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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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利葉坐在床邊,看著昏睡中的男子醒來。
“你終於醒了。”
意識朦朧的柏倫格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把眼睛完全睜了開來。
無神的金眸定定地對著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在稍微扭過脖子後,才看到他。
“……這是哪?”柏倫格喘息著問。從窗外逃逸進來的陽光非常明媚,照在他臉上,給他帶來了溫暖。“我還活著嗎?”
“我護送你回來後,龍王大人安排你在這棟別墅療養。長老給你用了魔藥治療,你目前的傷情已經趨於穩定了。”休利葉回答了很多額外的問題。“現在覺得好些了嗎?你昏睡了差不多四個小時呢。”
我脫險了。這裏是龍之爪。仰臥在床上的男人想道。
他轉動了兩下脖子,收縮了一下手指,原本被結晶侵蝕得好似要癱瘓的身體終於恢複知覺,能活動自如了。不過皮膚仍然硬邦邦的,還沒有完全恢複彈性。以往敏銳的感官現在似乎也暫時退化了少許。他感到腦海裏總有陣陣令人頭疼的噪音在盤旋,直到這會兒他才聽見,在這間安靜的屋子內,還有其他很細碎的聲音。
長老特爾米修斯正在桌旁整理他的木製藥箱,把未用完的草藥和一些醫療工具放回箱子裏。
“我已經用水蛭給你吸掉了死血。再給你服下混合了七種活血化瘀效用的草藥調製而成的輕靈之水。這藥用來解除石化的效果再好不過。你身上的結晶不會再反複發作了。”
柏倫格聽到視野之外響起的老者聲音後,慢慢轉過頭朝對方看去。
希賽勒斯載著休利葉和柏倫格兩人回來的途中,柏倫格一路昏迷。過去的四個小時內,他在半夢半醒間接受了特爾米修斯的醫療。
“桌上的藥記得在晚餐後按時吃。”特爾米修斯伸手朝桌子指了指,進行必要的關照。“每天早晚各服用一次。靜養半個月應該就沒事了。我明天早上再來。”
“啊,長老……”柏倫格抬起頭,勉強笑了笑,“實在是太感謝您了。”
特爾米修斯搖了搖枯瘦的手臂,嚴峻地看著床上的男子因虛弱而顯得非常病態的蒼白臉龐。
“不必謝我。我隻是做了必要的善後處理。希賽勒斯和休利葉把你送到我麵前的時候,你全身的肌肉幾近壞死,連髒器和神經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沒當場死簡直就是奇跡。由此可見,你們遭遇的敵人,手段也夠歹毒的。”
特爾米修斯平淡的話聲中帶著一絲忌憚,柏倫格聽了,滿頭暈眩。
“啊,這到底是……”我有傷得那麽重嗎?
他隻記得他和同伴一起到空鎮的廣場調查敵人的蹤跡。對於之後被敵人攻擊的事情,他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
“不管怎麽說,你能在得到救治前保持活著的狀態全是托了德文斯的福。感謝你的契約者吧!”
“對了,德文斯……”柏倫格在長老的提醒下,意識似乎變得清醒了一些。
“他在家中靜養。他也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等他痊愈了,你也會感覺好起來的。”
“真是太感謝龍族的饋贈了。”
“嗯。”特爾米修斯好像很滿意柏倫格謙卑的態度一般,莊嚴地點了點頭,“好了,對於病人來說,安靜的休養環境和放鬆的心情是最重要的康複藥劑。其他的事你就別操心了,養好自己的傷要緊。”話到此處,他的語氣變得微妙起來,“和能夠安逸地躺在這裏的你相比,某個人可就沒這麽舒服嘍。”
留下這句曖昧的話語,特爾米修斯胳肢窩夾著他的醫藥箱離開了房間。
門關上後,柏倫格稍微撐起上半身,想要坐起來。平時再簡單不過的動作,現在操作起來卻非常困難。還沒等他完全撐起身體,休利葉就把手輕放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他躺下。
“你應該多睡一會兒。”
“可是阿爾斐傑洛……”
“是他把你從險境裏救出來的,還記得嗎?”
柏倫格簇著眉頭想了一下,緩緩地搖了搖頭。“給我說說我昏迷後的情況吧。”
“異族圍攻我們,把我們打得很慘。不止是你,很多人都受了傷。雖然最後勉強擊退了敵人的部隊,但是兩位龍王大人還是對任務的結果不太滿意。現在這個時候,阿爾斐傑洛應該正在龍神殿接受問詢吧。”
聽完休利葉的簡述,柏倫格梳理了一番腦中的混亂記憶。
“不要緊嗎?”他不禁擔憂起遠在龍神殿的阿爾斐傑洛。他很清楚,致使龍王不滿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自己和德文斯的重傷事實。澤洛斯死後,不想再看見族群有任何損失的龍王,一定會遷怒於表現不佳的首席吧。
“這我可說不準。”休利葉不想加重柏倫格的憂慮,隻好含糊其詞地敷衍道,“我們是無法左右龍王的決定的。所以,還是別想了。”
“是啊……”
充分理解休利葉話中含義的柏倫格看了看窗外灑進來的陽光,神色惆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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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斐傑洛,你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火龍王生冷地問道,聲音裏夾雜著難以掩藏的怒氣。
“沒有了。”台階下的首席低頭回答。在火龍王的目光逼視下,他的態度顯得很拘謹。
“其他人呢?有什麽要說的?”
