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1:喬貞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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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即將過去。蒼白的粗蠟已經從原有的長度燒成指甲片般長短。粘稠的液體從側旁溢出,在桌麵上灑下一圈圈蠟油。隨時間的流逝漸漸凝固起來的蠟油,就如混雜著肮髒雨水的人的眼淚。
在紙上下筆如飛的禮查拿著鵝毛筆的手停了下來。他知道,喬貞的故事已到尾聲。他感到一絲空虛,但同時,還有許多的問題需要與自己共處一室的這個委托人解答。
“和你建立契約的那條龍,在哪?我沒看到他。”眼珠子四下巡視的禮查刮了刮自己的鼻梁骨,“你提到他好多次了。我還挺想見見能變成人類模樣的龍呢。他躲在附近偷看我們嗎?”
“他不在這兒。”喬貞很肯定地回答,“他在他應該在的地方等著我。我即將和他會麵。”
禮查聽他說得玄乎乎的,剛想發問,但很快又想到愛賣關子正是這男人一貫的毛病,就沒放在心上。
“大綱差不多成型了。你還有什麽要交代的,都一次性跟我說清楚吧。我要在兩天內搞定初稿。”
“我正準備這麽做。”喬貞對有些猴急的小說家笑了笑,然後平靜地吐了口氣,對他說,“在我成為龍術士二十年左右,卡塔特山脈增添了幾個我的同僚。繼我之後的第二位龍術士叫白羅加,第三個叫蘇洛。他們在同一年受封,相隔時間不超過兩個月。第四個……”說到這裏,喬貞拖長了音,沉吟了很久,卻遲遲沒有說下去。
禮查焦急地問,“第四個怎麽了?”
“我不想說。”
“喂,老兄。這怎麽可以。”
“我真的不想說。”
“你確定嗎?我不是有意要提醒你。但既然你讓我給你寫傳記,任何有用的東西都要事無巨細的說出來讓我當參考資料。至於用不用那是我的事。你首先得做到暢所欲言。”
喬貞的不坦誠讓禮查大為苦惱,可喬貞依舊堅持,“我們跳過這段吧。你隻要寫上,那些龍術士雖然每一個都很出眾,但他們都沒有獲得在卡塔特山脈久住的資格。締結契約的儀式完成後,火龍王和海龍王僅是出於禮節邀他們在山上小住幾日,就放他們離開了。這是個很關鍵的標誌。隻有首席龍術士擁有和龍族居住在一起的權利。對付異族的武器自然是多多益善的。不過兩位龍王始終持有一個觀點,那就是首席龍術士同一時期隻需要一個。”
喬貞一口氣說了許多,禮查也隻能對他剛才刻意隱瞞的行為不再介懷。他問道,“那他們住在哪?”
“該住哪兒就住哪兒。他們雖然成為了龍術士,但並不代表完全斬斷了與人世間的聯係,自然是回人界自由自在地生活去了。”
喬貞用平淡的口吻敘述著。禮查一邊落筆,一邊試圖從他的語氣中讀出些許羨慕或落寞的情緒,卻沒能成功。喬貞隱藏得很好。又或者他早就對任何事都不在乎了。
“不過,”喬貞繼續說道,“向他人透露自己的身份這一點是絕對不被允許的。有關龍族的任何事都必須嚴格保密。這是經過全體龍術士的一致同意,並最終答應遵守的規定。你走南闖北在外漂泊了那麽多年,我跟你說的這些你從未沒聽說過吧?”
禮查點點頭。受眾麵再狹窄的坊間傳說以及神話故事他都或多或少地耳聞過一些,唯獨對喬貞這一晚描述給他的龐大壯麗的奇幻故事一無所知。因此他才會覺得新鮮,同意替喬貞寫傳記。他想問“那你為什麽要告訴我”,卻沒有問出口。
“另外還有一項被禁止的事,便是龍術士之間不得因任何事發生私鬥。”喬貞接著說,“力量達到龍術士這種級別的人才本來就很難培養。龍術士若是死去,與之相應的龍族從者也不能幸免。殺死同僚並間接害死龍族的罪過是非常大的。”
“我一直想問,作為主人的龍術士和作為從者的龍族是怎麽配對到一塊的?好吧,我用詞不太準確。”
“沒什麽花頭。按強弱分配。從族群中挑選最強大的龍族配給具有相應實力的龍術士。越是強的家夥配到的也就越強。也許我這麽說你會不信,因為我之前跟你提過了最初給我尋找合適的從者有多麽曲折。但事實上,就是這樣。從我以後的龍術士們在龍族那兒得到的支援度,基本證實了我的總結。”
“後來還有沒有龍族反對和人類建立契約?”
