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21

字數:30263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theasters迷霧中的馭龍者 !
    >
    阿爾斐傑洛仰躺在床上,雙臂枕在腦後。他剛醒不久,隻睡了兩個小時,望著天花板的臉龐卻是毫無睡意。窗外陸續傳來家禽的叫聲。天還沒有全亮。
    昨夜的睡眠可以說是一種野蠻的精神強製。他不是自主睡著的,而是以催眠的咒文使自己的意識和大腦分散開來。在一分鍾以內就能把意識切換為淺睡眠狀態的自我催眠術,其實也是低級黑魔法的一種。阿爾斐傑洛還是第一次使用這法術。盡管從效果上說這不乏是一種高效率的休息方法,可它是有副作用的。被催眠者的肉體將在沉睡期間處於完全無意識的深層睡眠之中,在這種情況下若不找個隱蔽之處藏身,是很容易遇到危險的。不但如此,釋放自我催眠還會使自己的大腦產生一定程度的意識缺失和斷層,雖然能在醒來後慢慢恢複,但一般而言,基本不會有術者願意對自己使用這類自殘的魔術。
    阿爾斐傑洛會這麽做的原因,無非是因為他花了太多的時間用於搜查。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旅店的房間,已經淩晨三點了。距離與起床後的蘇洛、德隆、席多等人會合隻剩下很短的時間,而他本人卻由於度過了又一個叫人無比失望的夜晚而久久無法入睡。陷入焦躁之中的阿爾斐傑洛不僅失去了冷靜的判斷力,連正常的入睡能力也好似被剝奪了。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想著再不睡著可就要影響白天工作的阿爾斐傑洛,隻能狠下心對自己采取自我催眠的手段。將近期接連碰壁的所有負麵的情緒從意識中清除了之後,終於放鬆身體,進入了無夢的睡眠通道。在這之前,離他上次的睡眠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十個小時。
    從時間被設定為兩小時的深度睡眠中醒來後,之前積蓄的疲勞感已被掃空,缺失的部分意識也漸漸回來了。阿爾斐傑洛感到自己回升到了最佳狀態。無論是注意力還是集中力都不再遲鈍,恢複了往常的敏銳。
    盧奎莎昨天上午就聽從蘇洛的建議離開了他們一行人,在吉芙納的陪同下可能會回到佛羅倫薩去吧。餘下的人繼續在城中搜查,最終一日無果。就是這促使了阿爾斐傑洛又一次在晚飯後到街上巡邏。
    無意間,紫眸向外望了一眼。黎明的街道已被緩緩升起的朝陽的光芒所覆蓋。新的一天又來臨了。阿爾斐傑洛沒有任何感慨,唯一想到的,是今天是他正式接手這項任務的第三天。
    “……三天了,連一點進展都沒有……”
    阿爾斐傑洛不惜燒毀自身也要超越極限的作法,沒給他帶來一絲一毫的收獲。連續兩夜撲在外麵,不眠不休,必須給自己施加催眠暗示才得以入睡……他對自己的健康完全沒有任何的愛惜,一旦來到室外,投入到工作中,他就和普通機械沒什麽兩樣。但是現在,他突然發現,如果沒有明確的目標,在夜間的錫耶納進行調查並不是什麽聰明的舉措。達斯機械獸人族沒自己想象得那麽蠢,一入夜就會肆無忌憚地外出犯案;而在寂靜無人的深夜空巷,連能夠通過盤問而獲取有用情報的人都找不到。
    “混蛋,快給我現形吧……!”
    異族將自身隱瞞得如此不露行跡,無法捉摸,他們所使用的辦法實在是很令人在意。從阿爾斐傑洛的口中發出無意識的嘟囔。他一邊想起昨天向蘇洛討教過的如何判別混跡於人群中的異族的方法,一邊在心裏幻想著那些他至今仍未見到過的敵人的模樣……
    “要怎麽識別達斯機械獸人族呢,蘇洛?”拋出這一問題的阿爾斐傑洛,當時正和蘇洛、許普斯、德隆、席多四人利用能力之便,避人耳目地走在老城區的城市街,查看兩側的宮殿。“異族的外貌和普通的人類是沒有差別的吧?易容成被吃掉的受害人的樣子,混跡於人類的城鎮……何其狡猾的種族啊!怎樣才能把他們揪出來呢?”
    “隻能靠‘雷壓’。”蘇洛回答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注意,”阿爾斐傑洛提醒同伴,“我指的是他們還沒變身。在那種情況下是感應不了‘雷壓’的吧。”
    “的確如此。你提了個很複雜的問題。”
    “哈哈,連蘇洛大人都被問倒了啊。“望著搖頭蹙眉的蘇洛,席多悠然地閃著他墨黑色的雙眸笑著,又望向阿爾斐傑洛,“明明沒什麽經驗卻直截了當地抓住了重點,真不愧是首席大人呢。”
    “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哦,席多。”
    “啊呀呀,真是抱歉。能獲得和首席大人您一同共事的機會,投入到正式的集體搜查行動中,今天的我也是格外的幹勁十足、心情舒暢呢。”
    即便席多一直低著頭咯咯地笑,他那充滿揶揄意味的話語都完全無法給人留下一點謙遜的印象。德隆為同僚有可能再次衝撞到紅發的首席而緊張地看著他。許普斯則認為這些人的談話很無聊而把頭撇向一邊。
    不過,阿爾斐傑洛並沒有表現出要與席多計較的意思。他無視了油腔滑調的席多,繼續向蘇洛詢問他真正關心的事。
    “告訴我吧,蘇洛,跟我分享你那麽多年來和異族對抗的經驗。你是第三位誕生的龍術士,經驗不會比喬貞、白羅加少到哪兒去。我可是一次都沒嚐試過啊。”
    “真的很難說。你也知道達斯機械獸人族最大的特點就是狡猾吧。論行騙的本事,那些惡魔可是行家。你問我要怎樣區分人類和偽裝成人類的異族,我已在剛剛明確地回答了你,靠‘雷壓’判斷。也就是說,必須等到異族願意主動變身的那一刻。而事實上我接到的大部分任務都已經由密探確定了異族的真身。我所要做的就是趕到事發地點,將已被驗明正身的那些食人鬼消滅掉罷了。”
    聽了蘇洛的講解,阿爾斐傑洛咬緊了牙,好像受到了挫敗似的冷哼了一聲。
    德隆對蘇洛的話進行了補充,“沒錯,蘇洛大人所說的是龍術士執行任務的常規途徑。但是這一次的任務性質比較特別。雅麥斯大人能和異族的軍隊碰上,這是誰都不可能在事先料想到的意外啊。”
    “那到底應該……”阿爾斐傑洛看向德隆和席多,“也就是說對於識破異族真身的方法,我反倒要向你們二位討教咯?”
    “說起這個,我倒真有個妙招。”席多別有深意地笑了一下。
    “快說。”阿爾斐傑洛趕緊催促。
    “很簡單呐。”席多似乎很愉快的樣子笑了一聲,“當見到您認為是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對象時,您就大喊,‘我已經看穿你的把戲了!’”
    “這有用?”阿爾斐傑洛用紫羅蘭色的瞳孔斜眼注視著席多。
    “嘛,做賊總是心虛的。”席多攤開雙手說道,“其實某些場合管用的並不是拳頭。密探這一行很多時候玩的就是心理戰術啊。”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精於此道還是單純的開玩笑,總之他的話提起了阿爾斐傑洛的興趣。
    “用語言加以刺激,給予強烈的心理壓力嗎……你在打探異族的情報時,經常這樣做嗎?”
