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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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無垠的沙海裏,一陣陣幹燥悶熱的風卷動著吹起。風與沙的搏鬥,遮蔽了碧藍明淨的晴空,將大地的原貌拆扯得麵目全非。激湧四起的沙塵狂瀾,忽而高吼怒咆,忽而喘息哀號,給廣袤的荒漠印下一道道流暢的痕跡。無數層蕩開的沙紋,仿佛是波花旋卷過後的海灘一般,布滿了層層疊疊的褶子,如夢似幻,變化多端,一如沙漠裏既漫不經心又狂躁不安的風。
前仆的風才剛剛沉寂少頃,後繼的風又開始由緩至疾地吹來拂去,輕描淡寫地就將前一刻沙土的留痕撫平難尋,重新堆疊起新的紋路。火紅的太陽遙掛在萬裏無雲的天際,倚恃著它令人酷熱難耐的高溫,貪婪地奪取這片土地的勃勃生機。火熱的陽光灑在一條條蜿蜒的弧形沙紋上,反射出刺眼的金色光芒。又一陣強風驟起,浩浩渺渺的黃沙蔓延得遮天蔽野。翻卷的浮塵給沙漠換上了新衣,駱駝的蹄印和行人的腳印統統不複存在。狂野的風一刻也不願停歇,迫使著大漠的波紋不斷變換形狀和蹤跡,攪動起來的沙礫更是無孔不入,攜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窩蜂地鑽進了某扇正正方方的窗子裏。
“……又來了!”
狂風裹挾著千萬顆沙粒肆意湧了進來,不過須臾功夫,就在地上積起了薄薄的一層沙塵。歐蕾絲塔趕忙快步走到窗邊,伸手去拽簾子。可是輕如鴻毛的紗簾在風的鼓動下,就像一匹失控的野馬般胡亂飛舞,根本無法阻擋風沙的入侵。雙手拉扯著上下翻卷的簾布的歐蕾絲塔,隻能幹巴巴地站在原地,等這陣風停下。湖水般清澈碧藍的眼睛,帶著嫌惡遠眺窗外的景致。
雙目所及的範圍內,是由萬裏黃沙構成的恢宏畫卷。呈現在眼前的純淨的沙黃色,書寫著大漠的無疆和大氣磅礴。平展的沙漠一直鋪到天與地接頭的遠方,如鏡麵般光滑平坦。金色的沙粒映照著淬藍的碧空,無情的烈日噴吐出火焰般的高溫,炙烤著色彩單一的大地。地平線上流動著的海市蜃樓,在熱氣的氳氤下時隱時現。視線所能目測到的盡頭,一座座金字塔輪廓的沙丘凸起於地麵,環繞著高大雄偉的神廟。遙遠的古老建築物都漸漸隱沒在揚起漫漫黃沙的風浪裏。
綿延起伏的沙漠就像大海中的波浪,壯闊無比。但是在歐蕾絲塔看來,眼前的一切隻不過是令人備受磨難的荒地。寸草不生的沙漠幹旱貧瘠,荒寂蒼涼,時刻沐浴著烈日的酷熱,滾燙的空氣簡直能把人蒸熟。隨處可見的動物白骨半埋在沙子裏,另一半曝曬在毒辣的豔陽下,彰顯著大漠的殘酷,生命的絕跡。狂作的劇風頻繁四起,前一陣停歇不久,後一陣便迫不及待地席卷而來,將千百層的沙浪拂拭得麵目一新。強風把沙土卷離地麵,打著轉在半空飛跑,一股一股地怒號著呼向歐蕾絲塔白淨的臉龐,頃刻間天昏地暗,熱浪灼人。
不由得緊閉雙目,歐蕾絲塔一手仍拉著窗簾,一手遮擋住嘴鼻,躲避沙塵的侵襲。肆虐的旋風經過烈陽的烘烤,蒸騰起滾滾的熱濤,吹打在臉上時,幾乎使她難以呼吸。耐著性子等待狂風呼嘯而過、漸漸靜默下來以後,歐蕾絲塔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把紗簾放平整。其實這樣做也隻是無用功,風沙依然能夠暢通無阻地入侵室內,怪隻怪這棟房屋雖有窗戶和窗簾,卻無阻隔風沙的玻璃。所謂的窗子,不過隻是沙漠裏的建築物用來通氣和照明的口子,沒有掩上石塊的部位。事實上,這陰沉的屋子本來連窗簾都沒有,是歐蕾絲塔後來嚷著要裝上去的。
書寫著焦躁和煩悶的藍眸,透過輕薄的紗簾朝北方的海岸望去。隻有在眺望波光瀲灩的海麵時,歐蕾絲塔糟糕透頂的心情才會稍稍好轉。
離岸邊不遠的近海,有幾艘零散漂泊的漁船。安摩爾軍團裏的兩名傳令官山鐸和葛烈果,坐在最近的一艘船裏,正頂著火辣辣的太陽捕捉用來當晚飯下鍋的魚。不過,族人辛勞捕魚的身影全然不在歐蕾絲塔的眼裏,她隻是思慕地望著那片碧波粼粼的大海,仿佛一眼就能望見海的另一端。
地中海的彼岸,是她來的地方。歐蕾絲塔可以看見瑰麗的教堂、壯美的塔樓和巍峨的城堡高高聳立,由各色大理石砌成,並配有五光十色的玻璃;可以看見高品質的布料裁剪而成的禮服裹在一具具豐滿的身軀上,衣著華美的貴婦人,盡情地在互相不屑的眼神中競相鬥豔。歐蕾絲塔不禁有些想要斥責自己,為什麽在擁有時沒有好好地珍惜那段逝去的時光——再瞧瞧如今的自己,居住著低矮簡陋的石屋子,穿著極具當地特色的破爛衣裳,在時不時呼哮的風沙中苟延殘喘。
沙漠地帶的方磚石瓦砌成的房屋普遍修得不高,在驕陽映照裏形成一坨坨黑色的翦影。黃沙堆成的街道和石塊壘成的石屋比鄰而居,矮小的灌木叢修剪而成的綠化帶穿插其中,給單調乏味的沙漠點綴了一抹不一樣的色彩。視線往東,一塊蒼翠的綠洲呈現在視野的最遠方,猶如鑲嵌在沙漠邊緣的綠寶石。與死氣沉沉的此處相反,那裏一派生機盎然,有滋養萬物的尼羅河沿途經過,河兩岸坐落著該地最發達的幾座城市。但是這一切都與歐蕾絲塔毫無關聯。自己和諸多同胞被陷在了似乎永遠走不出去的荒漠裏,她不得不接受現實。
旋身回到石床邊的凳子坐下,歐蕾絲塔拿起自製的針筆,繼續剛才被打斷的工作。石床上並列躺著三個躶體的黑發少女,外貌和歐蕾絲塔別無二致。她們是依照製作者為原型造出的人偶。其中兩個已經完成,如睡美人般靜靜地閉目仰躺著;另一個睜著藍藍的眼睛,麵無表情地看向天花板。現在隻需要給未完工的那隻人偶紋上魚尾眼線,就算大功告成了。然而,經過先前那一陣風沙的肆虐,原本潔淨的人偶,身體每一寸的肌膚都被蒙上了一層灰。“討厭死了!”歐蕾絲塔恨透了這片沙漠。
把抹布放進裝水的木桶裏沾濕,歐蕾絲塔開始清潔她的備用人偶。沙漠惡劣的環境之一便是水源稀缺,好在這裏靠海很近,取水並不困難,但還是得省著點用。對她來說,取來的海水不僅要清洗身體,還要當作日常必需的飲用品拿來解渴。脆弱嬌氣的人類或許受不了苦澀難咽的海水,比人類強韌得多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則完全沒有這方麵的顧忌。鹹澀的海水也好,還是人類的美酒佳釀,喝在嘴裏都味同蠟油。對阿迦述治下的族人而言,不習慣也得習慣。
