶後方躲藏等待了數個小時的歌蕊雅采取了行動。她閃電般地跳向修齊布蘭卡,及時衝到他的身前,替他擋下了喬貞的攻擊。明明是速度,體能比自己差上很多倍的普通的人類女性。但是這一次,沒人趕得上她,連喬貞這樣百年難遇的優秀龍術士都沒有。
    “怎麽這樣!你這是在做什麽!”
    喬貞大喊著跑過去,眼中蓄滿了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的液體。可是歌蕊雅顫抖著抬起的手阻止了他,令他被迫停在十米外的地方。
    “不要過來……”
    一道閃電掠過,在傾瀉著暴雨的天際劃出長長的線條。冰冷的雨水衝刷著歌蕊雅勉強直立的身體,連她衣服上的血跡都衝淡了。那樣子,就像她壓根沒有受到重傷,依然完好無損似的。
    可這隻是自欺欺人。喬貞見過太多的死者。他知道她的傷勢已經回天乏術,不可能再搶救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喬貞叫道,雙眼大大地瞪著。他不忍忤逆她的意思,但她的傷情以及她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替一個不相幹的孩子抵擋攻擊的做法,完全令他無法釋懷。
    “求你了,親愛的……”歌蕊雅語氣艱難地說道,“不要再碰觸害死你全家的仇人之女了……”她如今說話的模樣,就如她保持站立一樣困難。
    “你在說……什麽?你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麽啊!!”喬貞近乎狂亂地吼道。
    “我隻是在……保護自己的弟弟……”
    歌蕊雅這麽說著,嘴角彎起了一個極其美麗卻滿是憂傷的笑容。她的話,宛如冰冷的岩石砸進喬貞心底。喬貞的大腦於頃刻間暫停了運轉,不可置信地看著視線中忽然微笑著哭泣起來的女性。與他相戀半年多的、無比熟悉的女性……
    喬貞沉默了好久,不敢看歌蕊雅的臉。含在眼眶中遲遲不肯落下的淚水終於湧了出來。
    “你……你也是惠斯勒·巴徹利的孩子?”
    他下意識地向前走了一步,然而歌蕊雅舉起的蒼白的手依然堅定地訴說著不許靠近。
    混沌的視線中,他似乎看見歌蕊雅笑著點了點頭。他不明白那代表什麽含義,隻覺得往日深信不疑的一切都被顛覆了。
    與不敢正視自己的喬貞相反,歌蕊雅始終仔細地端詳著他,生怕把眼睛閉上,就再也無法看到。晶瑩的淚水在她翠綠色的眸中滾動,她艱難地吸了口氣,感到胸前愈發冰冷,身體仿佛也變得沉重起來。
    “如果……你和我相處的所有時光,真的讓你感到快樂的話……如果你是真的……愛我的話,就請你不要……傷害我的弟弟……”
    “……”
    “已經結束了。記住我的話,所有的恩怨情仇……在這一刻統統一筆勾銷,不複存在了……不要、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巴徹利一族……與塞恩斯伯裏一家之間的仇恨,到此為止……”
    她說著,強裝的笑容卻在慢慢崩潰。
    “……能答應我……兩件事嗎?”也許是知曉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歌蕊雅沒等喬貞回答,便接著說下去,“永遠不要傷害修齊……也永遠不要……傷害你自己……”
    喬貞依然呆立在原處,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點頭。此刻他顯得那樣脆弱,就如不扶著牆壁就寸步難行的嬰兒。
    “啊,修齊……”
    最後的囑托,留給昏迷在一邊的少年。歌蕊雅步履艱難地轉過身。每跨出一步都感到枯竭的生命力更劇烈地衰敗了。她來到修齊布蘭卡身邊,用溫柔到極致的關切眼神看著他陷入昏睡的容顏。
    “……修齊,你會振作起來的,對嗎?你一直都是那樣早熟、堅強……對不起,我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照顧你了。對不起……有像我這樣,不負責的姐姐……”
    歌蕊雅由於劇痛咳嗽了一聲,嘴角再次沁出鮮血。這次咳血,剝奪了她最後一絲說話的力氣。她感到自己緊繃的身體漸漸輕鬆起來,四肢再無半點知覺。她轉過身來,又挪動了兩步,來到離喬貞近一些的位置,對他微笑。笑中,帶著說不盡的深情與溫柔。然後,她的身子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滑了下來。
    從她閉上眼睛摔下去到倒在地上的全程,仿佛化身為一棵死去的樹木般紮根在地麵的男人始終木訥地愣在那裏。當她斜躺在地麵一動不動,被雨水肆意淩虐的時候,喬貞在瞬間的顫栗中感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永遠地離開了自己。
    瓢潑大雨無情地擊打在她過分白淨的臉上。萬裏之遙的高空中,霹靂一個接著一個閃爍。漫天黑雲早已將月亮遮得沒有一絲光亮。接連不斷的閃電仿佛在鼓勵雨滴傾瀉個不停,天空無法製止,隻能傷心地哭泣。瘋狂的雨水將血液稀釋成透明的顏色。雨,以及躺倒在雨中的屍首……似曾相識的場景,讓他想起二人最初結識的那場大雨。隻是這一次,消逝的人變成了自己的愛人、仇人……
    過去與現實交替的那一刻,喬貞陷入昏憒的神誌猛然間清醒。
    他緩慢地走過去,緩慢地坐在地上,緩慢地把她抱起,讓她的頭擱在自己肩上。
    她的腦袋垂了下來,幾縷頭發披落在他肩膀。
    他將手輕放在她胸口,用魔|力輸入她體內,想給她醫治。可是她全然不動彈。
    她的心髒早就停止了跳動。他搭了搭她的脈搏,發覺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他保持麵無表情的樣子在那兒坐了很久。
    想要嘶聲嚎叫,卻發不出聲音。想要狂奔亂走,卻抬不起腳步。想要痛哭流涕,淚腺卻已幹涸。
    躁動的雷聲漸漸靜默,傾盆大雨也慢慢停歇。他仍坐在舊橋遺址,雙手鬆散地擁抱著她。東方現出黎明,天亮了。陽光清清楚楚地照耀著歌蕊雅雙眼緊閉、安詳得好似睡著的臉龐。臨死前那抹深情與溫柔並存的笑容,仿佛還依稀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天地萬物都隨著日出複蘇。
    隻有懷中的人,再也不會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