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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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膀大腰粗、體壯如牛的男人從陽光未照射到的陰暗處衝出來,手裏握著的木製長劍帶著凶猛的氣勢送上前。
他的劍被另一把與之相同的木劍準確地架在半空。鬥氣卷起的風吹散了一頭格外耀眼的紅金色直發。
寬闊的訓練場中央聳立著當年奧諾馬伊斯馴服龍術士賈修的參天石柱。有兩個人圍繞著柱子進行比武,劍與劍互擊的聲響不絕於耳。攻守位置的互換,使陽光投在各自臉上的光影也在隨時改變。迪特裏希褪下了守護者的銀鎧,和阿爾斐傑洛一樣穿著羊毛外衣,手持練習用的木劍。有劍柄,護手,和裝飾劍柄的圓球。除材質外,與守護者常常佩戴在身上的光劍沒有大區別。
兩人過招,時而分開,時而糾纏。兩把長劍互相纏繞,都在尋找攻破對手的機會。迪特裏希力大如牛,阿爾斐傑洛身輕如鷂,他們對戰多次,對方的套路,彼此都很熟悉。在眾多被阿爾斐傑洛軟硬兼施地要求對練的守護者中間,迪特裏希算是奉陪次數較多的。別看他個子大,步法倒挺靈活,出手迅如閃電,力量十足,不是好對付的家夥。他們至此已對戰了四小時有餘,打打停停,勝負在四六開,阿爾斐傑洛勝得較多。在沒用上強化魔法或幻影瞬移的情況下,每次阿爾斐傑洛都是以技巧取勝。
掌心越來越多的汗使劍柄的觸感變得滑膩,但是絲毫沒有影響到阿爾斐傑洛的發揮。他甚至能在揮劍的同時輕鬆地說話。“你到底是什麽來路,迪特裏希?又擅於唱歌,又精通劍法。”
“我會唱歌是因為我天生有一副好喉嚨。”迪特裏希一麵繼續著張弛有度的攻防一麵開口,看起來也是毫不費力,“會使劍是因為我是個守護者。”
陽光反射在木劍上,阿爾斐傑洛看到閃閃發亮的尖頭探了過來。迪特裏希忽而晃到他的右側,目標直指他右手的劍。被阿爾斐傑洛靈巧地閃身避過去後,迪特裏希穩重地後退一步,須臾間便重擺好架勢,再度揮來一劍。
“你上山隻比我早兩年。”保持格擋的動作,阿爾斐傑洛遊刃有餘地說,“你的劍法的確頗受奧諾馬伊斯影響,但你在接受他訓練前就已經獨樹一幟,練就了自己的風格。我看得出來。”
“你的屁話還挺多。”迪特裏希吼了一聲,劍起劍落,“看招!”
“到現在還對我遮遮掩掩嗎?”阿爾斐傑洛用適當的力道架開劈來的劍,淩厲地回擊。
“你真以為我瞧不出來?”迪特裏希毫不費勁地抵住他的攻擊,“你是為了對抗白羅加而在爭取同盟。”
“我喜歡你的直率。”首席笑了。
“我還會讓你喜歡被我砍!”守護者大喊。
阿爾斐傑洛被迪特裏希勢大力沉的攻擊逼得一度處於守勢。他不停晃動腳步,把來劍蕩開,用跑位彌補自身力量遜於對方的弱項。交戰至今,雙方的體能均消耗不少。迪特裏希漸漸有些氣喘不定,每揮出一劍都伴隨著濃重的呼吸。阿爾斐傑洛雖也喘息不斷,表情卻比猙獰的迪特裏希要輕鬆些,看似在體力的保存方麵略勝一籌。迪特裏希如牛蹄般堅實的雙腿往前踏開一大步,從正麵用力劈砍,被阿爾斐傑洛靈敏地低身閃躲過去。比起猛攻個不停的迪特裏希,阿爾斐傑洛更側重於防守,將更多的精力花費在尋找對方的破綻上。
迪特裏希的體力已經被消磨得差不多,阿爾斐傑洛發動進攻,揮劍劈砍對方的左下肢。迪特裏希似乎對此早有準備。但這一劍隻是引誘對手的虛招。成功地將迪特裏希的重心騙得往左下沉了以後,阿爾斐傑洛立刻改變攻擊路線,瞄準迪特裏希伸直的右腿。木劍的尖端傳來命中人體的觸感。因疼痛而弓背的迪特裏希重心已經不穩,卻仍想反擊。阿爾斐傑洛閃身到他背後,反手一揮,劍刃橫著打在了他肌肉厚重的背脊上。這一輪的對決以迪特裏希的落敗告終。
“又他媽輸了!連續三盤!”別扭地把手伸向後背摸著傷處,迪特裏希呲牙咧嘴道,“我說你也太狠了吧。我的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我可以替你消除疼痛,免費的。”阿爾斐傑洛未拿劍的左手伸向他。
“哈,開玩笑。真當我跟個娘們似的弱不禁風?”
他雖然頭暈目眩,卻不願在首席麵前承認。但是嘴上說得再強硬,其實迪特裏希的每寸肌肉都已經因勞累而酸痛不已。於是他將木劍隨手一扔,皺眉咧嘴地背靠柱子坐下來休息。木劍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我當你是個朋友。”阿爾斐傑洛也有些累了。他拾起迪特裏希丟掉的劍,放還到他腿邊,然後倚柱而坐,與他半肘之隔,兩手握著劍柄上的球,垂直的木劍尖端抵著訓練場粗糙的石頭地麵。
清涼的微風吹在身上很是舒爽,但顯然對迪特裏希來說還不夠。他脫掉了上衣,袒露他那身堪比城牆的肌肉。粗厚的手背掠過額頭,麵頰,下巴,抹掉膩人的汗珠,撓著被汗水浸濕的亂發和胡渣。
“我每天不流點汗就會覺得渾身難受,你覺得呢。”阿爾斐傑洛側頭一笑,用手指把衣襟往前拉,撐開一條空隙,讓風有更多的機會直觸肌膚。
“然後花雙倍的時間泡澡?”
“我能怎麽說。就算泡一整天也行啊。”
“別抱怨了。你也該習慣這兒的清閑生活了吧。”
“那你也別抱怨被我拖出來練劍還連輸。”
迪特裏希哈哈大笑,轉動脖子活動筋骨。“下盤和後背被攻擊,說明我的反應跟不上你。”他摸了下胡渣,“你確定剛才沒用魔法作弊?”
“絕對沒有。”首席正直地回答,“我唯一的一次比劍時耍賴,是在四年前的最終試煉險勝老師奧諾馬伊斯。”迪特裏希剛要誇他,卻看見他狡黠一笑,“不過呢,魔力可以自發地為我驅趕疲勞,減緩體能的消耗,這我可阻止不了。”
“哈哈,”抹了抹腋下的汗,迪特裏希粗聲笑道,“要是我沒來卡塔特,我會把你這類家夥看成是賣弄巫術的江湖騙子。”
阿爾斐傑洛不在乎地聳肩笑笑,“那現在呢?”