火龍王的眼睛一一環顧阿爾斐傑洛周圍的人。氣氛緊張的議事大廳內,希賽勒斯,尼克勒斯,馬西斯和鮑勃這些任務的參與者全都在場。
“首席冒進,害我們險些全滅。”馬西斯跨前一步說,“我們就不該進到那個鎮子裏去的。嚴重的判斷失誤,作為領隊者的首席難辭其咎!”
“馬西斯,你這話就不對了。”希賽勒斯站出來表示反對,“是否要向小鎮進發是我們全員一致通過的。誰能料到敵人會躲在看不見的地方偷襲我們?如果因為害怕陷阱就不敢和敵人交戰,那我們何必出來做任務。”
“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他了?”馬西斯眉毛微抬,稍稍震驚了一下,緊接著對居然會幫阿爾斐傑洛說話的希賽勒斯怒目斜視道,“他可是好幾次在該撤退的時候執意不走呢,差一點就釀成大禍!難道這不是事實?戰鬥到最後我們幾乎全部都受了傷,以至於連追擊的力氣都沒有了。任務就這麽以不了了之的結尾收場,其根源就是首席的冒進!如此顯而易見的錯誤你也要包庇嗎?就因為他是你弟弟的主人?”
“我隻是在說公道話……你也不要太咄咄逼人,胡亂給我扣帽子了。”希賽勒斯雖然仍在堅持,但他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辯駁理由,隻好語氣生硬地這麽說了一句後沉默了。
希賽勒斯無法替阿爾斐傑洛掩蓋失誤,因為阿爾斐傑洛在這次戰鬥中的指揮確實大失水準。行事激進衝動而又身為領隊者的他,理所當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實際上阿爾斐傑洛自己也在內疚自責,對受傷最嚴重的柏倫格懷有很強的歉疚感。
可是那樣的感覺,卻在馬西斯無情的喝斥聲下逐漸消失了。即使自己曾對這頭蠻橫的火龍施以救助,還是免不了被他反咬一口。這已經不在漏算的範疇了。阿爾斐傑洛就是為了堵住馬西斯的嘴,才會在傑諾特無力治療他的傷勢時主動提供幫助。沒想到最後得到的竟然是恩將仇報。
但是,阿爾斐傑洛沒有任何辯解,麵對馬西斯刁難性質的控訴,他一語不發。他清楚地知道馬西斯背後站著的是誰。
他和尼克勒斯是一行人中間最晚回到卡塔特的。剛回來的時候,阿爾斐傑洛曾無意間看見雅麥斯出現在馬西斯的身邊,還給了自己一個意味深遠的笑。現在想想,馬西斯突然態度大變也就合情合理了。至少原先他還假意支持自己……
這個家夥隻是雅麥斯的代言者罷了。現在,其實是雅麥斯在和自己較量。阿爾斐傑洛憤恨地想著。
更何況,現場還有比雅麥斯更具有權威的人。坐在寶座上滿臉慍怒的兩位龍王,他們對自己的態度明顯是責備多於寬容。被雅麥斯的爪牙欺淩的阿爾斐傑洛,再氣憤也隻好選擇隱忍。
海龍王沉默地審度眾人,淡藍的眼睛裏厲光閃閃。審視了一番後,他把視線對準首席。
“你在接受任務離開前,我等告訴過你如果任務很棘手,隨時都可以回來請求增援,畢竟我們不知道敵人到底在玩什麽把戲。可是看看現在的結果。德文斯幾乎喪命!幸好特爾米修斯處理得當,否則損失又一名我族龍裔的罪,我看你也是擔當不起的。”
“我的確是太魯莽了。”阿爾斐傑洛忙說。
“為什麽在戰局不利的時候要一意孤行?”火龍王問。
“我以為能反敗為勝,但……”
阿爾斐傑洛忽然不說話了。他似乎意識到一味尋找借口隻會令龍王更不滿。於是他放低姿態,任憑他們訓斥。
“之後你們去了哪?”海龍王朝尼克勒斯看去。
“我們在追擊敵人敗軍的時候巧遇他們的王,試探性地交了一下手,”尼克勒斯試圖用委婉的說法解釋,來緩解族長的不滿,“可惜暫時想不出打敗他的辦法,所以就……”他皺起眉頭,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火龍王把話接了過來,“總之,是將自己的無能為力展示了一番後撤退了吧?”他用惡毒的口吻譏嘲道,麵龐對向首席。
阿爾斐傑洛把手握成拳,但是依然沒有說一個字。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火龍王又問,“我沒有看見傑諾特。怎麽回事?他為什麽不回來?”