動作溫柔得仿佛陳列在麵前的是一件件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品。仔仔細細地擦拭完三個人偶,使她們恢複幹淨如初的麵貌後,歐蕾絲塔用她特製的針筆,給未完成的人偶刺上魚尾紋樣的眼線。認真描畫的黑發少女臉畔憐愛的神情,好似慈母給愛子縫補衣服,和昨晚大發雷霆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
深陷大漠已經半年有餘,而在這之前,族人遷徙的腳印還曾踏足過多個地方。盡管所到之處換了又換,歐蕾絲塔還是能在腦海裏清晰地拚湊出過往的光景:刹耶的四個將軍帶領著三倍於己的軍隊,和他們在羅騰堡上空決戰。她不記得有多少族人喪命,但是身邊和自己一同在母星長大的同伴一個個黑血淋漓地慘死的景象,她絕不會忘記。奈哲、沙桀等人齷齪的笑臉浮現在眼前,歐蕾絲塔憤怒的觸手劃過那一張張麵容可憎的臉,卻沒能傷及他們的性命分毫。族人們殊死拚搏,奮力反抗,使敵人折損了一些兵力,也造就了己方異常慘重的損耗。一雙雙失去了光彩的獨眼不甘心地睜著,看著自己的身軀碎裂成即使縫合起來也挽回不了生命的殘片,最終於天際泯滅。
慘烈的內戰進行到最後,歐蕾絲塔、阿茨翠德和安摩爾以及軍團裏依舊堅|挺著的兵士們,憑借著保衛阿迦述王的堅定信念,殺出一條血路掩護王撤退。敵軍的四位將領沒有下令追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狼狽逃離,似乎這樣的戰績已足夠讓刹耶滿意,好回去交差了。
在那之後,他們開始了流亡的歲月。從羅騰堡到西歐的布列塔尼半島,再到加龍平原,接著到南歐的伊比利亞半島,後來又渡海抵達北非。王帶領著幸存的族人四處流浪,漂泊無依,尋覓合適的定居之所。每每踏足一個地方,跟隨的族人就越發稀少。往往定居不到一個月,還未紮穩腳跟,就會遭遇敵人的來襲。刹耶的追兵總是緊迫在後。內奸不除,永無寧日。
逃亡後的三年時間裏,直至遷徙到埃及以前,他們與糾纏不清的刹耶軍隊共計交手了十一次。刹耶本人始終未曾現身,他派出的將軍倒是換了一撥又一撥。文坎普達耳,沙桀,奈哲,卜朗彭,米竺勒夫,霏什……輪番上陣,唯獨刹耶最為寵信的近臣華倫達因和變節者南沒有露麵。刹耶的將軍們沒有與恢複元氣的阿迦述硬碰硬的勇氣,采取了遊擊的戰術,突襲完就撤。他們用“陛下”的稱謂消遣阿迦述,屠戮他的部眾。近三年間頻頻騷擾,戰果斐然。兩軍最近的一次交鋒是在七個月前,而後阿迦述率軍離開伊比利亞半島的南端,繼續亡命奔逃。這一次幹脆漂洋過海,逃到了以前從不曾涉足的非洲大陸。敵人緊追不舍的腳步,終於被甩在了海峽的對麵。貓捉老鼠的遊戲,看來刹耶是玩膩了。
為躲避敵軍的侵擾,幾番遷徙的阿迦述陣營最終隱居在了北非的海岸,小心謹慎地蟄伏起來。
統治這裏的是從曾經盛極一時的阿拉伯帝國分裂出來的一個伊斯蘭教遜尼派王朝——阿尤布王朝。現任的統治者是王朝的開辟者薩拉丁的弟弟薩夫丁。
初來乍到的第二周,這群以人形偽裝的異族就被薩夫丁蘇丹巡邏邊境的弓騎兵包圍了起來。作為頭目被帶到蘇丹麵前的阿迦述,聲稱自己是被法王腓力二世流放的貴族,攜包括家眷及衛隊在內的六百號人跨海來到此地,尋求強大勢力的庇護。六百人……是的,三年間屢遭刹耶軍隊侵襲的阿迦述軍隊,如今隻剩下這些人了。
薩夫丁蘇丹樂於接待被法王驅逐的菲利普·德洛卡伯爵及其家眷隨從,允許他們在王朝的偏遠地帶建立自己的定居部落。會做出這個決定絕非頭腦一熱。事實上,看似強大的阿尤布王朝可謂是華而不實,徒有其表,內憂外患不斷。曾幾何時,幅員遼闊、國力雄厚的阿拉伯帝國在曆經了幾世紀的黃金時期以後,逐漸江河日下。激烈的人民起義和教派矛盾徹底耗費了原有的強盛國力,各地行省的總督先後脫離帝國的控製,宣布獨立。這些人手握重兵,擁有大片的土地和稅收權。封疆大吏的紛紛獨立,促使一個個地方軍事武裝政權如雨後春筍般蜂擁而出,前後創建了大大小小幾十個王朝。如今,阿迦述依附的阿尤布王朝深受各方威脅,內有薩拉丁後裔支係的虎視眈眈——盡管薩夫丁在哥哥死後打敗了他自相殘殺的兒子們,卻仍然擔心諸位侄子的勢力某日會突然複辟;外有極端恐怖的阿薩辛派時不時的刺殺——盤踞在波斯西部山區的刺客組織,在神秘的山中老人的統率下從事各種暗殺哈裏發、蘇丹及伊斯蘭教遜尼派政界達官貴人的活動。除此之外,還有與十字軍國家之間曠日持久的紛爭。在如此盤根錯雜的局勢下,薩夫丁蘇丹自然希望能與敵人的敵人結為朋友。歐蕾絲塔明白薩夫丁打的什麽算盤。通過今日的這份收留之情,籠絡手握一支軍隊的落難伯爵。等他日西方的十字軍重振旗鼓再次侵犯王朝的疆域時,薩夫丁知道德洛卡伯爵不會忘記過去雪中送炭的朋友,定會助他一臂之力,抵擋曾參與過一次十字軍東征、極有可能再度掛帥出征、並將自己驅逐出境的法王。
盡管已經在開羅以西的這片沿海區域定居了半年多,然而時至今日,歐蕾絲塔依然適應不了這炎熱幹燥的沙漠,尤其討厭動不動就卷土重來的沙塵暴。無論她怎麽悉心防範,見縫就鑽的沙粒仍然如無孔不入的虱子般摻進她的頭發絲,緊貼她的肌膚,黏著她衣服布料的每一個細縫。她每天要洗頭沐浴三次,方能滌盡粘人的沙子。然而第二天,它們又會如約而來。這股有心無力的挫敗感,使她回憶起了被刹耶的部隊窮追猛打的那段屈辱的歲月。昨夜,歐蕾絲塔越想越氣,急怒攻心之下,將人偶全都撕成了碎片。事後,她為自己一時衝動的行為懊悔不已,於是很快便著手於重製的工作。歐蕾絲塔今天一整日都足不出戶,忙著製造自己重要至極的替命人偶。就這短短的一會兒,她祈禱著,就這一小會兒,希望屋外的風沙不要再來打擾自己。
這時,門上響起了一陣輕敲。歐蕾絲塔看向緊閉的房門,能感受到對方的雷壓。“進來。”她提高聲音說。
風沙沒有來,到訪的是魁爾斯。“歐蕾絲塔將軍。”魁爾斯低頭行禮。恰逢歐蕾絲塔縫製完畢,人偶自動閉合了睜著的眼睛。
“什麽事?”
