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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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外表裝潢得酷似古羅馬時期的浴場,內裏實則是供嫖客們享樂的風月場所的建築,今日上午光臨了兩位不一般的客人。
夕陽斜下時,帶著滿麵春意和滿足感的迪特裏希終於從裏麵走出來,渾身都沾滿了濃鬱的脂粉味道。
晚飯的時候差不多到了。從街對麵的小餐館飄溢而來的麵包、肉醬和蜜酒的香氣,被嗅覺靈敏得像長了個狗鼻子一樣的壯漢嗅到了,餓得他肚子咕咕叫。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後,出了妓院大門的迪特裏希右拐上街,準備找些好吃的。這時,他見到了與他同行的阿爾斐傑洛,正無事可做地倚著牆看幾個破衣爛衫的懶漢玩擲骰賭博。從他略顯煩悶的表情來看,似乎已經等在那兒很久了。
“你什麽時候出來的?”在看見阿爾斐傑洛的時候,迪特裏希小小地吃了一驚。尤其是看見他的發型絲毫不亂,整潔的服裝就跟分別時一樣完美,好像根本就沒脫卸過。而自己與之對比,卻是一副著裝不整的樣子。不僅頭發翹得亂七八糟,上衣還不知在什麽時候被扯掉了一顆紐扣,褲子的繩結還是邊出房間門邊係緊的。
“你別管這個。我現在餓得要命。既然你完事了,就找個地方吃飯吧。”三兩句話堵上守護者的嘴,阿爾斐傑洛抬腳從他的身邊走過。幾根紅金色的發絲,隨他轉身的動作飄舞在半空,拂過迪特裏希微張的嘴邊。
食欲早就因妓院對麵的小餐館飄出來的肉香味而大振的迪特裏希,提出要就近吃飯,不過頭也不回地筆直朝前走的阿爾斐傑洛卻似乎另有想法。他就像領路者般走在前方,帶著迪特裏希穿過四五條街道,直到一家生意興旺的酒店浮入眼簾,好像特意要離之前那家兩人光顧過的妓院遠遠的。
對於阿爾斐傑洛的固執己見,迪特裏希也不能抗議。他心裏明白,自己能到人界快活逍遙,全靠阿爾斐傑洛願意和他分享龍王賞賜的“假期”。離開卡塔特前,阿爾斐傑洛告訴他,“我們隻有七天。介於有你隨行,我不能使用魔法。和往年一樣,米蘭、都靈、諾瓦拉或者克雷莫納這些臨近的城市和小鎮,是最好的選擇。”迪特裏希心屬於在所有的選項中最繁榮富足的米蘭,度過一周的假期。二人以最快的速度直奔米蘭,從第二日起,就開始沉湎於城市裏的各大娛實話,迪特裏希並不太滿意他們消磨了大半天光陰的那個妓院提供的服務。他對吃喝和穿戴可以不講究,但是在交歡對象的選擇上,眼光卻非常挑剔。除了一個享有“蜂後”外號的、既年輕貌美又經驗老道的妓|女頗得迪特裏希的心意外,其他的那些在他眼裏,都是技術乏善可陳的庸脂俗粉,實在是和米蘭這座繁華的獨立大城市所應有的性服務業水平不相稱。想象與現實不符的落差感,使迪特裏希產生了很強的傾訴欲望。如果換作和他共進晚餐的是其他的守護者,他早就把這些牢騷發出來了。迪特裏希不僅個人嫖妓的經曆非常豐富,還是個有著喜歡和他人分享桃色故事怪癖的人。可是作為玩伴的阿爾斐傑洛,卻甚少有探討這類話題的興趣。他對迪特裏希繪聲繪色的描述總是很不耐煩,不是默默地聽他一人口若懸河般地說個沒完,就是冷冰冰地打斷他聊別的話題,即使偶爾願意應答兩句,態度也通常很敷衍,每次都搞得迪特裏希相當沮喪。就比如現在。看著坐在對麵的那個隻顧埋頭吃飯、對自己的存在視若無睹的男人,那張閃動著燭光光芒的安靜而又冷漠的臉龐,迪特裏希覺得自己深埋在心底的話匣子再也關不住了。
“我今天終於知道,你為什麽總端著副對妓|女很不屑的架子啦。”拿著豬肘肉在嘴裏大口啃咬,迪特裏希朝麵前的男人不懷好意地笑笑,“看不出來啊你,居然有那種癖好。我以前是真沒往那方麵去想。”
迪特裏希開啟了阿爾斐傑洛最反感的話題,倒也不是他故意要挑戰對方的底線,實在是因為他在不久前,看到了讓他下巴幾乎脫臼的事情。
上午,吃完早點的二人結伴來到了那家看似浴場的妓院。迪特裏希率先挑選好兩個鍾意的人選。阿爾斐傑洛卻磨磨蹭蹭的,看了半天都沒拿定主意。迪特裏希等不及了。就在他左擁右抱地摟著妓|女們進房、回頭和同伴暫別的時候,他的餘光瞥見了站在男妓的隊伍前的阿爾斐傑洛,由於不知道該如何抉擇而踟躕不定的那一幕……
迪特裏希突如其來的話語,終於讓始終低著頭細嚼慢咽的阿爾斐傑洛有了一絲反應。他緩緩地將抬起的視線迎向對麵,卻是無話可說。迪特裏希臉上的壞笑,在阿爾斐傑洛的眼裏逐漸恍惚了起來。隻要讓他看到那種靠出賣肉體謀生的女人,他就會想起自己那個同樣是娼婦的母親。
“……你還是快吃飯吧。吃完就去睡覺。明天我們還要趕一整天的路。”
“喂,幹嘛這樣見外啊。”對於阿爾斐傑洛不解風情的催促,迪特裏希有點埋怨般的,用手裏的豬骨頭敲了一下桌麵,“我又不是要批判你。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思想開放。對同性戀沒有歧視心。”他把他粗壯的身子往前湊,一身的肌肉緊貼桌沿,“快說說,你最後要了幾個男妓?”
“閉嘴。”
阿爾斐傑洛抬高了聲音。不過真正讓迪特裏希閉嘴的不是他的警告,而是忽然變化的環境。
一陣不亮也不暗的幽藍色光芒突然如流水般傾瀉而出,籠罩了坐在酒館角落裏的兩人。尼克勒斯高大的人類身姿被這陣藍色的光暈襯托出來,顯現在他們眼前。卷曲的藍發末端在燭光的照耀下,被映上了一層迷幻的橙色。
“我說你也該瘋夠了吧?”尼克勒斯一出現就沉著臉麵對他的主人,以教訓的口吻說道,“你要在明晚回到卡塔特。延誤了時間,小心被族長責罰。”
迪特裏希的表情完全呆滯,和他相反,阿爾斐傑洛卻很沉著。
“你說的我當然知道。不過尼克勒斯,你也太魯莽了吧。也不看看這是哪兒,二話不說就冒出來。”
“首席的膽子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小了?”海龍輕蔑地翹唇笑笑,俯視著一臉緊繃的紅發男子,“不用擔心。我也是瞄準了沒人注意這個角落的空檔才出來的。”
“那就趁別人還沒發現你以前,再進去吧。”
“啊,知道了,知道了。”尼克勒斯沒有再說什麽。他消失的速度就像他出現的時候一樣,快得讓人咂嘴。
一直到海龍的身形完全隱去,迪特裏希才慢悠悠地開口,“我可不知道你的契約龍也來了。”他的臉上充滿了與他壯碩的體型和粗獷的外表極不協調的畏縮感。
“怎麽了,好像見到毒蛇猛獸似的。”阿爾斐傑洛對他的震驚和害怕很不以為然。
“他是來監視你……還有我的嗎?”