“你是大家公認的、當之無愧的首席龍術士。”
說這話時,渾身臭汗的守護者特地板起了臉孔。正是他刻意斂容的表情,引起了阿爾斐傑洛的懷疑。
“你也這麽看?”
“要不然呢?”用手搔著肘關節的癢處,再撓撓滿是汗水的亞麻色亂發,迪特裏希明確地指出,“喬貞可沒有‘假期’。”
“但他有顯赫的戰功和無上的榮譽。而我……”阿爾斐傑洛晃著手中木劍,歎道。
“你比他爽多了。不用幹活,酬勞照領。”
“卻被閑置了三年。”阿爾斐傑洛立時說道。
“風平浪靜不是挺好的。”
“那我就實現不了自己的價值了。”
“唔,你還真是一個好戰分子啊。”迪特裏希咕噥著,“不過這麽一說也是。一晃三年過去了啊……你從比薩回來。”
他邊說邊瞥一眼身旁的男子。阿爾斐傑洛俊秀的臉龐像是戴著麵具,冰冷而安靜地望著晴空。蔚藍的天空仿佛被水洗過似的明淨澄澈,就像他平靜得不露出任何情緒的臉龐。
真難想象,阿爾斐傑洛就這麽允許自己過了三年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的生活。
“白羅加那家夥也是三年沒見到了嘞。”
聽到迪特裏希的喃喃,阿爾斐傑洛垂眉沉思。至今仍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白羅加是策劃那次暗殺的主謀。阿爾斐傑洛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認定費裏切的行刺源自白羅加的指使,是他與蘇洛通過動機和受益做出的主觀推斷,也可說是他對白羅加的厭惡生出的產物。但是自從在被催眠的克萊茵口中得到毫無幫助性的、且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後,阿爾斐傑洛的猜想被全麵推翻了。他雖難以釋懷,百思不解,然而那段不愉快的記憶,終究還是隨時間的流逝慢慢淡化了。但是滲入骨髓的那股恨意,卻不會輕易消散。費裏切死不瞑目的麵容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裏,至今依舊清晰。
白羅加在那次事件後不知什麽原因,一連三年沒有再回卡塔特,使得阿爾斐傑洛連調查真相的機會都沒有。不過他的從者倒和他想法相左。菲拉斯約在兩年前返鄉歸來,從此便久居在他位居“龍之血”的領地裏。這位身份尊貴的海龍王幼弟後裔的回歸,並沒有引起其他龍族的關注,相反,菲拉斯的族人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避開他,完全沒給予他應得的尊重。看看血統略勝菲拉斯一籌的布裏斯,雅麥斯……他們無不是在眾人的追捧下昂首闊步。布裏斯的身邊時常有卡繆斯和俄彼斯等人相伴,雅麥斯也有高德李斯和馬西斯等多位心腹經常跟隨——倒是他的跟屁蟲尼克勒斯對他的態度不比以前,近來不怎麽和他熱絡了。反觀被族人冷淡對待的菲拉斯,阿爾斐傑洛實難理解,血統高貴的菲拉斯,為何會受到冷遇。在他的觀察下,也隻有隔三差五回卡塔特住一段時間的許普斯,和這位不招人待見的堂兄弟略為親近些。而菲拉斯似乎也早就習慣了旁人的冷待。他就像一個身處於卡塔特又不屬於卡塔特的局外者,聽天由命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阿爾斐傑洛聽到過一些風傳,據說菲拉斯的祖上失德,有不光彩的事跡。但是當他問遍每一個在背後這麽說的守護者,大家對此卻是諱莫如深,不願詳說。菲拉斯被族人疏遠的理由,至今仍是個謎。至於唯一肯善待菲拉斯的許普斯……還是那副平白無故敵視著自己的樣子。許普斯的敵意是如此唐突,完全不同於雅麥斯,阿爾斐傑洛常為此困惑不解。
“他可是從沒超過一年不上山的。”——忽然,他聽到迪特裏希又低又粗的嗓音。這大個子的話似乎還圍著白羅加轉。而自己的思緒實在飄得太遠——“三年沒見著那家夥,倒讓我有點不太習慣了。”
“做賊心虛。”阿爾斐傑洛把木劍平放在膝上,視線頹然垂下,語氣卻充滿了不屑。
“嗯哼?”迪特裏希好奇地抬起粗眉,“你和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我隻是防患於未然。”
“你把他壓製得三年沒臉露麵,還不夠啊?”
刺殺首席未果,他當然沒臉露麵。阿爾斐傑洛冷冷地在心底發笑。“你覺得克萊茵和白羅加的關係怎樣?”問完後,他一語不發地凝視著迪特裏希漆黑的眼睛。迪特裏希對克萊茵的態度,以及他對自己而言究竟是敵是友,這對阿爾斐傑洛很重要。他很想知道迪特裏希會如何評價。
“應該還行。”爽朗的壯漢聳肩回答,“克萊茵是個善於左右逢源的人,一嘴漂亮話,誰也不得罪。你說他攀附任何一個龍術士,我都不會覺得意外。”
“除了我。”阿爾斐傑洛笑得一臉微妙。
“還有我。”迪特裏希也笑了。
他的潛台詞,阿爾斐傑洛自然很清楚。他仍對自己心存防備,有所保留。阿爾斐傑洛試著替他想完他沒說出的話:別指望我會拍你馬屁,也別把我當作朋友。於是阿爾斐傑洛索性坦承,“你想要什麽,迪特裏希?收買你的機會,你總得給我。”
“你試過了,可惜力度還不夠。”
幾十頓飯確實不夠。阿爾斐傑洛起了一個心思。年底的“假期”就快到來,或許該帶他一起去……
“你知道君士坦丁堡嗎?”兩手按在膝蓋上,抓著褲子的布料。迪特裏希的語氣飄忽而朦朧。
話峰的突變讓阿爾斐傑洛毫無準備,他愣了一秒,才想起來回答,“當然知道。盡管我從未去過。”
“那可是一座舉世無雙的城市啊。”仰起粗壯的頸脖,視線穿過訓練場的高牆,望向遠方,迪特裏希歎道,“建在雄偉的岬角上,就好像海底升起的明珠。黃金之城。”由衷的讚美之詞從看似粗鄙的壯漢口中流溢而出,“城牆巍峨壯觀,堅不可破。恢宏的建築在城內星羅棋布。隨處可聞鍾聲和讚歌,虔誠的信徒遍布大街小巷,美女更是如雲如海。皇宮,教堂,貴族府邸,藏著無數的奇珍異寶。隨便偷一件賣掉,都能讓你的財運像雞|巴那樣一飛衝天。”他笑著撞了一下阿爾斐傑洛的肩膀。“財富使人腐化,皇帝也不例外。他靠暴民動亂上位,生活驕奢淫逸。他花錢鋪張了一場為期一周的比武大會,隻為了尋開心。一打打的邀請函像雪花片一樣飛往帝國疆域的每個角落。受邀的貴族紛紛響應。一場規模龐大的騎士比武大會就這麽鬧哄哄地開始了。”
“你也出席了?”阿爾斐傑洛忍不住問道,“你是貴族?”
