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1:喬貞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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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懸的紅日,寡淡的陽光。蹣跚的步伐,靴邊的泥土。
手指不自覺地捏緊,繞過膕窩,在細膩的小腿側麵留下幾道不深的痕跡。
風,從耳畔吹來,拂過臉孔,刮亂衣角。鼻息裏充斥著雨水的潮濕,還有些血氣,但不容易發覺。眼角蒸發的淚滴已經成了空氣裏的一粒塵埃。
冷,但雨早就停止,也沒下雪,何況還有陽光。會感到冷,不是因為外界,也不是氣候。不是任何原因,而是心。
她會疼嗎?自己以如此粗笨的方式抱著她,她會感到不舒服嗎?
她就像任意一個晚上熟睡了那樣,安靜地緊挨在他懷裏。在她左胸,破損的衣服隨著傷口邊緣翹起。暴露在外的皮膚經過雨水一夜的洗禮泡得又軟又白。
當喬貞從渾渾噩噩的思緒中緩過神來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橫抱著歌蕊雅像遊街般在城內晃悠了整個上午。一路上,路過的人們都在對他指指點點,但流露在他們臉上的表情更多的是警戒,以及漠不關心。不用擔心會有人去叫治安官過來盤問他,緝拿他。喬貞在沒有任何人阻攔的情況下,站在了歌蕊雅的家門前。
“那是誰啊?”
“他在做什麽?”
“不知道。”
“真嚇人,抱著屍體上街。”
“那女的死了嗎?”
“她好像是個歌手……”
他看了看灰色的天,視線最終落在那扇門上。他聽不到圍觀之人的議論,感覺天地間隻剩下自己一人。自從歌蕊雅斷氣以後,他呆呆地坐在斷橋邊,片刻都沒放下過她的身子,說什麽也舍不得。好幾次以魔力輸入她體內,隻盼上天垂憐自己,奇跡能夠發生。可是他做得再多,也都是無用功。悲痛欲絕之下,隻能帶著她回到了她以前借寄的屋子。
他站在門口思量了一會兒。一種不明來由的預示,將他領進門。
仿佛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二人獨處,喬貞進屋後,用腳跟把門關起,堵上外麵那些旁觀者的眼睛。他將歌蕊雅放在床上。一個忽然從腦海裏升起的念頭,使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四處尋覓。目光所到之處,隻有生活用品皆被拿走的空蕩蕩的家具。日記,那本歌蕊雅藏起來不給他看的日記,自己見過一次的日記,在哪?
他找了所有可能藏東西的地方,都一無所獲。他揉了揉漲得厲害的太陽穴,在安放著歌蕊雅屍身的床下坐了很久。然後,他站起來,從頭到尾,裏裏外外地再次搜查了一遍。終於,在寫字台抽屜的夾層中找到了目標。
當切實地取得了那本唯一可能帶給他答案的日記的時候,他反而躊躇了。她將它藏得那樣深,不就證明了這裏麵的確記載著不能被別人知道的秘密嗎?他突然害怕知道真相了。可是心底似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叫道:打開它。或許那是足以解開他心結的秘密。自己多年苦尋的結果,就埋在這近在指尖的地方。喬貞茫然的眼神慢慢聚焦於一點,下定決心後,他打開了這本書寫於歌蕊雅之手的羊皮紙日記本。
字跡工整優美,就如她的人,她的歌聲。能寫出這一手好字的女性,若非請得起家庭教師的富家千金,就是從小接受過高等教育的貴族。平民階級的女子,所識的字有限,根本不可能洋洋灑灑寫出那麽多。
喬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即將從這些文字中看見一個全新的歌蕊雅。他捧著日記的手有些顫抖,心情起起伏伏……
x年x月x日
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兩個月。我至今仍不敢回想。士兵嘴中的尖利叫聲,盔甲砸在地麵的噪音,如藤蔓植物般纏繞在柱子上衝向天際的火光,廣場上堆積如山的族人屍體……多麽可怕的場景。恐怕地獄都不至於如此。最近時常噩夢連連,真不敢相信自己能從那場幾乎搗毀我一生的驚天巨變中逃出。感謝神,使我得以在倫敦的某個角落安頓下來。老族長,我從來都不敢稱他一聲父親的男子,我會聽從你的囑咐,隱姓埋名。我要從今天開始寫日記,記下所有令人終生難忘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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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誰想得到我現在是做什麽的?換作以前,哪怕我隻是晚回家幾分鍾,或在聲樂課上打個盹,再或者偷偷溜出去探望我那可憐的胞弟修齊,嚴厲的瑪格麗特老師都會拿尺子狠狠地抽打我的手心以示懲戒。我從來沒喜歡過她,她總為一些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懲罰我,就好像做了那些不規矩的事就會變成壞女孩似的。每當這時候,父親從不會向著我,任由我被她訓斥。如今不同了,我找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風氣並不怎麽好的地下酒店。老板,同時也是我的房東,對我很凶。我真討厭他。可是沒辦法,為了生計,我不得不選擇忍氣吞聲。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我隻能靠自己。每一段新生活的開始都得有個標誌。我給自己起了個新的姓氏。從今天起歌蕊雅·巴徹利已經死了。現在的我叫歌蕊雅·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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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難過。好想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人和我一樣逃出來。