守護者半吞半吐地說出他擔憂的問題,被首席極快地搖頭否決了。“尼克勒斯從不思考,總是想到什麽就做什麽。不,應該說是等做完了再思考吧。我看他也隻是一時興起罷了。”
“噢,”迪特裏希猶豫地撓了撓胡渣,試探性地說,“你們倆關係似乎不錯啊。什麽時候轉變的?”
對此,阿爾斐傑洛卻沒有詳細告知的興趣,“馬馬虎虎,這幾年過的……”
不顧迪特裏希鬱悶的心情,阿爾斐傑洛讓思緒飄遠。
和尼克勒斯關係的好轉,還是要起源於那樁由雅麥斯挑起的私鬥事件。那次事件結束後,尼克勒斯就下了決心和雅麥斯劃清界限。對於武力的懲戒非但沒能使尼克勒斯服軟稱臣、反倒將他徹底推向了阿爾斐傑洛身邊的結果,那頭氣焰熏天的火龍也是想不出任何補救的辦法,隻得憤恨地接受事實,任天由命了。就這樣,從訂立契約的那一刻起,就始終困擾著阿爾斐傑洛的主從不和睦的問題,終於獲得了解決。
迪特裏希會認定他倆關係不錯,其實也是看出了尼克勒斯的突然出現和消失,是因為他往來於阿爾斐傑洛脖子後方的魔法陣。換成以前,這頭傲慢不馴的海龍可不肯乖乖地待在象征著人龍契約的這個魔法陣裏頭。而今,尼克勒斯就安靜地躺在那裏,作為他主人的阿爾斐傑洛能夠清晰地感覺到。
盡管主與從之間的感情日趨深厚,不過有兩件事,尼克勒斯是死也不肯做的。一是他不願當主人的跟班,二是他不願讓主人騎乘自己。後者,一度是讓阿爾斐傑洛相當介懷的心病,不過前者,卻給阿爾斐傑洛在交際方麵帶來了便利。沒有尼克勒斯的幹擾,他總能無所顧忌地和任何人來往、交流。
同樣,還有一件事也是得益於當年轟動了整個卡塔特的私鬥風波。就在雅麥斯毆打尼克勒斯之後沒幾天,阿爾斐傑洛趁機向兩位龍王提出準許他帶迪特裏希一起下界的請求。火龍王正因為不肖子孫的暴行而感到羞愧,出於寬慰和補償尼克勒斯的心理,便答允了這項請求。就從那一年開始,迪特裏希每到年末都會跟隨阿爾斐傑洛下界一周,尋歡作樂。這樣的事發生,如今已是第七次了。
礙於要和迪特裏希一起行動,阿爾斐傑洛很少有時間抽身到他真正想去的地方。七年裏,從指定的度假地拐道去其他城市的經曆隻有兩次,一次是佛羅倫薩,一次是布雷西亞。借助“幻影”的長途奔襲,往返兩點之間,等回來後,沉醉於溫柔鄉裏的迪特裏希往往不知道他中途離開過。
去佛羅倫薩自然是想要和蘇洛見麵。然而運氣卻似乎總不眷顧阿爾斐傑洛。
事情發生在五年前——
沒有再慢吞吞地派機械鳥傳信。將容貌和身體遮掩在自己最不喜歡的鬥篷之下,仿佛是個久經風霜的遊俠,阿爾斐傑洛穿梭在佛羅倫薩傍晚的街道,憑記憶中的地址找到了盧奎莎的服裝店。燭火闌珊的屋子裏,一絲魔力的氣息都察覺不出,阿爾斐傑洛有些心灰意冷。然而,當穿著真絲睡袍的盧奎莎為他敞開大門時,門裏門外的兩個人都愣住了。
“蘇洛不在嗎?”他一開口就問。
“答對了喲。”她一見他就笑。
“真的?”
“你不信還問我。”
“因為沒察覺到你和他的魔力,但你卻給我開門了,還……”
“還穿成這樣?”盧奎莎替他說完。薄薄的睡袍下,嬌豔誘人的玉體若隱若現。
看她衣衫不太整齊的模樣,還以為她在和蘇洛親熱的阿爾斐傑洛,隻得輕咳一聲含混過去。“所以我想,他應該在裏麵。”
“沒有哦。要是他在,也應該是他來開門吧。我可是衣冠不整呢。”
盧奎莎懶散地倚著門框,聳了聳她袒露在紅發男人視線裏的雪肩。阿爾斐傑洛尷尬地側過頭,盡量不讓目光觸及她的身體。
“好啦,不跟你開玩笑了。真實的情況是,蘇洛拋下我到波西米亞快活去了,前天剛走,不知道幾時才能回來。一個狠心的男人呢,是不是?不過還好有你來看我呀。阿爾斐傑洛……你是來看我的吧?”
正在為自己和蘇洛的失之交臂無奈歎息的阿爾斐傑洛,瞅了瞅這個對自己同樣有著舉薦之恩的女人,聽著她語氣輕佻又略帶孩子氣的調侃,隻能生硬地岔開了話題,“你怎麽沒一塊去?”
“我要照顧店裏的生意。”盧奎莎假裝正經地回答,臉上戲謔的笑意卻愈加深刻,“不過啊,還真是叫人恨得牙癢癢啊,你的成長……連我都不禁要嫉妒了呢。”
她指的是無法讀取我的魔力嗎?弱者感應不了強者是必然。可是阿爾斐傑洛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她的魔力,他同樣讀取不了。
盧奎莎收斂了笑意,“你看,我要是就這麽把你晾在外頭罰站,蘇洛知道的話一定會怪我的。你也別傻站著了。既然你敢直接在整座城都判你死刑的佛羅倫薩現身,不進來坐坐怎麽行呢?”
被請進隻有女主人在的屋子裏的阿爾斐傑洛,仔細地感受周圍的氣息,還是沒有半點魔力流動。這詭異的現象該怎麽解釋呢?