“我何德何能,有幸生在富貴家?”迪特裏希搖搖頭,歪嘴笑笑,“我爸是個鐵匠,我媽在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死了,我對她沒什麽印象,我爸也極少提到她。我僅剩的童年記憶,便是我爸用打鐵掙來的錢喝酒嫖|娼,我拿他打的鐵兵器自學武藝,等到他再也養不起我,把我賣了換錢的那天截止。”以拳擊打地麵,迪特裏希嘶啞的嗓音裏帶著些許怒氣。“我幾經易手,買主和住處一年換好幾個,最後一站到了君士坦丁堡,在一個貴族的家裏做苦力,順便教他的笨兒子練劍。比武大會舉辦前,我的主人染上了痢疾下不了床,兒子又太不中用,我便成了他家的代理騎士。優勝者的報酬能讓我買到一輩子也喝不完的酒,睡遍每一家妓院的每一個妓|女,把臉埋在她們白花花的奶|子裏。哈,不愧是我爸的兒子。”此刻他怒氣已消,臉上隻剩自嘲。任誰從他的話音裏都能聽出傷感。“我的主人宣稱若我贏到最後就還我自由,還贈予我十分之一的獎金。我自然大為振奮。連續三戰告捷後,我的第四個對手是皇帝的親戚,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十六歲小鬼,靠著前幾輪對手的故意放水才沒出局。噢,或許我不該嘲笑這小子,我也不過虛長他兩歲。但我的身板卻是他兩倍,也沒人謙讓我。重獲自由的美夢到頭了。雖然我很想大展身手贏下比賽,但即使沒有主人的指示我也明白這場隻許輸不能贏。可惜戲沒演好,我一不留神就打斷了那廢物的一條腿,讓他這輩子都注定隻能當個瘸子。比賽結束後我就被帶到皇帝和大臣麵前,接受處罰。他們逼我穿上小醜的衣服,要我唱歌。我當時已經不長個了。你看我這塊頭,也該知道小醜服穿在我身上有多麽不搭調。當我穿上了鮮豔五彩的小醜服放聲高歌,所有人都哄堂大笑,我的命也保住了。從此以後我就成了宮廷裏的一個弄臣,每天的工作就是唱歌,跳舞,說笑話,取悅那群有權有勢的肥佬傻蛋。這活兒我幹了足足七年,皇帝都換了一任。直到那天,我聽見了龍族的召喚。”
終於要講重點了。阿爾斐傑洛提起精神。盡管迪特裏希的遭遇讓他多有感喟,但還是和卡塔特相關的部分更能提起他的興致。
“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怪夢,夢見自己失足掉進了海裏。那海深得不見盡頭,但我可是遊泳健將。我拚命地劃動雙手雙腳,身體卻越沉越深。當我以為自己就要溺斃時,幽深的海水刹那間杳然無蹤,眼前被強光照得睜不開眼。原來,海的另一頭是一個世外桃源。那裏有山有水,花紅柳綠,傍山而建的宮殿比君士坦丁堡的皇宮還要華麗百倍。我走向那片桃源,流連其中久久不可自拔。夢醒後,我已經不在仆人房的床上躺著了,而是被丟在了一條狹小陰森的街道,陪伴著我的隻有慘白的月光。我感到身體仿佛不再屬於自己。後來才知道那是龍王在召喚我。但當時我真以為自己中了邪,那感覺就好像……我的身體被別人的意誌操控著。”
“這是你體內潛在的守護者天賦忽然覺醒的征兆?”
“撿好聽的說,是這樣。後來接應我的人也稱我被龍族的王選中了,命運安排我在這一天覺醒能力。其實說穿了,就是龍王覺得我這塊料還能湊合著用用,招我過來給龍族打工。他們選人也真是隨心。”迪特裏希朗聲笑著,“等我的神誌清醒過來,我已經逃出宮廷,搶了一匹馬,一袋錢,不眠不歇地策馬狂奔了幾天幾夜,趕到龐特巴峽穀了。我甚至完全不記得,也不理解自己是怎麽做到的。”
“卡林西亞境內的龐特巴峽穀?”
“對。有一個滿身銀鎧、腰間佩劍的武士模樣的男人在那等我。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一點也不懷疑地跟著他走了。來到卡塔特以後,我發現這就是我夢見的那個美如仙境的地方。從此我再也不認為君士坦丁堡是天府之城,也不再相信什麽狗屁上帝,狗屁真主。因為我見到了龍啊!龍,傳說中的龍!記錄在史詩神話的龍!還有統禦著龍族的龍王!”
阿爾斐傑洛看見迪特裏希興奮地邊說邊拍著大腿,而後突然安靜了。等到再開口時,眼裏的興奮消失得杳無行跡。
“但是啊,凡事總有兩麵性。我隻是換了個地方被囚禁,一個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再沒人逼我穿滑稽的服裝跳滑稽的舞了,我隻需替龍族看家護院,就有享不盡的壽命。我雖然很羨慕你每天三頓的美味佳肴,但其實守護者的夥食,和我以前吃不飽的日子比起來已經好上太多。我想我應該知足了。可是不行,不行,我做不到!我隻是待了八年啊,八年。克萊茵,艾德裏安,莫伊寧,奎特爾梅……他們哪一個不是被困在這兒幾十年,幾百年。我的手上沒有鐐銬,腳上沒有枷鎖,可我卻被囚禁了。卡塔特環境宜人,沒有戰亂,隻要異族不打上山端了龍族的老窩,我就能一直永享太平歲月。可是這些頂個屁用!我依然很憤怒,依然很不滿足。為什麽我沒法安於現狀?告訴我,首席?”
阿爾斐傑洛握著劍,麵目嚴峻,半晌不接話。隻聽見迪特裏希又說:
“還是我告訴你吧。因為我就是個沒用的、不求上進的、完全繼承了我爸花天酒地習性的種。”迪特裏希自嘲地笑著。他不知道方才他大吼大叫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就已經架起了隔音結界,確保他們的交談不外傳。“卡塔特沒有女人,沒有女人啊!”迪特裏希拿起木劍,反複翻轉,“奧諾馬伊斯指導了我一年的劍術。隨後我就被派去做‘那事’。你知道的吧?每個守護者都必須完成一件對人界有貢獻的事,從此便要舍棄過去的身份,專心侍奉龍族,和人界再無瓜葛。我接到的指令是輔助白羅加完成在康斯坦茨的任務。跟那個家夥同行的一路把我氣得夠嗆。我必須隨時忍受著他明擺在臉上對我的蔑視。任務完成後我便和他分道揚鑣,在人界滯留了足足一個月才回去。老家夥們派了四五個守護者下界找我,我就從這個妓院逃到那個妓院,整個康斯坦茨的妓院都被我光臨了一遍。哈哈,沒準凡間還有我不少的種呢!”