“由於首席急功近利,對同伴保護不周,因此我的主人不想再與他為伍。”馬西斯連忙張口回答。
這好像是在怪罪阿爾斐傑洛把傑諾特氣跑了一樣的荒謬指責,讓希賽勒斯聽了非常無語。雖然他並不了解傑諾特無緣無故離開的原因,但他至少明白一點。現在的龍王寧可相信馬西斯的說法,也聽不進半點為阿爾斐傑洛開脫的說辭。如此明顯的偏袒態度,希賽勒斯自然也都看在眼裏。
傑諾特……這個名字在阿爾斐傑洛心間狠狠地劃過,給他的感覺就像吃了隻蒼蠅那般惡心。那個男人掏心剖腹的傾訴以及那場關於理想的爭執就發生在數小時前。如今,二人爭論到最後的高聲怒叱聲仿佛依然繚繞在阿爾斐傑洛的耳畔經久不息。倘若傑諾特能將他的守護之念貫徹到底的話,阿爾斐傑洛必然會無比欽佩他。可是……那隻是個在自己抉擇的前進之路上半途而廢的男人而已。由於自我信念的崩壞,而醜態畢露。
對於馬西斯的信口開河,沉浸在飄搖思緒之中的阿爾斐傑洛依舊默不作聲。但是尼克勒斯可忍受不了。從馬西斯屢屢針對阿爾斐傑洛的時候起,他就憋了一口氣。
“雖然這一戰確實打得挺狼狽的,可是你和你的主人能保住小命全都是靠阿爾斐傑洛的功勞哦!這麽說起來,德文斯在被敵人追擊得走投無路時,也受過阿爾斐傑洛的救命之恩呢!”
尼克勒斯沒有像他沉默的主人那樣拘束而嚴謹地低頭站著,而是挑釁地站出來一步,大聲對馬西斯嘲諷。馬西斯震驚地把頭轉向他,剛要駁斥,就被火龍王喝止住了。
“被異族挫敗到險些回不回來,你把這當作一件很光榮的事情嗎,尼克勒斯?”
雖然這位擁有銳利的淡紅色豎瞳的老者是火龍族的族長,但是其威嚴和權勢在卡塔特仍然是無人可以侵犯。被喝斥之後,原本如雄獅般咆哮的尼克勒斯馬上像乖巧的小貓咪一樣安靜下來,往後退了一步。在火龍王絕對的權威下,平時趾高氣昂慣了的鮑勃更是連動一下都不敢。
“哼,一定要追究的話,你家主人接管這項任務的本意就不是那麽純粹得一心為公呢!”見尼克勒斯的氣焰被打壓下來,馬西斯隨即反駁道,“為了私欲而和白羅加搶奪任務,卻做得那麽難看——”
“馬西斯,你也適可而止吧。”海龍王不悅地掌擊了一下扶手,“你們都給我少說兩句。”
“那麽,傑諾特主要是受了精神層麵的傷害嗎?”火龍王轉向馬西斯,把話題錯開,“有沒有機會痊愈?”
柏倫格留在卡塔特接受治療,傑諾特卻沒有回來。雖然火龍王並不見得會發自真心地擔憂他的傷情,但是現在也必須裝模作樣一下了。
“應該沒問題。我相信他能度過難關。”馬西斯隨口說道。
“嗯。”火龍王點點頭。
隨著這聲敷衍的應答,議事廳再度迎來沉寂。恭立在台階下的人們,幾乎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被訓誡後始終低著頭不吭一聲的那名紅發的人類男子。火龍王的氣還沒有消,不知道他接下來會怎樣針對阿爾斐傑洛。海龍王雖然心裏也動了怒,但他還是覺察出氣氛的死寂,決定試著打下圓場。
“無論怎樣,能生存下來就是一件好事。而且還粉碎了敵人的騙局,殲滅了不少敵軍。雖然沒有大功,對卡塔特來說還是很有鼓舞意義的。”
“可是指揮者的莽撞,使我族的血脈差點折損,這也是事實。”火龍王馬上說,“總不能不追究吧?”
“戰敗當然要問責。”海龍王沉穩地表示,“但這回算是小勝。”
兩位龍王似乎產生了意見分歧。
阿爾斐傑洛隻能聽著,無法對接下來的事作出預測。不知從哪句話開始,他發現自己漸漸聽不清高台上兩位老者的爭論了。所有的聲音好像都不再被自己的感官接收,鼓膜中隻剩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心跳。阿爾斐傑洛忽然體會到了一種非常陌生的無力感。上次有這樣的感覺,是在“假期”被剝奪的時候。
“——這次的敵人是什麽來路?”
當他暫時失靈的聽覺不知何故又慢慢恢複了以後,最先聽到的是火龍王這句充滿力量的質問。
“不知道。”
在被質問的那個瞬間,阿爾斐傑洛不禁脫口而出,讓人一下子就能感覺出來,他是在慪氣。
眾人看著阿爾斐傑洛的眼神裏蕩滿驚詫。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態度也許有點凶過頭了,但是他的忍耐力幾乎已經到了極限。
問題其實不完全在於馬西斯,或者在馬西斯背後撐腰的雅麥斯。問題在於龍王。
現在這種對話形式,與其說是阿爾斐傑洛向龍王回稟戰況,不如說是龍王借機質問甚至訓斥自己更加貼切。
隻是因為他未能把任務漂亮地完成而已,隻是這樣而已,他們就對他大加斥責。也許龍王早就想這麽做了吧。
對於這一點,阿爾斐傑洛已經隱隱有所察覺。那麽此番任務的失利,的確就是最好的借口。
“阿爾斐傑洛,我問你的問題你一定要老實回答我。”火龍王尖瞳裏的光芒鮮紅無比。“你究竟有什麽企圖?”