照盧奎莎說的,長時間居住在這裏的蘇洛既然剛走不久,就應該留下淡淡的、尚未完全揮發掉的魔力氣息才對。還有盧奎莎……看著她披上外衣、領他上樓的窈窕身姿,阿爾斐傑洛不免有些陰鬱。在他理所當然的概念裏,自己比盧奎莎隻強不弱,可是她的魔力自己竟然也感知不到,實在是毫無道理。疑惑和失意的心情籠罩著阿爾斐傑洛,他本想立即就走,不過後來還是決定稍作停留,以免落下話柄讓盧奎莎有理由再次諷刺他隻為蘇洛而來。在盧奎莎盛情難卻的款待下,他陪她吃了頓晚飯。趁盧奎莎做飯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在百般聊賴之下,晃進了她當年傳授自己初級催眠黑魔法知識的地下室,故地重遊一般地參觀了一番。
從未真正黑暗過的這間狹小的地下室裏,壁爐中的火晝夜不熄地燃燒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放置著點燃的獸脂蠟燭,圍成一個巨型的五角星。五角星的中央擺著一張大方桌。一顆泛著紫光的水晶球,一堆看起來很陳舊的護符,一些阿爾斐傑洛不知道名稱的草藥,還有從達斯機械獸人族身上千挑萬選刮下來的機械碎片,這些物品林林總總地排列在上麵,都是龍術士能使用的道具,似乎和八年前見到的一模一樣。不過變化還是有的。許多阿爾斐傑洛以前沒見過的瓶瓶罐罐,和那些物件一同放在桌上。那一個個玻璃小瓶子裏,有些盛滿了無色的液體,有些則是粉白色的霜狀粉末,在燭光和爐火的輝映下,宛如一顆顆光彩奪目的寶石,讓人無法輕易移開關注的視線。
凝注著那些神秘的藥劑,阿爾斐傑洛小心翼翼地越過地上的蠟燭走到桌邊,把手伸向它們,想要一探究竟。屋子的主人就在他拿起一個瓶子時,飄然來到他的身後。
“這裏麵的粉末是什麽?”不避也不躲,阿爾斐傑洛十分坦然地晃動著手中的玻璃瓶,向她發問。
“壯陽藥。”盧奎莎淡紫色的眸子裏笑意叢生,輕佻的表情中帶著羞怯,指了指桌上其他的瓶子,“另一些是催|情藥。”她連額外的問題也答了,“你那麽感興趣,是想要試試嗎——和我?”
這是玩笑話。如果換作別的女人對他舉止輕浮,阿爾斐傑洛隻會嗤之以鼻地警告她自重。不過盧奎莎是知道自己曾經和朱利亞諾之間有過一段情……因此,這理所當然是她故意開的玩笑。盡管在他的潛意識裏,總是希望蘇洛選擇的女人能夠更穩重些。
不過,玩笑部分究竟是前兩句的回答,還是後一句的挑逗,阿爾斐傑洛卻分辨不清。直覺告訴他,能讓這個女人花心思研製的藥物絕不簡單。就在阿爾斐傑洛想要追問下去而啟齒時,盧奎莎打斷了他,告訴他菜燒好了,要他快些上樓。對於瓶子裏的秘密,不說隻言片語。阿爾斐傑洛也隻好把瓶子放回原位,跟著她上去了。
盧奎莎的廚藝十分精湛,把阿爾斐傑洛的胃口照顧得相當滿足,終於讓他感歎,這一趟至少沒有完全白來。飯後,心想著要快些趕回迪特裏希身邊的阿爾斐傑洛,在盧奎莎殷勤的送別聲中,離開了她和蘇洛共同生活的地方。
對一個人的愛,能持續多久呢?這並沒有標準的答案。其實,愛常常是一種誤會,執著占了大部分。見蘇洛一麵都難的痛苦,深深地折磨著阿爾斐傑洛,同時也讓他在這場單方麵的苦戀泥潭中越陷越深。單方麵……是啊,以前怎麽就沒想到呢?阿爾斐傑洛終於開始慢慢地正視起這個很可怕的事實:或許蘇洛根本就不在乎我。他無法阻止這悲哀想法的誕生,但他卻拒絕承認這個等於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唯一輸給盧奎莎的劣勢,在他看來,隻是在於性別。
如今,對蘇洛的相思之苦,一定化作了超過愛的範疇的某種東西,也就是所謂的執念吧。阿爾斐傑洛不知道這樣的發展是好是壞。總之,在下一次與蘇洛見麵前,這股執念都會如蛆噬骨地伴隨著他。在它的支配下,盧奎莎有意隱瞞的秘密,也已經不重要了。
五年前的佛羅倫薩之行,阿爾斐傑洛沒能如願以償地見到蘇洛。而另一次的布雷西亞之行,則是為了德隆。時間在兩年前。
似乎患了很嚴重的病,那段時間,德隆常待在家,大半年都沒有工作。阿爾斐傑洛就用了一次假期到布雷西亞探望他,見到了他正值花季的兩個女兒。德隆的妻子早年病故,留下了兩個相差一歲的女兒交給她們的父親撫育。如今,女兒們都已長大成人,出落得愈發美麗。她們的父親卻老了。棕色的頭發裏夾雜著越來越多的灰白,集中在兩鬢和頭頂。時光正在德隆的身上緩慢流逝。他的衰老以及病中的倦容,急劇地改變他的外貌,差點讓阿爾斐傑洛沒認出來。德隆臥病在床,他的女兒招待了客人。她們是德隆僅有的親人,同時也是卡塔特脅迫德隆賣命的對象。卡塔特從不雇傭沒有弱點的術士。深知其中內情的阿爾斐傑洛,很是同情這個跟了自己兩次重大任務的密探,因此竭盡所能地施展了治愈魔法幫助他。雖然根治不了德隆的腸胃病,不過好歹能夠給他舒緩痛苦。阿爾斐傑洛在德隆的家吃了頓簡易的便餐,隨後就在父女三人感激的眼神中與他們道別。
兩個月後,阿爾斐傑洛得到了德隆重新回到密探崗位上的消息。不過德隆雖然安然無事,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活躍度卻在沉寂了好些年後,慢慢有了抬頭的趨勢。德隆和他千千萬萬的同僚們,又要在凶險的第一線進行偵查工作了。