“王有要事召集各位將軍相商,請您過去。阿茨翠德將軍和安摩爾將軍已經先行一步了。”
歐蕾絲塔藍色的眼瞳裏閃現著驚奇。以往,阿迦述王傳召他的將軍們,曆來是以隔空傳音的方式直接對他們的大腦發布命令。派其他人通報的情況著實罕見。王這麽做的目的是?
“我知道了,馬上就去。”歐蕾絲塔說道,眼神帶著關切意味地上下打量,“你的眼睛怎麽樣了,還疼不疼?”
魁爾斯瘦長的麻子臉沒有一絲變化,但那雙黑如永夜的死魚眼如今卻是炭灰色的。無機質的灰眼睛,讓人不禁聯想起已故的梵克。
魁爾斯微微低頭,“已無大礙。多謝您的關心。”
“視物什麽的也逐步正常了吧?”
“這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向來無表情的麻子臉,此刻在嘴際揚起了細微的笑意,魁爾斯聳聳他寬厚的肩,“視野太過寬廣,畫麵太過清晰,我倒是有些不習慣。就好像一個失明多年的人突然間擁有了鷹的視力。很多場景,我並不想看到,卻還是不受我所控地闖入我的眼中。”
“也許你還未完全掌握其中的竅門。”歐蕾絲塔似懂非懂地說道,眼神忽然流露出惋惜的成分,“雷壓似乎減弱了一大截呢。”
魁爾斯正色道,“這是必須支付的代價。”
“是啊,成為‘王之眼’的代價……”
梵克被卡塔特的首席殺死後,選拔新一任的“眼”便成了迫在眉睫的事。刹耶的追兵緊緊相逼,組織需要一個眼睛銳利的人負責監視工作,防範敵人的襲擊。忠誠心和膽識無人能及的安摩爾曾提出願意擔任“王之眼”,但是要得到窺伺遠方空間的神眼,必須改造眼球,代價是犧牲一部分的自身雷壓,扭曲眼球內部的空間。所以曆代的“王之眼”,實力普遍不會出彩。安摩爾是迭讓死後阿迦述僅存的三員大將之一,倘若他為獲得神眼的力量自損雷壓,其實力必將大打折扣。梵克原屬於先鋒級別的實力在接受眼部改造的手術後跌落至傳令官一檔,由此可見,到時候安摩爾的實力必定會遠低於其他同水平的將軍。這個結果是阿迦述不願見到的。沒有合適的人選,再加上那段時間被緊追不舍的刹耶軍逼得太緊,重選“王之眼”的計劃便暫時擱置了下來。
解決這一難題的關鍵,是魁爾斯的自告奮勇。雷壓底蘊深厚的魁爾斯,其基礎能力直逼將軍,原本很有希望在開辟出特殊的技能後,成為填補迭讓空缺的第四位將軍。阿迦述在羅騰堡之戰後,曾多次召集他的將軍們商議培養新人才的事宜,阿茨翠德也多次舉薦自己的這位能幹的下屬。誰都不會想到,極可能榮獲將軍之位的魁爾斯竟會在這時挺身而出,不惜折損自己修煉多年的雷壓,為組織解決“王之眼”後繼無人的憂患。阿迦述深受感動,當眾表彰了魁爾斯的深明大義,批準了他的請願。
魁爾斯在一年前接受了手術,擔任起新一代的“眼”,至此他便不再隸屬於阿茨翠德的麾下,而是作為阿迦述的貼身近侍,聽從王的調令。若非魁爾斯提前洞悉到刹耶部隊的動向,阿迦述的族人恐怕還要多被他們洗劫一兩回。沒有使顛沛流離的族人進一步被敵人削弱,魁爾斯可算是立下了汗馬功勞。
凝視著魁爾斯改造後的灰色雙眼,感受著他現如今退化至在傳令官等級裏也屬於二流的低微雷壓,歐蕾絲塔的胸中充滿了憤怒。都怪卡塔特的首席,讓他們痛失梵克。歐蕾絲塔對那個叫阿爾斐傑洛的男人的恨意,絕不比對刹耶少。
王召集愛將議事,恐怕也是為了改變近幾年接連受挫的頹勢吧。事不宜遲,在魁爾斯的陪同下,歐蕾絲塔出門了。等回來後,再將三個人偶放置到大箱子裏,藏進石床底下數月前挖好的地窖。
沿途所見的景象都是風格相仿的破爛建築物,毫無美感的石塊堆積起來的垃圾山,充滿了令她神經不愉快的感覺。歐蕾絲塔完全沒有任何興趣去欣賞或了解當地的風俗民情。她隻想把眼睛看到的一切全都拆毀。
德洛卡伯爵的定居部落是一個由閑散分布著的百來個石屋組成的小村落。其中以阿迦述的石屋修得最高,有兩層樓,離歐蕾絲塔的住處並不遠,步行僅三四分鍾的路程,卻意味著她必須在這段時間暴露在歇斯底裏的沙暴中。情非得已之下,歐蕾絲塔出門前戴上了一條包裹住整個腦袋的白紗頭巾,將自己打扮成一個標準的穆斯林婦女,隻露出眼睛,抵擋狂躁的風沙。
王的居所就在眼前。依然是岩石堆成的矮房子,破陋得完全襯不上屋主的身份,相較於自己住的地方,唯一的不同便是麵積更寬敞些,樓稍微高些。一陣風從海上刮過,銳利如刀鋒,充滿海洋的氣息,但依然攜帶了不少沙塵。沙子滲進寬大的衣袖,化作一粒粒蠕蟲,貼著肌膚爬行。好癢啊,歐蕾絲塔夾緊交叉抱著的胳膊,穿過軟軟的沙土道路,來到入口的石階。魁爾斯為她打開厚重的石門。
阿迦述的客廳是一個方形房間,沒有任何裝飾品。牆壁由厚重的石頭壘起來,留了四個通風的洞,時有風沙穿洞而入。客廳僅有一張座椅,此時無人使用。歐蕾絲塔和魁爾斯進來前,阿迦述正在眺望窗外的景色。
解開頭巾,甩了甩粘著細沙的秀發,露出鼻子和嘴巴呼吸新鮮空氣,歐蕾絲塔朝阿迦述的方向彎腰行禮。阿茨翠德和安摩爾早已等候在那,望著遲來的同伴,不過歐蕾絲塔的視線,卻完全被站在窗邊的阿迦述吸引住了。
阿迦述和其他人一樣,入鄉隨俗地穿著一件從頭頸遮到腳麵、能有效防曬防塵防風的寬大長衫,布料是質樸的粗麻,顏色是吸熱性較差的白色。他沒有戴頭巾或尖頂帽,沒有束發,令人吃驚的是,他同樣沒有穿鞋。罔顧部將們不解的眼神,阿迦述赤腳站立著,與地麵相觸的腳趾已經沾滿汙垢。
“人都到齊了吧。”二人一進來,阿迦述就回過頭。他的臉上有著不怒自威的深沉。魁爾斯站到他身邊,就如當年的梵克還健在的時候。“你們都是值得我信賴的老部將,早在流落至這顆星球前就追隨我。”王的口氣初聽之下不帶絲毫感情,歐蕾絲塔卻覺得他又平又緩的語調盡顯疲憊。“有些話就無需避諱了。”
細究之下不難發現,敵人安插的內奸決不止“斑”一個。三年前,與刹耶軍在羅滕堡打了一仗後,阿迦述和他的部下們便知道了。因此,但凡召開重大的會議,確保出席人員的忠誠度和可靠性就變得尤為重要。此刻在場的三位將軍和新晉的監視者,都是阿迦述絕對信得過的人,不必擔心消息會走漏。
“是要把該死的奸細抓出來嗎?王,請恕我直言,您早該作此決斷了。”揣測阿迦述極有可能是為這事召集諸人,阿茨翠德憤恨地低吼道,“刹耶那個狗東西,耍起卑鄙的手段來還真是不計代價,不嫌麻煩啊。”他嘶吼出這個名字,好似舌尖塗上了毒|藥。“內奸的存在,使得刹耶的軍隊總能提前一步掌握我方的行蹤,屢次三番地偷襲我們。這口鳥氣如何咽得下去?等把這吃裏扒外的渣滓揪出來後,一定要處以魚鱗之刑!”