“我不明白。”阿爾斐傑洛微怔道,“您指的是什麽?”
“你是卡塔特的龍術士,自然是發過誓要永遠效忠我們龍族的。而且作為首席龍術士,你的責任比起其他人更大。為了助我族獲得最後的勝利,你必將全力以赴,對吧?”
“是的。當然是這樣。”
“哼,那你為什麽如此不認真呢?”
火龍王的語氣突然低沉下來,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對於這個問題,阿爾斐傑洛沒有回答。
從旁人的角度看,或許會對阿爾斐傑洛的驍勇善戰讚不絕口吧。在己方處於絕對劣勢的局麵下,依然能帶隊剿滅敵軍的不少人馬並重創將軍們,迫使不可一世的敵人的首領都不得不親自出麵化解危機,解救自己的部下。可是從龍王的角度來考慮,他們對阿爾斐傑洛寄予了非同一般的厚望,早就因為這種過份的依賴而使內心產生了分裂。可即使他們對首席無比期待,不惜擯棄了同樣驍勇善戰的白羅加也要扶持他做任務的唯一指揮者,阿爾斐傑洛卻沒有回報給他們襯得上那份期待的東西。他空有驍勇善戰的素質卻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無法給予卡塔特有價值的、足以改變敵我形勢的情報。實際的結果和預期中的理想值天差地別,龍王當然不能原諒無法給他們帶來勝利的阿爾斐傑洛的過錯。不過這些事,和另外一個問題相比,又根本不值一提——阿爾斐傑洛對龍族的忠誠總是欠缺那麽一點,這才是最讓龍王無法容忍的。
“你對我們沒有隱瞞什麽吧?”
阿爾斐傑洛依然沒有回答火龍王,隻是緩慢地、沉靜地、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火龍王不再逼問了。盡管始終麵露嚴厲之色凝視著態度消極的阿爾斐傑洛,但也隻是用眼神苛責他而已。火龍王沒有宣布任何處罰。看來剛才的爭論,是海龍王說服了他。
“實在非常抱歉,如果族長大人沒有其他訓示的話,我想先行告退了。”阿爾斐傑洛垂下頭,深深鞠了一躬。紅金色的發絲落下,蓋住了他此刻的麵部表情。“坦白說,我也受到了敵人不懷好意的精神攻擊。經過這一戰,身心都已經非常疲倦了,極度需要休息。”
雖然看不清阿爾斐傑洛的表情,但是依然能注意到他請示時語調中稍帶的怨氣,海龍王心領神會後,用稍微溫和一些的口吻慰問道,“辛苦你了,你好好休息吧。有空記得看看柏倫格。”
海龍王說完後,傾身看了看身旁的那一位。火龍王怏怏不樂地在寶座上動了動,朝下方揮舞衣袖表示準奏。
“我會心懷歉意去看望柏倫格前輩的。”
對著兩位龍王回以懇切的、略帶倦意的微笑後,阿爾斐傑洛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退出了大殿。
……
休利葉聽到聲音,抬起了頭。這時候,朝他迎麵走來的阿爾斐傑洛已經走完了一半的台階。
圍簇在殿外的人其實有很多,不過休利葉是唯一主動迎上去的那個。
離開柏倫格靜養的地方來到龍神殿的他,雖然知道自己並不能幫上什麽忙,但是總有一種感覺驅使著他必須過來看看。如果不是休利葉上前把阿爾斐傑洛叫住,恐怕後者會直接將之視為空氣,從他的身旁擦肩而過吧。
“你怎麽樣?”休利葉一見到對方就問,“沒事吧?”
阿爾斐傑洛雖然停下了腳步,但卻沒有回答,無視了休利葉的關懷。
休利葉走近他,直視他的眼睛。“告訴我,阿爾斐傑洛,你沒遇到什麽事吧?”
“沒有。我很累了,想回去休息。”
阿爾斐傑洛把身子轉向休利葉,輕聲回答,但沒有看他的臉。迷離的紫眸始終麵對著虛空。
捕捉到他落於別處的眼神後,休利葉大吃一驚。這個男人的眼睛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毫無生命力,就像是一片覆蓋著濃霧的死水。
休利葉還想說什麽,但是阿爾斐傑洛已經走出了正常交談的範圍,留給他飛快離去的背影。
麻木地從神殿所在的山頂沿路而下,阿爾斐傑洛朝半山腰的住所走去。
占據著眼前視野的,是那冷清的龍山和龍海,和一張張漠不關心的臉龐……克萊茵,艾德裏安,莫伊寧……這些人都在其中。他們遠遠地觀望,臉上的那副表情完全揭露了他們早已知曉一切。還有迪特裏希……平時大大咧咧、說話百無禁忌的他,現在卻是欲言又止,似乎站在了與阿爾斐傑洛對立的位置。連你也急著與我劃清界線嗎?這一刻,曾被阿爾斐傑洛所不齒的傑諾特的心情,他忽然覺得能夠理解了。
這就是我拚死效忠、保護的東西。
大部分人看到首席過來了,都會自覺避開。對於他們或冷淡或猜疑的目光,阿爾斐傑洛全部都無視了。但有一個身影,卻讓他覺得非常刺眼。
“你看,讓你從雲端跌落下來一點也不困難,對吧?”