戰況有好有壞。有些密探為了保命,往往偵測到的敵人可以嚐試著自行解決,也要回稟卡塔特讓龍王派遣龍術士。這種現象一直都比較普遍。不過即使如此,七年間還是有累計八名的密探在與異族接觸時死亡。所幸阿爾斐傑洛的老搭檔德隆、席多,還有在比薩任務新認識的小夥子培爾特尚在。阿爾斐傑洛見過一次席多。似乎是柯羅岑完成任務後懶得回來打報告,便讓和他聯絡的密探代勞。席多較之德隆倒是不怎麽顯老,外貌和前幾年沒有大的改變,依然是髒兮兮亂糟糟的煙灰色頭發,精氣十足好似惡狼的黑眼睛。一看見首席就如搗蒜般地點頭哈腰,一湊近距離就會聞到他身上散發的體臭。
任務方麵,阿爾斐傑洛接到三件,比其他龍術士都要多。龍王仰仗首席,給了他多於他人的表現機會。但是隻有一次獲得了協助者的隨同、另兩次都是阿爾斐傑洛一人出馬的狀況,則說明那些都隻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任務。沒有研究的價值,也沒有收獲新情報。阿爾斐傑洛漸漸擔心長此以往會失掉龍王的寵信,不過當他獲悉白羅加在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七年時間裏隻分配到寥寥一件的任務,所有的擔心又全都煙消雲散了。白羅加偶爾會趁阿爾斐傑洛下山度假的期間偷偷上山覲見龍王。他並不是來討要任務的,也知道自己討要不到,可是恩寵總要人在才不會淡卻。不保持聯絡,就無法維係感情,白羅加深諳這個道理,但他卻攔不住別人向首席報告。白羅加畏頭畏腦的作法,讓阿爾斐傑洛是既感到可笑又覺得可憐。
三件任務中,唯一讓阿爾斐傑洛有點印象的是他和麥克辛合作的那一次。當然,剿滅一小群在巴塞爾作亂的異族的任務沒什麽難度可言,連騎龍作戰都不必——尼克勒斯也不同意——就輕輕鬆鬆地完成了。阿爾斐傑洛覺得完全可以由他獨自出戰。這樣的話,他也就不用忍受麥克辛的冷嘲熱諷了。
自己和這個山羊胡大漢還真是八字不和,偏偏龍王的胡亂調遣,讓他們做了回拍檔。二人在短短四日內的相處,多數時間是冷場,偶爾的對話,也基本是麥克辛話裏帶刺,阿爾斐傑洛反唇相譏。兩位龍術士一路拌嘴,隨行的兩個密探也都非常無奈。麥克辛說得最過分的一次,是他將蘇洛比喻成公胡狼,把盧奎莎比作母鬣狗,用以表達他對這兩人的鄙視,順帶刺激一下經由他們推薦的首席。真是個討人嫌的家夥。他將蘇洛和盧奎莎侮辱成這樣,可是阿爾斐傑洛卻不能揍他。和龍術士私鬥會得到什麽下場,被關押在孤塔已逾二十年的賈修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盡管阿爾斐傑洛並不知道,賈修傷害的龍術士究竟是哪一位。
首席本人完成的任務雖然平淡無奇,但是並非所有的龍術士都沒有收獲。從非洲回來的休利葉,帶來了一個讓阿爾斐傑洛特別吃驚的消息。那是在七年前。
對於同僚們執行任務的來龍去脈,阿爾斐傑洛總是懷有超出一般的關心。每次有人上山,他都又興奮又坐立不安。那天,他也和往常一樣假裝在龍神殿附近閑逛,眼睛時不時地飄向殿外高高的台階,好想進去聽一聽休利葉和龍王的交談。不過這一次,休利葉倒是在無意間迎合了首席的探知欲。剛出龍神殿大門,他就把徘徊在下方的阿爾斐傑洛拉進了花園的深處。
“正好你在這兒,省得我去找你了。”
“前輩有什麽急事找我嗎?”
“都說了,我不是前輩啦。”休利葉嘟囔了兩句,決定說正事。他麵色複雜地看著首席,“你猜我在非洲遇見了誰?”
這個省略了太多內容的問句,讓阿爾斐傑洛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一共有17個異族成群出沒。”休利葉說,“在我找上他們前,似乎就已經因為什麽事而亂了陣腳,就好像是在逃亡、避難。因此,剿滅這群喪失了戰鬥力的惡魔沒什麽難的。可是在回程的途中,測壓儀感應到一股龐大的雷壓向我逼近。攜帶著那股雷壓的家夥……我們在比薩見過。”
紅發的首席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第一個想到的是阿迦述。
休利葉急切地表達,“身體半人半獸,可以分裂。射出的長|槍能無限追蹤,讓人生厭。”
是那個將軍!阿爾斐傑洛恍然大悟。“為什麽不對他進行跟蹤呢?查明阿迦述的部隊逃去了哪裏,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跟蹤啊……這實在難辦。”休利葉拉了下束發的麻繩,再鬆開手指,讓它彈到額頭,發出聲響。不管是在研究機械模型還是和異族戰鬥,每次他碰到難以解決的挫折,他都會這麽做。“說出來也許會嚇你一跳。其實我是被那家夥給纏上了。好不容易才擺脫他的追殺,逃出險境。”
阿爾斐傑洛吃驚地看著他。雖然自己在解決迭讓的那場戰鬥中,幾乎費盡了心力,不會強過自己的休利葉對付不了一個將軍也是可想而知的。但是他和當年孤身迎敵的自己可不一樣。他怎麽著也有希賽勒斯幫忙啊。
休利葉麵色沉重地說出他的發現,“那隻異族,有著雙倍將軍的雷壓。要不是希賽勒斯在我身邊,我鐵定回不來了。”
阿爾斐傑洛驚訝得半天沒說話,一時間千愁萬緒。阿迦述的將軍為什麽會在非洲出沒?他和那些被休利葉殺死的異族是什麽關係?阿迦述難道逃去了非洲?“雙倍將軍的雷壓?”