阿茨翠德怨氣衝衝地說完後,阿迦述除了垂眉深思,全無其他反應。於是安摩爾說道,“查出內奸確實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刹耶的步步緊逼迫使我們跋山涉水遠渡重洋。不過照理說,在未重創我軍到徹底一蹶不振的處境前,他們應該一直追下去才是。然而最近半年,敵人的攻勢一再收斂,不知是何緣故。”
“這多虧了魁爾斯。”阿茨翠德扭頭看向昔日的部下,“否則損失還會繼續擴大。”
“我隻是做了分內之事。”新任的王之眼謹慎地回答,“隻可惜七個月前在伊比利亞半島的戰鬥,若能第一時間預見到,族人就能免遭一次橫禍了。”魁爾斯慚愧地低下頭,“我要是做不到更眼明心細,該如何輔佐王呢?”
“你的眼睛還處在適應期,”阿茨翠德說道,“以前梵克手術後花了整整兩年,才學會如何屏蔽多餘的信息,提高偵測的效率,並與我們分享他窺見的情報。你能做到目前這地步已經很不錯了。”逝去的名字讓阿茨翠德心生怒氣,“啊,梵克……”他悻悻地壓低嗓音,吼了一聲,“詛咒、詛咒那個天殺的男人!”
阿爾斐傑洛在千餘名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注視之下,挑釁般地殺死了梵克。此事雖已過去三年,可依然傷得阿茨翠德很痛。不過,要追究起這股屈辱的感覺,恐怕不隻局限於此刻捶胸頓足的三位將軍。受刺激最深的當屬對梵克保護不周、致使他慘死在自己麵前的阿迦述。許多個輾轉不眠的夜裏,阿迦述都會因想起那一幕而痛心疾首。梵克支離破碎的軀體,對比阿爾斐傑洛洋洋得意的笑容,這樣的畫麵一遍又一遍地閃回在他的腦海裏,難以忘懷。
“王,您有像當年識破‘斑’的偽裝者那樣,覺察到我軍有什麽雷壓異常者嗎?”恭敬地麵對著安靜寡言的阿迦述王,安摩爾敦促道。
阿迦述皺眉思索,不作回答。他的緘默代表了答案是否定,安摩爾便不再追問。
沉默的王在五秒鍾後說話了。“緝查內奸這事有待商榷。今日召你們前來,是想談談別的。”
眾人麵露訝色,等他繼續,但是他忽然止住了話聲,又一次沉默了。在疑惑不已的湖藍、紫黑、淺綠和炭灰的視線裏,阿迦述赤著腳移到窗邊,看著外麵。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將他拉長的影子拖曳在石地上。他佇立沉思,心事繁重,過分嚴峻的側麵凸顯出雕刻般的輪廓,深藍色的眼眸望著浪花朵朵的大海、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彼岸。沒人知道在他平靜的側臉下,究竟隱藏著怎樣凶猛激烈的思緒。
“定居部落建成的那天,蘇丹曾派人過來視察,讓我統計並上報最終定居的人數。”阿迦述回憶著,“他的探子們總是裝作和顏悅色的客人不定期地拜訪,三歲稚童都知曉他的意圖。但這些我並不在意,我心中牽掛的另有他事。”緩緩道來的聲音低沉無比,如屋外喘息呻|吟的風,“就是從那天開始,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我都會默數一遍住在這兒的族人有多少,每次都希望數字能漲一個,再漲一個。昨天我又數了數,還是608人,與當時的數據完全一致。”將話音停頓於此,阿迦述掃視著他的部下,“你們跟了我那麽些年,可曾還記得最初掉進時空裂隙、被拋棄在這顆星球時,我手握多少兵馬?”
安摩爾、阿茨翠德和魁爾斯都有所顧慮,不敢隨意回答。歐蕾絲塔看看左右,輕聲嘀咕了一句,“一萬二?”
“對!”這聲認同和“啪啪啪”的拍手聲一同響起。“歐蕾絲塔,你記性不錯!”阿迦述轉向她,洪亮地稱讚道,嗓音一反之前的低沉和沙啞。“一萬二。是的,是這個數字。”他有些自言自語,“滯留在母星的族人不算,這還不是我最鼎盛時期的兵力。”不明意義的苦笑浮上了阿迦述此刻略顯激奮的臉,他的聲音消沉下來,愈顯低落頹廢,“然而……”
將軍中間有人跨前一步。似乎洞察到阿迦述王不穩的情緒和接下來的話題導向,安摩爾有些不安地凝視著他。
“將原本雄厚的兵力揮霍到608,”阿迦述大喝一聲,張開的雙臂伸向虛空,好似在責問蒼天。“一個人究竟得有多昏聵無能,才會將基業敗落至此啊!”
“請您千萬不要總攬責任。天災不可抗拒,何況還有人禍。這一切都是因為刹耶他——”
從沒有人在這雙欠缺感情的葡萄石色的眼睛裏,看到如此濃墨重彩的驚訝。安摩爾懇切的話語,後半段還卡在喉嚨裏,就聽見撲通一聲,他的王居然——下跪了?
完全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不僅安摩爾怔住,其餘三人也都呆怔在那。“王!”他們齊聲驚呼。
雙膝下跪的阿迦述,白袍沾滿了汙濁的灰塵。從不曾屈服於敵人的王者,高傲的頭顱低垂著。一頭青絲順著臉頰兩側如瀑布般傾蓋下來,垂落於撐在地上的雙臂,將臉龐深掩在濃重的陰影裏。無人得見阿迦述此時的神情。能看到的,隻是跪地謝罪的阿迦述堅決地揚起一隻手,阻止他們的叫聲。
“在重大的決策上接連犯錯,使無數將士為此折命,連累了你們跟著我吃苦受罪,身為領袖的我難辭其咎。”
“王,您先起來說話……”阿茨翠德手足無措地央求道。
“不要那樣叫我。”阿迦述打斷了他,依舊俯身跪在那裏,依然深深地低著頭。埋在陰影之中的臉頰始終麵朝地板,成為光線照不到的死角,“現在的我和你們一樣。不——我誰也不是,我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達斯機械獸人族。”
像阿迦述這樣的男人說出這種話,大概是其他人無論如何也不敢想象的。三將軍和魁爾斯大驚失色,呆呆地愣在原地,一時間竟然完全調動不起語言的功能。
屋外狂風怒吼,又是一陣昏天黑地。飄揚的沙土大部分與石屋的外牆猛烈撞擊,灰飛煙滅,受眷顧的一些得以從窗戶竄入室內一遊,在地麵留下它們曾經存在過的印跡。
這一刻,在阿茨翠德等人的心裏,恐怕都盤旋著這樣的想法:王屈膝在地,作為臣下豈可置若罔聞。見阿迦述不肯起身的態度甚堅,眾人便一個個雙膝著地,陪他長跪不起。阿迦述對此卻渾不在意,海藍色眼睛始終看著前傾的身體投在地上的暗影。