——雅麥斯,當然是雅麥斯。除了他,在卡塔特還會有誰那麽張狂。
他的身邊依舊跟班如雲。除了高德李斯外,還有火龍族的費揚斯和翁忒斯也和他一起阻攔了阿爾斐傑洛的去路。在這些人臉上,洋洋得意的神色顯而易見。
“主要還是他自己不爭氣啊。”高德李斯側頭對雅麥斯說。旁邊的費揚斯和翁忒斯在笑,同時混合著對這句話的讚同和對阿爾斐傑洛的嘲弄。
雅麥斯和高德李斯的挑釁言語,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阿爾斐傑洛努力讓自己幾乎要咬斷的牙齒不發出一點聲音。紫羅蘭的眸子裏隻有雅麥斯一人,再無其他。
那個家夥的臉上充滿了傲慢和鄙夷。那表情仿佛在說:我都不需要親自出馬,就能讓你受罪。你能拿我怎麽樣呢?
他抓準了龍王的心理。阿爾斐傑洛不得不承認,現在是他的勢力壓過了自己。
“怎麽,太過害羞,所以不敢說話了嗎?”雅麥斯用滿是戾氣的血紅色眼眸直視阿爾斐傑洛,看著他屈辱的表情,喜不自禁地哈哈大笑,“沒關係,我給你時間回去琢磨對策。一下子把你整死也沒什麽意思。龍族的生命實在太漫長了,我還要靠你陪我解悶呐。”
圍繞著他的三位火龍族人也跟著他哄笑起來。
阿爾斐傑洛的眸子,瞬間染上了憎惡之色。
這個要是扔到人界連一天都活不下來的混蛋,在沒帶跟班的時候,他還能那麽囂張嗎?
可是,這樣的想法隻在阿爾斐傑洛心中停留了一秒。或許自己對雅麥斯太過低估了。這家夥以前就有過為了躲避履行人龍契約的責任而在人界遊曆一整年的經曆。他作為火龍王的嫡係子孫,在卡塔特的根基是那麽牢固。隻要有他出麵的場合,往往隻需要一個眼神,或一個動作,就能讓一些人主動順從他的意誌做事,根本就不必刻意交代或者收買籠絡。這種影響力,是擔任了近二十年首席的阿爾斐傑洛望塵莫及的,哪怕喬貞都不具備。阿爾斐傑洛不會假裝不知道以往和自己交好的守護者為何一下子全都不再靠近自己了。艾德裏安、莫伊寧等人,從他出了龍神殿以後都不敢上前跟他多說兩句話,就連向來和自己最熱絡的迪特裏希也離他遠遠的……其中的原因,用腳趾頭想也能明白。
就在此時,一個危險的念頭閃過阿爾斐傑洛的大腦,如同突然降落在曠野的一道驚雷——
要打敗在龍族現有政權中占據重要位置的雅麥斯,除非是將這個政權粉碎。
為什麽自己會突然有如此荒誕不經的想法呢?阿爾斐傑洛想不明白,也不打算深究。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寄希望於依靠為卡塔特而戰的龍術士的身份來實現理想的他,都是不會選擇這個選項的。
阿爾斐傑洛沒有和他們說什麽。在雅麥斯等人戲耍般的視線下,他走遠了。晴空灑下的陽光,將他孤獨而去的身影拖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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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進到洞裏去的時候,在洞口停頓了一下腳步的蘇洛就感到出事了。
他不僅在少年時從過軍,還擁有近兩百年的龍術士經驗,對死亡的氣息非常敏感。即便對方是從本質上來說完全不同於人類的異世界種族。因此,當他在靜寂的山洞深處看到那具無頭的身體時,他沒有一點震驚的感覺。
“果然是死了嗎?……感覺不到一點異常的氣息,看來我來晚了一步。”
垂吊在眼前的是早已僵硬的屍體。蘇洛保持淡然的表情注視著,將周圍任何細小的空氣流動收入自己的感知圈內。他瞞著盧奎莎、許普斯和吉芙納,找了一個外出的借口,獨自來到布雷西亞郊外的山洞探視這名階下囚。不過現在看來,他答應阿爾斐傑洛的看守任務算是結束了。
雙臂被鐵鏈懸吊著、早已經感覺不到一絲呼吸的那個死者,死相甚慘。嘴巴以上的部分完全看不見了。地上,死者的屍骸上,黏滿了閃亮的、逐漸幹透的肉末。這粗暴的手法,就好像人在盛怒之下捏爆一隻蘋果出氣一樣。
阿爾斐傑洛布置的結界和魔法直到俘虜早已經氣絕身亡的現在仍然在忠實地運轉,無論是防魔結界、治愈魔法、封印魔法還是施加了禁錮咒語的鐵鏈,都沒有被打破。可惜失去腦袋的死人是不可能救活的,也不會張口告訴蘇洛之前發生的事。
從冷卻的體溫判斷,佛熙特死亡的時間距現在並沒有多久。能夠看破龍術士設下的防魔結界,並且在封印魔法完好無損的時候強行對佛熙特施以暴力,一定不會是簡單的人物。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發現藏在這個山洞中的秘密,凶手必定是和龍術士交戰過的家夥。層層分析下去,佛熙特遭到同族滅口的幾率,就非常高了。
從現場看,敵人沒有嚐試突破封印魔法,也沒有粉碎禁錮咒語,直接對佛熙特的大腦進行了破壞——會是誰做的呢?據說佛熙特侍奉的是一個名為刹耶的王。那麽,是那個刹耶指派部下前來清除背叛者的嗎?他又是如何獲知這個關押地點的呢?
