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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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機械軀體被一陣忽藍忽綠的光照亮了。
那是極光,閃爍在蒼茫的星空,顏色從淺到深,在空中呈現出各種形態,既像螺旋形的彩色絲帶,又好似炫舞的禮花從天而降,幾乎舉手可觸。
馬上就要到“緩衝地帶”了。在見到極光的那一刻,歐蕾絲塔就心裏有數了。飛行的速度已然提升到最快。漂浮在冰冷海水上的巨大的蒼白浮冰,連綿成茫茫一片的廣袤冰原,陳列在她的眼前。隨著冰原的不斷放大,胸腔裏升起的責任感也越發沉重。
此番出行可謂是路途遙迢。從北非出發的歐蕾絲塔,以她全速行進的速度在空中飛馳,花了兩天的功夫才接近目的地。“緩衝地帶”在另一個半球。要翻越茫茫的非洲大陸,和一片汪洋大海才能抵達那片永凍不化的冰原。
人類的雙腳踩在凍土上發出脆響。為了不引人注目,歐蕾絲塔變回人身。周圍的氣溫遠低於零度,不過寒徹骨髓的冷風和嚴酷惡劣的環境都不會對達斯機械獸人族構成威脅。至少這裏刮風時不會掀起沙子。歐蕾絲塔邊想邊走。絢爛的極光始終在天上閃耀。
這裏的一切都是由冰築成的。刺骨的海麵漂浮著大大小小的冰山,凍原上更是聳立著高矮不一的峭壁。當年她和族人沉睡的冰川是哪一座呢?白茫茫的冰凍山川看起來都差不多,一時間無法分辨。
但是那股由於吸食不到放射性能源而遍及全身的匱乏感,她怎樣都難以忘卻。在將自身封存進冰川,延緩衰竭、躲避死亡的過程中,隨著身體的逐漸變化而觸發的饑餓感,如同陣陣席卷向海岸的浪濤,越來越強烈。那種先前從不曾體會卻又揮之不去的感覺,歐蕾絲塔也不會忘記……還有更久以前,掉落到這個星球時的那股無助感。
天空破開一個足夠容納數萬人的大洞,一瞬間仿佛被扔進了失卻重力的時間之流。族人驚恐萬狀的尖叫,隕石撞擊地殼的巨響,傳入聽覺係統……被吞噬進時空大裂隙的身體,就好像被生生撕裂又粗暴地縫合起來一樣痛苦。以往熟悉的一切迅速地離自己而去,不複存在。等緩過勁兒來時,他們才發現自己被丟在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在冰川裏完成進化,隨阿迦述王和大部隊南上之後,歐蕾絲塔就再沒有回到過這片讓她既深惡痛絕又有些惦念的土地。即使已分別了數百年之久,她也非常熟稔周遭的地形。歐蕾絲塔提著白袍的下擺,走在狂風怒吼的冰原上,藍色的眼睛帶著警惕和一絲感懷朝前仰望,一眼就看到了懸浮在空中的“那個東西”。橢圓形的巨型漩渦,仿佛是天空被打碎的一塊傷口,在冰凍的危崖上空汨汨泣血。漩渦內的空間深不可測,神秘而遼遠,仿佛直接和宇宙相連接。不規則形狀的碎石零零散散地飄浮著,每塊石頭上都盤踞著青色的火焰。偶爾有璀亮的藍色星光從空間的內部飄逸而出,與外界五彩繽紛的極光互相爭輝。這便是兩百多萬年前,與地球南端發生碰撞的隕石撕開的時空裂隙,經過漫長的歲月形成的大空洞,也就是被稱作“緩衝地帶”的地方。
大空洞的直徑和當年離開的時候相比似有縮減。歐蕾絲塔沒放在心上。她隻顧往前走。
濟伽的部隊藏得很隱蔽,歐蕾絲塔找到他們的駐紮地花了一些時間。
他的族人就定居在這片被冰雪環繞的永凍大洲,緊鄰“緩衝地帶”——這個達斯機械獸人族最初漂流到異鄉星球的降落點。
酷寒、幹燥,不停刮風的莽原上,建造著許多圓頂的房屋。以雪磚壘砌而成,一半陷入冰原,半球形的構造就像一口大鍋扣在地上,門上掛著諸如海豹皮之類的獸皮。規格統一的雪屋多得不計其數,影影綽綽地散落一片,顯示著濟伽軍隊的數量。他們常年在此避世。從四王會晤後的幾百年以來一直都銷聲匿跡,過著無人知曉的歸隱生活,不管族內發生怎樣轟動的事都一概不顧,無論與龍族的戰鬥多麽激烈都不聞不問。不過基本的飲食還是要保障的。他們每過一段時間就會集體外出狩獵。所以,歐蕾絲塔才聞到了飄散在空氣裏的人肉味道。已經許久未嚐過人肉的女將軍不禁心癢難耐。那一間間的雪屋子裏,一定儲藏了相當數量的日常食品。
再走近就會被濟伽的部下發現,歐蕾絲塔控製距離在能遙望那一片雪屋的同時又不會被察覺的適當範圍,停下了前進的腳步,再次抬頭凝視空中的渦洞,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能量。
果然,大漩渦的表麵有一層阻止他人進入的能量膜,橫斷在“緩衝地帶”的異世界與茫茫凍原的現實世界之間。極薄卻極其堅固的能量膜,呈現為微弱的藍白色,有星光和極光的掩蓋,因而暗淡無奇,歐蕾絲塔才沒有立刻發現。想必是濟伽為防止刹耶進犯而鋪設的。從它幾乎忽略不計的能量波動判斷,現在正處於休眠期。也許濟伽會在敵人侵略他的領地時,召集所有居住在外麵雪屋子裏的族人隱匿到“緩衝地帶”避難,啟動這層保護膜的能量吧。
濟伽寧可花力氣在能量膜的運轉上,也不願和阿迦述王兩路出兵討伐刹耶,一勞永逸地解決憂患,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突然,歐蕾絲塔的思緒中斷了。一股雷壓的迫近,使她惴惴不安地迅速閃身到一座三人高的冰丘後麵,屏住呼吸躲藏起來。
風霜中凸現出一個女人的窈窕身影,駐足在雪原裏眺望。“錯覺麽?”感應到的那股久違的雷壓,就在她尋出來的時候消失了,或者說,被壓抑了起來。女人搖搖頭,正要轉身——
熟悉的雷壓又一次充盈在她周身。激動的呼喊和寒風一起響徹耳畔。女人的身體被一雙纖細的手臂一把抱住,渾身的骨頭仿佛都要被拆散了。
“哈拉古夏!”