“從流落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秒起,我從來都沒有停止思考我族的未來。”阿迦述空茫的聲音穿透隆隆的風聲,直抵他人的心靈,“每一次的決策都是從我族的長遠利益出發,冷靜而透徹地分析局勢,權衡利弊,下決定時絕不夾帶私情。”不知誰影響誰更多一些,人的悲鳴混合著風的哭號,使雙方都更顯蒼涼和淒楚。“在將自我冰封進入漫長的休眠期以前,前後約有四千名族人因無法適應這顆陌生的星球,成為被環境淘汰的犧牲品。數百萬年後,完成進化的我們破冰而出,渡海北上,飛越過一塊炎熱、荒蕪的大陸,最終在東哥特王國東部建立起第一個根據地。”阿迦述以傷感的口吻回顧著種族變遷的辛酸史。“628年初夏的某日,龍族的大軍突然出現在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空,來勢凶猛,直逼我的領地,‘滅龍之戰’的序曲由此拉開。盡管我以舉國之力抗擊敵人的一千頭龍,但我還是小看了龍族的驍勇。近兩千名同胞與我們訣別,血灑地中海。這一仗引起了其他王的警覺。龍族的殺伐之心日盛一日,已經危及到了所有流落到此世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存亡。刹耶雖然為人陰險狡詐,心狠手辣,但我卻不能否認他巧舌如簧,頗具謀略。在刹耶的裏外周旋下,諸王同氣連枝,促成了反抗卡塔特的大聯盟。704年的第二次‘滅龍之戰’,整整十日的鏖戰,我族取得輝煌的戰績,重創了不可一世的龍族,當年之仇算是報了。可是我永遠不會忘記,打著結盟旗號的刹耶暗地裏施展的那些伎倆。”
“我等也絕不會忘記。”雙膝觸地、陪王一起跪著的安摩爾,抵著膝蓋的兩手握成了拳。
阿迦述仿若根本沒聽見他的話,自管自地說下去,“刹耶恩威並施——不,應該說是威逼利誘地慫恿我和庫拉蒂德的軍隊打頭陣,自己的部隊則躲在後方,用盡各種手段降低他的兵力損失。那次戰役後統計的死亡數目,我軍竟高達三千,在諸王中間名列第一。從那時起,我就看穿了刹耶不僅要消滅龍族,更是妄圖兼並其餘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勢力、一家獨大繼而統治世界的野心。事實上,他的本質我又怎會不知道?成天把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整體利益掛在嘴邊,實則笑裏藏刀,心口不一!”積灰的地麵出現了幾條清晰的粗短直線。阿迦述收攏扣在地上的十指,捏了一把沙塵握於掌心。微沉的目光,始終注視著自己的手。細細的沙子裏,隱隱可見血跡。地麵亦有淡淡的血痕。“可是憑心而論,當時便脫離諸王聯盟,獨力與龍族抗衡無疑是不明智的愚行。我隻能繼續在刹耶虛偽的笑臉下忍氣吞聲。848年的第三次‘滅龍之戰’,諸王最後的合作,我族最後的輝煌時光。勝利來得太過輕巧,險些就能查獲龍族的老巢。此後再未見過這樣的壯盛陣容。戰爭結束後,我毫不猶豫地脫離了刹耶創建的同盟,發誓再也不做他的附庸受他擺布。從此之後我與刹耶交惡,走向決裂。刹耶以我毀約為由,借機攻打我們,但是在庫拉蒂德的調解下,他也隻好暫斂鋒芒。正逢卡塔特日漸式微,諸王的紛爭尚未浮出水麵,算是度過了一段難得安生的歲月。”
同盟解除後,達斯機械獸人族之間便是一盤散沙,不成氣候。阿迦述和刹耶更是矛盾激化,同族操戈的慘劇屢見不鮮。三次“滅龍之戰”鋪墊的優勢,頃刻間化為虛有。雖有庫拉蒂德在中間調停,然而敵我間此消彼長的實力對比,依然在緩慢地發生變動。垂死掙紮的卡塔特龍族,在達斯機械獸人族忙著內鬥的一個多世紀時間裏,一麵堅持不懈地抗爭敵人,一麵潛心研究扭轉乾坤的人龍共生計劃,終於,栽培出了一群被稱作龍術士的征戰機器,從根本上顛覆了整個局麵。
撒落掌心的塵埃,阿迦述的眸子盯著地麵。“然而和平的日子注定不會長久,不甘寂寞的龍族又開始蠢蠢欲動,幾十年間,斷斷續續地派出小股部隊與我軍作戰。甚至包括後來,以肖恩為首的龍術士卓然問世、帶動著整個卡塔特死灰複燃的時候,每次受盡磨難的都是我的族人。我一直在想,為什麽龍族的爪牙眼裏隻有我們?為什麽刹耶總能免遭不幸?他們看不見他嗎?我有反複琢磨過這個問題。”右手抬起,阿迦述用覆滿灰塵的拳捶打著胸口,一遍遍、一陣陣地敲。咚,咚,咚,聲若雷震。“是刹耶,當然是他!隻會是他,在背地裏搗鬼!刹耶忌恨我,恨我到不惜將我方的行蹤出賣給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死敵!”
拳頭撞擊胸膛的節奏逐漸輕緩下來,咚咚聲慢慢消退。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才讓阿茨翠德聽到了一陣不尋常的聲音。在越發微弱的敲擊聲中間,穿插了時斷時續的、好似女童發出的幼細的嗚咽。跪伏在地的五人裏,已有人低聲抽泣起來。歐蕾絲塔兩眼通紅,一吸一頓地抽噎著鼻子,哭得梨花帶雨。抬起的手顫抖著抹過哭紅的眼角,淚水卻止也止不住地流淌得更多,哭到最後竟是涕泗橫流。
憐惜地朝伏麵悲泣的女將軍滿臉的淚痕看去一眼,阿茨翠德忍不住唉聲歎息,“拋磚引玉。這手段刹耶那個狗賊可是屢試不爽啊!”他的表情又憎又憤,語氣卻充滿了無奈,“老實說,有時候我會不自覺地產生一個很可笑的念頭……要是我們也嚐試著去學習刹耶的某些做法,或許今天就不至於落到這般田地了吧。”
征集因常年的戰爭而變得身體虛弱、或者天生就體質羸弱多病、再或者年齡大到已不適合戰鬥的族人,讓他們暴露在龍族密探的視線裏,以此吸引卡塔特的注意。等龍族的統治者派人追捕時,這些棄子一般的老弱病殘便會將討伐者帶往阿迦述統治的地盤。因年老體弱而無力戰鬥、被他們的王拋出去充當誘餌的族人,被授予了“綠色禱告者”的榮譽稱號,寓指在交|配的過程中順從地讓母螳螂吞食掉自己的公螳螂,為了後代的繁衍而無私奉獻的精神。派出“綠色禱告者”幹擾龍族的視線,誘騙敵人死咬著阿迦述的勢力不放,多年來成效頗佳。刹耶成功地以拋磚引玉的計策,借龍族之手削弱了他的對手,一點一點地蠶食阿迦述的兵馬。
阿茨翠德透露著悲憤的自嘲式話語,阿迦述依舊聽而不聞。歐蕾絲塔越發令人心疼的哽咽啜泣,他也全然不顧。好像俯首跪在身邊的部下們的心情、舉止,甚至自我的存在,都已被他置之度外。他的思緒跳躍得太快,不知不覺間掉入了又一個不堪回首的噩夢。
“909年的隆冬,羅騰堡,四王會晤……一場由刹耶編織的迷夢。我是由衷地希望諸王能夠擯棄前嫌,重組聯軍,團結一心地為我族在這顆星球的將來奮戰。哈,那個野心勃勃的刹耶,那個不擇手段排除異己的刹耶……我竟然真的信了他的鬼話,跌落到那不切實際的迷夢中,沒能識破他的詭計!”