    “我會等,等到他們無意識地暴露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耐心是一個人最好的美德。首席大人,您也知道我按術士的實力標準衡量隻能被歸入到第四等級,我可沒有和敵人正麵硬拚的勇氣。曾有一次,為了追蹤一個行為疑似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目標,我耐著性子等待了三個月。當磨光了目標所有的耐心後,他終於如我所願地亮出了他血腥的獠牙。被躲在視線死角的我窺見那家夥啃食一位十八歲花季少女身體的那一幕,我可是到現在都還記得哩。”
    席多說完,似乎像迎接國王的臣子一樣停下來朝阿爾斐傑洛鞠了個躬。就從他猥瑣醜陋的外貌來看,他的這番動作可真不是一般的優雅。
    “三個月啊……你也不是個簡單的小人物啊。”在一直默默聽著的阿爾斐傑洛眼中,出現了一陣誰都能察覺到的視線黯淡。“可我沒那麽多時間。我隻有十天。十天。”
    ……能準確地記起昨天在老城區的這番交流,說明因自我催眠術消散的意識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阿爾斐傑洛把身子坐直,掀開被子,下了床。睡前沒脫外衣,他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洗漱,來到一樓大堂。這個時間段用餐的客人寥寥無幾,不過廚房已經備好了早餐,圍著白圍裙的傭人也都精神飽滿地準備給客人們服務了。阿爾斐傑洛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示意服務人員過來。
    睡在自己隔壁房的蘇洛似乎還沒起床。阿爾斐傑洛在下樓前曾短暫地在他的房門外停留,發現他的房內毫無動靜。德隆和席多會在七點準時到野馬旅店和兩名龍術士會合。阿爾斐傑洛還能有少許的時間用於將自己的身心暫時抽離煩心的任務,安心地享受早餐。
    他要了粥,蜂蜜和白煮蛋。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來說,這點量實在有些過少了。
    一名臉上長滿雀斑的女傭人走到阿爾斐傑洛身邊。
    “客人,要來些脆皮炸魚嗎?剛剛才做好的。”
    “不需要。”換作平時,阿爾斐傑洛至少會說聲謝謝,或別的客氣的話。但是今天他沒有。最近連續遭受的阻礙讓他感到煩躁。
    “可是這位客人,原諒我多話,您的胃口也太小了。昨天晚飯吃得少,今天早飯吃得更少。”
    被這番話驚到了的阿爾斐傑洛抬起頭,眯起他紫色的瞳孔凝視著女傭。他發現,她正用充滿疑慮的眼光打量自己。盡管嘴邊還掛著笑容,但那個眼神就好比是在驅逐作為外鄉客的阿爾斐傑洛——不,是質疑他的身份。如果他沒有錯解那眼神的含義……
    紅金色頭發的男子於是回答道,“我要留著錢做大買賣的。”
    在阿爾斐傑洛的觀念裏,錫耶納的人民熱情,好鬥,還非常喜歡追根究底。與鄰近多個城市長久的爭鬥似乎使他們磨礪出敏銳的眼光。對於來自外鄉的旅人,特別是那些從敵對城市過來的家夥,都用好奇和警惕的眼神打量他們。一旦被這些喜歡刨根問底的家夥纏上了,就一定得解釋一下此行的目的才行。
    不過阿爾斐傑洛的妥協可不全是因為受迫於女服務生充滿著強烈不信任的眼神。
    他想到的是,如果連作為一名不折不扣的人類的自己都被懷疑身份,何況是根本不屬於人類這個範疇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呢?
    要完全扮演成受害者的角色是不可能的。難免會有露出馬腳的時候吧。
    果然,女傭人又問了。“什麽樣的買賣呢?”
    “你說呢?”阿爾斐傑洛忽然對她充滿了興趣似的歪頭朝她笑著。
    女傭人回笑了一下,隨後又正色起來,“這我可不知道。您看我整天忙裏忙外的,要招待多少客人啊。”
    “但你似乎對我特別的優待呢。”
    “哎,還不是因為您吃得太少了嘛。您到這兒究竟是幹嘛來的?”
    “是做這個,這個的哦。”阿爾斐傑洛做了個抽煙的手勢。能從這個手勢輕易聯想到抽食“快樂植物”的人,在他看來一定不會是沒有問詢價值的人吧。
    而極其通暢地理解了阿爾斐傑洛意思的女傭人顯然是見過世麵的。
    “您是認真的嗎?”
    “怎麽,我不像嗎?”
    “噢,那祝您生意興隆。”她說,轉身離開了。
    阿爾斐傑洛隨手一伸,就把她勾了回來。不知道他的謊言是不是足以解除她的疑慮。她會不會一轉身就把她對自己的懷疑通知給旅店老板呢?說起假扮一個像曾經的養父薩爾瓦托萊一樣以販賣毒品為主業的毒梟,或許自己還缺少一種強橫的、神經質的感覺。不過,阿爾斐傑洛擔心的並不是上述這些問題。對她,他還有其他要問的事。
    “你有沒有注意到有形跡可疑的人光臨貴店?”
    女傭人拿開阿爾斐傑洛勾住她胳膊的手,歎了口氣。“哎,這您不該問我呀。”
    “真的不能告訴我嗎?”他掏出兩枚銀幣,表示隻要她肯說就能拿到這筆小費。
    女傭人的眼睛短時間地閃過一絲光亮。“啊,您可千萬別這樣,在野馬旅店幹活的人都得遵守不私收小費的規矩。要是讓老板看見,可是要炒我魷魚的。我要去忙啦。”
    “竟然有人能抵抗錢的誘惑?”阿爾斐傑洛似乎很不可思議地冷笑了一聲,“真厲害啊。”
    聽了他的話,這次換作女傭人冷笑一聲。
    “實話跟您說吧,形跡可疑的人——我覺得您是在說自己啊。”
    “這話怎麽講?”
    “您看,在入住前突然原因不明地退掉兩間房。居住兩夜,始終把消費控製在最低限度,一到深夜就不見蹤影……作為一個外鄉客,來錫耶納不是旅遊就是公事,但哪有人大半夜還在外麵瞎轉悠的。住在您隔壁的朋友也和您一樣吃得很少。他的女伴還在昨天上午被他打發走了。昨天早上七點,有兩個穿著黑袍的男人過來找你們,那打扮一看就不像好人。啊呀,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在阿爾斐傑洛逐漸冷下來的眼神的注視下,滿臉雀斑的女服務生察覺到一陣令人不安的壓力,不由得停了下來。
    “對於要好好服侍的客人,還真是口無遮攔呢。”阿爾斐傑洛微笑著。
    果然不出所料,這個女人看來早就對自己這行人的身份和住店的目的產生懷疑了吧。她雖然是個既沒力量又不起眼的卑賤的傭人,但她的觀察力還是值得肯定的。那麽她對阿爾斐傑洛來說,也就具有充分的利用價值了。
    阿爾斐傑洛的凝視有一股讓人完全不舍得將眼睛避開的力量。他用充滿了魅惑氣息的紫羅蘭雙眼靜靜地凝視著女傭人,而她就像著了魔一樣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真的沒有其他讓你感到可疑的家夥嗎?特別是精於喬裝的家夥。”
    “……隻有你們。其他的,一個也沒有。”女傭人完全被阿爾斐傑洛吸引住了目光,近似於夢囈般地答道。
    “那就沒辦法了。”阿爾斐傑洛歎口氣後,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忘記你之前的疑慮。我和我的同伴隻是普通的旅客。你從沒覺得我們有哪裏奇怪,也不會和任何人提起。”
    保持著呆愕的表情聽阿爾斐傑洛說完的女傭人沒有任何異議地接受了他的說法,點了點頭,離開了。
    用上了催眠的魔術。即使這樣,也沒套出什麽結果。看來還得把眼光放到更有用的人身上。
    照蘇洛和盧奎莎以前的說法,以及奧諾馬伊斯的教誨,阿爾斐傑洛深知催眠術是不能隨便施加給普通人的。但是現在這事沒人知道,況且,如果讓女服務生忘掉某些事能給自己和蘇洛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的話,那還是可以接受的。不必隨時拘泥於死板的規則中。
    對於抗魔能力未被激發的普通人來說,以阿爾斐傑洛這種級別的龍術士施加的暗示在短期內是不會被識破的。看著女傭人繼續忙著去為其他顧客服務後,阿爾斐傑洛迅速將食物塞進喉中,起身,把錢放在桌上。一個嶄新的想法在他腦中醞釀成形。
    蘇洛在十分鍾後來到大堂。他向來早起,沒想到阿爾斐傑洛比他起得更早。不過就吃飯的速度而言,蘇洛可就絲毫不遜於對方了。不到五分鍾就徹底解決。七點,兩個黑影進了大門。德隆和席多準時抵達。會合的眾人走出旅店,來到街上。
    今天該怎麽搜查呢?這也許是盤踞在每個人腦子裏的問題。
    毫不誇張地說,經過兩日的徹查,五人早就把錫耶納整座城都翻了個底朝天了。城中凡是重要的地點早就熟記於心,走到哪裏都不是問題。
    蘇洛一路上都走在阿爾斐傑洛身前近十米處,謹慎地左顧右盼。“現在的情況太詭異了。”他慢慢放下步子,等阿爾斐傑洛走到並排的位置,對他說,“據我的經驗,這裏不但應該有成群的異族在活動,勢力還不小。會是如今這副狀況實在是理解不了。”
    “怎麽說?這地方是異族的老巢?”