不管怎樣,都必須想辦法通知阿爾斐傑洛。蘇洛凝視著佛熙特頭部爆裂的屍體,如此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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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倫格住在“龍之爪”接受治療已經有段時日了。即將離開卡塔特的前一天夜裏,熟悉的訪客再度來到他的房間。
望著挺立在門檻外的阿爾斐傑洛,柏倫格忙展露歡迎的笑容。他在兩周內共來過三次。自柏倫格入住這套奢華寬敞但卻死氣沉沉的別墅以來,今晚是他第四次登門拜訪了。
空鎮的任務以不甚明朗的結尾收場後,阿爾斐傑洛就一直在卡塔特閑著,大部分時間窩在首席居所裏,很少出門。柏倫格參照特爾米修斯的藥方調理了半個月,目前已經完全康複,明天終於要下山了。
刹那間,阿爾斐傑洛的出現讓柏倫格不知該說什麽好。倒不是因為對方那稍微有些令人招架不住的熱忱,而是他本身的變化。
憔悴了。柏倫格想。其實回想起來,阿爾斐傑洛這段時間似乎一直都是這樣。他眼睛下的黑眼圈就像是兩彎灰黑色的月牙,在他白皙潔淨的臉上塗抹下難以拭去的晦暗印跡。難道他連續半個月都沒有睡好覺嗎?
“首席,你怎麽又來了呀?”拋開腦中無趣的猜測,柏倫格熱情地招呼道,邀他進屋。
阿爾斐傑洛進來後,在他熟悉的座椅上坐下。“前輩明天就要走了,下次見麵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所以我想,應該來看一看。”
柏倫格坐在他對麵。“你該不會是因為海龍王大人的一句戲言,就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跑吧?”
這個男人三番五次地來看望自己,柏倫格吃不準是何原因促使他這麽做。他是在為自己被敵人重創而自責嗎?或許有一點,但也不會來得如此頻密吧?而且說句公道話,柏倫格會在戰鬥中負傷是因為敵人的狡詐奸猾和自己的疏忽大意,不可能去怪罪阿爾斐傑洛。就算是隊長,在險象環生的戰鬥中也沒有一定要保護隊友周全的義務。
其實柏倫格有這麽想過,也許阿爾斐傑洛是想要挽回龍王的歡心,才會如此頻繁地前來探望吧。
不知道是否怕自己真實的想法會在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金眸中暴露,阿爾斐傑洛把柏倫格的這句話當作玩笑,沒有作答。
看到阿爾斐傑洛顧慮的表情,柏倫格掩著嘴笑起來。“哎呀,你瞧我說的什麽話。你來看望我那麽多次,我真的非常高興,都有點得意忘形了呢。”他稍稍正色,“忘了我剛才的玩笑吧。我很感激你,首席大人。以後你如果有空到人界,一定要來我家坐坐。”
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應該微笑,於是他一改深沉的表情,笑了。“如果有那樣的機會,我一定來。”
“噢,那太好了。”柏倫格撫掌而笑,似乎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當然前提是不能給你添麻煩。你可不要為了來看我,不顧兩位龍王大人的情緒啊。”
盡管柏倫格對他是如此的和藹親切,可是,阿爾斐傑洛卻希望,是蘇洛在身旁陪著自己就好了。
離開佛羅倫薩的那個夜晚,淪為通緝犯的他答應蘇洛和盧奎莎,跟著他們前往卡塔特,一晃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近來,阿爾斐傑洛時常在深夜裏驚醒,思索當初的決定是否明智。
但既然作出了這影響一生的抉擇,就不能辜負自己的初心。阿爾斐傑洛也不是心靈脆弱到受到一兩次挫折就會放棄的人。傑諾特對自己理想的抨擊也好,兩位龍王尤其是火龍王的指摘也好,還是雅麥斯及其死黨的落井下石,以及守護者們的冷眼旁觀,都動搖不了阿爾斐傑洛的心。奮鬥還要繼續。
“首席大人?”