把臉埋在對方的頸項間蹭了好一會兒,歐蕾絲塔才把頭仰起來。眼神在與近在咫尺的那張臉龐相接的時候微微驚怔了片刻。歐蕾絲塔放開懷裏的女人,上上下下地將她掃視了好幾遍。
“怎麽選了這個宿體?”
與她幾步相望的女性身材高挑,有一雙長腿和一對豐胸。黑色的短發像男人似的清爽又幹練,中間偏右的幾縷劉海染成豔麗的朱紅。光滑細膩如黑珍珠般黝深的皮膚上,隆起娟秀的五官。歐蕾絲塔猶記得上次見到哈拉古夏,是298年前的四王會晤。那時候的她,還是一個金發碧眼白膚的美人。
“為什麽這樣問?覺得醜?”哈拉古夏淡淡地問著,茶色的瞳眸專注地凝視著容貌同樣大變的友人,聲音清冽如甘泉。
“怎麽會呢,”歐蕾絲塔咯咯笑道,“你變成怎樣我都不會嫌你醜。”
“你的樣子也變了。不過還是隻挑選高品質的美人呢。喜歡在眼睛四周描畫濃厚眼線的習慣也是一點沒變。”
與一上來就熱情似火的歐蕾絲塔不同,直到這會兒,哈拉古夏才對她展露微笑。雖然笑容裏含著闊別重逢的喜悅,但是她極淡的眼神,卻好像眼前的黑發少女隻是一介不足為道的過客。
“我隻希望你我間的友誼恒久如常,永遠不變。”
“歐蕾絲塔,你……”
話沒有說下去。歐蕾絲塔忽然緊貼哈拉古夏曲線起伏的玉體,給了她一個好像失散多年的姐妹般的擁抱,同時吻上了她的唇。熱烈的深吻堵住了喉舌,將語言吞噬。待二人分開時,凍得發紫的臉頰都已經被羞澀的紅暈占據了。
“我好想你啊。”歐蕾絲塔說。雖然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和哈拉古夏重溫舊情,好好說說分開的這些年以來的奇聞軼事,再和她大戰個三百回合,盡情地抒發重逢的快意,就像從前的她們經常做的。但是歐蕾絲塔卻不敢忘,自己背負著攸關存亡的使命,也明白哈拉古夏終究是濟伽的將軍,而不僅僅是她的朋友,身懷重任的自己決不能驚動她的族人。
於是她半強迫地將哈拉古夏拉到了冰丘後。
“濟伽把庫拉蒂德留下來的軍隊保存得不錯。”她朝她露出童真的笑容。
“歐蕾絲塔,”哈拉古夏歎了口氣,麵帶憂鬱,看著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好友,“你不該來這裏。”
“這話什麽意思?”歐蕾絲塔疑惑地歪歪頭,問她。
“你此時出現必定有事相求。”哈拉古夏一臉淡然,“你我都很清楚,你是來替阿迦述當說客的。”
造訪的目的被揭穿的歐蕾絲塔,非但沒有任何慌張,還笑吟吟地挽起哈拉古夏的手臂說道,“我更喜歡稱其為指引。”
“性質一樣。”哈拉古夏板著臉回應友人的笑臉。
歐蕾絲塔考慮了一會兒。“我希望你能和我並肩作戰。”
“這事兒免談。”哈拉古夏堅決地搖頭,“我的選擇很久以前就做出了。”
她的身上一直有股渾然天成的正氣,歐蕾絲塔就是喜歡她這一點。
“我當然知道。我從沒有為此責怪過你。我隻是為你的處境感到悲哀。”歐蕾絲塔往前跨一步,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想當年庫拉蒂德執掌兵權的時候,連輕狂傲慢的刹耶都不敢隨意輕視她,與她相爭。如今,濟伽卻讓庫拉蒂德的子民深陷在這荒涼死寂的地方,在刹耶的恫嚇下瑟瑟發抖。你跟著濟伽,真有出路?”
哈拉古夏的眼角有些抽動。她緩緩地拿開歐蕾絲塔的手,動作禮貌而疏離,“你質疑我的王,就是在質疑我本人。你不該這樣。”
歐蕾絲塔恍然之間,覺得她的話有點可笑。可是平常敏感的笑神經,如今卻完全調動不起來。
也許不能剛見麵就一板一眼地談正事。要用感情來打動她的心,再循序漸進地把話題引導過去,才更有效果。
歐蕾絲塔將她的想法付諸行動。“你怎麽忍心這樣冷待我?”她委屈地眨著眼睛,“你和我可是兩小無猜的密友。我一直將你視為知己……”這些話不全是做戲,至少一半反映了她此刻的真實心情。
“知己又如何。”哈拉古夏反問,“當日我勸你跟我一起投靠明主,你死不聽從,便有了今日的熱臉貼冷屁股。”
“我要是投奔庫拉蒂德,今天還不得因為濟伽的軟弱被活活氣死。”
“你再說一句……”
“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們都不要再用這種口氣說話了,好嗎?”
她的聲音透著哀求,聽得哈拉古夏好心酸。就在這時——
“苦情戲還是到此為止吧。”一個男人的聲音驀地從上方傳來,語氣怡然地說道,“不打聲招呼就把哈拉古夏拐走,我可是會生氣的啊,歐蕾絲塔。”
歐蕾絲塔眉頭一皺,忙往上看。從冰丘上陡然冒出來一個男人的腦袋,微笑著對她們投以俯視。
“你是……”歐蕾絲塔仔細地分辨這人的雷壓,“澈爾?”她認出對方的身份,心裏卻氣惱自己竟沒在第一時間覺察他的靠近。
“不錯,你還記得我。”男人一躍而下,挺立在哈拉古夏身前,強製性地把她們分開。
“那當然。”歐蕾絲塔由於他的站位後退兩步,目光不悅地斜睨著他,“要屬誰擁有將雷壓的氣息切斷、隱形在暗處做偷窺狂的能力,恐怕也隻有你了。”她邊挖苦邊朝他拋去一個白眼,“好久不見了,澈爾。”
“我可不想再和你碰麵啊。”
與哈拉古夏一樣也是濟伽的一名將軍的澈爾,人類的外皮是個體格結實精幹的年輕男子。如火焰般耀眼的橙紅色及肩長發分成兩瓣,沿中分的頭路垂落兩頰,襯托出他修整幹淨的臉龐。那雙藍中帶紫的眼眸,正好與他深藍近黑的連體鎧甲的顏色相映成趣。
澈爾略帶嫌厭的視線,在對上哈拉古夏問詢般的眼神後,立刻轉為柔情蜜意的微笑。“看你跑出去那麽久沒回來,有點擔心。”他作出簡短的解釋。
“還是和以前一樣啊,像條跟屁蟲似的整天黏在哈拉古夏的身後。”見到澈爾果然流露出不滿的神情看過來,歐蕾絲塔的藍眸裏升起了愉悅的光芒,“不過你放心好了,今天我不會霸占哈拉古夏太久的。我隻是來找她敘敘舊,很快就會走。可以給我們點獨處的空間嗎?”