“當然有。雅麥斯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他至少躲過了兩百餘年,始終沒有履行與他身上流著的火龍族至高血脈相稱的責任。其他的人,隻要兩位龍王出馬,也就擺平了。在卡塔特,龍王的權威是絕對的。”喬貞頓了頓,“基本沒有人敢忤逆他們倆。”
“你的意思是,還是會有不聽話的家夥咯?”
喬貞做了個差不多的動作,“就算有,也都處理掉了。不過雅麥斯又是個例外。”
禮查聳肩冷哼,“他還真厲害。我真想看見他失寵跌倒的那一天。”禮查從小就被現實教育隻有依靠自己的勞動成果才能活下去,因此,他對依恃祖上蔭德保障甜美生活的名門貴胄向來很沒有好感。
喬貞瞧出他的心思,微微笑了笑,隨後斂容說,“不單單是龍族。如果有為非作歹的術士,一旦消息傳到龍王耳裏,也會抓來處置。除非是平日裏默默無聞,或者有些名氣但卻很懂得藏身,再或者有辦法堵住別人嘴巴的人,才不會被多管閑事的家夥告到龍王那兒。我手頭上就有個例子可以證明。那是個名叫薩克基蘭的第二等級的術士。四年前,因為在酒後散布對龍族不利的話語被帶到卡塔特。是白羅加將他抓捕的。”
“龍術士還負責這種事?我還以為你們隻需要和獸人族戰鬥就可以了呢。”
“那項任務原本是龍王交到一個在人界活動的守護者手裏的。薩克基蘭泄露了龍族的秘密,雖然很幸運地被聽者當作戲言沒有相信,但違反保密原則是兩位龍王絕對不能容忍的。白羅加是個忠誠與野心並俱的龍術士。他多次不辭辛勞地去完成不在自己管轄內的任務,很顯然,是為了博得兩位龍王的好感以求提拔。他因此得到了很多上山謁見龍王的機會。龍王微笑地接受著他的殷勤,卻從不給他升職的允諾。他相當覬覦我的地位,他恨我,我沒理由不知道。白羅加趕在那名守護者之前來到佩斯-布達,將薩克基蘭抓了回來。”
“那個術士最後得到了怎樣的下場?”
“他被下了詛咒。龍王的詛咒。他的生命如同頸部管道被硬生生扯寬的沙漏那般,速度加倍地流逝。他會由於身體上的痛苦,催生出超過常人的強烈的求生欲,卻在麵對鏡子的時候,體會到更深重的絕望。幻覺會與他常伴,但那又不是幻覺,因為潰爛的過程是真實的。身體機能逐漸衰竭,皮膚滲出膿水,融化下陷,緊緊地壓迫屬於人的輪廓。這一切會先從被植入詛咒的心口開始。龍王沒有立即奪走薩克基蘭的生命,他們希望他受盡折磨而死。我不確定他還能挺過幾個冬天。他被扔到布達城的一座公墓,在恐懼和後悔中等待終結。”
禮查不由得在腦中勾勒出那些令人發指的畫麵。喬貞的描述讓他頭皮發麻。可是喬貞早已習慣龍王的冷酷。他相當淡定地看著嘖著嘴、連連搖頭的禮查。
“火龍王也好,海龍王也罷,都對令他們失望的人的容忍度幾乎為零。對於他們的殘忍,你心中應該有個概念了吧。”
“這做法真不人道。要殺就幹脆點。到底有多少深仇大恨。虧他們還大言不慚地號稱要守護世界呢。”禮查鐵青著臉,他好像突然想起一件非常不了得的事,拍了一下桌子,“那個家夥隻是酒後失言,下場都那樣慘了,把那麽多機密告訴我的你——”
喬貞望向他。禮查的眉頭有極深的褶皺,眼裏充滿著急迫的逃避感。這情感正通過桌麵被使勁一拍的震動,逐漸感染到喬貞。喬貞明白他的想法。他怕自己會連累他。他雖然對自己的故事充滿好奇,卻也不想因此送命。
“不要怕,我們誰都不會有事的。特別是你。”歎了口氣,喬貞對禮查進行必要的安撫,“我的時間不多。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本來就是要到那個地方去服役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無所謂。但我會保證你的安全。”
他的話成功地轉移了禮查的注意力,“你要去哪?”