族長,同時也是我的父親,存活的可能微乎其微。是他努力把我推上馬車,幾乎用扛的。“別對任何人透露你是巴徹利家的一份子。保命最重要。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這樣說。他在我眼中留下的最後一個畫麵,便是駕馬車時被追兵一箭射中肩膀落地。朗格特叔叔接替了父親。可他也沒能活下來,死於逃亡途中的傳染病。好幾個族人因傳染病死去,我記不住到底有多少。更多的族人沒能及時逃脫,被活捉回去處死了。我乘坐的馬車據我所知隻有我一個人健在,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完全是將別人的幸運占為己有才能活到最後。約舒亞哥哥負責駕駛另一輛馬車。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四五個族人。但我不清楚他們的下落。大夥走散了。失去約舒亞哥哥的消息已快要三個月了,祈禱他和其他人還活在人世。隻有一件事讓我在悲傷和驚悸之餘略感欣慰。修齊他還在。巴徹利家的香火還有人延續。早年被遺棄的厄運這次竟成為他的運氣,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老天往往就是這樣愛捉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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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修齊現在過得怎樣。自從家裏出事後,我就沒再見過他,他也沒聯係過我。趁今天空閑,我特地到彭斯威克夫婦家探望他。他們住的房子還是那樣破舊,年久失修,雨水都能直接從屋頂漏進來。一切就像以前那樣沒有變,可是他們卻告訴我修齊不見了。他一聽到我們全家慘遭滅門的消息後,就匆匆外出,再沒回來過。他會去哪?他還小,他做事總憑一股子蠻勁。衝動,不計後果。上帝啊,保佑他千萬別做傻事。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經常不顧家人的反對溜出去陪他玩耍談心解悶的那些日子。真希望能重新回到過去那段快樂的時光。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我願意用我的十年壽命交換。不,不夠,還不夠。不僅失蹤的修齊,還有所有死去的族人,好想他們能夠重新回到我的身邊……我對不起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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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漸漸適應了歌女這重身份。對於老想從我身上榨幹一分錢的老板,我已經習以為常了。唯一反感的是應付那些好似豬頭一般的蠢客人。比如,亨利男爵。這個死胖子今天又來了。他的態度比上周還要迫切。我明白我抵抗不了多久。但如果我真的被他納成情婦的話,他難道不會調查我的底細嗎?要是被他知道我和巴徹利家族的淵源,那我就死定了。萬能慈悲的主啊,幫助我,告訴我應該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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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忍不住想知道約舒亞哥哥目前的狀況。哪怕隻有些蛛絲馬跡也好。我不認為他已經死了。還有修齊,也要找到他。或許該雇些消息靈通的家夥幫我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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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找到了兩個願意替我辦事的人。我托他們打探約舒亞哥哥的下落。事後他們竟然說,我給的錢少了,至少得付20先令作為封口費才放我走。我知道打聽一個潛逃的犯人有多麽危險,可我哪來那麽多錢啊。我想我完了,他們一定會強|暴我,並且真的付諸行動了。感謝上帝,格裏芬先生救了我,殺死了那兩個不要臉的惡棍。他稱是用藏在衣服裏的匕首把他們刺死的,但我確定自己沒看錯。是冰。他手上忽然出現的尖冰。那是魔法嗎?總之,除去這個不說,他留給我的印象大體還不錯。我承認我有些被他身上那股神秘氣質吸引了。他第一眼給人感覺有點冷酷,但我總覺得那隻是他帶著的麵具。他應該是個很溫柔的人。肖恩·格裏芬,我要記住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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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格裏芬先生。天曉得他到底給那些人灌了什麽迷魂湯,竟讓惹人厭的男爵和凶巴巴的老板轉變態度,讓他們一個不再糾纏我,一個不再欺負我。格裏芬先生真是我的福星。我發覺自己好像……越來越喜歡他了。我得好好謝謝他。也許在他下次看我表演時,我得請他吃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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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確定,亨利男爵完完全全從人間蒸發了。他再也不會打亂我的生活。如今與我的生活緊密聯係在一起的男性是格裏芬先生。嗯,也許我應該稱他肖恩更親切些,盡管我們還未正式確立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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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記住今天。