“刹耶注定會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唇線微微一緊,安摩爾低聲道,帶著些發狠意味的語調隱隱抖出一陣顫音。
對於部將的斷言,阿迦述依舊不予理睬。“其實,我又有什麽資格評判刹耶呢?”稍稍抬起的目光恍惚無神地望著虛空,輕揚的語調裏透露出強烈的自我嘲諷。“能和刹耶那樣的家夥狼狽為伍的我,也絕非善類啊……”
下跪的將軍們和“王之眼”愣在一邊,不知該怎麽回答。
“過去的我曾與刹耶親密無間,誌同道合。”阿迦述嗬嗬笑了起來,來藉以減緩內心的羞愧。“我們結伴屠戮一整個村落,拿死屍的頭骨當酒杯;我們肢解人類,分享到嘴的肉,吃完後再把四分五裂的屍骨拚合起來;我們在丈夫的麵前吸幹妻子的血,再將他們剁碎了一起吃……太多太多的荒唐事。我也是反思了許多許多年,才逐漸有了今日的覺悟。經過無數輾轉的黑夜、幡然悔悟的我,曾經和刹耶同等邪惡。”
“我們亦是滿身罪孽,不可饒恕。”阿茨翠德以慚愧的口吻說,晦澀的表情露出了一陣微小的懺悔。
匍跪在地的阿迦述的頭再次低下了,“我彷徨迷茫了好長的時間,一直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才能振興我族。卡塔特的討伐者緊緊追著我。我累了。‘禁食人令’,包括後來的‘食人食令’,都是萬般無奈之下誕生的舉措。過去的強盛已不可複製,諸王共進退的盛況已不會重來。是時候該醒醒了。我想要休戰,可是卡塔特卻不給我痛改前非的機會。庫拉蒂德再也幫不到我,濟伽又指望不上……我必須同時對抗卡塔特和刹耶。一萬二,六百,昔日追隨我的部將們,二十個裏麵隻活下來一個。結盟,背盟。合作,單幹。每一次的決定都不摻雜任何私情,每一次做出的抉擇都是為種族的未來考慮。我發誓這是真的。然而現實……卻一直在扇我這個自詡為族群造福的變革者的耳光,扇得好響亮,好痛!”語調稍高地怒吼道,阿迦述震耳發聵的嘶喊在客廳裏回蕩,“為什麽,現在……為什麽會落到這等地步?告訴我,我究竟哪裏做錯了?!”
“您的心血絕不會白白耗費。”安摩爾回答。
“為什麽不會?”阿迦述語氣尖銳地反問,“你們還是把我看作王,認為我生來就該高高在上,永遠正確?”他的口吻漸漸消沉,“對外,我不夠強硬,缺乏應變;對內,我又過分鐵腕,疑神疑鬼。事實勝於雄辯。我不是一個合格的首領。”
阿迦述話音落下後,談話陷入了空白期的室內霎時鴉雀無聲,唯有歐蕾絲塔仍然持續著的哭泣聲,始終回旋在充滿哀傷的空氣裏。
眾人低頭沉思,不再回答。他們知道,王要的不是回答。此時,再花俏的語言都將失去效力,能平複情緒的隻有時間。
阿迦述和刹耶,“被流放者”的兩位王。論勢力,曾經的阿迦述能與刹耶分庭抗禮。論兵力,全盛期的阿迦述亦是絕不落後於刹耶。論實力,誰也不比誰遜色一分。論抱負,兩個人都誌存高遠,胸懷天下,所見略同。庫拉蒂德雖也是一方霸主,但是不喜爭鬥的她向來沒有爭雄的野心。刹耶始終跟她保持著鬆散的關係,平時互不相犯,戰時結成盟友。阿迦述的誌向,刹耶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正說明二人是同類。太過相似的人往往容易互相吸引,更容易相互厭惡。對於阿迦述,刹耶一方麵是不遺餘力地拉攏示好,另一方麵又是竭盡所能地處處打壓,手段高明巧妙又刁鑽難測。經過持久而複雜的紛爭,雙方的實力差翻天覆地地扭轉著。現如今的阿迦述,再也無法與刹耶相匹敵。
“還記得嗎,我怎樣對待你們的同伴。”阿迦述死氣沉沉的臉龐,短促地閃過一絲迷人但脆弱的笑容。“我真的好後悔啊……”他續道,“為了那份虛幻的、不足為慮的懷疑,自斷臂膀,放任卡塔特的鷹犬殺死了迭讓。”痛苦和懊悔扭曲了他棱線分明的臉。“我坐在寶座上,看著他們在驚密之扉交戰,看著那個男人的機械龍一口把他吞下。”聲音再也不複往日的沉靜和穩重,被深切的悲慟暈染著,“得知迭讓的死訊,刹耶那邊該有多高興啊!”額頭貼合地麵,阿迦述的雙肩輕微發顫,喉頭裏發出了古怪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阿茨翠德、安摩爾、歐蕾絲塔和魁爾斯才意識到他哭了。“我最倔強,最牢靠,最不羈,最果敢,最愚鈍的部下……”
無可遏製的淚水一下子湧出眼眶,盡管阿迦述強忍著不發出聲音,卻依然清晰可聞地傳到了周圍人的耳裏,這種因強忍失敗而抽搐的細微哽咽聲,進一步加深了他的悲傷。在眾人眼裏,那個從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的王者,就這麽一發不可收拾地失聲慟哭起來。
一陣強烈的悸動劃過三人胸口。終於,阿茨翠德、安摩爾和魁爾斯再也支持不住地,在阿迦述這番聲淚俱下的追悔之言過後,泫然而泣。
他們徹底理解了眼前雙膝跪在地上、向著他們賠罪認錯的男人此刻走投無路的心情。如今的阿迦述十分脆弱,完全超出他們的想象。卡塔特的首席當眾奪走梵克的性命時,他默默容忍。在羅騰堡被刹耶的將軍們狠狠嘲笑時,他極力克製。之後被刹耶軍的十幾次遊動戰術騷擾得不得安寧時,他亦是隱忍不發。即使被逼到無路可退的境地,也能一以貫之地保持著理智和冷靜的王,本以為他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影響,即使忠心耿耿的愛將死去,他都不會感到痛苦。正因為他是肩負著族人所有希望的王,所以他必須變得異常堅韌、堅忍,隨時隨地以冷酷無情的形象示眾。也正因為他身處高位,所思所想高於旁人,他最親近的部下才會因誤解了他的為人而覺得他冷酷無情。被拋棄到異鄉的痛苦,被迫與同族自相殘殺的痛苦,被龍族欺騙的痛苦,被追殺得亡命天涯的痛苦,數百萬年以來,心底積壓的情感在一瞬間爆發。如果不是今天的請罪,或許安摩爾、阿茨翠德、歐蕾絲塔和魁爾斯根本不會有接觸到阿迦述真實一麵的契機。這一刻淚流滿麵的阿迦述,才是真正的他,有血有肉的他,也是他們首度認識的他。
王與臣下潸然落淚,縱聲大哭,彼此都是最脆弱、最無助的一麵。他們痛哭流涕、渾身顫栗的模樣與作戰時鐵血勇敢的形象相差甚遠,讓人根本想不到,這群哭得好似受傷無助的孩童般的“人類”,是一群曾犯下過滔天重罪的食人鬼。
因過度悲痛而放縱的哭聲,從層層回蕩到慢慢平靜,不知過了多久。先擦幹眼淚的是安摩爾,再來是阿茨翠德,魁爾斯。最早哭出來的歐蕾絲塔最後一個收拾起哭腔,又長又翹的睫毛始終懸掛著淚珠。他們的心中痛苦萬分,看著他們那悲傷的、可憐的王,看著他為前途慘淡命運未卜的族群憂心不已,為所有的失誤和過錯內疚不已、不斷地譴責自己,看著他飽受煎熬,卻是愛莫能助。
但是啊……您不知道我們有多麽愛慕您嗎?難道您不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們依然會對您信賴有加、誓死相隨嗎?我們為您而活著,我親愛的王——您知道嗎?沒有什麽能磨滅掉我們追隨您的決心。哪怕與敵人拚到最後一兵一卒,哪怕殘酷的命運終將把我們吞噬,我們的追隨亦無怨無悔。
如果說作為臣下的四人有什麽力所能及的事情的話,那就是默默地守著哭泣的王,讓他可以得到短暫的宣泄,祈禱這微薄的宣泄能盡量治愈他心靈上的痛楚。在他們的王重新振作前,靜靜地等待著。
再堅強的人,也會有累得想要屈服的時候,再堅強的王,也需要一個能排解感情的突破口。
而悲痛到幾近失聲的哭泣,在驀然站起來的同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歐蕾絲塔。”
沉穩地念出女將軍名字的男人,瞬間恢複冷靜的語氣讓其他人一度有些不適應。阿迦述王的白袍,一半不染纖塵,一半黏滿沙土。他遙望窗外的臉頰亦是半明半暗。冷峻的麵容少了些憂鬱,添了幾分嚴肅,將自己重新籠罩在“王”的麵具裏。淚水曾經縱橫過的痕跡,在那張臉上一點也看不見。
部下們也跟著站起來。在他們的眼前再次浮現出了身為王的阿迦述充滿威嚴的麵容。歐蕾絲塔不作聲響地頷首低眉,靜候他的吩咐。
“有一項任務,在我看來你是執行者的不二人選。”以略帶試探的眼神,王看著疑惑的黑發少女,“我記得你和哈拉古夏是竹馬之交?”