阿爾斐傑洛點頭微笑,迎合自鳴得意的迪特裏希。就目前聽來,守護者的覺醒之謎,以及被稱作“有益於人界之事”的任務,對他毫無幫助。迪特裏希和白羅加私下交好的嫌疑,也早就被他排除。於是他決定從其他方麵入手。“我聽說守護者皆能永生?”
“此言不虛。”說到這點,迪特裏希可是驕傲極了。“兩位龍王賦予了我們永生不死的祝福術。”
真有這種法術,為何龍術士還要與龍族簽訂契約?阿爾斐傑洛想不明白。
“這裏年紀最大的守護者就是杜拉斯特,他比喬貞還要老。”迪特裏希說,“他在925年就覺醒為守護者,算是迄今為止最長命的人類,至少在我認識的家夥裏。莫伊寧和奎特爾梅也是老資格,就因為這個才總是互看對方不順眼。”
阿爾斐傑洛露出思索的表情。“守護者作戰全憑劍技?”
“對。光劍。每個守護者都有一把。平時和普通的鐵劍無異。啟動能量時,劍身就會被凝聚成固定形狀的光束代替。”
“被束縛成劍刃形態的光束?這可奇了。有什麽用?”
“顧名思義,光劍的‘光’能保護持劍者,抵禦一切黑暗力量的侵蝕。聽起來很厲害吧?其實也挺玄的。”迪特裏希在直視自己的那雙紫羅蘭眼眸裏看到了濃烈的興趣,“噢,但你別以為我會拿給你看。這可是我的秘密武器。”
阿爾斐傑洛點點頭,按耐住想要一窺守護者光劍奧秘的欲望。今天找這個大家夥練劍時,他把鎧甲和武器都留在了宿舍裏,沒帶出來。如今,既然迪特裏希已經把話挑明,那他也不便再要求了。
“不過啊,我也算幸運。”半晌後迪特裏希又說,“你剛才聽夠我的抱怨了吧?其實被召喚到這兒也有好處。起碼我避過了戰亂。”他低頭凝視著木劍,“我是聽一個密探說的。就在三年前的春天,你帶領討伐隊打敗比薩異族的幾個月前,君士坦丁堡淪陷了。據說這次的十字軍東征,原本是要去攻打埃及的阿尤布王朝,但是威尼斯商人從中作梗,誘使十字軍改變目標。那群好騙的笨騎士攻占了君士坦丁堡,燒殺搶掠整整三天,鬼知道有多少人為了他們的利欲陪葬。要是我沒有覺醒成為守護者,一定逃不過這場慘絕人寰的飛來橫禍,沒法在這兒跟你說長道短了。”
阿爾斐傑洛驚訝地看著他。君士坦丁堡留給迪特裏希的應該隻有被奴役、被愚弄的痛苦回憶,但此刻他的語氣在阿爾斐傑洛聽來竟有些心酸。
而他更為驚訝的是,自己對這些事竟完全不知。阿爾斐傑洛一臉悲苦地望著天,“再這麽閉塞下去,就要跟不上世界變化的節奏了啊。”
“習慣就好。不過你好歹有‘假期’。”
阿爾斐傑洛回過頭,發現迪特裏希挑眉瞅著自己,一臉意味深長。
“迪特裏希,下個月你和我一起到人界去。”他深知這個好色的大漢絕不可能抗拒他的邀請。“一個人度假實在沒意思。”
“噢,如此誘人的條件,叫我如何拒絕。”迪特裏希果然坦率地承認。“龍王會答應?”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你隻管在溫柔鄉裏享受。我自有辦法。”
“算你公道。不過別指望我會卑躬屈膝,滿口‘首席大人’地叫。我可懶得拍馬屁。”
“盡管你將你我間的友情看作糞土,我還是會將其視如珍寶。”
迪特裏希似乎很開心,笑個不停,阿爾斐傑洛也是滿臉堆笑,可是心裏卻感受不到半分喜悅。自從比薩大捷的第二年起,他就獲得了一項初代的首席喬貞所沒有的特權。每年年底,龍王賜給他一周的假期到人界活動。阿爾斐傑洛理所當然地將全部的假期都用來和蘇洛相聚。可是蘇洛果真就如他以前告訴阿爾斐傑洛的那樣,常常攜盧奎莎外出旅遊,音訊杳然。已經兩次了,阿爾斐傑洛差使機械鳥到佛羅倫薩城內傳信,自己空等在郊外,七天後無獲而返。見不到蘇洛,所謂的“假期”對阿爾斐傑洛而言便形同虛設。
忽然……腹部的劇痛將他從悲哀的遐思裏拉回現實。
在迪特裏希眼裏,身旁倚柱而坐的男人挺著的背脊好似折斷的樹幹,突然間向前彎曲。阿爾斐傑洛扔掉了他一直握著的木劍,神情很痛苦。
“喂,你怎麽了?”壯漢大叫起來。
這感覺就好比有人狠狠地用鐵錘砸中了自己的腹部,阿爾斐傑洛喉嚨裏不由發出一記悶哼,手捂著不知何故突然劇痛不止的肚子。緊接著是右胸,腰窩,下顎……無端的痛意接二連三地傳來,身上掛彩的部位越來越多,痛楚疊加在一起,使阿爾斐傑洛的表情好像受了很重的傷一樣滿臉扭曲。可是周圍明明隻有他和迪特裏希,再無旁人……
“……是尼克勒斯。”依靠迪特裏希的扶持勉力站起來,阿爾斐傑洛艱難地吐出話聲,“尼克勒斯出事了。”
等迪特裏希穿好上衣,帶阿爾斐傑洛趕到事發地點——毗鄰“龍之血”龍海的龍山“龍之骨”時,已經聚集了十來個手足無措的守護者圍在那裏。盡管人數頗多,卻無一人有勇氣介入兩頭人形龍族的爭鬥。
這場鬥毆的主角,一個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俯身趴在地上吐血。另一個卻是毫發無損,黑袍纖塵不染,表情遊刃有餘。
身前是倒塌的樹木構成的狼藉一片的現場,身後是圍觀的守護者。“雅麥斯!”阿爾斐傑洛見到尼克勒斯被打倒在地俯首嘔血的模樣後,大聲怒喝,“你怎麽敢——?!”