這是我們第一次出去約會的日子。雖然隻是漫無目的地沿著泰晤士河漫步,但因為有他,我一點都不覺得無趣。傍晚時分下起了雨。我們都沒帶雨具。他給我披上他的綠鬥篷,小心翼翼的動作還有臉上謹慎的表情都讓我忍俊不禁,連濺在我身上的雨滴都比他大膽。但我還挺喜歡他這一點的。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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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一直陪著我。很多時候,我都希望自己不是那個站在台上的女歌手。舞台下的大都是些胡亂打發時間的酒鬼和犯罪分子。也有一些願意關注我的,但我隻關心他們錢袋裏的銅板。現在,終於有了一個特殊而又普通的觀眾。全心全意地坐在下麵注視著我,每次到場隻為聆聽我的歌聲的觀眾。他就是肖恩。我不奢望他能永遠陪我。隻要有他在台下,一分鍾,甚至一秒鍾,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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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悔寫出上麵那段話了。兩天了,肖恩沒有再來看我。他人呢?想想好笑,我和他交往了半年有餘,卻不知道該去哪兒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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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肖恩杳無音訊。他到底去哪了?他為什麽不來找我?我有好多話想對他說……
(此處墨水有暈開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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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半年,他都沒有再出現過。世界上仿佛從未存在過他,雨天泥濘的路邊仿佛從未有這樣一個人出手救我,我的屋子仿佛從未有這樣一個人拜訪,屋裏的凳子仿佛從未有這樣一個人坐過,酒店大廳仿佛從未有這樣一個人到來。肖恩,他將自己的存在徹徹底底地從我的生活中抹煞了,不留隻字片語。如今的我終於確信,他離開了我,剩我一人痛苦地回憶。我總有種感覺,他愛我勝過世上一切。可是,他還是背棄了我。每度過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我傾注於他的感情便淡去一分。這不是單純的減弱,而是轉化為別的什麽。我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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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日記,許久不見。整夜的失眠和噩夢令我感到沮喪。最近這陣子一直睡不踏實。回想起之前長輩們策劃的事,真是可怕。人與人的交往一定要如此虛偽嗎?不欺騙不陷害不掠奪就生存不下去嗎?我對這世界絕望,這感覺越來越盛,尤其是當身體最脆弱的時候。我發燒了。接連幾日高燒不退,甚至讓我以為我會就這麽死去。啊,如果真的這樣也不錯……
(以下墨跡發生了變化,應該不是在同一天寫完)
換個話題。再這樣埋怨下去,會讓我的日記本變得很沉重的。可我也想不出還應該記錄些什麽……肖恩。我有點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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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唯一的好消息,同時也是最不可思議的好消息:約舒亞哥哥順利逃出去了。謝天謝地!托那兩個流氓打探的福,時隔一年半,我好不容易跟他聯係上了。我們互相給對方寄了一封信,交代近況。他說他在海斯廷斯捕魚。我能感覺出來,他受了很多苦。確實如此,他在不同的地方幹活。每次老板對他的辱罵都化為他對塞恩斯伯裏家族的怨恨。我想起來了,父親的話哥哥始終深信不疑。我認為他被洗腦了。在他眼裏,那些受冤枉的人簡直是比國王克努特還要狡詐冷血的毒蟲。可我不那麽看。恩怨皆出自於人之手,本來都是可以避免的。我們不能相認。大難臨頭前,父親關照我們各奔東西,安穩地過完餘生,忘記過去崢嶸,不要幻想著將來還能東山再起。他要我們隱藏身世。我就是這麽做的。我相信約舒亞哥哥和我一樣會聽從他的話。盡管我們天各一方,不過隻要一想到他在其他城市跟我呼吸同樣的空氣,仰望同一片星空,我就感到生活還不算太糟。這個消息至少能讓我開心一天。可是修齊,我親愛的弟弟,你又在哪裏?還有,那個人。肖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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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很麻木。一直猶豫要不要搬走,但每次到最後都下定不了決心。我的心髒,還在跳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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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老板讓我接待了一個客人。是個忠實的歌迷。要怎樣形容這個男人呢?