“好沒水準的謊言。”澈爾悠然地抱著胸,藍紫色的眸子流淌著不屑的笑意,“雖然漂亮的女人撒謊時很有魅力,但你最好還是實話實說。”
這家夥在場,感情牌可沒什麽用。歐蕾絲塔索性坦言,“隻要你們帶我見一次濟伽——”
“這個請求……恐怕不能接受。”澈爾麵露難色,擺出故作扭捏的姿態。
“有哪裏不方便麽?”歐蕾絲塔望向哈拉古夏。
黑發黑膚的女人想了一下,答道,“澈爾說得對。我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的。”
“拒絕得那麽幹脆?你們甚至都沒聽我說完。”
“你想表達的,在你之前的兩位使者表達得都很清楚。”澈爾斜視著她,說。
歐蕾絲塔的視線在二人的臉上來回移動。“哈拉古夏,你就不肯向我坦白嗎?至少得給我個理由,讓我知道我為何無功而返。”
哈拉古夏沉默不言,澈爾回頭朝她看了一眼,代替她回答。“因為我們不想摻和阿迦述和刹耶的紛爭。”
“摻和?”歐蕾絲塔的雙眼燃燒著憤怒的烈火,“哈哈,直接說出來好了。直接承認,你們沒膽子為庫拉蒂德報仇!”
她的這聲吼,給了兩人極大的震動。
歐蕾絲塔緊盯著哈拉古夏和澈爾的眼神,在裏麵看到了掙紮和羞恥。這給了她繼續逗留、繼續嚐試的勇氣。她減緩了語調,以柔和而理性的目光對著哈拉古夏,循循善誘地說,“誠然,在濟伽另立門戶後,你從原來的先鋒擢升為將軍。濟伽的奮發自強使你獲得升遷,但是別忘了你也是庫拉蒂德的舊部。還有你,澈爾。”她又看向橙發的男人,“你們先後效忠兩任王,刹耶卻殺了一個傷了另一個。這樣的奇恥大辱,深仇大恨,你們也能忍?”
“正如你說的,現在我和澈爾侍奉的對象是濟伽王。”哈拉古夏拒絕去想故王的音容,“王早就給了我們將阿迦述的說客一律驅逐的命令。隻是我沒想到,這次來的會是你。”
“濟伽下了這種命令?真的嗎?”對麵的一男一女皺眉不語,歐蕾絲塔又問,“為什麽不向他進言而要盲從他?”
“身為王的將軍,服從是我的天職。”哈拉古夏凜然答道,“歐蕾絲塔,你我確實是相識於孩提時期的摯友,但是私情不能淩駕於公事之上。這道理你不會不懂吧?請你諒解。”
親耳聽到這一答複,歐蕾絲塔的心涼了半截,卻依然不肯放棄。“濟伽拒絕我王的理由?我不信他真是個懦夫。”
“無可奉告。”澈爾幹脆俐落地表示。
“你呢,哈拉古夏?”歐蕾絲塔愁眉緊鎖,看著她的摯友,“你也不肯回答我?”
她的追問,哈拉古夏沒有理會。
“你我曾經無話不談,可你現在卻不願對我吐露真言。”
歐蕾絲塔緊咬下唇,焦慮纏身,窩著一肚子的火。她從剛開始耐著性子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到如今明裏暗裏地嘲諷激將,可以說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可是那兩人卻依然像頑石一樣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她不斷遊移的視線最終落於哈拉古夏的臉畔。顯然濟伽已經徹底擄獲了她的心,使她背棄了她曾向庫拉蒂德發出的誓約,失去了以往的判斷力。
“多年盲目地追隨濟伽,還真是讓你感染了他拘泥不化的劣性啊。”她提高聲調,對著這個不僅容貌令她完全陌生、整個人由裏到外更是讓她捉摸不透的密友說道,“論過去的交情,我王與庫拉蒂德在‘滅龍之戰’中數次同舟共濟。論現在的目標,我們雙方都和刹耶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睜開眼睛把這附近瞧個清楚吧!當年我們一起掉落到這顆星球的地方,回想起來隻有悲哀,痛苦和恥辱的地方。如今你們的王棄昔日最牢靠的盟友不顧,跟膽小鬼似的帶著族人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冰原苟且偷安,一點要報仇雪恥的勇氣都沒有。這樣毫無血性、懦弱無能的家夥,也值得你們效忠嗎——”
大氣不喘一口地說完,歐蕾絲塔直視著哈拉古夏,觀察她麵部的表情,心裏期盼著她能夠回心轉意。
哈拉古夏置放在大腿兩側的雙手,手指似有顫抖,但是依然緊繃著臉、壓著聲音回答了,“我存在的唯一價值便是向我王奉上我的忠誠。至於旁人的偏見,從來都影響不到我。”
“這就是你所謂的忠誠嗎?”歐蕾絲塔怒道,“如果是的話,那我真慶幸當年和你分開,不使自己墮落到你這個地步。”
澈爾鼻孔一張,瞪著她。“居然敢用這種口氣對哈拉古夏說話——”
“你也一樣。你們都是一丘之貉。”歐蕾絲塔冷著臉打斷他,“你們和濟伽都曾是庫拉蒂德的下屬,如今全都背叛了當初盡忠於她的誓言,躲在冰雕的破屋子裏,顫抖地祈禱殺人凶手不要來攻打你們。”
“反正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我說幾次才聽得懂?”澈爾不耐煩地咆哮起來,“你最好快走。否則我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要我走,除非我見到濟伽,聽他親口對我說!”
歐蕾絲塔氣勢猛烈的宣告,隨著另一股比它淩厲十倍的喝聲的響起戛然而止。
“你要擅闖我王的領地嗎?!”
質問聲來自於哈拉古夏。現在的她,冷若冰霜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即使拔高聲音質詢,表情都十分漠然,仿佛麵對的是一個與自己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我這邊有兩人,而你孤身一人。”以近乎冷酷的口吻,哈拉古夏提醒蠢蠢欲動的舊友,“我還可以叫墨裏厄和渥茲華出來。到時候就是四對一了。”
“以多欺少的行徑,你向來鄙視。”歐蕾絲塔不可思議地瞅著她,“我不信你會……”
“指望我對一個企圖硬闖我軍駐地的敵人遵守榮譽嗎?”哈拉古夏冷哼道,“你大可以嚐試突破我和澈爾。但我保證你一定會悔不當初!”