雅麥斯其實早就注意到阿爾斐傑洛的靠近,但還是在他出聲喝叱的時候讓手上的動作延遲了一下。額角烏青、嘴唇破裂出血的尼克勒斯踉蹌地扶著胃部劇烈咳嗽,趁雅麥斯分神去看阿爾斐傑洛的間隙,咬牙掙紮著站了起來。緊握的右拳揮向了雅麥斯的側臉。
啪!一聲清脆的響聲回蕩在充滿緊張氛圍的空氣裏。雅麥斯眼疾手快地拍打掉尼克勒斯逼近的手臂,以拳反擊,打得尼克勒斯的腦袋偏向一邊。一顆銀白魔力彈掙脫阿爾斐傑洛手掌,飛向火龍的後背。雅麥斯連閃躲也不屑為之。強力的魔彈如一縷縹緲的輕煙,在觸及他肌體的那一刻湮沒。
毫發無傷的火龍示威般的回眸朝阿爾斐傑洛露齒一笑,隨後又一巴掌把尼克勒斯歪向一側的腦袋抽回原位。他下手的力道非但沒有絲毫收斂,反倒在阿爾斐傑洛加入到圍觀行列並向他施以魔法攻擊後愈加猖獗暴虐起來。尼克勒斯被這一掌摑扇得眼冒金星兩耳嗡鳴,雅麥斯伸腿一勾他的腳踝,滿身淤青的海龍修長的身子頓時向前傾倒,雅麥斯緊跟著一腳踢向他的腰腹,完全錯失重心的尼克勒斯再也無法站穩,狼狽地仰麵跌倒在地。將尼克勒斯踹翻後,雅麥斯仍然沒有罷手。涼鞋踢踹在肉體和骨頭上的悶音再一次響起。尼克勒斯的身體滾著弧線在地上打轉,滾了十米終於停下,如死物般平躺著不動彈了。
守護者們看得心驚肉跳,無人敢上去勸架,阻止雅麥斯對尼克勒斯的淩虐。阿爾斐傑洛的身體隨從者傷勢的加重愈發痛苦不堪。龍族私鬥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果是達斯機械獸人族,他早就掄起神杖殺過去了。然而,那可是尼克勒斯和雅麥斯……龍族根本不懼魔法,在場也沒有人製止得了那個力大無窮的火龍。阿爾斐傑洛隻能任自己在無助中顫抖,懷著僥幸的心理希望雅麥斯不是真的要尼克勒斯的命……
打上了癮的雅麥斯猙獰著麵目追過去,仍不肯放過絕無翻盤可能的尼克勒斯。一些人看到他凶神惡煞、不依不饒的模樣,似乎已經預感到尼克勒斯接下來的命運,緊閉起雙眼轉過頭,不忍再看。
眼睛被濃紅的液體浸汙得失去了明亮的視野,尼克勒斯吃力地睜開幾乎要黏合起來的沉重眼皮,血紅一片的視野裏,那個強大得自己完全敵不過的火龍已經近身到他身邊。“住手!”雅麥斯聽到尼克勒斯主人的尖叫,“快住手!”唇邊裂開殘忍的笑容。
單手抓著尼克勒斯的領口不放,雅麥斯撿起地上的一根斷樹枝,讓別人以為他要用它去捅尼克勒斯。眼看雅麥斯毫無收手的意向,阿爾斐傑洛隻得采取行動。他忍住劇痛,瞬移至一名滿臉呆怔的守護者身旁,在對方還未反應過來前搶過他的光劍。阿爾斐傑洛想要趁雅麥斯不備,“幻影”衝過去砍倒他。然而他才將光劍拔出劍鞘,就聽到了迪特裏希撕破嗓門的高喊。阿爾斐傑洛扭頭望向雅麥斯,一陣迅急的風就在這時撞上了他的麵頰。急速飛掠的樹枝如長矛一般被雅麥斯脫掌拋出,朝阿爾斐傑洛勁射而來,險險地擦過他的臉畔,留下一條利落的血印。毫厘之差,便是生與死的距離。下破了膽的守護者急急忙忙地退開,阿爾斐傑洛冷冷地僵在原地,滿臉怒容,瞪著雅麥斯,眼睜睜地目睹他將疲憊不支的尼克勒斯的身體拎了起來。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高德李斯和馬西斯早已經聞詢趕來,擠開守護者來到最前。他們和尼克勒斯一樣都是雅麥斯一黨,在看見這名受害者的慘狀後,不由得心顫了顫,雖然滿臉同情和無奈的樣子,但是並沒有上前勸解。而且就雅麥斯目前打瘋了一樣的架勢,就算真準備出手相助,他倆也要考量再三。
與逐漸失去神采卻依舊迸發著憤怒的海藍色眼睛近距離對視,雅麥斯輕蔑地嘲笑著尼克勒斯,又透過他滿是汙塵的藍發間隙,朝百米外的一棵龍心果樹瞥去。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就在隨後上演了。右手把黑袍幾乎垂地的衣角往上一提,左臂肘關節勾住尼克勒斯的脖子,雅麥斯猩紅一片的豎瞳與滿臉驚愕的海龍的臉龐麵對麵相望,僅僅停頓了半秒,尼克勒斯虛脫的身體就被他攜帶著拖走了。
支點是被緊勒在雅麥斯臂彎裏的脖子以及拖行在地麵的雙腳。雅麥斯強有力的左臂帶著尼克勒斯的軀體在奔跑。尼克勒斯難受地喘著氣,十指胡亂地抓住雅麥斯的臂膀,反抗著抵在自己咽喉的手。可無論他怎麽掙紮,都無法使那隻手肘移開分毫。尼克勒斯死死地瞪著雅麥斯俯視自己的臉龐,發現他在笑。施加在左臂的力量簡直弱如螻蟻,雅麥斯保持著蔑視的冷笑朝前衝刺,迫使尼克勒斯的後腳跟在地麵撕扯開兩條筆直的拖印。拖印在五十米的位置消失。尼克勒斯淩空飛過剩下的五十米,就像扯斷線的風箏一般被突然停頓住腳步的雅麥斯拋了出去,在眾人害怕的驚叫聲中,與粗壯的龍心果樹的枝幹猛烈相撞。
六顆龍心果刷刷刷地滾下來,散落四周,有兩顆被倒地不起的海龍壓碎,噴濺出乳白的汁液。撕心裂肺的痛楚使尼克勒斯重重地摔下來後,當場眼白一翻昏厥了過去。他的傷痛通過契約傳達到阿爾斐傑洛的痛覺神經。在眾人眼裏,首席毫無預兆地單膝下跪,搶來的光劍脫手掉落。一雙結實的手臂伸到他兩腋,扶他起來。若不是迪特裏希及時托住他,他恐怕就要一頭栽在地上昏過去了。
兩手撐住地麵,僅憑最後的一點清醒強撐著不使自己失去意識,阿爾斐傑洛抬起頭怒視前方。眼前仿佛被罩上了一層迷霧,視野模糊不清。他知道,是自己傷重眼花所致。
“啊,看啊,”——透過朦朧的迷霧,他看見雅麥斯利如刀鋒般的微笑——“這個人類終於學會了在卡塔特應有的禮節,知道要向龍族屈膝下跪了。”
紫眸霎時間怒火橫生,阿爾斐傑洛又氣又痛,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半跪在地上渾身打顫。盡管看起來異常痛苦,但由於他受到的是間接傷害,才沒有像尼克勒斯那樣直接昏迷。
雅麥斯下手之狠,給人一種他要把尼克勒斯置於死地的錯覺。迪特裏希知道放任事態惡化下去的後果,顧不得會受牽連的危險,朝呆立在周圍噤若寒蟬的守護者們大喊,“你們還愣著幹什麽?快去叫人!請布裏斯大人過來!”