和其他的觀眾相比要老實很多,因為我隻需滿足他想單獨見我一麵的願望就可以了。這男的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和濃密的棕色頭發。體型有點臃腫。好吧,說重點。剛開始我們隻是隨便喝點酒,胡扯瞎聊什麽的。後來……我到現在都沒能弄明白當時的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我反而比他喝得還多。酒過三巡以後,我竟然會同意和他做那種事。我對他一點感覺都沒。可我就那麽輕易地放任自己和他赤|裸著貼附在一起了。當他滿臉陶醉地在我體內抽|送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流了一些淚,卻依然沒有推開他進行製止。我的大腦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片刻的罪惡感,以及對如此放縱的自己的厭惡。可是,錯的那個人一定不是我。肖恩,你為何要離開,默許我在別的男人身下沉淪?被一團肥肉肆意掠奪?等待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我不能耗費自己的青春去等一個根本沒有多少希望能等到的人。盡管我仍然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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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再見過那個男人,甚至在那事過去以後沒幾天,就連他叫啥都忘記了。我讓老板把他趕出去,加入黑名單。他再也不被允許來觀看我的任何一場表演。我陸陸續續地又和幾個男人好過。每一段都很短暫。我記不住他們的姓名。結束後,不想再憶起他們的臉。當然,沒人強迫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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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有和約舒亞哥哥聯係了。收到他的來信後,我大為震驚。他竟如此大意,就這麽招搖過市地在托馬斯·霍頓的莊園露麵了?是什麽原因促使他重回倫敦做出此等愚行?他身為長子,被發現的概率比我這個默默無聞的私生女要高得多。他難道對那家人抱有希望?不可能,他們是不會好心收留他的。莫非他忘了在我們全族遇難時,他們是怎樣冷眼旁觀的?約舒亞哥哥會出事,他忘記了父親的教誨,遲早會被供出去的。我真替他著急,恨不得立刻衝過去阻止他。但我不能像他那樣魯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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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來了。肖恩,他竟然?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不可思議……我發過誓,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人!我恨他,恨他,恨他!恨到骨子裏!這些恨意始終都在,也非常激烈,隻不過它們消失得太快。當我重新麵對那張闊別多年的熟悉的臉龐時,我才發現,原來那麽多年,它們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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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原諒肖恩,但我卻同意他這些天在我身邊打轉。心情很複雜。今天不適合寫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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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肖恩回來得真不是時候。現在是我和約舒亞哥哥分別多年後再見麵的關鍵時刻。我準備和僅剩的親人團聚,卻意外地先和肖恩重逢了,這真令人哭笑不得。今天,我取消和肖恩的見麵,想在表演前趕到霍頓莊園和哥哥見一麵。可惜沒能如願。守門人攔著我,不讓我進去。我又不能報上自己的大名。隻能期待下次了。有個地方讓我有點在意,莊園戒備森嚴的樣子像是出了什麽事。不如過幾天給哥哥寫封信問問吧。
(以下段落與上文雖有空行,但應為同一天所寫)
肖恩剛才跟我說,要帶我去個類似於仙境的地方。我歲數不小了,不會再被男人的花言巧語輕易騙進去。可是盡管這麽說,為何內心還隱隱有一絲向往呢?我知道肖恩有想要娶我為妻的意思。然而……主啊,告訴我應該怎樣抉擇?答應和他離開,便意味著這輩子很可能再也見不到約舒亞哥哥,還有不知所蹤的修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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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人都在傳,霍頓一家三十三口人一夜之間全都死了。跟他們在一起的哥哥,應該也……