敵人?她這樣看我……受傷的孩子般的不安笑容,浮現了出來。歐蕾絲塔怔怔地看著這個黑皮膚的女人。她雖維持著人形,然而密集在她周身的雷壓卻逐漸朝著危險的變身臨界點增長。同樣的情況還出現在澈爾身上。很好,他們真的是把我當作敵人。
“袖手旁觀與為虎作倀沒有區別!”歐蕾絲塔冷冷地宣示,“你們背叛了庫拉蒂德,比南還要不可饒恕!”
澈爾氣得臉孔漲成紫色,好像已經忍不住動手的衝動,但是比他更早作出反應的,卻是平靜著麵龐的哈拉古夏。
還來不及伸手阻擋,歐蕾絲塔的頭就往側麵偏轉了九十度。一個鮮紅的掌印浮現在她左臉頰光滑的雪膚。哈拉古夏扇擺的力道,凶猛得使她踉蹌地後退了一步。歐蕾絲塔緩緩地轉過頭,滿臉錯愕,卻沒吭半聲,伸出纖細的手指撫著臉。上麵已經因浮腫而凸顯出手掌的輪廓。摩挲著臉頰的指尖,跳動著灼熱的、燙得嚇人的溫度。
湖藍色的美眸刻著強烈的震驚和更多的冷靜,凝視著給予她這一巴掌的女人。“我會把這當成你我友情的盡頭。”她昂首宣告。
哈拉古夏茶色的眸仁,一瞬間添了絲不易覺察的顫栗,但是她緊抿的嘴唇和冷漠的表情依舊宣示著態度的不變,使歐蕾絲塔對她徹底斷念了。在號聲不斷的寒風中,哈拉古夏不吱一聲地注視著滿臉失望和憤怒的少女甩頭而去。
“費路西都應該還隱沒在蘇黎世附近一帶。”忽然,澈爾沒來由地對著歐蕾絲塔還未走遠的背影說道,“他……一直很會藏身。”
“費路西都……”歐蕾絲塔的腳步頓了片刻,涼涼地默念著這個名字。“庫拉蒂德昔日的部下裏,也隻有他還有點錚錚鐵骨。”她轉回來的視線迫切地尋找哈拉古夏的眼睛,後者卻已經背過了身。“至於你們這些叛徒,變色龍,就在這該死的地方慢慢發爛吧!”
狠狠地丟下這句話,歐蕾絲塔頭也不回一下地快步走掉了。她的步子邁得極大,速度極快,仿佛不願意再多逗留一秒。纖瘦的身影彈指間就被呼嘯而過的風雪模糊得渺然無痕。
現在隻剩下澈爾,和悲傷的哈拉古夏。澈爾試著說些什麽,然而身旁的女人卻始終佇立在原位不動,凝視著舊友離去的方向。她看了很長時間,直到澈爾失去耐心,走到她麵前,把手搭上她微微發抖的肩膀。
“真是的,讓我扮惡人不就行了嗎?你看你都哭了。”
雙手輕柔地扳過她的身子,讓她麵對自己,澈爾低著頭凝視哈拉古夏的臉,在看到她淌滿麵頰的淚水時,並不感到驚訝。
緩緩落下的淚滴猶如晶白的珍珠,在她黝黑的肌膚上閃閃發亮。哈拉古夏甩甩頭,讓眼淚在冷徹骨髓的空氣中蒸發。“沒什麽。隻是些水而已。”
“別撒謊,哈拉古夏。”對著言不由衷的女人,澈爾收斂了表情,看起來很嚴肅,“我最聽不得別人對我撒謊了。尤其是你。”這麽說著,他執起了她的手,捏在掌心裏,輕輕地擠壓了一下。
哈拉古夏沒有反抗,不過低垂的視線卻也始終不看他一眼,茫然無神地對著地麵的厚冰。沉默了許久,方才開口,“真不敢相信,我竟會對她惡語相向……甚至動粗。”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仿佛不明白那是什麽東西。“為什麽要讓我左右為難?”這句詰問與其說是對身邊的男人問的,更不如說是在問自己。
“你是為了保守秘密,才不得已為之。”他審視著她的麵容,表情變得溫和了些。“心情好點了嗎?”
“我能有什麽事。”哈拉古夏立刻說,“容我告辭,我還要將這消息呈報上去。”轉身就要走。
“還是交給我吧。”澈爾把她拉回身邊,“你需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我可以。”回應他的,是哈拉古夏故作堅強的眼神。
“才說過的話怎麽轉眼就忘了?”澈爾盯著她逃避的眼睛,“我不喜歡你對我撒謊。”說完之後,他在她的眼裏大步走開。
哈拉古夏多留了一會兒,視線留戀在早已經不見友人的身影、隻餘下皚皚冰原和藍藍海水的遠方。翻湧在心間的所有情感,最終隻是化為了一聲頹然的歎息。
岑寂冷清的冰原上空,極光依舊閃動著奪魄勾魂的色彩,時而變幻出千姿百態,時而久久不動,如漫天光柱,高聳在她與她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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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在“緩衝地帶”外的藍色能量膜,是被稱作“封印之牆”的保護屏障,由濟伽王親手鋪設。
他的子民都住冰原上的雪屋,他本人則久居在牆後的旋渦狀大空洞裏。除了經常探視他的將軍們,隻有“王之眼”埃克肖不分晝夜地侍奉在他身側。
身體飛升到半空、穿過“封印之牆”的瞬間,澈爾若有所思地停止了腳步回過頭,望著單調荒涼的冰原。
從屬於自己故鄉的那個世界飄零到這裏有多久了?
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澈爾杜絕自己滋生出任何懦弱的念頭。還是覲見濟伽王要緊。
邁開的雙腳淩駕在空中,澈爾的身軀飄著進入了漩渦的中心,好像空曠虛無的大空洞裏有一條無形的道路。
身後薄如蟬翼的“封印之牆”在濟伽王雷壓的庇護下牢不可破,微微泛著藍白光芒。身前是籠罩著星光的、深邃而又滿目荒涼的空間,讓人猶如身處在浩瀚壯闊的宇宙。騰空漂浮著的碎石形狀各異,沒有一塊重複,就像小行星的殘骸分散開來。有一塊特別碩大,也特別平坦,雖然表麵依舊遍布著凹凸不整的坑窪,但是和其他千奇百怪的碎石相比,已經很有模有樣了。為了讓統治者居住,這塊平整的浮空巨石上,蓋起了勉強算得上宮殿的簡易居舍。
這時候的濟伽一定還在床上,隻會在床上,倒也省得七繞八繞,直接往寢宮走即可。臥房的門口站著一個駝背的男人,看見澈爾將軍來了,朝他深深地一鞠躬。
“王的精神怎樣了?”澈爾問,“好些了嗎?”