    “不知道算不算,但托斯卡納地區常有達斯機械獸人族出沒的確是事實。臨近的幾座城市就連我也接到過三四起任務,最近的一次是在五十四年前。當時盧奎莎剛受封龍術士不久,我帶著她一起完成了那次剿滅在阿雷佐犯案的異族的任務。你知道嗎,你和她的家鄉佛羅倫薩在一個世紀前曾是達斯機械獸人族割據一方的巢穴。情況最嚴重的時期,你根本分不清站在你身前的究竟是這個世界的人類還是異世界的惡魔。喬貞奉龍王的命令,三次下界,料理異族的事務,佛羅倫薩的異族從此便消弭了行跡。很多年後,我聽說他們將老巢挪到了南方的土地。那應該就是如今我們所在的錫耶納吧。”
    聽完自己的故鄉這段不為外人所知的曆史,阿爾斐傑洛一陣感慨,但此刻他更在意的還是任務。
    “我想,異族八成是又挪窩了。”
    “我猜也是這樣。不然怎麽連個鬼影子都找不到呢?”德隆認同阿爾斐傑洛的判斷,說道。
    “可我們完全不知道他們往哪兒逃了啊……這下棘手了。”席多手指托著下巴嘟噥著。
    “要我說,那群卑劣的食人鬼也真是越來越膽小了。以前喬貞大人坐鎮的時候,他們可是伸長了脖子一個個變身等著被殺啊。”德隆說。
    “與其說膽小,不如說變得更謹慎了吧。也許是他們上頭的人改變了行事的方針也說不定呢。”
    阿爾斐傑洛如此說道後,突然停住了腳步。其餘四人也紛紛停下,對他投以不解的目光。在他們右手邊是一家生意紅火的酒館。阿爾斐傑洛目不轉睛地盯著酒館敞開的大門。
    “你們要喝酒嗎?”
    “喝酒?現在?”蘇洛奇怪地瞅著他。
    “經驗告訴我,人多嘴雜又廣納四方旅客的酒館可是打探情報的最佳場所。”這不僅是早上那名刨根問底的女傭人給阿爾斐傑洛的啟示,更是他通過回憶數年前的一次親身體驗得出的結論。
    阿爾斐傑洛在被迫火燒薩爾瓦托萊的宅邸、失去了一切後,曾在貧民區的酒館聽到兩個毛紡工人在議論自己。現在,他想起來了。當一個人想要打探某些消息時,充斥著各色各樣客人的亂哄哄的酒館的確是不錯的選擇。這裏既有真話也有謠言,就看自己怎麽判斷了。
    “去酒館打探消息啊,現在也隻能這樣啦。”
    席多嚷著說道後,就好像經常光顧的客人那般熟門熟路地晃進了酒館。德隆跟在他身後。
    蘇洛默認了阿爾斐傑洛的提議,也準備踏門進去。但這一次許普斯沒有跟從。
    “你們去吧,我沒興趣。等敵人出現再叫我。”這海龍似乎認為和人類交往是件很麻煩的事,因此頗為厭煩地消失了身形,藏到了蘇洛後頸的魔法陣裏。
    許普斯就像不曾在這塊地方出現過一樣,身影不見了。幸好他消失的時候,周圍沒人朝這邊看。剩下的四人目送了許普斯的離開,裝作熟客,走進了酒館。他們不是一起進去的,而是故作互不認識的樣子,有次序的先後進入。
    到城中最熱鬧的地方,通過市民之口得到情報,這是繼地毯式搜索之後阿爾斐傑洛想出來的第二個辦法。
    到任何被瞄準的客人身邊,進行著試探性的問詢。這項工作無論力度還是困難度都可謂不小。
    一直到轉戰於城南綿羊穀區的一家酒館,問詢才首度有了突破。
    並不是頭一回經過這酒館。對不熟悉此地風土人情的外鄉客來說,光是酒館的外觀就讓人覺得這一定是個複雜的地方。它就坐落於大道旁邊,人潮最擁擠的鬧市區。巨大的招牌上畫著滿是泡沫的酒杯,底下掛著一盞油燈。土紅色的門上漆著白色的大字:「勞勃·馬洛特經營的酒店。您能在這裏得到一切」。低回而又高亢的客人們的交談聲從半開半閉的成排窗戶內透露出來,形成混合在一起的嘈雜聲音。
    這時已接近黃昏時分了。蠟燭都被點燃,火苗跳躍著。溫暖的橙光從敞開的木門內流泄而出,和地平線外的夕陽交相輝映。阿爾斐傑洛、蘇洛、德隆和席多挨個走進酒館。最後一個進來的席多,差點一頭撞上一個光頭紅臉的矮胖男子。
    “哎呦呦!好危險呐,客人!”這矮胖的男人穩住搖搖欲墜的盤子,鞠躬道,“請問有什麽能幫到您的嗎?您和這三位是一道來的嗎?”他饒富興味地打量著他們,“啊哈,雖然你們沒一起進來,但我可是一眼就看出來啦!我就是這裏的老板勞勃·馬洛特,隨時聽候各位的差遣!”
    “可能的話,我想要四杯特大杯的大麥酒。順便再向您打聽個事兒。”在阿爾斐傑洛投來的眼神下,領悟了這一眼神的席多機靈地說著,“先上酒,其他的等會再說。”
    “好嘞!馬上就來,這邊請!”老板扯開嗓門,朝吧台大喊著,“四杯大麥酒,最大號杯子!慢吞吞的懶鬼們趕緊幹活,給客人們把酒端來!動作快點,我可沒有三頭六臂!”
    四人坐在桌旁,看著被老板差來的傭人端著倒滿的四大杯酒走過來。蘇洛輕抿了一口。德隆以不徐不慢的速度喝著。席多則好像非常口渴,也不知是喝得太快了還是怎樣,漏出來的比喝進去的更多一些,一副明明很討厭卻還不停往嘴裏灌的樣子。隻有阿爾斐傑洛,盡管手握酒杯,卻動也不動。喝酒隻是次要的,找老板問話才是正事。饒舌的老板似乎也意識到這四個客人還有要向他求助的事,站在一旁,對他們擠擠眼睛微笑著。
    “你們剛剛向我打聽了什麽來著?”他敲著前額問,“喔,你們還沒說呢!”
    “最近城中有什麽值得關注的大事件嗎?”阿爾斐傑洛問。
    “大事件?大事件!”他拍拍紅潤光滑的大腦門,“前段時間的賽馬節算嗎?嗨,那天不僅把我給忙壞了,整個店都忙得暈頭轉向了。有一群家夥從晚上一直喝到天亮,我就跟著他們伺候到天亮,連覺都沒睡!但是再忙再累也算值啦,那可是我們堂區的榮耀啊!哎呦,說起這個我就開心!”
    “賽馬節……”蘇洛沉吟著,想起了什麽。
    聽到他的沉吟,阿爾斐傑洛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獲得冠軍的堂區就是——?”
    “您猜出來啦,冠軍當然屬於我們綿羊穀區了!不過,冠軍其實是馬,馬!但騎手是毛裏奇奧·帕濟利佐男爵。他是我的偶像!男爵騎著馬超越了所有對手,連波浪區的警衛都隻能對著他幹瞪眼。噢,那越過終點線的姿態理應被載入史冊!您知不知道他呀?”
    “誰不知道呢。那位男爵的大名。”阿爾斐傑洛裝模作樣地笑著。
    “是啊,帕濟利佐男爵在錫耶納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靠自己的戰馬和佩劍闖出名堂,在與佛羅倫薩的鬥爭中屢立戰功,獲得勳位。他可是個名副其實的戰爭英雄呢!”
    在越說越興奮以至於唾沫橫飛的酒館老板麵前,阿爾斐傑洛肯定地點了點頭。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前陣子舉行的賽馬節正是自己應該關注的重點。一定要跟這位冠軍談一談。阿爾斐傑洛在心底發誓。
    “不瞞你說,我和我的朋友們就是專程來拜訪這位傳奇人物的。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
    “那真是可惜嘞!”老板說道,“男爵已經出城了,你們來晚一步!”