聽了這話,安摩爾和阿茨翠德都是微微發驚,極快地對視了一眼。
歐蕾絲塔也有些驚訝。“是的,”她連忙回複,“哈拉古夏與我自幼相識,在各奔前程以前,一直都是很要好的朋友。”
哈拉古夏,前後侍奉過庫拉蒂德王和濟伽王的一員猛將,和歐蕾絲塔在幼年就是閨中密友。
不禁笑了起來,秀美的臉畔因懷念而浮起了一絲鮮有的柔情。歐蕾絲塔猶記得她們含淚揮別的那天、抱在一起痛哭的情景。她和哈拉古夏雖是無話不談的密友,思想理念卻是大不相同。二人年紀很小時就表現出超乎常人的戰鬥天賦,擁有卓越的雷壓儲備,立誌要當上將軍。適逢整個達斯機械獸人族群雄並起,十三位王都在招兵納將,意欲爭奪天下,開創威震四海的霸業。歐蕾絲塔欣賞勤於開疆擴土的雄主。她同時在阿迦述和刹耶的身上,看到了她所渴望的勢不可擋的銳氣以及開拓進取的雄心,但是後者的身上多出來的一分桀驁之氣,讓她望而卻步。與歐蕾絲塔相反,哈拉古夏不喜殺戮及血腥,向往平靜和安寧。尋得一位能讓族人過上安居樂業生活的賢主,便是她此生最大的心願。最終,青梅竹馬的二人作出了完全不同的決定。歐蕾絲塔決意投靠到雄心萬丈的阿迦述王麾下,哈拉古夏選擇了睿智賢明的庫拉蒂德王。共爭天下的十三位王為了奪得至高王的頭冠,展開了激烈的較量。直到那日,災難降臨。歐蕾絲塔也好,哈拉古夏也罷,都未能實現輔佐各自的王成就王業的理想,而是陰差陽錯地落到了地球。
“這些年還有來往嗎?”阿迦述適時地將歐蕾絲塔沉浸於回憶的思緒喚回來。
“差不多三百年沒見過麵了吧。自從四王會晤結束後,就沒再……”邊眨眼睛邊想,歐蕾絲塔無不惋惜地說道,而後,表情流露出一絲憧憬,“不過哈拉古夏最大的優點便是極重情義,一定很樂意跟老朋友重聚。對此,我也同樣期待著。”
即使諸王同盟破裂了以後,阿迦述和庫拉蒂德也沒有幹預這兩名感情甚好的女將軍的私下交往。庫拉蒂德一直都是平衡阿迦述與刹耶的第三股力量,在兩者間更偏向於阿迦述。刹耶好幾次打擊阿迦述而不得手的一個重要因素,便在於庫拉蒂德是站在阿迦述背後的有力支持者。盡管彼此盡忠的王素來友好相處關係融洽,但畢竟屬於兩個不同的集團,立場不可能永遠保持一致。歐蕾絲塔和哈拉古夏明白避嫌的重要性。為了不落人話柄,因而斬斷私情,從此要想碰麵便隻有在軍事外交等重要場合。哈拉古夏成了濟伽王的將軍後,她們更是再未見過一次。而今,阿迦述突然問及二人的交情……
“又要向濟伽求援嗎?”
“讓歐蕾絲塔隻身一人去是不是太冒險了?”
安摩爾和阿茨翠德一前一後發問。
歐蕾絲塔的眼神落在後者臉上。“阿茨翠德,你是不相信我的實力嗎?”她皺眉嘟嘴道,“我好歹也是一名將軍,還和哈拉古夏是舊交,所以王指派我去是再合適不過的。”
“這我知道。我並不是在質疑你。問題在於……”安撫完歐蕾絲塔,阿茨翠德有些不太滿意地撇撇嘴,“我們討論的可是那個濟伽啊!”
這位灰黑色頭發的將軍猛地搖搖頭,帶著渴求認同的眼神環顧同伴。與提到刹耶時情不自禁流露的憤恨之情不同,阿茨翠德在談及同為王的濟伽時,語氣和神態竟有些瞧不起。
“成天封閉在狹小的領地裏,切斷和外界的聯係。那個一味抱殘守缺的家夥啊,我都懷疑他快成野人了。”阿茨翠德環視他的同伴們,又看看王,“他會幫我們?我可不這麽看。即便有歐蕾絲塔和哈拉古夏的這層關係。他若肯施以援手,恐怕母豬都得去學爬樹。您曾兩度遣使,苦口婆心地勸說他,給他講解利害關係,剖析形勢,他可有接受過哪怕一次嗎?不是籍口推托,就是直接拒絕。到頭來還不都是一場空,隻能靠我們自個兒對抗刹耶!”積蓄了多年的不滿,如今一股腦地發泄了出來,阿茨翠德絲毫不掩飾他對濟伽的蔑視,“有一個共同的死敵擺在眼前,我很驚訝他竟完全不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難道等我們滅亡後,刹耶還會因他的袖手旁觀而饒過他的賤命?”
阿茨翠德會如此憤怒,也是事出有因。阿迦述在兩年前最走投無路的時候,曾經派使者去見濟伽,尋求他的庇護,讓他們能夠暫寄籬下,度過危難期,然而濟伽的態度卻依然如往常那般,對阿迦述的求助置之不理。阿迦述的使者甚至連他的麵都沒見著,就被攆走了。
雖然阿茨翠德的話峰極端粗魯,一點也不留情麵,安摩爾還是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確實如此。”他稍微停一會兒,“濟伽這人,太頑固不化了。”
“我看是孬種才對!”阿茨翠德尖刻地說道,“他自立為王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他根本不配。”
“可那是經得庫拉蒂德同意的呀。”歐蕾絲塔試著打圓場。
“庫拉蒂德,”阿茨翠德笑得好諷刺,“濟伽對得起她?”
“說到底,我族最大的隱患還是心不夠齊。”魁爾斯開口道,“我想濟伽算是一個代表人物吧……”他沒能再說下去。
阿迦述王右手微抬,周圍瞬間安靜了。“你們的想法我都已知曉。但是這裏無人能替濟伽作答。”
“王,您決定了嗎?”安摩爾把身體探向前。
回應銀發將軍的,是阿迦述堅定不移的眼神。他將雙手背在身後,一手緊扣另一手的手腕,如永垂不朽的雕像般昂然站立著。盡管這樣的阿迦述看起來異常剛強,但是求助於固步自封的濟伽,證明他其實已經無計可施。
他沒有回答安摩爾,轉頭看向歐蕾絲塔,“有多少成功的把握?通過哈拉古夏說服濟伽,助我們一臂之力?”