“你沒聽過的地方。”
“這沒什麽。在你整個故事中,我沒聽過的可是不少。告訴我。”
“……孤塔。”喬貞沒有馬上回答,“一座凡人不知的遺世孤立的高塔。”
“去那幹嘛?那是什麽地方?”
“龍族的監獄。是龍族設立的用來囚禁犯人的監獄。被關押的囚徒是犯了罪但罪不至死的龍族,或者龍術士,普通的術士,和守護者。沒有人逃得出來。不僅因為有強大的龍族守衛負責看管,還有龍王的結界。那裏的結界與籠罩在卡塔特山脈的不同,它不具備任何能阻礙物體通行的物理力量,但它能夠吸取犯人所有想要掙脫或進行抗爭的感覺。一旦踏入那裏,就永遠失去希望和生活的動力了。信念不再堅定,正麵的情感逐漸喪失,隻留下孤獨和絕望。”
“你犯了什麽事,要被關到那裏?”禮查問,“你不是首席嗎?”
“我不是犯人。我是被派去鎮守孤塔的。等同於被流放的處境。”喬貞說,“我不再是首席了。比我先去一步的布裏斯就在那裏等我。”
“怎麽會這樣?”
“這就是龍王定下的規矩。沒什麽稀奇的,他們有很多這樣那樣的規定。他們選擇首席的標準極其嚴苛。力量不達標的龍術士,他們絕不正眼去看。就算讓首席的位置空缺,也不會讓他們心目中的未夠格者勝任。但同樣的,當他們決定遺棄現任的首席,也是絕對不會含糊的。居於首位的龍術士不能永遠是同一個人,必須頻繁更換。為了找人替代我,他們不止一次地把我逐下山,卻因為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後繼者,又好幾次把我重新請回去。”
一直以來,喬貞都封鎖自己的感情,對龍王俯首帖耳,以剿殺異族來麻痹自己。這件忠實可靠的任務工具,被詠讚為卡塔特山脈的龍術士楷模。喬貞在1038那年登上首席寶座,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百餘年。他曾經如此輝煌,集萬千榮耀於一身。他麻木地感受著高處的寒冷,以為今後再也不會遇見任何能讓自己覺得憤怒或痛苦的事情了,卻在跌下來的時候,切身地感受到了久違的痛。
龍王堅定地認為,不能長期重用一個龍術士作為首席。於是在足以勝任這一位置的二代首席出現後,喬貞的地位包括他在卡塔特山脈的住所都被騰了出來,交給了另一個人。
這本來沒什麽值得惋惜的。他巴不得離開,回人界去。可若是追究龍王將他貶為孤塔看守者的真正原因,他實在難以抒懷內心的氣憤。
可是基於布裏斯的勸說,他忍了下來。
喬貞用他依舊平靜如水的藍灰色瞳仁望著禮查,“身為普通人的你也許會想,喬貞,你這麽強大,完全可以為所欲為,做自己想做的事,為什麽你不去爭取你理應得到的一切,甘願任人擺布?我可以回答你,因為命運之神是公平的。你得到什麽,就必然相應地失去些什麽。哪怕不能從你本人手中奪走,也要從你身邊人那兒奪走。我做的任何決定,都必須考慮到布裏斯。不能負氣出走,亦不能奮起反抗。我的命,不屬於我一個人。首席龍術士也好,還是其他的龍術士,卡塔特山脈想要的至始至終都隻有一種東西,那就是能夠控製的力量。虛幻的榮耀?行,給你。自由的思維?這可不行。想要抗爭?抱歉,你做不到。因為你的命握在他們手裏。你發現‘人龍共生契約’一個最關鍵的地方在哪裏了嗎?共生,還有共死。這意味著什麽?必要的時候,他們會要求從者一方的龍族自盡的。他們做得出來。很好理解,不是嗎?當兵器不再稱手的時候,他們就扔掉,換新的。”
禮查摸了摸自己的太陽穴,然後盯著喬貞的眼睛。一段很突兀的沉默過去後,他忽然問,“誰接替了你?”