“今天連床都下不了。”埃克肖輕聲回答。
兩人都把聲音壓得很低,避免吵醒屋裏沉睡的王。
藍紫色的眼眸在聽到意料中的回答後,還是黯淡了些許。澈爾了然地點點頭,輕輕推開門,留埃克肖守在外麵。
寬敞的房間裏隻擺著一張石質大床,顯得有些空蕩。他的王靜靜地在床上睡著,就像一具屍體。一頭白中微微滲藍的月白色長發,沿仰麵躺臥的身體,垂落在邊緣掉於床下的厚毛毯上。王的雙眼緊閉著,眉心淺淺地皺起,似乎正在他美麗、虛幻而又易碎的夢境裏徜徉。沉睡中的王淺淡的睫毛在動,他的嘴角也在動,隻是沒人知道他想要說什麽。
他夢見了他最想夢見的人,不過這個夢沒能持續多久。他慢慢從夢中醒來,微閉的眼睛撐開一條縫,卻仍舊像在夢裏。
濟伽——誰能想到,統禦一方的這位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王,是一個終日與床榻為伴的病殃子。他普通的相貌,若不是他一臉的病容,恐怕讓人看了轉過身就會忘記。那雙宛如盲人般的青白色瞳孔,給人很深的印象。雖有摻著銀絲的長劉海遮住他凹陷的黑眼圈,卻沒有東西可以掩蓋他憔悴的麵容和蒼白到幾近病態的膚色。盡管看起來年紀輕輕,整個人的麵貌卻是一副病體沉屙、精神不濟的疲態,讓任何與他接觸的人,都發自內心地感到惋惜和憐憫。
他麵朝躬身在床邊的澈爾,端詳他的臉。每次進來謁見的時候,這名老部下的麵色似乎都很沉重。
“……我聽埃克肖說,阿迦述又遣了使者過來。”濟伽的語速極緩,聲音極輕,如棉絮般無力,“情況怎樣?”
“已經打發走了。”
“好,好……做得好。”病榻上的王淡淡一笑,雙臂撐著身子坐起來。毛毯徹底滑落在了地上,但他沒有反應。“決不能讓他們看到……我如今的樣子。”他斜倚著床背喘了會兒氣,過了半晌才想到要問,“這一次來的是誰?”
“歐蕾絲塔。”澈爾告訴他。
“歐蕾絲塔……”他默念一遍,惆悵的情愫在唇齒間百轉千回地盤旋,“難為你還有哈拉古夏了。”
“這是我們應盡的職責。”澈爾把毯子給他蓋好。“事不過三。我想阿迦述應該死心了。”
濟伽蒼白如紙的臉上浮出感謝的淺笑。其實有沒有蓋毯子對他而言根本無所謂。這副早已經不會被心目中的陽光惠及的身子骨,就算蓋上再多再厚的毛毯,也不會感到溫暖。
“希望他能夠盡快打消這個……可能會致我於死地的念頭吧。”
“……”澈爾驚愕地注視著他的王,看到的是一張平靜無波、毫無愧色、隻是略帶些倦意的臉龐。
他真的決意永不理會阿迦述的求援,對刹耶的罪行視而不見?
死寂的沉默就這樣突兀地降臨,讓人不堪忍受。病床上的濟伽王打量澈爾將軍的表情,看了一陣,說道,“你退下吧。”他的聲音很靜,“我要再睡一會兒。”
還睡不夠嗎?澈爾緘默不語。
濟伽每天隻能保持清醒三五個小時,時常在自己意識不到的時候突然陷入昏睡,醒來時往往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去的,也不知道具體睡了多久。他在四王會晤中身負重傷,至今已過了近三百年。這段綿長難熬的歲月裏,濟伽的身體日漸消瘦,睡眠時間平均以一天數秒的增幅緩慢延長,而且是毫無規律可循地睡著、醒來。
族內經驗最豐富的醫者,對此卻檢查不出任何症狀。濟伽日益加重的病情,讓他們束手無策。王的臣民都很擔憂他的健康。
然而他身體常年抱恙的處境雖然讓人很同情,卻不代表他處理族中大事時的昏庸和失責,也能獲得大家的認可。濟伽執意不延續庫拉蒂德在世時支持阿迦述的傳統,坐視他與刹耶二虎相爭,走向衰弱,自己則在世界盡頭的凍土消極避世。這樣的作法,不僅讓他的盟友和敵人匪夷所思,自己這一方的族人也同樣無法理解。現在,阿迦述的軍隊已經被刹耶殺得元氣大損。今後若再想聯手阿迦述抗擊刹耶,可就基本無望了。
族內對濟伽王的質疑聲這兩年越來越大,全靠澈爾和其他三位將軍強行鎮壓。在軍隊嘩變前,真不知道這樣動蕩不安的太平日子還能持續多久。
澈爾不再說話,也停止思考,曲著腰倒退著出去了。睡榻上的濟伽,不知不覺中又已睡去。睡夢中似乎感到有些冷,淺淡的雙眉微微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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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蕾絲塔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裏的。
她隻知道,她體內的每根血管都快要裂開,就在哈拉古夏猛地扇了她一巴掌,逼得她不得不走之後。等她的怒氣稍稍平複下來,她發現周圍的環境已經從荒蕪的極地冰原,變成了同樣荒蕪的灌叢草地。
看來自己已經飛越了汪洋,來到陸地上了。視線朝四周環顧一圈,滿目盡是幹燥貧瘠的土地,生長著枯黃的野草。這應該是非洲南部的某個荒野。看樣子,自己是在極怒的狀態下飛了一天。
稀稀拉拉的灌木被夜風吹得翻舞。一盤圓月從魚鱗般的雲隙間浮出。在月色的照耀下,周圍的景致都被印上了一層陰冷的深藍。天已經亮過,轉眼又到了晚上。而她漂洋過海時竟渾不知覺。
歐蕾絲塔收斂起憤怒的雷壓,從醜陋的真麵目變回少女的身姿。
下意識地伸手撫摸左半邊臉頰。浮腫早已經消退了,也沒有任何痛感,但是這一擊造成的心傷,一時半會兒卻好不了。
舊友的背叛,任務的失敗……歐蕾絲塔不能就這樣恥辱地舔著臉回去,對阿迦述說“濟伽太頑固,實在勸不動”這麽報告一通就算交差了。
要做些什麽彌補自己的過失,而澈爾在她臨走時的暗示……
往事就在這時候叩響了她被憂憤的情緒淹沒的大腦。費路西都將軍手裏的部隊應該還有幾百號人,與目前阿迦述王僅存的兵力大致相當。這個在庫拉蒂德死後獨自帶領著軍團裏殘餘的兵卒,在蘇黎世的荒郊野嶺潛行遊蕩的男人,一定很辛苦吧。昔日和他一同效忠庫拉蒂德的同僚,全都轉投向窩囊的濟伽麾下。隻有費路西都一人還在苦苦地堅持。他不僅要控製他士氣低落的部隊不使他們外逃,還要以隱蔽、遊動和伏擊的方式反抗刹耶的勢力。其高超的潛伏本領,連刹耶都無法徹底消滅他。
其實早在1204年的秋天,就有五十餘人離開了費路西都,轉而投奔當時還很有聲勢的阿迦述。歐蕾絲塔怎麽會忘記,那些人還在趕往錫耶納的路上,就被一頭遊蕩在人界的火龍誤打誤撞地碰見,殺得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卡塔特的統治者隨後派龍術士白羅加等人調查這樁離奇的事件。阿迦述領著族人遷移到比薩,使他們顆粒無收。又過了一段時間,第二任首席阿爾斐傑洛接手了這項任務,從錫耶納追到比薩,引發了之後一連串惡劣的連鎖反應。
如果能夠說服費路西都,讓他心甘情願地將他的士兵納入阿迦述帳下……這樣,多少能回報王對她的信任吧。
所以啊,還沒到氣餒的時候。去聯係費路西都——至少這點我能做到!