在柏倫格的呼喚下,阿爾斐傑洛終於回過神。看見對方凝視自己的眼神裏透露著迷惑和一絲擔憂,阿爾斐傑洛立刻挫了挫臉,清清嗓子,微笑了一下。最近他的意識經常恍惚,和他人交談時大腦總會忽然被別的事物侵占。前幾日和奧諾馬伊斯在一起練劍時,阿爾斐傑洛也神遊了,致使失誤頻頻。最後奧諾馬伊斯隻能中止對戰,嚴肅地詢問他是否哪裏不舒服。對於這個問題,阿爾斐傑洛隻好報以苦笑。這應該和那個叫沙桀的敵人無關,精神幹涉的影響早就完全解除了。根本原因還是自己這陣子的心情太過苦悶了吧。
“我給你倒杯水吧。”
“謝謝。”
阿爾斐傑洛看著柏倫格起身倒水的背影,默默發神。
這個男人在自己麵前沒有任何拘束感,能夠極其熟稔和自然地進行交談。兩人在一起時就好像是相識許久的好朋友似的,盡管這種態度隻是柏倫格個人的一廂情願。而且這個男人總喜歡采用敬稱呼喚自己。阿爾斐傑洛曾多次向他提出,不需要那麽客氣,可是他總改不掉這個習慣。以後也隻能由他去了。
“要加蜂蜜嗎?”
“好。”
柏倫格把蜂蜜水的杯子遞了過來。阿爾斐傑洛喝了一口,感覺味道無比甜美。蜂蜜的芬芳縈繞在苦澀的咽喉中,久久不去,就連空虛的心都被一種充實感填滿了。
“最近我看你好像總是心神不寧呢。還在想那天龍神殿的事?”柏倫格坐下後,很自然地拋出疑問。
他在事後聽休利葉和希賽勒斯說過。守護者們也都議論紛紛。龍王嚴厲斥責首席的事根本不可能藏得住,柏倫格很早就知道了。隻是想要顧及對方的麵子,前幾次見麵才一直避而不談。
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無話可說,於是默默地看著杯中的晶瑩液體發呆。
“龍王大人看問題的角度和我們是不一樣的。”柏倫格以平緩的、令人感到很舒心的語氣說,“他們作為統治者,著眼點要高於我們。他們在乎的不是一次任務的得失,而是整個戰役。有時候我們會覺得根本就無法和他們溝通,其實真正愚蠢的人說不定是我們自己呢。”
這些冠冕堂皇的說法實在難以撫平阿爾斐傑洛受傷的心。其實,奧諾馬伊斯也在數天前對練結束後開導過自己,可是阿爾斐傑洛照樣聽不進去。要想重振起來,除非是依靠他自己的意誌。
“榮耀和失敗對我來說都是必須熟悉的東西。沒什麽好抱怨的。”他淡淡地說,“我不會因為一場戰鬥的大勝沾沾自喜,也不會因為偶爾吃了一次敗仗就鬱鬱寡歡。龍王大人對我的鞭策很有激勵作用。隻要他們說得在理,我都能虛心接受。”
這隻是必須堵住外人嘴的說辭。阿爾斐傑洛即使這麽說,也不一定會真的相信。
“其實我們也沒吃敗仗呀?”柏倫格瞅著他。
阿爾斐傑洛也是這樣認為的吧,所以才不說話,悶悶不樂地喝了一口水。
黯淡的紫眸隨即盯著放回桌上後逐漸從搖晃變平穩的那一小片杯中的水麵。經過這件事,阿爾斐傑洛雖然深刻領教了龍王的冷酷和善變,但也收獲了經驗。他充分認識到挑選隊友的重要性。以後做任務不能再和信不過的人聯手。即使主人靠得住,他們的從者也依然有可能加害自己。特別是火龍族的從者。
“我對這次的任務還抱有一絲懷疑。”柏倫格打破沉默,自管自說道。他好像已經習慣阿爾斐傑洛動不動開小差的恍惚狀態了。“敵人對我的攻擊力度特別大,好像一開始就把我當作了目標。”
阿爾斐傑洛緩過神來,回答,“他們應該是對比薩的戰鬥進行了監視,了解到前輩你的‘魔棱鏡’魔法的恐怖之處吧。”
一提起刹耶陣營,阿爾斐傑洛就感到肚子裏窩著一把無處宣泄的怒火。此刻,他又想起了刹耶在那個淩晨帶給他的羞辱。
憑心而論,刹耶的勢力絕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他和他的爪牙們比阿迦述陣營更狡猾,做事也更沒有底線。他們才是卡塔特真正的敵人。
在這個房間知道那些內|幕的隻有阿爾斐傑洛。和那位總是在微笑的王之間的鬥智鬥勇,或許會持續很久很久吧。卡塔特的很多情況都被他們掌握。他們的內奸源源不斷地將情報送達王的禦座。就在阿爾斐傑洛帶隊出戰前夕,米考內曾經寄宿的密探科雷斯波失蹤了,也可能是采取了某種手段造成死亡的假象。總之為了躲避自己調查的視線,刹耶的爪牙們絞盡腦汁。今後的鬥爭將日趨艱難。阿爾斐傑洛已經有此覺悟了。
坐在對麵位子上的紅發首席又露出心事重重的樣子。柏倫格伸手在他麵前揮了揮,使他從呆愣的狀態中獲得解放。
“那還真是叫人苦惱啊。”這麽涼涼地低吟一句後,柏倫格帶著感激的淺笑麵對阿爾斐傑洛,“首席大人,我的這條命是被你所救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恩情。”
“啊,哪裏。”阿爾斐傑洛勉強應道,“你值得擁有生命的美好。”
傑諾特也曾感激我,他想。可是看看他們現在鬧到了什麽程度。阿爾斐傑洛想到這裏,忽然為自己的思緒過於天馬行空而想要苦笑。柏倫格和那個半邊臉龐燒爛的男人怎麽看都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比起陰沉消極的傑諾特,柏倫格不僅更容易相處,也更明事理,還有,讓人看得順眼。
“對了,有件事我想要問你,但不知道合不合適。”
阿爾斐傑洛抬起頭,發現柏倫格正端詳著自己。
“前輩既然都開口了,就問吧。”
“好。我聽說前兩天蘇洛來找你了?”