喬貞不說話了。他就像之前說第四個龍術士的時候那樣,不吭聲了。他看見禮查放下筆,舉起右掌,手指並攏,在他麵前揮動了幾下。
“你還想繼續嗎?”
喬貞沒有繼續看禮查是否還做著那古怪的手勢,他的眼睛穿過禮查隨上下翻動的手掌搖晃的肩頭,到達隻有他自己看得見的虛幻彼岸。
“那個龍術士,我還是告訴你吧。”
“哪個?”
“你追問我,我不肯說的那個。”
“噢。”
“他是歌蕊雅的弟弟,修齊布蘭卡。”
“啊……很令人震驚。”
“我也是在很久以後才知道的。”
“怎麽會?你大部分時候不都在卡塔特嗎?你們可是同僚啊。他在山上訓練的時候,你不會一次都沒見到他吧?”
“事實上,有很多同僚,我都是過了很久才認識的。每次受封儀式結束後,龍王都會私下叮囑:龍術士之間盡量要避免相互見麵。這當然不算什麽強製的規定,不過龍王確實不喜歡底下的人拉幫結派。”
“也就是說,你有一群很厲害的同事,但你們卻很難互相結識?”
“差不多就是那樣。”喬貞點頭道,“第二個龍術士白羅加和第三個龍術士蘇洛受封的時候,我都去捧了場。等到第四個,也就是修齊布蘭卡受封的儀式,加上自己的那次已經參加過三回的我因為厭倦了所以沒去。負責給他授業的是之前也教導過我魔導修煉的訓練師,和他未來的從者。他沒有被允許住在山上,儀式結束後沒幾天就回人界去了。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也成為了龍術士,和年輕氣盛時候的我作出的選擇一樣。他甚至比我做得還要衝動,他是主動找上卡塔特的密探,自己往火坑裏跳的。對我而言,歌蕊雅的死是一個終結點。但是,修齊布蘭卡還活著。並且不出意外的話,他將和我一樣與天齊壽。他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麵對、更不能傷害的人。看見他,就好像我又再次深陷於那猶如噩夢一般的往事中。那麽多年以來,我始終費盡心機地躲避著他。我並不怕他找我複仇,而是……不願在看見他的時候,想起歌蕊雅早已經離我而去。”
“看來他還是沒有放下仇恨。”禮查如此說道。
“你說得沒錯。”喬貞無奈地點了點頭,“拋開這一點不談,歌蕊雅應該會為他感到驕傲吧。修齊布蘭卡成長為一個出類拔萃的龍術士。我不確定我和他誰更技高一籌,因為我們沒較量過。但我這麽說是有根據的。在我第一次離任首席之位後,龍王曾提出要他來繼任。可是他謝絕了。龍王隻好再把我召回去。”
“我猜,他不想坐你坐過的位置。”
“不知道,或許吧。所以不能算上他。”喬貞結束了短暫的晃神之後說道,“真正當過首席龍術士的人屈指可數。我是第一位。第二位是我的繼任者。他叫阿爾斐傑洛。那個男人……”喬貞堅毅的眉梢很明顯地皺了起來,透露出不悅、嫌惡,和一絲逃避的意味。禮查還從未看見這個男人在臉上如此刻骨地展露出鄙夷的神情。喬貞稍作停頓後下了結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怎麽說?”