許普斯不在山上,菲拉斯……被族人排斥的他絕無出手相助的可能,血統低於他們的龍族更是指望不上,現在隻能寄希望於布裏斯。幾個守護者瞬間被點醒了一般慌慌張張地去了。
迪特裏希的動員,雅麥斯並沒有在意。他邁著勝利者的步伐,不疾不徐地朝滿身瘡痍、躺倒在地,連微弱的喘息都已經沒有了的尼克勒斯走去。雅麥斯半蹲在他身側,伸出的手拽著他的衣領向上提,使他的後腦勺與地麵相離了幾寸。
“看到了嗎,尼克勒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出醜,就是你背叛我的下場。”
雅麥斯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輕緩地對一動不動的尼克勒斯說。他沒指望能得到回應。尼克勒斯早就昏死過去,即使衣襟被狠狠地揪著,腦袋也因重力的緣故往下傾,無反應的樣子就像具任人擺布的屍體。
但是那雙眼睛卻驀地睜了開來。
“還、還沒有結束……”透著恚忿的眼神,執著地瞪視著眼前不斷給予他重擊的紅發男子、這個他曾經無比仰慕的火龍。尼克勒斯呻|吟著嘶吼出這句話。話聲非常弱。這大概是他用目前全部的力氣發出的聲音了。已經既無法站立,也無法反擊的尼克勒斯,由於撞擊大樹時造成的多根肋骨骨折,而在呼吸時痛苦地從肺部擠出咕咕咕的聲音。藍色的血管在他額頭的膚下微凸,內裏跳動著灼烈的恨意。
“不得不說,你讓我吃驚了。”
無視尼克勒斯滿是恚意的目光,在微微的震驚和滿麵的獰笑中,雅麥斯放開他的衣領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瞅著他。逐漸放大的鞋底,侵占了尼克勒斯全部的視野。雅麥斯緩緩地抬起右腳,決定給他肋骨被粉碎的胸口最後一擊——
一頭好似渾身鑲嵌著數不勝數的藍寶石的健壯海龍,帶著強勁的氣旋飛了過來,利爪朝雅麥斯探去,張開的大嘴發出怒吼。即使是剛愎自用的雅麥斯,也知道用人類的姿態與一頭以本體現形的龍對抗劃不來,所處的場地也不容許他變回龍形,因此極快地估量了一下,做出了及時抽身的決定。雅麥斯退開後,海龍變成人形攔在尼克勒斯身前,將對麵的火龍隔開在遠離傷者數十米外的位置。
“哼,菲拉斯,膽子不小。”雅麥斯紅眸中冒出點點火星。
眾人皆驚。原來是住在這附近的菲拉斯聽到騷亂的動靜,趕過來解圍。這頭向來被他的族人隔離在交際圈外的海龍……
“不許你再胡作非為。”麵對雅麥斯跋扈的態度,菲拉斯毫不示弱地緊蹙眉頭,麵容冰若寒霜,直視他血紅的眼眸,“雅麥斯,並不是所有人都懼怕你。”
“噢?”火龍頗覺有趣地挑動眉梢,“那你可得快點出招。”
看來又一番較量是不可避免了。
阿爾斐傑洛對逼退了雅麥斯的那個身影並不陌生。疼痛令他緊咬牙關,他撐著站起來,神色複雜地看著這個隸屬於白羅加的海龍族從者,不確定菲拉斯是否有能力阻擋得了野性大發的雅麥斯。就在這時,救星來臨。布裏斯的厲聲高喝劃破了冷凝的空氣。
“雅麥斯,給我適可而止!”在卡繆斯和俄彼斯的陪同下趕到現場的布裏斯,對雅麥斯發出強烈的譴責,“雖說卡塔特沒有明令禁止族人間的私鬥,但是你也不要太過分了!”
“不是私鬥。單方麵的管教罷了。”雅麥斯說得很輕巧。
“尼克勒斯可不是你的部下。”布裏斯如炬的藍眸緊盯著他,冰冷地宣言道,“即便他有錯在先,你也無權私設公堂。”
雅麥斯的眼中再次迸射出炙熱的火星,令大家以為他要以一敵眾,獨身對抗布裏斯、菲拉斯、俄彼斯和卡繆斯四頭海龍。馬西斯和高德李斯應該會站出來支持雅麥斯,眾人都在擔憂中猜測事態的走向。然而這一次,雅麥斯卻鬆弛了眉頭,笑著擺了擺手。當眾懲戒尼克勒斯,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何況還有令阿爾斐傑洛失態地下跪這項額外收獲。
鬧劇最終以布裏斯的出麵迫使雅麥斯收手畫下休止符。傲慢的火龍在眾人驚悸的視線裏揚長而去。守護者不知從哪兒弄來了擔架,布裏斯向菲拉斯點頭致謝,和卡繆斯、俄彼斯一起將傷重不起的尼克勒斯抬走。阿爾斐傑洛也被人攙扶離開,由迪特裏希護送他回去。
在回首席居所的路上,阿爾斐傑洛堅持要自己走。迪特裏希隨了他的意,似乎還在為剛才的險情感到後怕,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樣。“你真的沒事嗎?”他嚴肅地詢問首席,湊近他身旁以便他站不穩時能有依靠,“雅麥斯差點把你的從者打死。”
“哼,不服輸的表現罷了。這是他投降的信號!”阿爾斐傑洛艱辛地忍痛走著,艱辛地開口,“他已經拿我沒轍了,隻能靠毆打尼克勒斯來抒發他的怒氣。”
回答迪特裏希的態度無比強硬,可是他壓根沒想到,麵對雅麥斯,尼克勒斯竟毫無還手之力,隻有被動挨打的份。剛才,尼克勒斯領受的那頓痛打,吸走了他幾乎所有的力量,讓他軟弱得像隻小貓。阿爾斐傑洛一麵在心裏咒罵尼克勒斯的無能拖累了自己,一麵又堅信雅麥斯打敗的隻是他的肉體,而他的意誌和信念,絕不會被輕易摧垮。矛盾的想法始終縈繞在阿爾斐傑洛心頭,跟了他一路。不知舉步維艱地走了多久,他終於看見別墅的輪廓出現在眼前。和迪特裏希告別後,他像個腿腳不靈便的老人,搖擺著走進臥房,爬到床上。柔軟的床鋪舒適如同女人的胸懷,讓他恍然以為自己身處在樂園。
隻有尼克勒斯的傷好了,遍布阿爾斐傑洛全身的痛意才會解除。第二天,他和尼克勒斯都安分地待在各自的住所養傷,大門不出一步。到了第三天,尼克勒斯已經能夠生龍活虎地到處蹦躂了。海龍的自愈力確實驚人,但是更讓阿爾斐傑洛大跌眼鏡的是,當他出於好意,去“龍之力”探視尼克勒斯詢問他的傷勢時,他那忘恩負義的從者居然選擇了回避。餘光剛剛瞄到阿爾斐傑洛靠近的身影,尼克勒斯就遠遠跑開,往別處奔去,甚至動用了龍形。望著尼克勒斯飛走的背影,阿爾斐傑洛目瞪口呆,傻傻地愣住了。這頭不知感恩的海龍……虧自己還偷偷地、以低緩到絕不會被他發覺的功率,給他施加了一些簡易的治愈魔法,好讓他能夠盡快恢複!