(結尾的墨水化開,顯得有些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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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開,統統都走。我不想見任何人。要是讓我知道害死約舒亞哥哥的凶手是誰,我一定會……我也不知道我會怎樣。我什麽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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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恩斯伯裏……他是塞恩斯伯裏……這無疑是自從誕生這本筆記以來我所聽到的最恐怖的消息。我快要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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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從未放棄過尋找修齊的念頭。可是上帝啊,為什麽你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將他的音訊帶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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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段落筆跡非常淩亂,時不時有塗改的痕跡)
親愛的,我相信你早晚會找到這本日記。當你發現我離開你枕邊的時候,我已經去過酒店,讓老板暫時不要把這間屋子收回去。這裏的秘密,是留給你的。
我知道我應該把這本子燒掉,可是想把一切告知於你的衝動阻止了我。原諒我無法當麵對你提及這些。請允許我最後一次呼喚你的全名,喬貞·塞恩斯伯裏。我是個險些被愛情衝昏了頭的蠢女人。約舒亞哥哥是你殺害的吧?你雖然從沒跟我明說,但我完全可以猜到。女人的直覺。在明知道你殺死了約舒亞哥哥的情況下,我竟一度還想跟你離開。我置家仇和尊嚴不顧,打算與你一同出走,去任性地追求自私的幸福。但是上天很快就給了我懲罰。修齊的出現把一切都攪亂了。我和他失去聯係已近十年。對於他的突然現身,我和你一樣震驚,更比你多出一份恐慌。
喬貞,我要告訴你真相,你一直探求的真相。這一切起源於一個叫薩福·黑德利的行腳商人。做珠寶生意的,很有錢。宮廷裏的貴婦有時會通過他購買首飾。他看中了塞恩斯伯裏家族某個小姐的姿色,想要將之據為己有。遭到你本家的嚴詞拒絕後,覺得自己顏麵盡失,便想打擊報複。但他地位低微,充其量隻是個富裕的商人,在國王麵前說不上話,於是用重金買通宮廷中的某個高官,也就是巴徹利家族當時的族長,我的父親。薩福用錢誘惑父親,唆使他在國王麵前告密說塞恩斯伯裏家逐出去的兒子娶過丹麥女人為妻,還造謠他們家一直與丹麥人保持私交,有叛國之心。後麵的悲劇你都知道了。你不惜以成為龍術士替龍族一輩子賣命為代價也要探尋到底的真相,並沒有多少複雜。很多事,有時就是這樣簡單。
我不能保證我知道全部,但我已經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訴了你。我也是巴徹利家的一員,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但也沒有阻攔。一個私生女的話能起到什麽作用呢?可修齊是無辜的。他不到兩歲就被送出家門,交給一對姓彭斯威克的夫妻撫養。父親有很多兒子,他一直想要一個女兒。修齊對他來說是多餘的,無足輕重的私生子,所以不打算撫養他。我因為是女孩兒,待遇比他好些,得以留在族人身邊長大。如今戴在你脖子上的是我母親生前的貼身物。雖然我見她的次數不超過三次,她的臉在我記憶中早已模糊,但它對我依然重要。修齊的脖子上也有一根,不過是十字架外形的。他比我小十一歲。他出生後不久,母親就去世了。小時候我偶爾會編些理由外出看望修齊。也因為隻有我會看他,所以他那幾乎和你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稀有超能力沒別人知道。他不是你應該施以報複和打擊的對象,懇求你能夠放過他。
我昨晚試著勸過你,可是沒用。你聽不進去。也許你想問,我為什麽不當著你的麵說出來。隻要說修齊是我的弟弟你就不會為難他,是這樣嗎?你現在當然會這樣說,但是幾年後,誰知道。你會想起來,你身邊的女人曾經是策劃謀害你整個親族的凶手的親人。她阻止你複仇,這件事會在你的心裏留著,成為永遠的遺憾。直到某一天你突然發現,你無法麵對這個女人。你會想,為什麽我非得和仇人的女兒在一起?你會逐漸發現,自己並沒有多少愛這個女人,甚至有點怨她。我不想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也不希望你永遠不開心。別和我爭辯,我太了解這種感受了。盡管當你看到這些話的時候,已經無法和我爭辯了。我為什麽斷定我很了解,是因為我站在你的角度去想。我們都是彼此的仇人,代入進去沒多少困難。如果換作我是你,我會慢慢怨恨你的。怎麽能容許自己和仇人一起生活呢?為什麽自己不能有更好的選擇?我會這樣想。你也會的。明明我們彼此相愛,明明我早已在心底發誓哪怕是去天涯海角也要緊跟著你。可是命運實在殘酷,上天也不願眷顧我們。我們都因各自的遭遇而隱瞞真實身份,錯誤地相識,相戀。如果我不姓巴徹利,你不姓塞恩斯伯裏,那該多好。我隻求你一件事,不要傷害修齊,更不要傷害自己。對不起,親愛的,我寫不下去了……
…………
留有文字的最後一頁皺巴巴的羊皮紙不是陳舊所致,也不是翻頁太多所致。那一道道呈糾結曲線的不規則紋路,應該是淚水浸濕以後變幹留下的吧。
“……”喬貞沒有遺漏地看完所有記載在日記本上的內容,呆若木雞,傻傻地立在原地。一分鍾過去了。當他粗糙的手指摸到一處與其他地方不一樣的厚度時,渙散的眼神終於定焦。在後兩頁紙張間,夾著一張被揉成一團後又被拆開壓平整的紙條。
喬貞打開它。上麵的字跡與之前自己收到的約戰書上的血字一模一樣,出於同一人之手。
「離開那個男人。我會替你把他收拾掉。一切結束以後,我們姐弟團聚。」
喬貞用他早已經幹裂疼痛得再也流不出一滴淚的眸子,朝歌蕊雅冰冷的身體和安詳的臉龐看過去。然後,眼光又回到紙條和日記本上。
她知道這就是終點。
她知道這就是結局。
她早就計劃好了一切。因為她知道這裏不會有任何人的解脫,隻有被命運無情踐踏的愛情。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拯救。
她想過,要和他一起去追逐幸福嗎?