“瘋子阿爾斐傑洛。龍術士與龍族之間,還有住在卡塔特山脈上的守護者,但凡知道他是誰的人都這樣叫他。你可以認為那是勝利者對失敗者帶有醜化之意的蓋棺定論,但其實就是那麽回事兒。我和他從未有過深交。龍王不會給前後兩任首席互相產生交集的機會。他上山兩年以後,我就被遣散回人界了。那家夥,不提也罷。”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行,你得給我說清楚。”禮查簡直對被冠以“瘋子阿爾斐傑洛”稱謂、並讓喬貞如此厭惡的男人的事情好奇極了,“你們龍術士都有自己的專屬稱號嗎?你的是‘屠夫肖恩’,那麽他……”
“別把我和他相提並論。隻有異族會那樣叫喚我,而他完全是咎由自取。”喬貞打斷禮查。他靜靜坐著,不動,也不說話。過了很久,才再度開口,“我的名字永遠地和首席這個詞無緣是在75年前。從我當上首席以後的一百多年期間,我數次卸任,又數次上任,每一次都不是出自我本願。我早就習慣了。阿爾斐傑洛在1203年從我手中接過了接力棒。他才華橫溢,自命不凡。也確實如此。他出任首席的歲數,比當年的我年輕得多。他傲慢地認為所有不如自己的人都應該對他低頭臣服,或抬頭仰望。他從內心滋生病態。當思想產生病變時,就會有惡事相隨。阿爾斐傑洛不滿足於僅僅屈居於首席龍術士的位置,他將眼光放在了更高的寶座。他對權力的向往,使他挑起了龍術士曆史上最大的一次混亂。許多足以使異族畏懼膽寒的大將折損在那毫無意義的爭鬥中。卡塔特山脈由於與人類簽訂互惠互利的契約而獲得的短暫繁榮正是從那時候起開始漸漸衰退的。但這個男人的故事不屬於我。我不想多說,你也不必著墨。”
“他死在那場叛亂中了嗎?”
喬貞沒說話。
“你被驅逐到孤塔,該不會和他有關吧?”
“可以這麽說。我曾在他發動叛亂時奉命前去討伐。”
“交手的結果如何?”
“沒有結果。”喬貞彈了一下擱在桌麵上的手指,“地位越高,本領越強,責任也就越大。兩位族長因為我沒能速勝叛徒而不滿,終於還是將我流放了。其實就算條件相當,我和他在分出勝負前至少得先打上大半天才行。”
“真可惜。”禮查說,“那麽,既然二代首席叛變了,他的位置也就空閑下來了吧。怎麽不見龍王把你再召回去?首席龍術士豈不是後繼無人了?”
“不。”喬貞立刻說,“龍王不想再反複使用同一件工具。更不用說他們已經找到新的對象了。”
“是誰啊?”
“前不久,我下山時和她有過一麵之緣。”
“女人?”
由於喬貞忽然改用女性稱謂,禮查的興趣再次被調動起來。
“這麽說不太準確。還隻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喬貞回答道,“龍術士的曆史截止至今已有259年了,但居於首席位置的龍術士一共隻誕生過三位。我在離開卡塔特的時候和那姑娘見過一次。就那一次。今後或許不會再見到了。她是第三任首席,通過師父的引薦,今年夏天剛剛上的山。在人才凋零的大背景下,不到半年就受封了。我正式接到被派去鎮守孤塔的調令,就是在她上任首席以後。”
“她這人怎樣?”
“不知道。沒接觸過。”
“噢,我忘了你不認識她。”
“但我對她的前景並不表示樂觀。我看得出來,她因為留戀人間故土而一副滿臉愁容,鬱鬱不樂的樣子。很可憐。十幾歲的孩子就這樣和家人永別了。”
“可她至少是個首席。”
“你看,我說了那麽多,你還是不太了解。一兩句話實在是解釋不清,總之引發一切悲劇的源頭正是首席這個位置。凡是坐上這個位置的人,最終都是不會得到幸福的。像我們這種人,能保有一具完整的屍體就該值得慶幸了。”
禮查放棄了辯駁,安靜下來,仔細去想喬貞的話。他告訴自己,或許是喬貞的人生使他整個人都充滿了悲觀厭世的基調。喬貞的確有充分的理由迫使自己去相信那些所謂的經驗之談,而禮查也沒有理由和立場對他進行責難。
“現在,差不多是時候結束這一夜了。”望著漸漸微亮起來的窗外,喬貞說,“天一亮我就走。在那之前,能不能讓我看看這本傳記的雛形?”