休利葉僵硬地點點頭,“所以啊……我也隻能逃了。”
他並沒有把這件事稟告龍王,而是先找到首席,想聽聽他的意思。
卡塔特雖然雇了很多普通的術士當作密探,但是能控製的範圍基本也就在歐洲和西亞,對其他的區域鞭長莫及。休利葉會接到遠在非洲的任務,他本人非常意外,阿爾斐傑洛最初知道時也很吃驚。
異族的內部一定發生了什麽大事。從比薩戰敗的阿迦述或許渡海逃到了非洲,士兵的不滿導致軍心渙散,部分異族叛變出逃……唯一的疑點是那個雷壓翻倍的將軍。不管怎樣,既然能通過休利葉提供的線索推理到這一層,那麽就很有必要搞清楚最先偵查到那些逃亡在外的異族的密探是誰。但是阿爾斐傑洛曾打聽過,是個他並不知道的密探,名字叫科雷斯波。怎麽不是席多呢?他想。為什麽龍王派休利葉而不派自己呢?這是一件能夠挖掘出阿迦述軍情報的任務,本該大力調查,卻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休利葉在敵人的情報和自身的性命中選擇了後者。這就注定了他是個成不了大事的庸才。如果任務的執行者換作阿爾斐傑洛,他一定不會讓這機會白白溜走。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再次抓住阿迦述的命門。
休利葉走後,經過百轉千回的思考,阿爾斐傑洛還是把事情隱瞞了下來。現在再去匯報已經晚了,調查的最佳時機也已經錯過了,還會被龍王懷疑自己和休利葉的關係超出了一般的同僚。在功勞和龍王的寵信之間,還是後者更重要。
但是,有一個人卻根本不管和首席龍術士太過親密會犯忌諱。柏倫格隻要每次覲見龍王,都會順道拜訪一下阿爾斐傑洛。他將他追隨首席打造的神杖像寶劍一樣佩在腰部最顯眼的位置,從來不將其隱形。杖身顏色淨白,是魔法加工過的槲寄生,內芯鑲著白貓頭鷹的羽毛。他會和阿爾斐傑洛分享他的見聞,還有個別龍術士的秘密。這男人莫非把我當朋友了?還是想要尋求靠山?每次柏倫格找阿爾斐傑洛閑聊時,他都不禁思考。柏倫格不常提及自身,但是言語間似乎透露出他以前有過一段婚姻。“其實這沒什麽意外的。你一定不知道白羅加和柯羅岑曾經都有過家室。”他有次告訴阿爾斐傑洛,“白羅加怎樣我不太清楚,不過柯羅岑的婚姻完全是毀在他自己手裏的。”柏倫格笑如暖陽,金子般的眼眸裏有種興味十足的譏諷,“嫁給那種愛書庫裏的書勝過自己的男人,柯羅岑的妻子也很可憐呢。不幸的婚姻勉勉強強地維持了五年,備受丈夫漠視的妻子終於憤怒地和他離異了。你瞧,那女人也算幸運,不是嗎?”他給了首席一個意味深長的凝視,“她不必在自己人老珠黃的時候,麵對那個永遠年輕如成婚當日的丈夫。”柏倫格最後的苦笑,阿爾斐傑洛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雖然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隻能待在與世隔離的卡塔特山脈優美而一成不變的宮殿庭院和小橋山道間懶散度日,不過阿爾斐傑洛一有守護者陪練劍技,二有龍術士和他分享各種消息,三有一年一度的假期到人界解決生理需要,日子總還能湊合著過。不過最近一段時間,練劍的場地被其他人征用了。卡塔特在上個月迎來了一位新的龍術士候補生,曾短暫地掀起過一陣熱議。阿爾斐傑洛有十五個前輩排在他的前頭,現在,終於輪到別人喊他前輩了。
腦海裏慢慢浮現出那個叫做英格利忒·帕蒂芬克的晚輩的模樣,但是手上的小股痛意,突然讓阿爾斐傑洛從遐想的汪洋掉回了現實中的酒館。
定神一看,是迪特裏希用骨頭敲了下他的手背。
這個壯漢已經吃完了所有的豬肘肉,又要了一大盤牛雜和更多的酒。桌上被啃得不見一點肉絲的骨頭堆得像座小山。他的兩手指頭和小半張臉都被油脂蹭得發亮。似乎很不滿意阿爾斐傑洛的神遊,迪特裏希大聲地嚷嚷起來,希望對方能夠給予自己尊重。
“喂,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以後會怎麽死?”
眼前的那雙眼睛饒有興致地閃著光芒。紅金色的眉毛皺了起來。死這種問題,阿爾斐傑洛可從不考慮。“你設想過?”他反問迪特裏希。
“我想死在愛我的和我愛的女人懷裏。”舔了舔手上的油脂,迪特裏希仰頭朝高處望去,麵目由於沉思而變得比平常嚴肅了一點,“不過結婚那種事,還是算了吧。我是骨子裏特別不想對女人負責任的那種混蛋啊。”
也許出身於殘缺家庭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會沾點類似的想法吧。阿爾斐傑洛也特別害怕擔負起家庭的責任。現實及自身因素也不允許自己成家。他要蘇洛不假,但是得到了以後呢?他從未往深層考慮過這個問題。況且還有盧奎莎橫在中間呢。
不過在龍術士這一特殊人群裏,還是不乏有些人向往著美好的婚姻,和注定要經曆生老病死的凡人締結終生相伴的誓言。亞撒——終於在兩年前抱得美人歸,和一個他苦苦追求了六年的女性步入了婚禮的殿堂。阿爾斐傑洛不了解具體的情況,隻聽說亞撒的妻子在去年生下了一個男孩。新婚夫妻喜得貴子三個月後,亞撒老邁的父親帶著欣慰的笑容去世了。
抽離思緒,回到目前的話題,阿爾斐傑洛以帶著戲弄的輕鬆口吻說道,“守護者不都是光棍嗎?而且,我還以為你會想些更刺激的死法呢。”
“哈,刺激要放在活著的時候。死時還是平淡點吧。”迪特裏希咕嚕咕嚕地仰頭喝酒,蠕動的喉結正對著阿爾斐傑洛。把杯子喝得見底後,他停了下來,打了一聲響亮的嗝,望著對麵,“該你說了。你選什麽死法?”
“反正不是死在什麽人的懷裏就是了。”把身子歪歪地靠著桌沿,單手托著腮,阿爾斐傑洛心不在焉地說。
“唉,那你可是要錯過好多樂趣了啊。”
“人生總得安一個好結尾。”首席的表情稍微認真了些,“起碼要死得轟轟烈烈,讓人們在提起我的名字時,想到的是與之相稱的光輝的榮耀。”
“那麽麻煩。”壯漢咂了一下嘴,“我就不在乎我死後人們怎麽評價我。”他舉起酒杯,“人生苦短,要在今朝享盡快樂!”
紫羅蘭色的眸子斜斜地瞟了一眼興奮地叫喊著的守護者。你有龍王的庇佑,一定能活得很長很長,何必要找這種爛借口?一個甘於平庸、混不出名堂的小人物,自然沒有人會為你譜曲寫詩,傳頌你的事跡。
迪特裏希對阿爾斐傑洛不屑的瞥視卻是渾然不覺。他伸出溫熱潮濕的舌頭舔舔嘴邊的酒液,沉浸在幾小時前的風流韻事裏。“那個她,噢,叫什麽來著?哎哎,不重要了,反正他們管她叫‘蜂後’!”他熱切地說道,“那女人可不簡單啊。有一對巨|乳,能把人的臉埋進去悶死。想要和她睡一覺的男人多得就像蜜蜂,排著隊候在她的房門外,哪怕舔她的影子都覺得開心。蜂後——嘖嘖,你說這綽號取得妙不妙?”他豪放地大笑,“今天我也算是有幸當了一回雄蜂,和‘蜂後’纏綿。不過這隻雄蜂在交|配後可不會死,還要繼續幹他的女王,直到滿意為止。哈哈!”
迪特裏希紅光滿布的臉上,增添了一抹得意的神采。他語言粗俗的描述,好像有一個場景活靈活現地展開在突然把身子坐直的阿爾斐傑洛麵前。但是後者的吃驚,卻和迪特裏希的描述無關。就像是受到了什麽啟發似的,阿爾斐傑洛忽然間茅塞頓開,微張著嘴巴愣了很久。
“我怎麽這樣笨呢。”
紅發男人泄氣般的喃喃自語,和指骨敲彈額頭的舉動,讓迪特裏希覺得很奇怪。“你說啥?”