答案是肯定的。每個人都渴望幸福。
隻是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得到幸福的可能。
這個勇敢的女人最後在名為幸福的脆弱幻覺和名為責任的荊棘道路中,毅然地選擇了後者。竭盡全力,去守護自己的弟弟。即使獻出自己的生命。
為何自己從未覺察出她的異樣?
當她帶著令人心痛的表情請求自己饒過修齊布蘭卡時,當她帶著最後一絲希望請求自己不要赴約時,為何他還要一意孤行地走下去?
喬貞攥緊真相的雙手頹然鬆開。厚厚的日記本重重落於地麵,如同令人心悸的凶兆。
肉體被撕裂的聲音緊跟著響起。
他跪了下來,用吸取空氣中的水氣凝結成固態的冰錐,刺進自己的身體。這根長達四十公分、瞬間被術者製造出來的寒冰凶器,深深地刺入左胸肌肉,從背部穿出。現在,喬貞的肉體沒有經過任何魔術強化,在利器之下就如紙盒那般脆弱。冰錐幾乎當場刺穿他的心髒。可是,好像偏了,刺偏了少許。既然這樣,那就把它矯正過來。隻要再往右移過去一點點,就能——
胸前由於拔出的錐刃,頓時破開很大一個口子,露出醜陋的血,肉,骨,以及跳動的內髒。胸腹隨著艱難的呼吸劇烈起伏。眼前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了。鼻子很快嗅到自己口中鮮血的腥味。喬貞雙手握著冰錐,卻感覺那雙手似乎不屬於自己的肉體。他被難以描繪的劇痛切斷了絕大部分的思考能力,盡管如此,他依然瞄準自己的心髒,刺出第二下。
這一次偏離得更遠,傷口留在左邊鎖骨附近。是傷勢影響了自己的感官嗎?嘴角牽扯起一抹近乎扭曲的笑意。那笑容中透露出來的嘲諷,全部都是衝著自己。
隻是這樣嗎,隻是這種程度嗎?喬貞,你這個貪生怕死的虛偽男人。你對歌蕊雅的愛竟然微小到隻敢刺向自己不痛不癢的地方嗎?
沒有任何力量能使我們分開?這是你以前說過的話,可你卻食言了,你知道嗎?你這個混蛋。最後不還是讓仇恨占據了上風?對歌蕊雅的承諾在哪裏?口口聲聲的愛又體現在哪裏?
當無數消極的想法在腦中頻頻閃現的下一秒,喬貞猛然拔出冰錐,第三次朝自己胸口捅去。
不想分開。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即使,是用死亡的方式……
但在他即將徹底完成自我了結的時候,一個身穿藍色印花天鵝絨長袍的男人如影子般急速掠過。男人用比喬貞更快的速度衝到他跟前,伸出手臂,把他推出去好遠。
“該死,你在做什麽!”
他先是聽到這聲用有些熟悉又有些久違的聲音爆發出來的怒吼,然後前胸感受到巨大的衝擊力,仿佛有某個極具力量的東西在擊打自己。痛意從胸前的傷口一直傳送到心底。
“咳——”
喬貞的背脊與牆壁發生碰撞,動作被迫終止。撞擊加上身上的傷,痛的讓他差點失去意識昏倒。長長的冰錐掉在地上,發出叮叮叮的響聲。在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人阻止得了他?喬貞愕然地昂起頭,藍灰色的眸子,正對上一雙含著風暴般憤怒無比的眼睛。
“回答我,你到底在做什麽!!”
“布裏斯……?”