    出城?不知怎地,阿爾斐傑洛對這個詞有些敏感。
    三人中間,已經完全洞悉了阿爾斐傑洛意圖的席多趕緊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呢?”
    “至少有半個月了吧。阿歐,我對數數不在行。反正賽馬節結束沒過幾天,我到西門的市場淘便宜貨的時候,正巧看到男爵騎馬穿過西門,絕塵而去,連隨從也不帶。我想和他打聲招呼,再要個簽名啥的,可我追不上他。一直到今天都沒見他回來。所以我才說你們來晚啦!”
    “城市的西門……是往西麵去了嗎?”德隆問。
    “也許吧!誰知道到底怎樣!”老板拍了拍腦門,“好了,事情差不多就是那樣。希望這裏的酒合你們的意。容我先告退啦,我得趕快到廚房看看,免得那群懶鬼又偷懶!我等下會再過來的。如果你們還需要什麽東西,就大聲叫,剛才那家夥會過來伺候。要是他不來,就喊我的名字!勞勃·馬洛特隨時聽候客人們的差遣!”
    這家夥終於走了。不管他有多忙,似乎都可以像脫韁的野馬般說上一大串話不休息。眾人被他搞得喘不過氣來。但是老板的多話卻給他們帶來了一個幾乎要令人欣喜若狂的好消息。
    四人舒服地坐著,享受冰涼可口的大杯啤酒,分析酒館老板提供的情報。
    “阿爾斐傑洛,你應該不止是問問吧?”
    “蘇洛,依你看這兩件事之間會完全沒有聯係嗎?”
    “大約三周前,在田野廣場舉辦的賽馬節的確從很大程度上幹擾了我方的行動。但我原以為那隻是場無關緊要的比賽。”
    “果然如此啊。所以這事兒和雅麥斯無關。不能相信白羅加的鬼話。”
    在阿爾斐傑洛和蘇洛討論的話語間,插入了德隆的聲音。“奪得賽馬節冠軍的男爵匆忙出城,和神秘消失了的異族軍隊一樣……時間基本吻合。這可不是一般的詭異。”
    “也算是一個突破口吧。我們的前方終於不再是死胡同了。”席多評價道,“首席大人您想出來的這個辦法果然管用。到公共場合問話,還真的讓我們找到了解開所有謎團的線索呢。”
    阿爾斐傑洛根本沒心情去聽旁人的奉承,隻是冷靜地說道,“就從這個叫毛裏奇奧·帕濟利佐的男人入手吧。”
    xl
    在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內,通過沿街問詢得知帕濟利佐男爵住宅地址的四人開始了針對這位賽馬節冠軍的全方位調查。總有不甘寂寞的人急需誇耀自己在窺探他人家事方麵的豐富經驗,將毛裏奇奧·帕濟利佐這個男人的事跡向四人滔滔不絕地全盤托出了。從性格,履曆,為人處事,再到交際圈,沒有一項遺漏,所有的信息都已全部掌握在阿爾斐傑洛的手裏。
    在對毛裏奇奧的調查中,出現了幾處可疑的地方。帕濟利佐老族長的兒子似乎在最近的幾年,無論個人性格還是興趣愛好都發生了轉變。從毛裏奇奧的父親輩開始算起,祖上三代都是在軍隊效命的武官,唯獨毛裏奇奧小時候癡迷於讀書和彈琴,以致於人們常以此來開玩笑。之後的他開始習武,並成為知名的劍士,但他的心底並不熱愛練武,也從未真正地喜歡過戰鬥。人們常說比起刀劍槍矛,毛裏奇奧更喜歡他的書本。
    毛裏奇奧從小就寡言少語,甚至還有點書呆子。他溫文儒雅卻不善語言,整天隻關在書房,很少和人交際。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完全變了。
    他變得開朗和外向起來,有時還會變得很暴躁。他仿佛突然開竅一般,扔掉了他的課本和鋼琴,成為真正的戰士,技巧熟練,鬥誌高昂。他變得力大無窮,無論戰友還是對手都敵不過他。他逐漸沉迷於打獵,三天兩頭就要去,獵場裏的獵物幾乎都被他殺光了。但捕獲到的戰利品他從來也不吃,連飯也不再跟家裏人一塊兒吃了。每每到了用餐之時都把自己一人關在房裏,甚至後來再沒人能親眼見到毛裏奇奧吃飯。依靠嫻熟的武藝和英勇的作戰,他為家族帶來榮耀。自他開始,帕濟利佐家的家主被冠以了榮譽男爵的稱號。
    成年後的毛裏奇奧與小時候完全判若兩人的表現,還體現在他在組織家庭一事上完全沒有興趣。盡管兒子從小就對男女之事很木訥,但在維係家族血脈的大事上,孝順的他是不會違抗父命的。然而,比起和父親介紹的美麗端莊的女性坐在湖邊約會,他情願和他的貴族朋友到城東南的一座城堡聚會,常常一去好多天不回家。那城堡是德洛卡伯爵家的資產,毛裏奇奧以前從不會踏足。年老的族長在派人多次打聽後,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兒子不知在什麽時候,竟和年輕、富裕、高貴的德洛卡伯爵結交上了。
    似乎深受父親早禿的遺傳,隨著年齡的增長,毛裏奇奧的頭發差不多掉光了。盡管如此,他的相貌卻幾乎沒有任何的變化,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年輕好多歲。
    這男人簡直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疑點。阿爾斐傑洛於是決定,要繼續挖掘下去。
    通過毛裏奇奧周圍的人際關係大網,他確定了以下幾個人是需要進一步調查的對象——
    菲利普·德洛卡,卡斯珀·隆巴迪,亞力山卓·蓋洛,嘉西婭·埃斯波魯蒂。
    “層層剝繭下去,真相就會離我越來越近吧。”
    如此感歎的阿爾斐傑洛,當夜繼續奔走在被夜色籠罩的街道中。兩個密探早已累得不成人樣,回旅店睡覺去了。隻有蘇洛陪在阿爾斐傑洛身邊,尋找真相。
    一輪明月高掛在天際,冷冷的幽光把地麵映照得一片霜白。連夜拜訪了德洛卡伯爵家,蓋洛男爵家還有隆巴迪家的阿爾斐傑洛和蘇洛,如今叩響了埃斯波魯蒂伯爵府邸的大門。敲門聲回蕩在靜謐的空氣中。當睡眼惺忪的管家拎著油燈晃晃悠悠地出來開門時,已經快要淩晨兩點鍾了。
    “那麽晚了,誰啊?”
    管家盯著兩名陌生的男子,很不耐煩地問道。他沒有打開最外麵的鐵柵欄。隔著欄杆的間隙,他瞪大因衰老而變得渾濁不清的眼珠,脖子猛往前伸,提起手上的油燈,想看清攪擾了自己好夢的不速之客是誰。
    “我們是您家三小姐的朋友。”阿爾斐傑洛向他送上虔誠的笑意,“有一陣子沒見到嘉西婭·埃斯波魯蒂小姐了,想向老人家您打聽一下她的動向。真希望她不是故意躲著我們。”
    阿爾斐傑洛的解釋反而讓老管家困惑起來。
    “開這種玩笑未免太過分了。整個錫耶納的人都知道埃斯波魯蒂家的嘉西婭小姐從不和陌生的男人來往。我從沒見過你們,更不記得小姐有像二位這樣的朋友。她是這世上最純淨的人。你們該不會垂涎嘉西婭小姐的美貌,找借口上門騷擾吧?”
    “原來如此。對於努力地維護侍奉多年的女主人清白這一點,雖然很令我感動……但,”阿爾斐傑洛打量著老管家,“我要找的那個女人經常和幾個男人結伴到東南角的德洛卡伯爵家宅,這樣的事你該不會不知道吧?那城堡裏的陌生男人可是多了去了。她的私生活真的沒有一點問題嗎?”