“沒什麽,”阿爾斐傑洛給了他一個冷絕的凝視,“隻是頓悟了一個道理。”
“噢?說說看?”
迪特裏希目光向前,看到緊鎖著雙眉的阿爾斐傑洛頃刻後又將眉頭鬆弛開來,隨性地朝他笑了笑。但是那抹迷人的笑容卻並不溫和,反倒給他一種森然的感覺。
“我想啊,對女人來說,能不被要求她脫衣服的男人視作玩物,就算是被愛著的吧。”略顯生硬的笑容綻放在阿爾斐傑洛歪斜著吊起的唇角,他的聲音冷如冰霜,“但是,對男人而言,能相信枕邊的女人永遠隻忠於自己,就會為之而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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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塔特是第二天傍晚。和迪特裏希分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訓練場尋找老師。
這時候,一天的訓練就快要接近尾聲。天空依舊明媚,時有清風吹拂。阿爾斐傑洛站在訓練場的門外,看著奧諾馬伊斯向他的新弟子宣布今日的訓練到此結束,下令解散以後,才踱步上前。
“老師。”
奧諾馬伊斯轉過頭來,“你終於回來了。”
“我並沒有晚歸呀。”阿爾斐傑洛表示。
“行事還是謹慎些吧。”老師說,“不要讓龍神殿的兩位老人家不高興。”
這話該從何說起?因為自己帶上了迪特裏希?阿爾斐傑洛心裏有些困惑,卻沒有追問此事。“新學生的資質怎樣?有讓您受累嗎?”
英格利忒·帕蒂芬克已經走得相當遠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阿爾斐傑洛來了訓練場,瘦小的身影朝緊挨著武器庫的浴場方向去了。一天的勞累唯有洗浴才能解除,阿爾斐傑洛以前沒少那樣做。
奧諾馬伊斯用他淡藍色的眼睛仔細審度阿爾斐傑洛。這個弟子攀比心重的毛病,好像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會被歲月磨去。他強烈的好勝心使他接受不了比他更強的人出現。不過奧諾馬伊斯沒有回答倒不是因為不滿。一股低微的魔力源朝他們靠近。回頭一看,英格利忒又從遠處走了回來,碎步在地上踩出頻率頗高的聲響。
“首席前輩~”尾音故意拉長的問候聲和他的人一起到來。英格利忒踩著小碎步,走到老師和首席身前站定。
二人的注意力投注於這個長相陰柔偏女氣的青年。柔軟的頭發宛如金絲雀的絨毛,石青色的眼睛又大又亮。英格利忒長得非常清秀,就是有點太清秀了。和迪特裏希簡直走了兩個極端。一張櫻桃小嘴血色紅潤,小巧的鼻子讓人忍不住想要捏一下。他的身材纖細,不高不矮。走路時的腳步非常輕盈,就像快活地漂浮在水上遊泳的小鴨子。在與首席視線相碰的時候,他的臉甚至泛起了小小的紅暈。
阿爾斐傑洛還是頭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和這名晚輩麵對麵相處。雖然在英格利忒剛到卡塔特山的時候,就有不少關於新來的候補生行為舉止異於常人的議論傳入他的耳中。但是當親眼見證了以後,阿爾斐傑洛還是暗暗地吃了一驚。
“英格利忒,你不是要去洗澡嗎?”奧諾馬伊斯平靜地問。
“啊,本來是這樣子的啦~”被老師這麽一問,英格利忒好像吃東西噎住了似的,神態和動作立刻變得不自然起來,“不過看見首席前輩過來了,我想……我應該打聲招呼再走?”
他的語調和發音仿佛小鳥的啁啾聲一樣,帶著嗲氣。說話時的麵部表情非常豐富,透著忸怩。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的那雙手。那雙仿佛永遠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裏的手,要麽緊緊地十指相扣,要麽像一根根雞毛似的張開翹起。現在,他的兩隻手就交握在身前不停地搓,就差把手上的皮給搓下來了。
“沒關係。你先去吧。”阿爾斐傑洛和老師一樣,也顯得很平靜。
“啊,也是呢~”金發的青年繼續搓著手,“身上一股臊味,我都快被自己熏死了~”他瞅瞅首席,又瞄了瞄奧諾馬伊斯,確定他們沒話對自己說了以後,便像扇翅膀的母雞一樣擺動著雙臂,做出告別的手勢,“那你們聊吧。我去洗澡啦~”
他又一擺一擺地、邁著他獨一無二的、零碎的小鴨子式的步伐,離開了二人身邊。
當看到英格利忒活脫脫跟個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而去的背影,恐怕在阿爾斐傑洛和奧諾馬伊斯的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一個被稱為娘娘腔的詞吧……“英格利忒”——是啊,就連名字都很女性化。“要是這陰陽怪氣的小子畢了業,卡塔特也算是有第三個女性龍術士了!”私下這麽調侃的守護者可是不少。就連火龍王都說出了“給他配頭母龍,會比較有共同語言”這樣的話。
雖然英格利忒的模樣讓人怎麽瞧怎麽覺得滑稽,但是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浴場的大門,阿爾斐傑洛忽然回憶起了許多年前自己受訓時的畫麵。驀然回首一看,在奧諾馬伊斯手下學習魔導的日子,竟已過去了十三個年頭。換言之,自己首席的位置,也已經穩穩當當地坐了十一年之久。
“下周就要給英格利忒決定契約對象的人選了。”奧諾馬伊斯說。
“這麽快?”阿爾斐傑洛抬了抬眉。
“雖然受訓還不滿兩個月,但是也已經基本定型,能估摸出今後的大致發展了。”奧諾馬伊斯頗顯遺憾地說,“要論天賦,算是比較平庸的那種。和賈修半斤八兩吧。”
聽完老師的評語,阿爾斐傑洛心裏感到可惜的同時,又不禁升起了一陣「就該是如此」的優越感。“龍王大人對此會滿意嗎?”
“即使英格利忒能榮膺龍術士之名,也很難獲得兩位族長的青睞。”奧諾馬伊斯的語調有些沉痛,隨後話峰一轉,看向身為首席的弟子,“阿爾斐傑洛,你有空多輔導輔導他吧。”
眼皮不住地跳了起來,不過阿爾斐傑洛還是致以了禮貌而優雅的答複,“作為首席龍術士我自當義不容辭。我會傾盡畢生所學好好地指點他,助他成材。但……”話至此處,他也是話峰一轉,“如果我自己都有不懂的問題呢?”
“嗯,果然是有目的才找上我的啊。”奧諾馬伊斯望著他,用眼神叫他說下去。
首席慚愧地笑了下,“有沒有能把魔力消除掉的藥?”