“你把孤塔具體的地址告訴我,我完成後給你寄過去。”
“很遺憾,那裏沒有地址。你隻能自己爬山。它位於阿爾卑斯山最高峰勃朗峰之上。我可以告訴你一條最安全最快捷的路線。”
“別不講理。我不可能隻用一個晚上就把這麽個光怪陸離的故事寫完。而且我爬不了那麽高的山。”
“我沒說要你完成,我隻要一個大概。字數不需要太多,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就行。至於後來的修改、擴充和發表,都隨你。我就不管了。”
“隻是這樣?你找上我的時候可沒有說。”委托人的意圖令禮查匪夷所思,他趕緊問,“所以,你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態讓我給你寫傳記?緬懷摯愛?感慨人生?不想死後被人遺忘?還是借自己的遭遇給他人留下些警示?”禮查的語調很急,“你到底為什麽請我過來?這本該是我一開始就問的問題。”
“我也說不清。”喬貞看著禮查,“想這麽做,就做了。”
“這算什麽理由啊。我真搞不懂你,你之前還說龍王要求你們龍術士嚴格保密龍族的秘密的,你倒好,自己先違反規定。你這麽做難道是想把龍族的故事宣揚出去嗎?”禮查由於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語瞬間通徹了整件事。他恍然大悟過來,激動地說,“我懂了,你是故意的……你不想活了。想想剛才你跟我說的那個被詛咒了的術士——你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了是吧?”
喬貞倏地一下子起身。禮查扔下筆,向後推開木椅,也站起來和他對視。
“我不管你是蓄意報複不念及你的昔日功勞流放你的龍族也好,還是活膩了想要他們處決你,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你這樣做實在太危險了。我可不想為此送命!要不要為你寫這本傳記我得重新考慮考慮了。”
聽到這話,喬貞立即從鬥篷內摸出一捆裝著重物的布袋扔在桌上。從二者接觸時桌麵響起的聲音判斷,裏麵所藏的金幣的數值非常可觀。
“看來你是不想要稿費了。”他說,“我有的是錢。很快這些全都是你的。你也許會奇怪一個大部分時間不在人類世界討生活的男人為什麽付得起這樣一筆昂貴的稿費,但那並不重要。因為你會答應在天亮前給我寫完的。”
“錢……有多少?”
“價值為五十英鎊的硬幣。我隨身隻帶了這些。這還不是我全部的資產。”
“我、我的天……你上哪兒弄來那麽多的?對了,你能給人的大腦動手腳。這些都是你搶來的吧?”
“我說過了不重要。”
禮查盡管麵對著喬貞,但他的視線完全被錢袋裏麵的東西吸引住了,就像看見一個全|裸的絕世美女。對一直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的他來說,五十英鎊可是一筆天文數字。
這些錢財的來源,禮查當然是不知道的。喬貞每次下界執行任務都會和監督自己的密探打交道,而任務通常是不可能在幾個小時內就能完成的。有時為了查探異族的窩藏點,他必須在人類城鎮待上好一段時間。在這期間,密探就會把用以支付日常開銷的金錢交給喬貞,讓他有錢住宿吃飯。除首席以外的龍術士在人界本來就有各自的生活,等於說,有著雙份的收入。喬貞為人勤儉節約,從密探那兒得來的錢自然用得很省。兩百多年來他積累的財富,早就夠別人過一輩子了。
“好,好吧,我認命了。我投降。”禮查不斷地咽著唾沫,說話的時候,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緊錢袋,“不得不承認,錢這玩意兒是萬能的。”