下此決心的歐蕾絲塔,決定在無人的曠野上重新讓雷壓纏遍全身。剛準備這麽做,致密的雷壓倏忽間從四麵八方向她攏來,卻不是她的。
就是這些莫名其妙闖入她感知範圍的雷壓,暫緩了她的變形。
由遠及近的雷壓,感覺有些熟悉,但並非友方。什麽人?歐蕾絲塔稍感疑惑。
二十米外未被月光照到的陰影處,突然出現了一抹不是很高、好像在哪裏見到過的身影。
“嗨,嗨。”
——她聽到這古怪的笑聲,條件反射地吼道,“沙桀?!”
“被你發現了啊。嗨。”如她高喊的那樣,水紅色頭發的少年——沙桀,邁著緩緩的步子,從不見光的陰暗處走到月下,擺動著他瘦如雞爪的手向她打招呼,“歐蕾絲塔小妹妹,一個人走夜路可是會撞到危險的噢。嗨,嗨。”
“你怎麽……”她怔怔地盯住突然出現在對麵的敵人,一動也不動。
“嗨,你是不是想問,我怎會知道你在這裏?”沙桀每說一個字,粉嫩的喉嚨就會猛烈地抽搐一次,“去問那個至今都沒抓獲的內應吧,嗨,如果你還有機會問。”他笑眯眯地盯著滿臉驚詫的黑發少女,眼中有一絲譏諷,“先提醒你,我可不是獨自前來的噢,嗨。”
知道自己的處境越發危險了以後,歐蕾絲塔立刻左顧右盼。三道身影就在這時飛閃而過。
歐蕾絲塔全身的神經都在一根一根地死去。就在她下決心去蘇黎世見費路西都的這個時候,卻……
刹耶的將軍們——沙桀、奈哲、文坎普達耳,和另一個尚不明確身份的男人,此刻正站在她的麵前,攔截了她的去路。他們一定是在她剛出發後不久就實施跟蹤了。
歐蕾絲塔緊握著拳的雙手有些顫抖,但她強作鎮定。阿迦述王的將軍絕不能害怕。她竭力穩住內心逐漸擴大的不安,正視前方的沙桀和奈哲,同時還要時刻提防身後的另兩人。身著鮮豔華服的四人中間,有一人的背後罩著深藍色的披風。那是歐蕾絲塔唯一沒在之前見過的家夥。
“又見麵了,歐蕾絲塔。”奈哲兩眼放出興奮的光芒,“分別的這七個多月,有想過我嗎?”
歐蕾絲塔嫌惡地盯緊他透著濕意的深綠眼睛,不理會他的殷勤話語,轉而麵向沙桀,又微微側身,餘光朝身後的文坎普達耳瞥去,“我倒是挺好奇,這幾年你們的模樣都沒怎麽變啊。什麽時候開始潔身自好了?”
沙桀和文坎普達耳笑笑不說話。奈哲輕浮地吟道,“還不是怕你忘了我,所以不敢變。”
歐蕾絲塔還是不理會他,謹慎地把頭偏向後方,對著文坎普達耳身旁的那個不明身份的男人,“你是誰?”
那人笑了。他的笑,迷人中帶點陰邪之氣。
四人中屬他最俊美。個子頎長,麵容清秀,嘴上總掛著令人溫心的微笑。過肩的直發往左右兩邊梳,在腦袋頂上分出一條縫兒。以頭路為分界線,左半邊頭發為古稀老人般的蒼白,無半點光澤,右半邊則是光鮮亮麗的緋紅,好似鮮血在流淌。他柔亮動人的眸子,也如鮮血般赤紅。聽到歐蕾絲塔的提問,他不回話,微微把頭歪向一邊朝她微笑。那頭又長又直、半白半紅的頭發,在夜風中旋卷著飄揚。
好奇怪的頭發,讓她想起了羅滕堡的花——刹耶親手種下的曼珠沙華和曼陀羅華……
回想就在得到答複的那一刻結束。
“我是華倫達因。”男人說,溫柔的微笑縈繞在唇瓣上。
對於這個名字背後代表的含義,歐蕾絲塔並不了解。華倫達因是刹耶最寵愛的貼身侍從,從不離開他的王半步。即使歐蕾絲塔跟隨阿迦述與刹耶的軍隊交戰了那麽多年,她和華倫達因見麵的次數也是寥寥可數,且每次都是不同的相貌。
“華倫達因,連你也來了嗎?”歐蕾絲塔咽了咽口水,“對付我一個居然要勞煩那麽多人,看來是你們太沒用了啊。也難怪刹耶缺乏信心,總要讓他的將軍們跟蟲子似的成批成批地出動。”
她強勢的挖苦,卻讓他們笑得更歡。
“顯而易見,一打四毫無勝算。”文坎普達耳撚著他金黃的胡須,鄭重地宣告道,“隻要投降,便可免受屠戮。”
傻子。你們能殺死的隻是我的一個分|身。歐蕾絲塔雖然沒有全身而退的希望,卻有活命的把握。“絕不。”她理所當然地表態。但是她的額頭,卻不知為何沁出了冷汗。
“看來,你選擇了‘死’。”華倫達因有些惋惜地說。
“是嗎?”歐蕾絲塔挺起胸脯,擠出一個嘲諷的笑,“那要試過才知道!”