    “你你,可別太過分了啊!我雖然早已人老珠黃,但我知道深夜拜訪的客人招待不得,為你們開門已經很大方了。一過來就對我問東問西的,一定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目的吧?埃斯波魯蒂家可不是好惹的,我隨便跟警衛說句話就夠你們受的!如果再胡攪蠻纏……”
    老管家斥責著阿爾斐傑洛,氣得胡子也歪了。雖然他也明白這男人所言不虛,但是對於出言侮辱嘉西婭小姐名聲的狂徒,必須給與嚴厲的駁斥。蘇洛見狀,伸手拉住阿爾斐傑洛的胳膊,想勸他改日再來,卻被阿爾斐傑洛反手握住了伸出去的手。
    “我來當然是有目的的。但我的目的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就是要你如實地回答我。嘉西婭·埃斯波魯蒂最近到底去哪了呢?”
    阿爾斐傑洛鬆開握著蘇洛的手,透過鐵欄,把雙掌放在管家的肩頭,強行要求他看著自己。控製住管家的雙手,右手背上有一個發著暗黑光芒的魔法陣,中央的圖形是三角。
    “嘉西婭小姐已經快三周沒回過家了。伯爵和夫人都很擔心。”
    前一刻還疾言厲色的管家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以流暢的語速回答了阿爾斐傑洛的問話,態度極其配合。
    “她和以前有什麽不同嗎?”
    “有。性情變了。比以前那個一看到男孩子就臉紅的羞澀的少女活潑多了,也開放多了。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的任何細微變化都瞞不過我。我時常覺得嘉西婭小姐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就像……”
    “變了一個人?”阿爾斐傑洛引導著他說下去。
    “對。”管家突然又想起了什麽,盯著紅發男子的眼睛說道,“快三個星期沒有回家,別人都說她跟男人私奔了。但我說這絕對是不可原諒的誹謗。嘉西婭小姐今年都二十八歲了,她的兩個姐姐早就成家生子,可她卻從來沒有要出嫁的意思。比可隆米尼家你們知道嗎?他家的宅邸就坐落於田野廣場。我們兩家原來是有親事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比可隆米尼家的次男曾與嘉西婭小姐訂婚。雙方家境相當,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在初次見麵以後,就決定對方是自己畢生所求的那個人。本來可以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緣,直到有一天嘉西亞小姐突然變卦,拒不出嫁。誰都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伯爵和夫人為了小女兒的婚事操透了心,介紹了許多門當戶對的貴公子給她認識,但她卻以絕食及夜不歸宿反抗父母的命令。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方法保養,快三十歲的嘉西婭小姐看起來還是十八|九歲、那個楚楚可憐的少女的模樣……”
    聽到這裏基本就差不多了,也沒有繼續問下去的必要了。阿爾斐傑洛放開管家,解除以眼對眼的狀態,對蘇洛使了個離開的眼色。
    提著油燈的管家安靜地站在原地,在他身前是無人的空曠街道。確認剛才的敲門聲應該隻是幻聽的管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前不久和阿爾斐傑洛對話時氣憤的情緒也好,被施加了催眠後的那種不協調感也好,還是站在鐵柵欄外的那兩個男人的身影,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遠離埃斯波魯蒂家的宅子後,蘇洛立刻截住了阿爾斐傑洛的去路。二人在漆黑無人的小巷對質著。
    “你剛才催眠了那個管家。”
    “必要的手段罷了。眼看調查好不容易有了絲起色,你也不想再陷到僵局裏去吧?”
    阿爾斐傑洛的解釋似乎有那麽點道理,因此蘇洛不禁皺起了眉頭,為自己的立場產生了動搖而感到不滿。
    為了使蘇洛徹底安心,阿爾斐傑洛於是繼續說,“放心吧,我下手有分寸,用的隻是最簡單的暗示,對大腦的影響僅是淺層,不會留下後遺症的。一覺睡醒後,那個老人就會想起來的。”
    蘇洛雖然還是有些介意阿爾斐傑洛的手段,但這時候也隻能接受了。阿爾斐傑洛短短地歎息了一下,紫羅蘭色的眼睛凝視著他。
    “現在,蘇洛,你有什麽看法?”
    聽到意料之內的問題,蘇洛灰綠色的眼神裏似乎帶上了一股涼涼的通徹力。
    “毛裏奇奧·帕濟利佐,菲利普·德洛卡,卡薩珀·隆巴迪,亞力山卓·蓋洛,嘉西婭·埃斯波魯蒂,那五人都在前幾周離開了本城,絕不是偶然的事件。他們經常結伴同行,聚集在菲利普·德洛卡的城堡,一呆就是好多天,閉門不出。性格和愛好都或多或少在近十年前發生了轉變……很少回家,很少吃飯,抗拒結婚,容貌衰老得比一般人慢……實話實說,我覺得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阿爾斐傑洛點了點頭。蘇洛的想法和自己完全相同。
    得到的情報無一不顯示出疑點,而所有的疑點又驚人的相似。將這些疑點結合起來,就不難得出結論。作為重點調查對象的那五人,實在是有很多相近的地方。在歸納了他們身上所攜帶的共通點以後,阿爾斐傑洛作出了如下判斷——
    德洛卡伯爵的城堡是錫耶納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原來的大本營。這是因為帕濟利佐、蓋洛、隆巴迪和埃斯波魯蒂家隻是失蹤了一個人,但是城東南屬於德洛卡伯爵家產的哥特城堡卻是人去樓空,除了奢華的家具和空蕩蕩的陳設物外,什麽都沒有留下。既然如此,那麽隱藏在菲利普·德洛卡這一人類身份背後的那個人,就極可能是這支異族大軍的領袖了。至於其餘的四名假冒的貴族,應該都是這人的手下吧。
    經過這番曲折的查探,阿爾斐傑洛終於理解了,卡塔特一方所給予達斯機械獸人族行事詭譎狡猾的評價是有道理的。但即使敵人再怎樣詭計多端,也不可能做到事事滴水不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錫耶納異族行跡的線索,如今終於暴露在了阿爾斐傑洛和蘇洛麵前。
    雖然僅用了一天就識破了異族高層的偽裝、得知他們曾居住在本城的事實,但阿爾斐傑洛還是就此滿足了。熬夜是不可取的,還是要保證盡可能多的睡眠。於是他和蘇洛回到旅店,稍事歇息。到了接管這一任務的第四日的清晨,向德隆和席多說出了他們的收獲。
    看似完美的開端,實際上又陷入了新的僵局。雖然已經完全確定異族的大軍離開本城,到往他處去了。但確切的位置還是無法判定。西麵——這個範圍實在是有點廣。錫耶納以西的城市、鄉村不計其數,也無法肯定異族不會在往西麵行進一段路後再轉變方向,去往另一個地方。
    正午的陽光驅趕走清晨的寒意,照在遙遠地平線上,給遠方籠上一層柔和的霧氣。從基安蒂山巔向西眺望,即使是龍術士的視力也隻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山川和田野被白霧籠罩,看不到盡頭。
    除了永不停歇的山風,周圍一片寂靜。眼前有山有水,有路有橋。樹木翠綠欲滴,花朵五彩繽紛,河水閃耀著珍珠般的光華,漾起一縷縷平緩的波紋。這是隻有爬上高山的人才能欣賞到的美景。此刻,站在基安蒂山的四人滿心焦慮地將視線拋向遙遠的西邊——撤離的異族究竟藏匿到哪座城鎮去了呢?
    “‘雷壓’是一種怎樣的能量?”沒人知道阿爾斐傑洛為什麽這時候又向蘇洛問起雷壓的事。
    蘇洛想起以前執行任務時與異族交戰的場景。“雖然看不見,但似乎是呈放射狀的一股能量。當成群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聚集在一起並變形為本體後,空氣就會彌漫很嚴重的灰色霧靄。”
    “……”阿爾斐傑洛的眼睛垂下一小會兒又抬起來。
    “但即使知道這些也沒什麽用。”蘇洛說,“雷壓隻會在異族變身的瞬間爆發。當再次裹上名為人類的假麵,就會失去對雷壓的感應。就算現在有休利葉的測壓儀也無濟於事。”
    話雖如此,但……散布在空氣中的雷壓是不會消失的。至少短期內不會憑空消失。這就好比術士的魔力會散開在空氣中,可以通過感應魔力分子大致判斷出對方的位置。
    在安靜地想了一下後,阿爾斐傑洛又問道,“達斯機械獸人族在進食時,會維持哪個形體?”
    “你說的是吃人吧。”
    “對。你觀察過沒有?”
    “那群灰色食人鬼吃人的畫麵我可是親眼見過不少的。他們的身體會發生變化,但不會完全變形。應該是介於人類假皮與本體之間的某種形態。”
    “能描述得詳細點嗎?”