他們坐了下來。喬貞把布袋推到一邊,給禮查騰出空位,然後默默地看著重新拿起筆,開始努力寫文的小說家。
禮查的憂慮是:兩人都心知肚明,雖然表麵上看來是喬貞在請求自己辦事,但實際上卻是喬貞單方麵地掌控著一切。他仍然搞不懂喬貞真正的目的,但目前他也隻能按喬貞所說的去做。他決定暫且忽略掉這些自尊心上的小小損失。
刷刷刷,筆尖與紙張如同一對情人,親密地接觸著,發出一陣聲音。禮查盡情地抒發著內心的靈感。他看了一眼喬貞,看著他寧靜而哀傷地坐在那兒。他明明還有呼吸,是個強大到令人敬畏的存在,可他的周身卻沒有一絲活人該有的生氣。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但是麵對這樣的喬貞,禮查突然想出了一個對付他的妙招。他不確定喬貞被愚弄後會有怎樣的反應,因此,他一直隱忍不發。
“完成了。你檢閱一下。累死我了。”約莫一小時後,禮查說,“我真是又累又困又渴又餓,頭暈眼花。你這下該滿意了吧?”他站起來,取了個杯子,給自己倒水,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黎明的日光驅散走黑夜的寒冷與恐懼,透過垂地的簾子,大片大片地投射到室內。
喬貞全然不在意禮查的抱怨。他捧起記載了自己截止至今全部的故事的這疊白紙,小心而仔細地閱讀著。
“怎麽樣?”禮查回到位子上。
“嗯,提個建議。”喬貞說話時沒有抬頭。他閱覽小說家連夜趕工出來的作品的手指已經按在最後一頁紙上,“你應該在結尾處寫:‘幾個世紀以來,他成為世上最強大的生物,拖著遍布無法被修複的創傷的身體,毫無希望地活著,卻又永遠不會死去。永生不是賜福,是詛咒,是所有龍術士都背負的詛咒。’這樣,這本簡單的個人傳記就很完美了。”
“可以。我馬上改。但在那之前,我還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禮查終於決定將一小時前突然闖入自己腦中的那個危險的想法公布了。他有些別扭而又認真地看著喬貞,嘴角彎起一個帶有調侃意圖的笑。
“我一直都沒向你介紹過自己的姓氏吧。你看,作為這本傳記的作者,留個大名在封麵上應該是天經地義的。禮查·巴徹利。就這樣落款好了。我早就該告訴你的。其實,我姓巴徹利。”
說完,禮查故作輕鬆地抬了下眉毛,等待喬貞開口。這個曾經麵無表情地割下了無數顆異族的頭顱,使他們身體四分五裂,默默地守護著龍族和人族安危的男人,此刻卻眉頭緊蹙,陷入了一種急欲表達但是卻因失神而推遲的沉默中。
“喂……你不說點什麽?”就連禮查自己都未能察覺,他的背在不經意間微微往後靠了靠。
“你什麽意思?”過了三秒,始終緘默不言的喬貞終於說話了。
“就是……字麵意思。”
“你確定嗎?”
“確、確定……怎麽樣,一個超級大的驚喜吧?”
“的確是驚喜。”
喬貞身體略微前傾,稍稍靠近了對方。說不出埋藏著怎樣的感情的藍灰色眼睛慢慢眯起,凝視禮查。這明確的打量神色讓禮查有些為自己的冒失行為感到後悔。如果讓他回答為什麽要假冒身份,對喬貞說出他最不願聽到並且接受的這個姓氏,那麽除了讓這位無懈可擊的委托人感到難堪,來彰顯自己的自尊獲得快感,禮查也覺得沒什麽其他的理由能解釋得通了。雖然傻瓜都能猜出他是在開玩笑,但是這惡劣而又愚蠢的玩笑究竟會招致怎樣的後果,他並非沒有深思,卻依然讓它就這麽毫無遮攔地從嘴裏漏了出來。
“你覺得這是個遊戲?”
“……等等等,我的錯。不要過來……別殺我。我剛才什麽都沒說。”
“你對自己說出的話真的一點自覺都沒有,認為不用負責任?”