麵對態度依然強硬的少女,華倫達因在一瞬間露出了敬重的神色,又在一瞬間恢複了微笑,朝奈哲、沙桀和文坎普達耳揮出代表了攻擊的手勢。
身為刹耶近臣的他,雖然和其他三人同是將軍,卻似乎因王的垂愛而享有指揮權。
而在他揮手前,歐蕾絲塔就已經完成變身衝了出去,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巨碩的梯形身體,彈指間就小得隻見一個灰點。然而刹耶的將軍們卻悠然地站著不動,看著歐蕾絲塔逃走的軌跡。在他們眼裏,那不過就是一頭必死無疑的亡命羔羊,根本不需要急著追趕。
等到歐蕾絲塔消失得連影子都沒有了,接收到追擊指令的三將軍才終於有所行動。磅礴的雷壓帶動叱吒的閃電在身邊炸響。三人同時邁出一小步,飛身躍起。三道灰影瞬間消失在原地,衝向他們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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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沙漠褪盡了白天的高溫,顯得不那麽令人難以忍受。天空月明星稀,銀白的微光傾灑下來。
趁著夜色、偷偷溜進石屋子裏的潛入者,在月光的映照下,身體的輪廓投射在牆上,成為一個被拉長的恐怖鬼影。
“歐蕾絲塔將軍在裏麵嗎?”男人的詢問聲從窗口傳進了室內,壓低的嗓音顫抖地波動著,有些嘶啞,更糅合著焦急,緊張和驚惶。
“不在。”屋裏的男人回答他,“這裏沒有人,除了我。”
“真的不在?”
“你不相信,就進來自己看。”
在他們不說話的時候,周圍一直都很安靜。但是卻始終有幾陣微微的聲響在空氣中流動。它們難以聽聞,輕柔而緩慢,卻極有規律,就像少女的呼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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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歐蕾絲塔還是被刹耶的將軍們追上了。
糾纏在一起的四個灰影,在半空中進行著異常激烈的交戰。看不清的殘影在各個地方頻繁地閃現,根本無法算清到底打了多少個回合。
斡旋於多個敵人之間的歐蕾絲塔,密集的觸手不知被打壞又再生了多少次。她在多數時間隻能閃躲和防禦。偶爾組織起來的還擊,也慢慢地從拚盡全力到逐漸失去力量。沙桀、奈哲,文坎普達耳並沒有全力以赴,要不然勝負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分出,而不會形成看似僵持的局麵。但即使他們隻是抱著玩弄的心態戲耍歐蕾絲塔,能讓她逃走的生路也已經被全部扼斷了。到後來,她隻能在敵人的圍攻下奮死抵抗。
互相纏鬥的將軍們的機械軀體,儼然已化身為數團閃電。難以估量的高壓電流,使死鬥場的空間仿佛是要完全崩潰掉一般,不斷地轟鳴,振動。
“三個男人圍攻一個女人,實在是很沒有風度呢。”——在刺耳的風浪和雷鳴中,她聽到了始終沒有出手的華倫達因的聲音——“雖然我族的體質,男女間不存在差異,不過還是太不像話了啊。從現在開始,我和你一對一。”
三個將軍竟真的同時跳開,留歐蕾絲塔給華倫達因一人對付。內心驚訝不已的歐蕾絲塔正歡呼著時來運轉,然而——
勝負,就在華倫達因的話音散落的下一秒,揭曉。
完全不存在抵抗的餘地,甚至連他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麽都不能理解。餘光中,隻見那個男人的手指朝她一點——
一道血紅的半弧劃過暗藍的天際。弧的一端,是蛻回人形跌落在荒地上的歐蕾絲塔。
神經崩斷、血管破裂的痛楚席遍全身。身子軟如泥漿,連維持本體的力氣都沒有了的黑發少女撲倒在冰冷的荒野。
僅此一擊就將她重創到無力再戰的地步。湖藍的眼眸睜得很大,被難以言表的驚愕充滿。歐蕾絲塔脆弱的身軀軟軟地癱在地上,失去了站立甚至爬行的力量。但她的頭卻勉強抬起,目不轉晴地看著變回人形的三個將軍站在華倫達因的身側,仿佛拱立著北極星的星群。
皮膚滾燙得像在發燒。流的血太多了,她想。
身體的每一處都在不明所以地出血,好像有數不清的傷口。歐蕾絲塔躺倒在自己的血泊裏,身體不受控製地抽搐著,幾乎痛得昏死過去。素雅的白袍被染得鮮紅。
過度的失血令她嬌容憔悴,麵色慘白。她摸了摸自己的前胸,肚腹,發現身上密布著眾多大小相近的血窟窿。在短暫的思考過後,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身體是被無數道雷壓射線射穿的。隻是他出手太快,她看不清。即使看清,也躲不掉……
那男人的力量是多麽可怕啊,那個華倫達因——
他的雷壓,歐蕾絲塔自始至終都沒能感應到。而這說明,他遠強於自己。
奄奄一息的歐蕾絲塔,愕然的臉龐由於參透到了什麽,頓時變得極度陰沉,對著那個向她款款走近的男人。
給予她重創的華倫達因將軍緩緩走來,停在離她幾步之遙的位置。凝視著少女的眼神裏,有著不忍與憐惜。
所有的人都在注視著她,但她的眼中卻隻有一人:一半紅發,一半白發,赤紅眼眸,還有那噘起淡淡微笑的薄唇。
“傷成那個樣子,躺著也很累吧?想不想就此閉眼,讓煩惱全消呢?”仍然保持不變的微笑,華倫達因從齒間吐露出宛如毒蛇之吻的話語,“至少,作為同族,我會給你一項優惠,不讓你多受苦難。”
話音剛落,他再次舉手,朝她一指。
她聽見沙桀的喉中傳出無比激動的、嗨嗨嗨的顫音。
她聽見文坎普達耳像雄獅咬斷獵物咽喉一樣地吼叫著。
她聽見奈哲愈漸興奮的嘲弄聲持續不絕地回響。
卻唯獨聽不見,破損的心髒發出的尖叫。
被雷壓射線從正麵洞穿胸膛,如今的歐蕾絲塔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完全是敵人的玩物。
但是……她畢竟還有保命的護符。藏在地窖裏的三個人偶。