年長的海龍族男子將眼睛眯成縫,“這個問題,我可是愛莫能助了。魔導團之中,就屬特爾米修斯最喜歡研究各類仙草靈丹,對魔法藥劑的研製也最為精通。我建議你去請教他,一定能找到一兩種符合你需要的藥水。”
“這麽說,理論上是存在這類藥物的咯?”
“消除魔力的藥,是的,有。”凝視著這位愛好廣泛、才高八鬥還不忘繼續深造的弟子,奧諾馬伊斯抱著胸點了點頭。他不喜歡刨根問底,幹涉他人的隱私。既然阿爾斐傑洛對魔藥學富有興趣,那就由他去研究就是了。
“謝謝您,老師。”隻要確定有就好了,阿爾斐傑洛暗想。他可沒打算真的去請教跟自己並不熟的特爾米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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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神殿的議事大廳,難得招待了幾位不常有的來客。將在今天誕生的決策,引起了卡塔特不少人的關注。
當事者之一的英格利忒站在縱貫了整個大廳的紅毯上,好奇地左顧右盼。他時而伸手撥動一下頭發,時而按按額角,時而摸摸臉,兩隻手一直到聽見兩道重疊的腳步聲踏進殿內,才終於安分下來,緊扣交握著,掌心慢慢地滲出了汗。
這是從嚴苛的訓練中偷來的一個上午。也許隻有短短的幾十分鍾。雖然“最終試煉”還遠在兩年後,受封儀式連影子都看不到,但是今後和英格利忒相伴一生的龍族從者人選,將在這個上午定奪。
麵對兩位龍王站立的英格利忒,靈活的大眼睛略略地瞟向後方從大殿正門進來、此刻停立在他身後的兩個人影。
雖說是人影,但實則是擁有人類女性外形的龍族。大家原本都以為火龍王那句話是說著玩玩兒的,想不到他竟然真的和海龍王商量,決定給英格利忒選擇一位母龍做他的從者。
龍王對英格利忒過於普通的魔法素質和潛力並不滿意。如果是不夠格作為龍術士培養的人類,在密探的誤判下上了山,與龍族接觸過,那麽龍王會讓他們喝下由特爾米修斯調配的、摻雜了迷魂黑魔法之效的“白罌粟花奶”,讓他們遺忘在卡塔特的一切經曆。這種情況並不多見。而且英格利忒不管怎麽說,還是屬於勉強達標、符合成為龍術士條件的那類人。可正因為他隻是勉強達標,龍王本不想為這種貨色獻出自己的一個子民,但是最近異族的出沒率有慢慢複蘇的跡象,兵器還是要多多益善,也隻能硬著頭皮給他找一個對象建立契約。因此,留給英格利忒的候選者的血統和地位在卡塔特處於何種水平,不用問也能知道了。
表麵上以端正的姿勢保持站立、仰視著寶座上的兩位老者的英格利忒,身體因激動而暗暗發抖。或許在場唯一被蒙在鼓裏的人,就要屬他了吧。
大殿裏隻有火龍王,海龍王,英格利忒和兩名候選者五人。一些龍族聚在龍神殿門外兩邊的長廊,等待選拔的結果。高德李斯和馬西斯湊在一塊兒用龍語竊竊私語,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俄彼斯、卡繆斯也在悄悄交談著什麽。尼克勒斯擠在最前,探出長長的脖子,就差推開用身體攔著他的兩位當值守護者衝進去了。周圍到處都是猶如蚊子叫一般的低聲細語。菲拉斯沒有來,這不奇怪,但是雅麥斯竟也不在其中。這出好戲他怎麽會錯過呢?不過不管怎樣,雅麥斯的缺席還是讓人群裏的阿爾斐傑洛舒了口氣。雖然這頭火龍近七年安分了不少,不再公開找他和尼克勒斯的麻煩,可是那副總當別人是弱智白癡的神情,阿爾斐傑洛可不想多看一眼。聽著周圍人交錯在一起的細聲密語,阿爾斐傑洛安靜地佇立著。對於英格利忒最終會得到怎樣的從者,他也非常好奇。
瑪納在走進敞亮的議事大廳時,覺得頭有點暈。
殿內的裝潢大氣磅礴。通向龍王寶座的階梯足有三百格,階梯中間的平台足有十個。龍王的寶座就安放在最最高的平台上。一條酒紅色的地毯平鋪於如明鏡般平滑光亮的大理石的地板,好似一道順著台階奔流而下的紅瀑布。潔白的雲朵宛如棉花,在畫著龍族曆史的彩色半透明的巨大天窗之上不疾不徐地漂浮,鑽在雲罅間的陽光透過玻璃灑下,使整個大殿又輝煌又神聖。
以瑪納的身份,平時沒有資格進入龍神殿。龍王也從不召見她。她隻能在她住著的龍海遠遠地向“龍之巔”望著,憧憬著那份美麗和榮耀。
但是今天……她並不想在此情此景之下被宣進來。然而諷刺的是,她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權利。
低垂的視線始終不敢抬得太高,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向四周掃視。瑪納的身體緊繃,隱隱還在發顫。這與英格利忒內心的激動情緒不同,瑪納之所以全身都在微微地發抖,是因為氣憤。
有幸被邀請到她每天做夢都想要參觀的龍神殿內……但這不是榮耀,而是恥辱,奇恥大辱。是她血統低才會來這兒。
碧藍色的眼睛帶著一絲難言的、荒謬的恨意,直視著站在身前背對著自己的那個青年的背脊。那是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會成為她主人的人類。瑪納並不認識他,隻知道他叫英格利忒,年方十八歲,別人都嘲笑他是個娘娘腔。
想到這,瑪納不禁麵頰發紅。不是害羞,還是因為氣憤。事情不該這樣的。她想。她上千次夢見將來要和自己共享生命的主人,夢見自己的主人強壯而挺拔,像一座巍峨的高山站在她的麵前,保護她,也受她保護。即使不像喬貞、阿爾斐傑洛那般出類拔萃,至少也該有修齊布蘭卡或白羅加的水準。為什麽要我把自己托付給一個資質三流的娘娘腔呢?
而她今天的“競爭對手”,和她爭奪這麽一個可笑又滑稽的醜角青睞的另一位候補者,是和她來自同一族群、血統同樣卑微的尤蘭納。
瑪納悄悄地歪了一下頭,往左邊看。尤蘭納就站在幾步之外。
藍發如海,藍眸似水,身材和相貌俱符合美人的標準。尤蘭納雖然美,但是她的血統,並不比瑪納高貴一分。
在兩個出身低賤的人選裏,挑一個侍奉並不被大家看好的龍術士候補生的行為,這在瑪納看來,和賤賣商品有什麽區別?這到底算什麽呢?她想不通。當她們是奴隸還是牲畜?亦或真是商品?可是商品再廉價也不會有感情,她們有啊……
然而為什麽,在瑪納的視線裏,靜靜地站在那兒、視線向上凝注著兩位龍王的尤蘭納,嘴邊居然會掛著甜美的、感激的微笑呢?就好像是在……期盼著什麽似的。她想要被選上?