此刻站在自己身前阻擋他自盡的,正是與他簽訂共生契約的海龍。前一瞬間還遠在卡塔特山脈的布裏斯,由於契約的存在,感應到喬貞瀕死的危機,瞬間從萬裏之外跨越地理阻隔,來到喬貞身邊。這是在隻有契約另一方快要死亡的時候才能實現的奇跡。
布裏斯在喬貞眼中的表情根本不是他平時應有的樣子。他的臉頰由於刻骨的怒意而變得扭曲,似乎對喬貞的所作所為感到極度失望。就在喬貞想把搖晃的身子挺直站起來的時候,布裏斯對他迎麵一拳,擊中了他的下巴,幾乎讓他翻倒在地上。一個矮矮的低櫃被撞得離開了原來的位置。
“咳咳……”
咳著血,被擊倒的人這次沒法做到馬上站起來。布裏斯俯視著用手擦拭嘴角鮮血的喬貞,狠狠地把掉落在一邊大半截染著血的冰錐踩碎。他緊握的右拳上沾著一些主人嘴邊殘餘的血跡。
“你想讓我陪你一塊兒死嗎?自私自利的家夥!”
這名隸屬於喬貞的從者強忍住被契約強行加注於自身的與主人同等的痛苦,對著喬貞大罵。他從來都沒有這般震怒過。這讓喬貞產生一種自己已經離開人世、到達某個虛幻之境的錯覺。
“布裏斯,我……”
“閉嘴!”布裏斯怒叱著,“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就這樣讓我在不明不白之中死掉嗎?你的命,不屬於你一個人,你知不知道?你的腦袋究竟在想什麽!”
“對不起……我……”
變形成人類姿態毆打主人的海龍沒有給他時間解釋。揮出的鐵拳在空中劃過一道軌跡後,隻見喬貞痛苦地捂著掛彩的腹部,嘴裏傳出陣陣分辨不出內容的低吟。
“咳,你再打下去,我可就真的要死了……雖然我很樂意接受……咳咳,死亡……”
“混蛋……”
拳峰擦過鼻尖。喬貞的腦袋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布裏斯沒能第四次打中他。隨後的第五擊是用右腿的膝蓋頂出去的。喬貞感到仿佛布裏斯正用腿把他的背頂在一片尖銳的岩壁上,磕得他快要失去知覺。他癱倒在地,嘴裏不斷逆流出血。布裏斯根本不給他思考的機會。在他做出反抗前,布裏斯就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起來,使他無法動彈分毫。喬貞緊閉雙眼,祈禱這一切快些結束。如果不做些什麽的話,自己很快就會死。如果放任那雙不停顫動的手持續使力,他們二人都會死在這裏。就在這時,喬貞的眼睛突然迸發出一道帶著歉意的求生光芒,他使出此時的自己所能使出的全部力氣,用雙手鉗住布裏斯的手腕,使它們無法在自己的脖子上施加力道。
其實喬貞的傷情加重,隻會給布裏斯自己帶來更多的痛苦。締結“人龍共生契約”的雙方,會一起享受死亡。當一方受到重傷時,另一方能夠準確地感應,並且體會到同樣的痛。布裏斯的身上沒有任何傷,卻依然感到胸口有一股莫名的鑽心的疼。這感覺都是喬貞的自殘帶給他的。可是他,實在無法原諒這個輕易作踐自己的生命、即使連累到自己的從者亦毫無任何愧疚的男人。
“住手,布裏斯,你想要拆掉整個屋子嗎?絕對不允許你褻瀆死者。”喬貞盯著從者的眼睛,“——給我鬆開。”
一個絕頂實力的龍術士,和一個高位的龍族,這樣兩個人如果繼續扭打下去,恐怕房子會被掀飛。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這裏,也許今後會迎來其他新的房客,但在過去將近十年的時間裏,它曾是歌蕊雅的家,亦承載著她和他的許多回憶……
布裏斯由於喬貞嚴厲的警告,終於將死盯住他的眼睛調轉視線。短短一瞥間,看到了床上早已逝去多時的女性屍體的布裏斯,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喬貞企圖自盡的原因。可即使這樣,他還是無法平息滿腔的憤怒。
布裏斯在他的同類中間本來就有著非凡的實力。變成人形態以後,他比喬貞更高,也更結實。在這樣狹小的屋子裏互相搏鬥,難保歌蕊雅的屍體不會受損。喬貞有傷,他無法反擊布裏斯,隻有挨揍的份。何況就肉搏而言,即使他用魔術強化自己作為人類的軀體,也未必是布裏斯的對手。
“我要打到你清醒為止!”