事實就是這樣大大地出乎阿爾斐傑洛意料。之後一連好幾天,尼克勒斯都躲著他。這個膽小鬼!阿爾斐傑洛簡直不敢相信。難道他就這樣向雅麥斯的淫威屈服了嗎?我到底有多倒黴,才會攤上這麽個沒骨氣的從者!
其實自打從比薩大勝而歸的這三年來,阿爾斐傑洛和尼克勒斯幾近破裂的主從關係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阿爾斐傑洛雖然受不了從者的笨腦袋,卻也知道和他維係表麵和諧的必要,使別有用心之人沒藉口落井下石。尼克勒斯也漸漸推卸了雅麥斯交予給他的監視任務,不再像一個鬼鬼祟祟的監視者那樣時時盯著他的主人,給雅麥斯跑腿了。二人的關係是既冷淡又和平相處的微妙模式,爭吵的現象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見麵互相點頭,分開互道再見。有時碰在一起還會聊上幾句,盡管這樣的條件並不多,而且往往雞同鴨講,但總賽過形同陌路,被心懷鬼胎的家夥利用。或許……這就是雅麥斯不惜訴諸武力的原因。阿爾斐傑洛的地位扶搖直上,早就無可撼動。比薩之戰後鮮有建樹,也不過是因為異族近三年來犯案的次數大大減少,安分守己地蟄伏了起來。龍王給了阿爾斐傑洛每年休假一次的特權,尼克勒斯也慢慢離開了他昔日追隨的偶像。龍王對阿爾斐傑洛的寵信,以及尼克勒斯的疏遠,帶給雅麥斯的打擊有多大,從他的反應便可洞悉一二。三年間,工匠不知修繕了多少被雅麥斯踢爛的木床和木椅。通常修好後沒幾天又被毀壞,再進行重修,如此往複了許多次,最後工匠不得不為他重新置辦了一套新家具。一直受尼克勒斯擁戴的雅麥斯,之所以會突然翻臉不認人、毒打他的追隨者,一定是出於他害怕尼克勒斯最終會徹底背棄他、遠離他,倒戈向他敵視的對象所產生的危機感。
龍王對於雅麥斯專橫而野蠻的施暴行為,自然也不會坐視不理,在鬥毆事件過後的隔天早上,火龍王便把雅麥斯宣進了他的寢殿。
“我很不高興,雅麥斯。你可是我的傳人啊。竟然幹出這等好事。”座椅上的火龍王老而彌堅的臉龐充滿了疲憊和失望,“說,你無故毆打尼克勒斯的理由。”
“族長,您不經過調查就將這事定性為私鬥,恐怕有失公允吧。”昂首挺胸地站立著,雅麥斯強硬地回答。傲慢的臉上看不出半分悔改之念。
“那你倒是說個合理的解釋。”火龍王皺眉道,“我需要給海龍王一個交代。”
他的後裔昂頭道,“我跟尼克勒斯向來走得很近,海龍王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小打小鬧什麽的也隻是為了增進感情,不至於這樣大驚小怪吧?誰讓你們把亞爾維斯弄去當人類的奴仆?”
“小打小鬧?你有臉說!你這是狂悖啊!”火龍王憤怒地一拍扶手,斥道,“海龍王告訴我尼克勒斯總共受了十九處傷,八處骨折,丟了半條命。要是你害阿爾斐傑洛出事——”
“那人類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雅麥斯雙臂懷抱胸前,輕笑出聲,“真要是就這麽死了,倒省去了我不少麻煩。”
“你就不怕希賽勒斯報複?”火龍王臉色陰沉,用蒼老的雙手握著座椅的扶手,以穩住身子,“誰都知道希賽勒斯最看重他的弟弟。”
“讓他盡管放馬過來,”雅麥斯臉上的神情輕蔑得無以複加,“我正愁沒人給我解悶。”
“簡直不可理喻!”火龍王又憤怒又無奈地搖搖頭,伸出手指按住太陽穴,“卡翠納為小兒子的傷哭了整整一夜。她是個堅強的女性,一位英勇的戰士,偉大的母親,為卡塔特哺育過四位龍裔,其中兩個已經就義。她早已年老,眼睛半瞎,耳朵半聾,行將就木,沒幾年可活了。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麽,雅麥斯。她是卡塔特巾幗的典範。而你讓她傷透了心。”
尼克勒斯的老母親……雅麥斯鬆開抱在胸前的手臂,倨傲不遜的神情忽而變得迷離起來。他聽見長袍拖地的聲音。座位上的老者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前。
“自阿爾斐傑洛從比薩回來,你就一再到我這兒打小報告,稱他一直欺壓尼克勒斯。但事實上,我看他們倆處得還不錯,至少這三年還行。你自己對阿爾斐傑洛不敬的表現,倒是省去不提。你的無端指摘我已經聽到反胃了。隻因你是我的後裔,我始終遷就著你。沒想到如今竟發展到公然毆打和你同為龍族子民的尼克勒斯的地步,危及首席的性命!”火龍王冷酷地警告,“我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的。”
“您要懲罰我嗎?”雅麥斯倔強地脫口問道。
“你什麽時候能讓我省省心?”火龍王質問的口吻嚴厲而疲倦,“永遠自行其是,不諳為人處事之道。學學布裏斯吧!否則終有一天你會自取咎戾。”
受了一通訓斥後,雅麥斯沉鬱地看著他老邁的祖先,不吱聲。
“我不想談了。給我回去好好反省,這幾天不許出門。”老者一臉嚴峻地勒令道,“再有下次,我絕不會輕饒你。”
直到火龍王驅趕他,他才有了反應。“我還有話要說,希望您能納諫。”雅麥斯跨前一步,“不要老是放那個男人下山。會讓他的心變野的。您就不擔心他勾結其他的龍術士,或者密探?”