這個和自己同屬海龍族底層的女性,的確曾在過去和瑪納談心時,流露出想要到外麵的世界看一看的念頭,就如瑪納向往著龍神殿。瑪納能夠理解她。血統的低劣,使尤蘭納從小生活在旁人漠視的目光下卑微地長大,所以才想離開這裏吧。既然她有當選的意願,那我就成全她。
精神矍鑠的兩位老者坐在寶座上,俯視下方。海龍王輕甩衣袖,做了個開始的手勢,示意英格利忒可以挑選了。
兩名海龍族女子立刻成為在場的焦點。
英格利忒轉過身,邁動著他特有的步伐,一晃一晃地走到她們麵前,臉上掛著羞怯、尷尬的笑。尤蘭納與他目光交匯,鼓勵般的朝他投以微笑;瑪納卻麵帶凶光地瞪著他,露出仿佛要將他扒皮抽筋的氣勢。與後者的視線碰撞時,英格利忒馬上化作了一隻小貓似的抖了抖肩膀。
三人其實都很緊張。尤蘭納溫柔的笑意全是假象。她早已緊張到了極點,心髒狂跳不止,生怕自己會落選;瑪納的緊張絲毫不輸給她,但她害怕的是自己會被選上。至於手握決定權的英格利忒,此前可從沒被賦予過在兩名美貌度不相上下的女性中間自由選擇的權利。他的緊張也就可想而知了。
把食指放嘴裏銜著,又拿出來,和另一根食指的指尖對碰,點了好多下。英格利忒在作出選擇前,猶疑不決了整整兩分鍾。
“我要這個~”終於,青年磕磕絆絆地擠出言語。微微翹起的手指,朝相較之下態度更和善的尤蘭納指了過去。
“確定嗎?”海龍王問。
“嗯!”英格利忒好像突然間有了男子氣概似的,相當肯定地點了點頭。
一雙帶著喜悅的眼神落在瑪納身上。身旁的尤蘭納望了她一眼。若非場合所限,她幾乎就要旋身雀躍,拉起瑪納的手慶祝了。英格利忒的抉擇遂了她的心願,她自然心滿意足。她朝他咯咯嬌笑,英格利忒也以一個燦爛的笑容回應她。
望著相互對視的、未來的主與從,瑪納感到一陣奇妙的暈眩。我也滿足了,她想。不必跟隨一個注定不會受器重的人類,不必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他。這一切都留給尤蘭納享受吧!可是,同樣稱心滿意的瑪納卻笑不出來。她隻想哭……為自己被踩得一錢不值的尊嚴大哭一場。
兩位龍王正在向英格利忒和尤蘭納交代著什麽,已經沒有落選者繼續留著的必要了,也沒有人會在意她的去向。
瑪納走了,整個腦袋渾渾噩噩,內心充滿了被羞辱過後的絕望。但是,這都過去了,她安慰自己,事情總會好的。隻要離開大廳,穿過走廊,走下台階,走上山道,回她棲身的龍海,剛才的一切就和她無關了。她強迫自己一步又一步,強迫自己不要和圍在殿外的任何一個人交換視線。等在走廊上的人們分立兩旁,她在他們讓開的小路間如夢遊般緩慢地行進。
“瑪納。”
在麻木中,她聽見了這聲平靜的、親切的呼喚,立即震驚地抬起頭。這個聲音……是他。隻會是他。
從人群中脫穎而出的布裏斯邁步上前,近得離她不到半米,彼此都能聽見對方的呼吸。瑪納的目光完全呆滯住了。她居然完全沒發覺他也在殿外?
略顯僵硬地朝他的方向側過身,瑪納發現布裏斯正低著頭,嘴巴抿緊,擔憂地凝注著她。他沒有再說什麽,但是那雙憂心忡忡、隱約透著關懷的眼神,卻始終不離開她的臉龐半寸。
而她卻倔強地撅起嘴巴,假裝不去在意。但是那雙眼圈發紅的碧藍色瞳眸,卻始終流連在他的臉上,暴露了真實的情感。
這個身份地位和自己判若雲泥的男人,為什麽要來呢?她想。來看熱鬧的嗎?還是看我的笑話?可為什麽他的眼神如此憂鬱……他是在擔心我嗎?
金色的光芒從空中溫柔地灑下,映在他們臉上。瑪納眼裏隱隱含著的淚花被打了一層柔光,在陽光的照曬下無所遁形,也在布裏斯的心間烙下了一筆難以抹煞的印跡。
“瑪納……”
他又喚了她一聲,聲音輕柔如風。朦朧的淚眼中,她看見他傾身向前,右手緩緩抬起。
正當他的手就快要貼近她淚水斑駁的臉頰時,瑪納也把手抬起來了。想要替她拭淚的那隻手,與之在空中重重一觸。
恍然間,她為自己的頑固感到一絲羞愧。但是結果已成定局。布裏斯的手,被她十分不領情地拍開了。
她緊緊地咬住嘴唇,才縮回了那些不爭氣的淚水,沒有在他的麵前決堤。
布裏斯臉上的神情一瞬間變得非常苦澀。被拍開的手懸在半空,猶豫了半晌,終究還是放棄了,緩緩地放下,垂在身側。
“你擋著我了。”
生硬地扯開沙啞的嗓子,瑪納推開他,腕骨狠狠地打在他的胸口。布裏斯不躲不避,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下,沒有發出任何吃痛的聲音,沒有倒退一步,依然用擔憂的眼神看著她。二人的身旁,響起了一些人的碎語。聽聲音是卡繆斯,還有俄彼斯,她心想。然而,他們抗議得再厲害也沒用。布裏斯在這兒呢。隻要他在,就沒有人敢欺負我……
眼眶又開始濕潤了起來,淚珠不停打轉,卻怎樣都掉不下來。瑪納再次感受到胸腔裏的羞愧。這位無顏以對的藍發女子,抿著唇,含著淚看了海龍王後裔最後一眼,如風般地擦過他的身邊,連跑帶顛地離開了,紊亂的腳步好像一個撤退的逃兵。
瑪納匆匆離去的身影在布裏斯的眼中迅速地變小。留給他的,隻有胸口被她的手掌狠狠撞擊後,縈繞於心的痛楚。
……
得到了尤蘭納後,訓練場上的英格利忒投入在學習中的形象,比以往更用心也更賣力。最後的試煉越來越近了。
陽光拂去了一切黑暗,始終高懸在天空,耀眼奪目。卡塔特四季如春,日子顯得那麽安謐,閑適,祥和。時間仿佛停止了奔跑,卻又實實在在地以一秒、一分、一天,一月的節奏不急不慢地流逝,從指縫間無聲地劃過它的痕跡。平淡的歲月腐蝕著靈魂。所有的人都安逸,茫然又麻木地活著。而真正讓安居在山間的人們體會到久違的恐怖的,則是兩年以後發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