“我錯了。我收回那些……我和巴徹利沒關係……真的,我發誓!求你,留我一條命……”
“低聲下氣求饒的場景我看到過很多次了。你想活命,得有點創意才行。”
兩個人都離開了座位。區別在於禮查是在逃命,而喬貞想要抓住他。隻餘下一半茶水的杯子被禮查揮動著轉身逃跑的手臂掀翻打碎了。他計劃好要用五秒鍾的時間奪門而出,可在他身後的這個男人是龍術士。弱小的鬆鼠的胡亂逃竄是不可能在雄健的蒼鷹麵前成功的。
果不其然,喬貞衝了上去,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他趕超,用右手掐住他的喉嚨。禮查被抬離地麵的雙腿左踢右踹,徒然地掙紮。有幾下踢中了對方,但他不為所動。喬貞逐漸使勁的手緊緊勒住禮查的脖子,使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不斷向上翻著白眼。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喬貞用命令的口氣對麵如土色喘不過氣來的禮查說,“看著我——”
他幾乎是用最大的嗓音吼出一聲。可整個房間卻呈現出極其詭異的氣氛,靜得可怕……
“……啊。”禮查的喉嚨從喬貞鬆開的雙手中滑落,得到了解脫。他軟軟地癱倒在地上,伸出痙攣的手摸了摸脖子,發現自己還活著。他不安地環視周圍,視線掃過站立在身前仁慈地放過他一馬的喬貞,卻仿佛他是無形人那般穿過了他。冷汗遍布著禮查臉頰的每一處。他不知所措,在地上足足呆坐了兩分鍾。
突然間,外麵雷聲大作,如同火藥爆裂。一場毫無預兆的暴雨降臨了。
這個聲音猶如將禮查混沌的大腦撞醒的大鍾,使他從意識的空白中幡然醒悟過來。倫敦的氣候真是太糟糕了,說下雨就下雨。他想咒罵,可是曾受到劇烈壓迫留下一道道紅色指印的咽喉是那樣脆弱,使他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近似嗚咽地咳嗽起來。
他嘔出一點東西,感覺體內的一切都被掏空了。不僅僅是身體,還有大腦。從喉嚨裏迸發出來的咳嗽聲緊貼頭皮,占據著一切。他聽不見任何其他的聲音,包括雨聲。仿佛腦子裏埋進了一個破損的座鍾,毫無規律可言地敲打著。眩暈隨著這敲打擴散開來,切斷了他所有正常的思緒。
失去這一晚全部記憶的禮查,如今隻剩下逃跑的本能。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厚厚的不曾使用過的白紙被近乎於蹂|躪地塞進布包。鵝毛筆在收拾的過程中掉在了地上。字跡斑斑的紙被遺忘在了原處。
匆忙整理好被暗示隻允許帶走的那部分東西後,禮查連滾帶爬,逃離了這個令人窒息的房間……
喬貞站在完全能夠進入禮查視界範圍的不遠處,看著他踉蹌地逃跑,門也不關。
他沒有讓禮查帶著完整的記憶離開。最終,他放棄了原本的初衷。龍術士的故事,沒有流傳。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臨時改變主意。因為想不通,所以,他一直站著。
過了半會兒,暴雨逐漸減弱成小雨,滴滴答答的雨水溫柔地叩擊著玻璃。然後,雨停了。他來到門口,替早已不知去路的禮查把門關上,又走到窗邊,掀開窗簾,允許陽光不受控製地肆意傾灑進來。抬頭看了看陰霾漸散、晨曦微露的晴空,冬日撥開烏雲,懶懶地掛在高空,在他頸項間的銀色吊墜上反射出一絲光。一種久違的溫暖感在他胸膛中擴散。這感覺很熟悉,卻又非常陌生,讓他充滿懷念,但很快就消逝了。
地麵積起的水窪還未完全幹透,就像一個個很小很淺的湖。他閉上眼睛,回憶起很多事情。有一個湖,曾漂浮著一艘被花朵點綴起來的美麗木筏。有一個人,她纖細的雙臂交疊在胸前,如懷抱嬰兒般捧著自己的日記。他站在湖邊,眼睛一刻不遊離地望著她,好想就這麽一直望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離歌蕊雅去世,已經過去了正好兩個半世紀。曾幾何時,他覺得自己唯一的去所是陪在歌蕊雅身畔。想要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埋在她邊上,卻錯過了實踐的機會。喬貞已經回不去了,他再也找不回當年的自己。因為早在多年前他就將歌蕊雅的遺體葬入了湖底,和那蒼白的約定一起。他選擇了布裏斯,選擇了生命,也選擇了繼續活下去所必將遭受的痛苦。
當喬貞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手上出現了一個剛剛拿起來的水杯。他喝了一口水,然後回到桌邊,放下杯子,拿起禮查留下的寫得滿滿的白紙,將它們撕碎。
帶著熒熒藍光的橙色火苗從指間冒出。它盤曲著,糾結著,纏繞著,跳躍著,向上竄。直到把火點燃,他才感到自己冰冷了兩個多世紀的手有了些暖意。喬貞轉身離開了。在他背後,懸浮在空中的火苗將破碎的白紙燒成灰燼。粉末最終沉入杯中,火焰隨之散開,就像燃盡的煙花,變幻為一縷青煙漸漸熄滅。
關門聲落下後,一道永恒的記憶被徹底地封鎖了。陽光照亮喬貞並不算孤獨的道路。布裏斯還在等著他。
—黑夜中有一位造訪的客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