火龍王深思片刻,嚴厲地表示,“這事可輪不到你過問。雅麥斯,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倘若你再對我和海龍王的決定指手畫腳,管你不該管的事,可別怪我把你打發到孤塔閉門思過。”
孤塔……雅麥斯瞬時臉色發白,抿唇不語,握成拳的兩手指骨磨動出陣陣鈍響。
“如果我沒記錯,那裏有你最不想見到的人。”火龍王還這麽雪上加霜般地補充了一句。他目送雅麥斯緊緊地抿著唇,悻悻然走開了。
私鬥風波後的第五天早上,一個身形清臒、麵容瘦削的男子——守護者莫伊寧伺候首席早膳。
“究竟是怎樣的家夥,想出一人一龍共生共死這樣的餿主意的?”
想起近幾日尼克勒斯躲躲閃閃的態度,阿爾斐傑洛對著虛空無意識地輕喃。他自己都沒想到會發出這樣的感慨。莫伊寧狐疑地看著他,安靜了半會兒後回答了,“是沙卡西爾特大人喲。”
阿爾斐傑洛並非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但它對他而言也僅是個名字。
“您想知道他嗎?”莫伊寧低頭問。
“你說說看吧。”紫羅蘭眼眸慘淡無神地盯著桌上的南瓜甜湯。
“沙卡西爾特大人是‘人龍共生計劃’的始發者。他在999年向兩位龍王大人提議依靠人類術士的力量對抗異族,奠定了卡塔特如今對異族整體戰局占優的基石。”莫伊寧好像背書一樣地答道。
說了跟沒說似的。不過阿爾斐傑洛卻聽出了蹊蹺。“這男人也是龍術士?”他明知故問。
“他是普通人,不會魔法。目前在布魯塞爾神廳任廳長一職。”
阿爾斐傑洛怔了一下。神廳,政治上服從於羅馬天主教會、但又不受教會直接管理和幹預的下屬機關,負責傳播神的福音,宣揚教義,有獨立的自治權和監察權。
“那他憑依著何物存活至今?”
“這我就說不準了。也許和守護者差不多吧。”
兩位龍王給予契約創始人和守護者的永生賜福……為什麽龍術士偏要和龍族締結契約呢?“你們真的能永生不朽?”
“您可以猜猜我的歲數。”
迪特裏希說過莫伊寧在守護者之中資曆頗高。“兩百?”
清瘦的守護者笑了,“297歲。”
還真是人不可貌相。這麽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竟然比白羅加甚至喬貞活得還要久。“你倒是無需借助任何外力,便能永葆青春和力量。”首席在心裏粗算了一下,又瞥了眼莫伊寧佩在腰間的光劍,“你下去吧。”
兩天後的中午,希賽勒斯回卡塔特。他看望了尼克勒斯,盡管後者早就痊愈,身上一點受傷的痕跡也找不到。希賽勒斯聽弟弟敘述完糾紛的過程,麵目凝重地衝到雅麥斯的洞穴外討要說法。雅麥斯以火龍王罰他閉門思過不便外出為由拒絕見客,同時也警告希賽勒斯,若不想拳腳相向,就別再靠近半步。一些龍族忐忑不安,生怕又要掀起另一陣波瀾。不過後來,雅麥斯竟隔著石窟向他道歉了。希賽勒斯雖然盛怒,處事還算冷靜。他接受了雅麥斯的道歉,這事就算結束了。
希賽勒斯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純屬偶然。他並不是聽到了弟弟挨揍的風聲,他是跟著休利葉上山的。密探偵查到有少量的異族在非洲南部流竄,疑似逃難的流亡者。龍王將這項任務委派給了休利葉,讓阿爾斐傑洛驚訝並羨慕之極。當然,他有猜測過龍王是特意將此交由休利葉處理,好讓希賽勒斯有機會探望弟弟,逼迫雅麥斯認錯。
這是三年以來龍術士接到的第四樁任務。之前的三件任務分別交給了波德第茲、耶蓮娜和柏倫格——三人都圓滿完成——沒有阿爾斐傑洛,因此他隻能在山間無聊度日;也沒有白羅加,這給鬱鬱不得誌的阿爾斐傑洛的心理帶去了一絲含著幸災樂禍意味的平衡感。達斯機械獸人族最近幾年好像忽然變乖了似的極少出沒,其中的原因誰也猜不透。
休利葉出了龍神殿,和等候在外麵的阿爾斐傑洛聊了兩句。他的腰帶上別著根雕刻了精致花紋的短木杖,阿爾斐傑洛一眼就注意到了。
最初的龍術士們作風樸實,慣於徒手施法。雖然有例如白羅加和耶蓮娜這樣的特殊情況,但真正將華麗的元素引進並引起潮流的人,還是要屬二代首席阿爾斐傑洛。他在敵軍中如探囊取物般消滅阿迦述王近侍的那一擊,以及他召喚的機械龍噴出宛若彗星般璀璨美麗而又致命的魔力光炮掃射敵人,使他的戰鬥風格不僅充滿了毀滅性的力量,更是賞心悅目得如同表演,將實用性與觀賞性完全地契合。當他帶領討伐隊從比薩大獲全勝後,他的威信迅速豎立了起來。守護者爭搶著巴結他,龍術士也競相模仿他。先輩們以往樸素的形象和作風開始發生變化了,有兩個龍術士同僚學他製造神杖——柏倫格和波德第茲。他們愛不釋手地將神杖日日插在腰間,逢人便拿出來誇炫一番,尤其是柏倫格。如今,第三個效仿者出現了。不過在阿爾斐傑洛看來,熱衷於發明的休利葉應該隻是做著玩玩。一來他沒有勞煩龍族的工匠,自己獨立製作,二來,他選擇的杖芯材料隻是尋常的牡鹿角。
休利葉和希賽勒斯僅在山上逗留了一個下午。他們走後的當晚,阿爾斐傑洛躺在床上,想著這樣那樣的事,一時難以入眠。忽然,一陣鞋底在路麵拖行的細微噪音傳入了他靈敏超出常人的耳朵。聲音聽起來離屋子有段距離,卻因漸行漸近而愈來愈清晰。阿爾斐傑洛驚呆了似的吸了口氣,倏地翻身下床,穿過臥房的門,往客廳走。屋外逐漸靠近的那股氣息是……
片刻之後,腳步聲停止了。陽光從客廳的高窗外透進來。那裏站了個影子。阿爾斐傑洛能聽到他不規律的呼吸,似乎在為用詞而猶疑不決。
“我不會向他屈服。”說話者的鼻音極重。
影子變小了。與此同時阿爾斐傑洛聽見對方走遠的聲音,趕緊移步到大門。
門打開後,尼克勒斯早已大步離開。
望著那抹深邃如海洋的長卷發飄逸而去的背影,阿爾斐傑洛懸著的心終於安定下來。他感到臉頰的肌肉在往上揚。就這樣對著空氣,毫無理由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