“可以了……已經可以了。”
箍著脖子的那雙手,在彼此僵持了十幾秒以後鬆開了。布裏斯先放了手。他凝視著示弱的喬貞,然後朝床的方向斜視了一眼。
“你就是為了這個人類女人?”
“她有名字!”喬貞在一股未知力量的督促下提起晃動不已的雙腳,快步來到床邊,扭過頭對著從者,“她叫歌蕊雅……歌蕊雅·巴徹利……”
喬貞由於布裏斯的不禮貌而表現出來的激動情緒,和他在念出心愛女子真名的瞬間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讓布裏斯忽然語塞了。他忍住想要繼續教訓喬貞的衝動,安靜地注視著他在床邊一動不動的背影。
一滴透明的淚珠,從刺痛的眼眶中流下,混合在鮮紅的血液裏,如同融化的雪花般消失不見。喬貞看著撐在床沿的自己的手上布滿的鮮血。
片刻後,他把手縮了一下,不再按在床邊。潛意識裏不希望那些紅色的汙垢弄髒歌蕊雅的身體。
他轉過身,麵對布裏斯。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掌心向內、騰在空中的雙手。
“哈,看啊。這些都是我的血嗎?”
他邊說邊慢慢放鬆身子往下沉,癱坐在地上,吃力地喘著粗氣。
“你還笑得出來?我們剛才差點死掉。”
布裏斯也坐了下來,倚著牆,喘了幾口氣,用手按住胸口。喬貞漸重的傷勢,是他造成的。這同時也給他的肉體帶來了更多的痛楚。
“快把傷給我治好。別再連累我了。”
不知道他有沒有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喬貞對布裏斯的要求不予理睬。視線穿過對方的身體,在不可知的地方虛無縹緲地遊移。
“她早就想到會是這樣……”
喬貞用手在胸前的傷口摸索了一把。而後,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哭著看著手心裏自己的鮮血,以及被布裏斯踩爛的冰錐碎片。自己不僅失去了歌蕊雅,甚至辜負了她的臨終遺言。「永遠不要傷害自己」,歌蕊雅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的弟弟,但更多的,卻是為了他。
“把她埋了吧。”布裏斯的眼睛注視著床,但仔細看的話,其實他並沒有看歌蕊雅。他的語氣,完全恢複了往日的平淡,“已經有味道了。”
“什麽?”喬貞由於他的話猛然抬起頭,神經質地問道,“你說什麽?”
“你沒有用魔術給她遮掩氣味吧?那就對了。”看著一臉無法置信的喬貞,布裏斯頗為平靜地說,“這屋子裏有股難以屏蔽的味道。很重,令人窒息。偏偏我們龍族對氣味這種東西很敏感。我在過來的時候就察覺到了。就算以你們人類的嗅覺,也應該能清楚分辨出屍體的味道吧?你壞掉的是腦子。鼻子又沒失靈。”
喬貞一言不發。他不敢相信歌蕊雅的身體正在以緩慢卻又平穩的速度逐漸潰爛,如同他不願接受歌蕊雅已經香消玉殞的事實。
“現在最要緊的,便是先找地方給她下葬。其他的事,等辦完這個以後再說。”布裏斯說,“我有好幾筆賬要跟你算。你催眠監督你執行任務的密探,留戀人間遲遲不歸,都是不可原諒的罪過。給兩位龍王留下了很惡劣的印象。”
“我不想聽。給我安靜。”喬貞說,“我不希望自己的耳朵老是充斥著那邊對我的抱怨。哪怕隻有這麽一小會兒,我不想聽到任何一個關於卡塔特還有龍族的字眼。”
“隨便你吧。”
布裏斯不再催促喬貞,隻是看著他落寞地呆坐在床下的身影。布裏斯能大致猜出喬貞經受的事。在床上永眠的女性是他流連忘返的理由。他痛失至愛,在絕望中想要尋求解脫。可是現在,還沒到解脫的時候。他的龍術士身份注定了他要為龍族而戰,為龍族而死。今後,除非執行任務,他再也不會有機會回到人界了。
三個人的屋子裏靜悄悄的,兩個坐著,一個躺著。還能呼吸的人沒有一個說話,死去的人再也無法開口。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布裏斯通過從無形的契約通道的另一端傳過來的能量發現,喬貞似乎開始催動魔力,給自己治療了。盡管過程非常緩慢,但他確切地在替自己、以及自己的從者療傷。
“該出去了。”
布裏斯站起來。他的主人比他晚些。
“我還沒想好把她埋在哪兒。”
“走吧,先走吧。我會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