    “四肢會伸長,嘴會前凸,像某種食腐動物。牙齒根根豎出,銳利得就像鋸子。”
    “如果是這樣的話,還有一線希望。我建議,對錫耶納以西每個城鎮和村莊附近的河流進行抽樣調查。時間已經不多,我們要抓緊了。”
    這個似乎省略了太多步驟的結論讓蘇洛大為不解。不隻是蘇洛,兩名密探也用納悶的表情對著忽然作出結論的首席。
    “我將所有的賭注都下在了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貪欲上。隻要有忍不住變身進食的異族,就一定要找到他。”
    蘇洛深呼吸了一次。“你把自己的前程賭在了那微小的希望上。”
    “立下軍令狀的隻有我一個,但這次任務成功與否的榮辱是屬於我們所有人。這座城市以西那數以萬頃之計的廣袤土地可不是開玩笑的。沒有你們的幫助我一個人根本完成不了。就算把所有的山都翻過來,也在所不惜。”
    “收集西麵所有的水源樣本嗎?”德隆似乎認為這是個很靠不住的方案似的,確認般地問著。
    “還有氣候。如果精力和時間允許,東南北三個方向最好也都順帶著調查一下。”
    聽了阿爾斐傑洛的補充,德隆和蘇洛沉默了。阿爾斐傑洛的指示盡管讓席多充滿了茫然,但他並沒有提出質疑。就算弄不懂紅發首席的意圖,他也不打算追問下去。
    “不要還沒開始就放棄。總之,先試試看。說不定能有所收獲呢?”阿爾斐傑洛將眾人的沉默理解為默許,露出仍不失自信光芒的笑容對他們說。
    “許普斯。”蘇洛呼喚他的從者。事已至此,他也算下定了決心。
    蘇洛話音剛落,留著刺蝟頭的男子高大的身影立刻在他身邊現出實體。
    “敵人在哪裏,確定下來了嗎?”許普斯一出來就問。
    蘇洛馬上回答他,“接下來要進行的是廣範圍的搜索。我需要你的協助。”變回龍形的許普斯能馱著主人在錫耶納西麵一望無垠的大地上空飛躍,這樣無論是時間還是精力都能節省不少。
    許普斯點頭答應了蘇洛。尼克勒斯要是也在這裏就好了。阿爾斐傑洛這麽想著,不禁對自己和從者之間的關係感到一絲憂心。
    >
    在高度超過一百五十米的建築物上俯視街道,底下的一切都不過是堆芝麻大小的黑點。
    但是對於視力絕佳的龍族來說,這點距離並不會對無趣的眺望產生什麽影響。
    而今,尼克勒斯就站在這樣一座近兩百米高的鍾塔俯瞰腳下的城市。
    在刺眼的陽光的映襯下,鍾塔上的尼克勒斯看起來不過是一團陰影。他背後是由六層房型結構向上堆疊成的柱形大理石,腳下是建築物側麵狹窄的凹陷之處。他就像倚靠著夥伴的姿態那樣,完全將身體的重心交付給高聳的鍾塔側壁,而不去管這樣是否會有危險。
    離開阿爾斐傑洛和其他隨行人員以後,在最近的幾天內,遊蕩於人界的尼克勒斯輾轉了好幾個城鎮。現在所在的這個城市似乎相當繁榮。但老實說,尼克勒斯並不知道這是哪。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的人們交談的語言大部分是他聽不懂的。以他高傲的個性他也不可能勉強自己去問路。因此,除了瞎轉悠外也沒有別的可打發時間的辦法了。
    在阿爾斐傑洛沒回到卡塔特前自己也不能回去。那樣的話龍王就會知道他沒在任務期間一直跟著主人。
    算算時間,再有六天就能和討厭的人類世界說永別了。因為心情煩悶,而在路過水果攤的時候搶了隻又大又紅的蘋果的尼克勒斯為躲避攤主的追趕,以非人的速度和體力,一溜煙地跑了半英裏的路才停下。他無聊地把蘋果拋到半空,再接住,重複著這樣的動作、並確定沒人再追他以後,跳上了這座鍾樓,一直呆到現在。
    人類的生活方式簡直令人驚訝。對於人界的事,他有很多都看不懂,也理解不了,更是懶得去理解。在他看來,人類這個種族貪婪而自私地掠奪著本屬於龍族的繁榮。因此,在那雙帶著傲慢與偏見的海藍色眸子裏映現出來的不斷往來穿行的人流和馬車,不過就是一堆移動的骨骼和肉塊。
    尼克勒斯不由得為這念頭而微笑起來。三兩口把蘋果吃完後,他相當隨意地將核從高空拋了下去。
    盡管隻是沒什麽重量的蘋果核,但從這樣的高度墜落,若砸中人也是非常危險的。
    瞳孔尖細的藍眸再次看向下方的人群,眸子的主人很想知道被自己丟下去的蘋果核會不會砸到什麽。
    突然傳來的小孩子的哭聲,將尼克勒斯的注意力完全地吸引了過去。
    是個年紀很小的男孩,伏麵摔在地上,不停地抽泣。隨後,另一個比他略高些的少年跑到他的身邊,把他拉了起來。
    尼克勒斯趁著圍觀的人都把目光放在這對看似兄弟的小家夥們的身上,從鍾樓一躍而下,來到地麵。他經過兩個孩子身邊,注意到他們身上都隻穿著單薄的粗麻衣,全身沾滿了灰塵,應該是窮人家的孩子。
    看起來七八歲大的孩子還在不停地哭,稍大的少年大概十歲,抬起遍布著大片淤青的右手,鼓勵般地拍打著小男孩的背,勸他不要哭。尼克勒斯聽見少年對小男孩的稱呼。他們還真是一對兄弟。
    如此看來,是尼克勒斯丟下的蘋果核在險些砸中弟弟的時候,哥哥挺身而出,把弟弟推開。被推得摔了一跤的弟弟就這麽兩腿一蹬坐在地上,哇哇哇地哭了起來。
    要怎樣安撫哭泣的弟弟呢?其實也很簡單。隻見哥哥掏出藏在口袋裏的糖果,塞到弟弟手上。片刻前還哭個不停的小男孩立刻喜笑顏開起來,用袖子管把眼淚抹幹。
    “走,堆泥人去咯!”
    “哦噢,好棒啊!泥人,泥人!”