“憑我跟她的交情,傳話不成問題。再者,哈拉古夏也是濟伽的老部下了。我不信他不念舊情。”不經大腦思考,歐蕾絲塔立即回答道。其實歐蕾絲塔自己都覺得這番話並不可信。隻不過是為了堅定心中的那個虛無縹緲的希望,才會脫口而出。
懷著同樣的心理,阿迦述與她四目相交,眼帶憂慮,卻是極重地點了點頭。好像用力重些,就能擴大希望似的。將族群的命運壓在歐蕾絲塔與對方陣營的一名將軍的私交上,以此爭取盟友的做法,就好像一個傾家蕩產的賭徒,在輸光最後一枚錢幣前的最後一次下注。阿迦述已經別無選擇。上天僅留給他的這絲渺茫的希望,無論如何也要抓住。
纖瘦的肩膀擔負著全族複興的重量,歐蕾絲塔感受著這股重量,終於體會到了阿迦述王平時的心境。她堅強地挺起胸脯,臉上閃過一抹明媚又脆弱的笑容,好似屋外逐漸沉落的太陽。
王和臣子們整個下午都在共商大計。等散會時,太陽已經西下了。歐蕾絲塔和阿茨翠德相約而去,魁爾斯也在王的示意下離開。安摩爾最後一個走,走到門口又止住腳步。窗外的夕陽鮮紅如火,仿佛一團燃燒的龍焰,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沉入地平線。橘紅的暝色染遍雲霞,天空迅速地暗下來。阿迦述點了根蠟燭,給昏暗的室內增添一絲亮度。跳動的燭光閃耀在他略帶著倦意的臉畔。視線微沉的海藍色眸子眼角的餘光裏,可見安摩爾正向他靠過來。
說話前,安摩爾先吸了一口氣。“自斷臂膀確實會痛,但若是中毒腐爛的臂膀,該斷還是得斷。”他看見阿迦述朝他露出說下去的表情,便繼續道,“迭讓的死或許是有冤屈,但我依然認為他死不足惜。領袖的尊嚴必須高於一切。迭讓多次忤逆您,絕不能容忍。”
阿迦述麵頰微斂,看著燭芯上努力燃燒的那簇火,“但如果領袖的決策有誤呢?現實不就印證了這點?”
“我不認為您哪裏錯了。”安摩爾馬上說道,語氣不容辯駁,“戰爭絕非長久之計。您的決策很英明,是敵人不識時務。經年累月的戰鬥隻會將我們和敵人一同拖入深淵。龍族內部虛虧已久,卻依然堅持對外不停地用兵,無疑是在加速自己的滅亡。現在隻不過時機未到罷了。”
“他們有龍術士這群利器。”王說。
“刹耶有近萬的虎狼之師。”將軍答道,“原本隻消一句應答,就能取得我方的支持。如今卻是前路漫漫。攜手消滅刹耶的機會是他們親手斷送的。等卡塔特度過無盡的悔恨先於我們滅亡的那一日,我也許會跳支舞罷。”
阿迦述王沉默了一會兒,想笑,卻又笑不出來,便輕拍了一下安摩爾的肩。“現在,我隻求能保全這最後的608人。”滿懷憂戚的視線對著窗外的殘陽,“其餘的……都不重要。”
“那麽,內奸的事……?”安摩爾湊近他耳根。
“我實在沒有頭緒,隻能嚴防細查。你給我多留意著。但記住,這次不能再錯殺無辜。”阿迦述的眼神陡然一冷,“使我軍蒙受劫難的元凶,一經抓獲,我斷不會輕饒。”
“是。”安摩爾躬身退下了。
出了門,歐蕾絲塔又將頭巾戴上。阿茨翠德笑著看她把臉蒙得嚴嚴實實,仿佛風沙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敵人。
不斷湧動著的旋風,仿佛風神伸出的一隻無形的巨手,掀起一重又一重的沙浪,將沙漠的外衣層層揭去。一盤渾圓的紅日緊貼遙遠的沙丘棱線,襯得明亮的黃沙暗沉沉的。落日的餘暉給大地塗上了一片沉重的深紅,給動蕩的沙浪平添了幾分詭異之色。徐徐拉開的暗紫色天幕隨即取代碧藍的晴空,籠罩了整塊大漠。灼人的熱氣一點點消散,唯有風還在不停不停地刮。
“什麽時候出發?”寬大的長袍衣角被吹得翻飛了起來,阿茨翠德側頭問身邊的少女。
“越快越好。”歐蕾絲塔想了想,“明早就動身。”
“不要踏入刹耶的地盤。”低頭凝視著她的側顏,阿茨翠德柔聲叮囑道。
“真是多餘的擔憂啊。”她回頭看著他,稍稍把遮住口鼻的頭巾往下拉一點,麵帶笑意的臉龐被打上了一層血紅的暗光,“濟伽的部隊都集中在‘緩衝地帶’,離匈牙利可是十萬八千裏遠。除非我把方向完全弄反,才會拐到刹耶那邊去。”
“你好像一點也不擔心任務會失敗。”
“哈拉古夏會替我在濟伽麵前美言,這毋庸置疑。”
她的語氣裏含著些許激動,無疑是在盼望著與久別的密友重逢。阿茨翠德不想破壞她的心情,目光越過她的臉龐,看向了那輪掙紮在沙漠盡頭的遲暮落日。
“見到濟伽,替我罵他兩句。”他唇角一歪,咧著嘴說道。
“可以噢。”她笑得好像一個調皮貪玩的孩子,“不過得等他答應聯手,再不反悔了以後。”
沙漠廣闊得好似永遠也走不出去。留在茫茫沙海中的兩排清晰的腳印,在一陣橫掃四方的強風肆虐過後,立即被抹得幹幹淨淨。附近連一棵樹也沒有,一座座低矮的石屋佇立著。那飽受風沙摧殘的石牆充滿了古樸的氣息,在夕陽的暈染下泛著深紅的暉光。成片成片的黃沙在風的吹打下滿地翻滾,激湧起猶如浪濤的皺褶,呈現出一派暗色調的金紅。狂放不羈的風自由自在地起舞,唱著孤獨寂寥的歌,回旋在他和她的耳畔。
“歐蕾絲塔。”半晌之後,他叫著她的名字。過於輕柔的嗓音幾乎要被呼嘯的風沙聲蓋過去。
得到她疑惑的回眸,阿茨翠德移開眺望天邊的視線,把頭側回來,重新凝視著歐蕾絲塔的臉。
“明天我送你。”
“最好不要。”歐蕾絲塔把頭巾拉至下巴。“天不亮我就會走,而且是不露聲息地悄悄溜走。這樣等內奸發覺我不在了,還來不及跟主子通報時,我就帶著佳音往回趕了呢。”
“啊,說得我竟無法反駁,還真叫人火大。”他將她送到石屋門口。“不管怎樣,記得要盡快回來啊。”
二人停下腳步,互相陪對方站一會兒。“雖然很想回答你‘不說服濟伽我就賴在那兒不走了’,不過,”殘陽的最後一小段圓弧徹底沒入了地平線以下。傍晚的沙漠有一種蒼涼悲壯之感。歐蕾絲塔臉上的暗光也從妖冶的血紅變幻成陰冷的普藍色,“我答應你,一定會盡快回來。”
阿茨翠德伸手替她拂去卡在頭發絲裏的沙粒,紫黑色的眸子深處閃爍的光芒出奇溫柔,一如他手頭的動作。他本想抱一下歐蕾絲塔,又覺得這麽做有些好笑,畢竟以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腳程,往返“緩衝地帶”隻不過幾天功夫。於是就改成幫她整理頭發了。但其實有的時候,離別和距離的遠近無關。
“保重。”對著她露出淺笑的美麗臉蛋,他提前說出這句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