華倫達因又朝她走近兩步,憐憫地俯視著她。然後單膝跪地,半蹲在她的身旁,捧起她的臉,讓她依偎在自己懷裏。
歐蕾絲塔本能地厭惡他的碰觸,想要推開他,勉力舉起的手卻頓在了半空,呆怔的表情也一同靜止。
伴隨著張口嗬出的熱氣,輕柔的話聲吹進了她的耳膜。“感受到了嗎?”華倫達因低下頭,臉頰與她的臉頰相貼,語調平靜而溫和地道出令人絕望的話語,“你的人偶,一個接著一個離你而去。”
裝在箱子裏、埋藏在她屋內地下的三個人偶死亡的噩耗,就在華倫達因張口的那一瞬,準確無誤地傳了過來。
歐蕾絲塔難以置信地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不禁疑惑地望著華倫達因的紅瞳,看到的依然是那個無比溫柔的眼神。
早已經虛弱得脫力的手,忽而抓住了華倫達因深藍色的披風一角。歐蕾絲塔的眼眶驟然擴大,望著破皮流血的手指。指尖的觸感既厚實又刺痛,隻因她觸及到的東西是龍皮。粗糙如石、鋒利如刀、布滿鉤刺和鱗片的龍皮。海龍的皮製成的披風。
“別害怕,凡人皆有一死。”悲天憫人的神情,溫和沉穩的聲線,就好像慈祥的神父。“保持美麗的容顏,在恰當的時候死去,也是一種幸福。”華倫達因一邊柔聲安慰她,一邊拂去她唇角的血汙,理順她淩亂的黑絲,將半遮住她眼睛的散發撥到耳後,清晰地袒露出她滿含恚恨的眼神。“差不多是時候了。馬上為你解除痛苦,把死亡的權利賜予你——”
他的目光透著仁慈,仿若給予了她莫大的恩惠。
左胸因異物的侵入猛然間緊縮。男人的右手,精準地從肋骨的縫隙間穿過,飛快地探進她的胸腔,又飛快地探出,快得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當她低下頭查看自己被掏空的胸口、又抬眸朝他投去不解的視線時,他的掌心已被熱血澆灌成鮮紅,一顆還在撲通撲通跳動著的、血管被扯斷的桃形器官,正乖巧地躺在他的手裏。
心髒被雷壓射線破開針孔般的洞,其實並不能徹底終結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生命。因此華倫達因幹脆地剜出了她的心髒。
也許是他動作太快,下手太利落,使神經和感官都來不及跟上,而她又太過驚訝,渾身的痛意又太過麻木,她竟然沒發出任何慘叫。
隻有鮮血從口中濺出的噴湧聲,蓋過了她模糊的呻|吟。
她的身下,血流成河。
“已經喪失了以本體現形的力量的你,根本沒辦法再生了吧?”用仿佛戀人間愛撫的動作,華倫達因的左手撫摸著她染血的發絲,右手依然握著她的心髒,口中溢出輕柔的低語,“況且就我所知,你再生的能力,在平級之間一直都很平庸。”
胸口破開的血洞,抽空了她說話的力量。無法維係本體、再生器官的現狀,也完全被華倫達因說中了。無論是語言還是理由,歐蕾絲塔都無從反駁,隻是帶著毫無生氣的、茫然的表情對著天,嘴巴一張一閉地吸氣、吐氣。
眼前的畫麵越來越黑,越來越暗。歐蕾絲塔漸漸感到困倦了,差一點就要把眼睛闔上。但是一個念頭突然使她的眼神凝聚了起來,止住了意識繼續渙散下去。
布滿血痕的嘴唇艱難地張張合合,仿佛有什麽重要的話必須交代。
華倫達因垂下頭,耳朵貼著她血糊糊的嘴。
“你……不是……”每說一個字,都要停頓一下,“……華倫……達因。”歐蕾絲塔的聲音輕不可聞。她盡最大的努力嘶吼出來的話語,稍遠的沙桀三人根本就聽不見。但是雙手扶著她的肩,將胸膛借給她依靠,把耳朵湊近她不斷流出鮮血的唇邊的華倫達因,卻聽得很清楚。
“我不是。”仿佛是要滿足她死前的願望,男人微笑著坦白。
“你……是……”湧上喉頭的血腥,阻塞著她的發音。但是她依舊強忍住劇痛,說完了她想說的,“……刹……耶!”
無需切換到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本體形態,以人類之姿就能戰鬥,還能將無形的雷壓化作有形的實物,放射出強大的雷壓射線一招製服一個將軍……隻有“王”可以做到。
而刹耶,一直都是個極擅偽裝的人啊。
被拆穿了真身的男人不置可否地微笑著,把捧在右掌的歐蕾絲塔的心髒小心地放到一邊,雙臂環過她的腰,將她抱得更緊。
歐蕾絲塔的體溫越來越冷,眼神越來越渙散,脈搏越來越微弱。麵對這令人傷感的場麵,三個將軍隻是靜靜地觀賞,嘴角勾起殘忍的笑意。而假借華倫達因之名的刹耶王,卻麵露憂傷,時不時地為她擦拭從嘴裏湧出的血塊。
幹裂的嘴唇被血紅的泡沫浸濡,歐蕾絲塔的呼吸已然虛弱得似有似無。她的身子分明痛苦至極,然而不願向敵人示弱的她,沒有再發出任何呻|吟。血珠滴滴答答、持續不斷地從她的嘴角淌落。她的視力迅速衰竭,眼前的世界迅速地灰暗下去。刹耶近在咫尺的臉,早就已經看不真切了。但是她仍然怒目呲裂,即使是死也要記清這個男人的相貌。
頭發半白半紅的男子微微皺眉,好像歐蕾絲塔詛咒般的凶狠眼神讓他很苦惱,但是沒過一會兒,又重新籠上溫馨的笑意。
“你我來自同一族類。我一直都很欣賞你,歐蕾絲塔。這是我的真心話。”刹耶抱著她,和她一同沐浴在身下的血海中,“我一直都好想你能來到我的身邊為我所用。可是為什麽,會走到今天的地步呢?我想,隻能怪你侍奉的那個對象了吧。”
視線垂下的赤紅色眼眸,柔和地凝視著懷裏的少女逐漸失色的瞳孔。刹耶的臉龐映在陰冷的月光中,仿佛是個幽靈。地上的少女移開與他四目交投的視線,仰望天空,目光淡得出奇。顫抖的唇角慢慢凝成堅毅的弧度,等待死神的款待。
阿迦述王,安摩爾,魁爾斯,所有的將士們……還有……哈拉古夏。她默默地和他們一一道別。阿茨翠德……阿茨翠德……對不起,原諒我遵守不了盡快回來的諾言了。
“你唯一的過錯,就是跟錯了人。等回到屬於我們的那個世界,可千萬別怨恨我呀。”
刹耶的話聲,聽在她的耳中,邈遠得猶如天邊傳來的幻音。
“……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尾音落下,黑發的少女頭一沉,跌入刹耶的臂彎裏。
血點灑在她白皙的臉上,冰冷而妖豔。明澈的湖藍色眼睛望著天,始終沒有閉合。
她的臉龐依舊美麗,容顏依舊動人,隻是眸中的光芒,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