    尼克勒斯一直望著那對人類兄弟的背影……直到他們完全消失在自己超遠距離的視野內才回過神。尼克勒斯不悅地撇了撇嘴,走到十多米外的地方,用力一踩,將掉在地上的蘋果核踩得粉碎。
    內心有了一絲困擾,或者說,稱傷感會更貼切。當意識到自身情感上的這一變化時,尼克勒斯猛烈地搖了搖頭,企圖將困擾和傷感統統驅走。像那種沒必要的柔弱的感情隻會絆住自己的腳步。可是,對於自己在看到那兩個小孩後聯想起來的光景,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再排除於大腦之外了。
    是的,即使不願意承認,事實也是如此——尼克勒斯從那對兄弟的身上,回想起了幼年的自己,以及自己的哥哥……
    希賽勒斯和尼克勒斯比同齡的幼龍更出挑,更壯實。他們的出生伴隨著榮光。有一個高壽開明、忠貞不渝的母親,和兩位被追封為英烈的兄長。
    為維護後代血脈的純正,龍族內部曆來奉行著海龍族與火龍族不許通婚的鐵則,所以同一族群間的感情總是要濃烈於跨族群。
    在年紀相仿的年幼公海龍中間,有一項類似賽跑的比賽。規則很簡單。□□同時也是終點設立在“龍之腹”。繞著卡塔特的十三座山峰飛一圈,誰飛得最快誰就是優勝者。在龍海生長起來的同一輩分的孩子們之間逐漸流行開來的這項賽事,吸引了許多參與者,就連長期與同齡的族眾分開居住、海龍王心頭肉的布裏斯的目光都為之吸引,加入進來。
    布裏斯的血統高高在上,成為橫在他和其他人之間的鴻溝。願意和布裏斯一道玩耍的小夥伴總是很少。其次是許普斯和菲拉斯。事實上,他們也可算是海龍王一係的後裔,嚴格說來是屬於旁係的子孫,追溯到海龍王那一輩的先祖是海龍王過世多年的兩位弟弟。布裏斯與許普斯、菲拉斯二人都是同出一源的血親,高貴而強大的海龍王直係及旁係後代,自然也就很少會有人敢和他們三個相爭了。
    希賽勒斯、尼克勒斯這對雙生子的血統要次於菲拉斯及許普斯。和他們兩兄弟同樣出生平民的年青一代的雄性海龍還有丁尼斯,澤洛斯,德文斯,烏路斯,陶瑞斯等等。
    尼克勒斯在同輩中間並不算最厲害,但卻是最不願服輸的。他有時還會耍賴,否認自己輸掉了比賽,謊報名次。因此常常被澤洛斯和德文斯等人合夥欺負。時間長了,也沒人再願意帶尼克勒斯玩。這項同齡人之間的競爭比賽就漸漸地變成了兄弟二人間的小遊戲了。
    希賽勒斯會陪弟弟一起繞山飛。不但要比誰飛得快,還發展出了新的玩法,比誰采摘的龍心果樹的果實多。卡塔特的大部分龍山上都生長著被稱為龍心果樹的參天古樹,結著帶刺的瑩白果實。龍心果不但是珍貴的藥材,還是龍神殿盛宴上常見的美味水果。在成年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兄弟二人間始終進行著賽跑和采果子的遊戲。
    尼克勒斯從小就常聽母親在火爐邊說故事。她說達斯機械獸人族生性凶殘蠻橫,個個都是殺人如麻的惡魔。他們以磨亮的獠牙撕裂人體,啜飲鮮血。就這樣,和希賽勒斯從小一起聽著卡翠納編織的熱血壯烈的搖籃曲長大的尼克勒斯,在他們兄弟二人的觀念裏,達斯機械獸人族就是邪惡和罪惡的代名詞。母親在懷上這對雙胞胎前還有過別的孩子。更年長的兩個孩子都死在了與異族的戰鬥中。
    人類被龍族招為盟友。人龍契約誕生後,人類之於龍族而言既是同盟又是需要保護的對象。可盡管如此,尼克勒斯還是騙不了自己,他壓根不喜歡和人類相處。沒什麽原因,隻能說是一種不可理解的討厭,從第一眼見到就氣場不合,以至於打骨子裏厭惡吧。尼克勒斯喜歡自己的同類,他隻想和自己的族人在一起,和母親在一起,和哥哥在一起。
    如今想來,自己和希賽勒斯之間,的確是有那樣一段很快樂的時光啊。那麽和曾經親密無間的哥哥產生隔閡、逐漸疏遠起來,又是什麽時候的事呢?
    應該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吧——
    九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有個叫休利葉的人類青年上了山。在通過了為期兩年的魔導訓練及最後的終極試煉之後,龍王為他挑選適合的從者。
    休利葉是個孤兒,早年父母雙亡的經曆並沒有磨滅他樂觀的天性,也沒有給他的人生蒙上陰影。他待人真誠,積極開朗,很容易就博得周圍人的欣賞,和任何人都能處得很好。
    在那個時期,海龍族內部有一個聲音,那就是以往海龍族已為整個龍族付出太多,而火龍族的貢獻卻非常少。會傳出這一說法的根據,便在於與龍術士締結契約的海龍族遠多於火龍族。所以,這一次休利葉的從者人選,非得在火龍族內部挑選不可。
    這些人說的都是事實。何況,海龍族青年才俊中地位最顯赫的三頭公龍——布裏斯,菲拉斯和許普斯都已為“人龍共生契約”獻出自己,而火龍族卻沒有。雅麥斯為了保證火龍族的獨立性,與海龍族的長輩們吵了起來。無謂的口水仗一直持續到兩星期後、休利葉忽然衝進龍神殿覲見龍王的那一刻才終止。
    休利葉在肅穆莊嚴的議事大廳內,眾多位高權重的龍族各長老麵前,昂首挺胸地說道,“為我爭吵既不聰明也不值得。即使沒有人願意和我締結契約,我也會為你們鏟除危害人間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我的力量已經得到認可,跨入了位於術士之頂端的龍術士行列。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對吧?既然這樣,沒有從者也無所謂,頂多活不長罷了。就讓我做第一個不能永生的龍術士好了。我會在有限的時間裏為卡塔特的榮耀戰鬥到底,將自己的有生之年全部奉獻給這個世界的正義和愛。相信我不會做得比其他任何龍術士差的。”
    也許就是這一番慷慨激昂、義正詞嚴的宣告,將當時在龍神殿內的哥哥折服的吧。
    自那以後的某一天,兩位龍王親自登門拜訪了母親卡翠納的住處,向她征詢是否願意讓她尚存的大兒子希賽勒斯參與人龍契約計劃。原來,希賽勒斯早就找上龍王,表達了他願意成為休利葉從者的意向。龍王念在卡翠納勞苦功高的份上,擺出自由交涉的姿態。表麵上看,似乎是給了她拒絕的權力。但是尼克勒斯明白,事情已經基本定下,不會改變了。
    原因很簡單。無論從長遠的目光考慮,還是隻圖解決眼前的紛爭,隻要是能為龍族帶來益處的事,卡翠納都願意去做。哪怕龍王問她要的不是兒子,而是當即命令她獻出自己的生命,她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希賽勒斯為大局著想、挺身而出的舉動,在母親看來是相當有誌氣的,並值得小兒子學習的。卡翠納為希賽勒斯的識大體感到驕傲,對總想逃避責任的尼克勒斯排斥人類和人龍契約的任性,卡翠納隻會投以她的怒視。
    雖然龍術士都是人類,但在對抗異族的戰線上,是和龍族站在一起的。人類在卡翠納看來是非常可靠的夥伴。因此,追隨一個人類龍術士奔赴戰場,處決殺死自己孩子的惡魔,對具有傳統觀念的卡翠納來說,無異是光宗耀祖的事。“但凡是對我族有貢獻的事,你都要放手去做。”她這樣告訴她的大兒子。小兒子躲在門外,聽他們交談。當聽到母親對哥哥寄托的厚望,再也忍耐不住的尼克勒斯氣憤地把門踹破了一個洞,然後像心虛的賊一般飛快地跑掉了。
    哥哥追了出去。尼克勒斯跑得更快,還變了形。兩兄弟發瘋似的繞著十三座山峰飛了四五十圈,你追我趕的場麵一度成為卡塔特一抹亮麗的風景。彼此在一起玩耍的次數太多,即使抄近路也難以趕超對方。最終,希賽勒斯憑借更勝一籌的毅力,總算在力竭之前追上同樣精疲力盡的尼克勒斯。變回人形的二人上氣不接下氣地仰麵倒在山上,看著天,從傍晚一直聊到第二天清晨。盡管希賽勒斯用聽似讓人無法反駁的一番大道理暫時穩住了心神不寧的弟弟,可實際上,真實的感受隻有尼克勒斯自己知道。哪怕希賽勒斯說得再有道理,尼克勒斯內心對即將離開自己的哥哥屈從於一個人類的作法依舊充滿了失望。
    當耳朵確切地聽到龍王宣布希賽勒斯將作為休利葉的從者與他締結契約的那一刻,躲在牆後偷聽的尼克勒斯就像驚慌失措的小孩子那般,腳步雜亂地逃掉了。儀式結束後,希賽勒斯就跟著休利葉離開卡塔特,去往人界生活。那個洋溢著開朗笑容的人類,奪走了自己最親的哥哥。為什麽龍王聽不到雅麥斯反對的聲音,為什麽母親聽不到自己內心反對的聲音,為什麽就沒人能替他留下他的哥哥?
    時間過得好快,希賽勒斯和休利葉締結契約轉眼已經快一個世紀了。自那以後,兄弟間總是聚少離多。好不容易聚上一次,也是相安無事的時候少,拌嘴吵鬧的時候多。被哥哥追在身後、瘋狂地繞山飛翔的那個光景,竟是他們最後一次在群山間比拚快慢,揮灑汗水,互訴衷腸。近幾年卡翠納的身體愈發不好,希賽勒斯頻繁上山,照料年邁的母親,順便看望弟弟,這才給兄弟相聚增加了些機會。但是距離上次見麵也有些時日了。尼克勒斯想著也許應該趁這次下界去看望一下哥哥。這樣想著,尼克勒斯抬起了腳,跨出一個箭步。
    “……”
    邁開的步伐在兩秒鍾後停止了。隨即苦笑浮上了尼克勒斯的臉。他突然想起,自己從未問過哥哥的主人休利葉住在什麽地方。尼克勒斯對此驚訝不已,同時也後悔不已。這樣的自己,根本不配宣稱對哥哥多麽在乎。而哥哥拋下自己、選擇人類的作法,也完全沒什麽可指責的。
    尼克勒斯雙肩垂下,以極慢的速度像個雙腿不靈便的老人那樣步履艱難地走在街道上,任憑經過的風吹亂他長長的海藍色卷發。不知要走到哪裏去,隻是一直走著。對於這樣一個身穿酷似古希臘風格長袍的異常俊美的男子在街上徘徊不定的舉止,周圍的行人雖然覺得奇怪,但也隻維持在打量的地步。也許是縈繞在尼克勒斯周身的強烈的排斥一切的氣息,讓人不得不打消上前問詢的念頭吧。
    遠處的氣息流動,卻突然使得年輕的海龍在瞬間僵直了身形。
    恍惚地看著地麵的雙眼猛然向上翻起眼皮,眼神凝聚起來。他甚至握緊了拳頭。
    一抹不知該稱作熟悉還是陌生的氣味提醒他某個認識的人正在附近。他會得到這個信息靠的並不是感知力,而是嗅覺。龍族對氣味的記憶是很牢固的。尼克勒斯隻是輕輕一嗅,就感應到了對方的氣息。
    緊握的拳頭進一步收緊。尼克勒斯咬緊牙關,一旦那人朝他靠近,他就準備給對方全力一擊。滿肚子的悶氣正愁沒地方發泄呢。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尼克勒斯目前的情緒很不穩,所以,最終出現在他麵前的並不是他最先想到的那個女人。
    “——是我。尼克勒斯,你不是要對我動手吧。”
    向他靠近的聲音雖然來自於女性,卻沒有一絲女性應有的溫柔,顯得清冷而低沉。冷豔的母火龍吉芙納向前邁動腳步,將自己顯露在尼克勒斯含著敵意的注視下。在她身後的是位美麗的女性——身穿銀藍色的低胸禮服、手裏拿著個小巧精致的黑色錢包的盧奎莎。尼克勒斯剛才嗅到的氣味就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至於打頭陣的吉芙納,一定是覺察到尼克勒斯怒氣的盧奎莎情急之下把她從頭頸後麵的魔法陣裏給叫出來的吧。
    尼克勒斯的拳頭雖然微微放鬆開來,但他反射出嚴厲光芒的眼睛依然冷冷地直視著盧奎莎,無言地向她發出警告。自己之所以脫離隊伍、遊蕩街頭,究其原因還是在於阿爾斐傑洛為了維護這個女人而羞辱自己。當盧奎莎輕微的腳步聲傳入耳膜,他即刻喊道,“別接近我!”
    “你大可以放鬆戒備。我不是存心來找你麻煩的,隻是單純地路過罷了。”
    “是嗎?”
    尼克勒斯瞪著笑不露齒的盧奎莎,心底的厭惡感稍微褪去了些,卻仍未卸下備戰的姿態。即使此刻的盧奎莎在他眼裏漏洞百出,她畢竟是個龍術士,一個人類,舉薦了自己的主人阿爾斐傑洛的可恨的女人……
    始終護在盧奎莎身前的吉芙納,朝尼克勒斯深吐了口氣,“快鬆開拳。這裏可是人潮湧動的市中心,多少雙眼睛看著,不容許你胡鬧。”
    尼克勒斯瞅著吉芙納看了許久,終於開口道,“好吧,看在你的麵子上。”他撇撇嘴,海藍色的瞳孔對準盧奎莎,“那麽,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呢?”
    “我的家就在佛羅倫薩啊。”
    “……”漫長的停頓後,尼克勒斯的瞳孔因驚愕而微微擴大了。“這裏是佛羅倫薩?”那男人的家鄉?天呐,自己竟從錫耶納晃到了這兒。
    盧奎莎假裝成疑惑的樣子眨了眨眼,看似溫文爾雅、實則饒有興味地注視著尼克勒斯。“沒錯。”
    “所以,尼克勒斯,你該不會迷路了吧?”吉芙納芍藥紅色的雙眸敏銳地眯起,“要我們幫你找回原來的路,和你的主人會合嗎?”
    “該死,不要多管閑事!”尼克勒斯暴躁地用犬齒咬住下唇,加重聲音裏的鼻音,“我正因為見不到他而高興著呢。”
    “你為什麽不和自己的主人一起去前線?”
    尼克勒斯挑眉看著母龍,“幹嘛要一起去啊。”
    吉芙納因不知如何回答尼克勒斯的反問而沉默著,盧奎莎便對她說,“因為他們倆的關係不好吧。”
    從雙方遭遇的那一刻起,盧奎莎的表現一直都很完美。無論尼克勒斯對她的態度多惡劣,她的臉上始終都掛著盡顯淑女風範的微笑。身體是女人最大的本錢,眼淚是女人最厲害的武器,而微笑則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盧奎莎深諳此理。然而她的這句無心之言,卻讓之前的努力都白費了。
    尼克勒斯的藍眸立刻犀利起來,浮現出敵意,對盧奎莎回以冷哼。“你不也一樣嗎?你看,明明同樣都是舉薦人,可阿爾斐傑洛那個家夥卻點名要蘇洛協助他,提都沒提到你。你和我主人的關係可真是好得令我眼紅啊。”他不懷好意地看著盧奎莎。
    “這……”
    “而且你會回到這兒不正是蘇洛不要你的證明嗎?被兩個男人同時冷落的女人也有臉說我。”
    聽他這麽一說,盧奎莎完全喪失了反駁的餘地,兩手緊緊地攥著隨手的小包,在平整的麵料上摳出一條條起伏的褶皺。
    “哼哼哼……”看到麵前的女人搓著皮包無言以對的模樣,尼克勒斯的心底感到暢快而發出一聲冷笑。
    因主人被羞辱而不滿的吉芙納邊怒視著他邊向他走近。尼克勒斯眼睛的餘角早就注意到吉芙納的動靜了,卻故意不去看。他抬起和她反方向的腳步,也在向她走近。當二者擦肩而過時,保持前行之姿的尼克勒斯刻意往側麵偏了下身子,使吉芙納因為他的舉動被迫止步,咬牙回過了頭。尼克勒斯大步流星地離開吉芙納的視線,將她的叫喚拋在身後。總之,先到別處去,到看不見那個女人的地方去。身穿時代感完全錯亂的奇裝異服,在不熟悉的人類城市裏轉悠,這樣的事隻需再忍耐六天就好。
    “那家夥……”望著尼克勒斯遠去的身影,吉芙納好像很不痛快地從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吼。
    盧奎莎覺察到這一點。以往總是沉穩而冷靜,甚至還有些冷漠的吉芙納,現在卻像個被激怒的困獸般渾身顫抖地低吼,這實在是很稀罕的現象。
    “沒事的。”盧奎莎在原地停駐許久,終於開口道,“是我說了讓他覺得刺耳的話,所以他也要禮尚往來地刺激一下我。”淡紫色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著的始終都是自己雙腳踩踏著的那一片小小的地麵。
    過了一會兒,逐漸平靜下來的吉芙納來到她身旁,“回去嗎?”
    “回去?”盧奎莎抬起頭來,眼神不安地在四周遊蕩,又好像要找尋一件東西似的突然盯著某個角落。
    “下午四點不是有老顧客要來定製衣服麽?”
    “啊……那個,”盧奎莎搓著包的手停下來,拉扯自己的袖口。以往的伶牙利嘴變成了語無倫次。“不,不。……不能回去。”
    吉芙納歎了口氣。她能看出,尼克勒斯的諷刺給盧奎莎帶來的焦慮情緒正慢慢浮現出來。無論是無力垂下的肩膀,凝視著地麵的渙散的雙眸,還是死命扯動著衣袖的雙手,根本看不出來這會是平時那個獨立堅強的遇到任何事都能保持微笑的主人。現在,吉芙納隻能在她的眉間找到深深的疲憊,還有不安。
    “那就走吧。”良久,吉芙納說。
    盧奎莎聽到她的腳步越來越輕,抬頭找到她漸漸遠離的背影。
    “哎?去哪裏?”
    “錫耶納。”
    吉芙納轉過身,告訴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