“嗯,是有這麽回事。不過他不是來找我的。”阿爾斐傑洛在回答前愣了半秒。胡謅的字句拚命從他的口中湧出,“我隻是碰巧看見他,想著有段時間沒見到他了,就順便跟他聊了聊。他畢竟是將我指引過來的人。我總不能因為現在位子坐穩了,就和他切斷關係吧。”
柏倫格蹙起雙眉,一臉狐疑。“可是龍王並未傳召過他,他手上也沒有任務,來這幹嘛呢?”
“這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你。”阿爾斐傑洛隻能裝傻裝到底了。
蘇洛無緣無故地來尋找自己,引起許多人的關注。普通龍術士和首席公然勾結在一起,藐視龍王定下的法則,怎能不讓那兩位專橫的老者又一次大發雷霆呢?這早就在阿爾斐傑洛的意料之中了。雖然自己暫時沒受到懲處,但是寵信度的進一步下滑看來是無可避免了。不過,阿爾斐傑洛理解蘇洛有必須這麽做的理由,也沒有埋怨蘇洛。作為極少數知道內情的人,蘇洛獨自上山和他見麵,是要交接一件重要的事。阿爾斐傑洛的情報來源者——借用密探席多的身份在人界行事的異族佛熙特,已被證實在看守地點死亡。時間恰好就在阿爾斐傑洛率隊到伊比利亞半島執行任務期間。蘇洛提供的消息,阿爾斐傑洛自然是高度重視,很多原本想不明白的事也都隨著佛熙特的死亡一下子明了了。
新的“眼”已經誕生,並繼承了佛熙特的力量。刹耶王一定是洞悉了那一晚戰鬥的全部過程,才會突然出現在他和尼克勒斯麵前阻撓他們的追擊。
“在這個時候,不要緊嗎?雖然隻是私自見麵這種小事……但也會激怒兩位龍王大人的吧。”
阿爾斐傑洛聽到柏倫格的話聲,從遊走的思緒中脫離出來。
“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今後的事,誰知道呢。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爾斐傑洛已經沒有那種一定要怎樣的執念或決心了,完全是以順其自然的態度在應對一切。
“我想龍王對你的冷落也隻是一時的。”柏倫格鼓勵道,“他們很快就會重新念及你的功績。”
“會嗎?”阿爾斐傑洛惆悵地咕噥道。
“活得越久的人越容易念舊情呢。”
柏倫格好像真心希望阿爾斐傑洛能獲得他所希望獲得的一切似的,滿懷真摯地笑了起來。
阿爾斐傑洛不知道他的微笑背後到底是什麽。人是可以對自己討厭的另一個人微笑的生物,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就會變得越來越虛偽的生物。就看那些守護者吧,平常對自己恭恭敬敬,可是到了關鍵時刻,連一個人影子都沒有了。那一張張虛假的笑臉,有時候是那樣的讓人惡心。
那麽這個男人呢……
阿爾斐傑洛朝前看去,望著坦然地接受他諦視目光的柏倫格,好像第一次把他瞧了個清楚。即使已經恢複健康,他的肌膚依然蒼白得好似病人一般沒有血色。可是那張薄薄的嘴唇卻無比紅軟,活像熟透的蘋果皮。他的雙眼則是溶金一般的顏色,仿佛生來就會微笑,讓人看了心裏暖暖的。一個念想悄然升起。對著這個自己並不熟悉但也不覺得討厭的男人,阿爾斐傑洛忽然感到自己充滿了一股古怪而草率的勇氣。
“前輩,你為什麽會和盧奎莎有一腿?”
柏倫格平靜的神色一分分剝離了。他怔怔地望著阿爾斐傑洛,好像麵對的是一個口出妄言的狂徒。“你在胡說什麽?”
“別裝了。我對這事非常清楚。盧奎莎也已經向我承認過了。”
虛張聲勢說道的阿爾斐傑洛的耳畔,傳來柏倫格倒抽一口寒氣的聲音。對麵的那個男子,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焦慮。
“蘇洛他……”
“相信我,蘇洛要是知道,你早就沒命了吧。”
阿爾斐傑洛麵不改色地說著半真半假的話。他雖無法確定蘇洛是否百分之百知道。但是那根本不在乎的態度,卻是肯定的。
然而柏倫格並不能探知阿爾斐傑洛的心中所想,從而了解蘇洛的態度。自從阿爾斐傑洛準確地指出他的秘密後,他就開始忐忑不安起來。
阿爾斐傑洛眼裏的那個男人,心虛地縮了縮肩膀,仿佛是一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小偷。以往總是用帶著善意和憧憬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的金色雙眸,此刻看起來充滿了焦躁。阿爾斐傑洛看見他一會兒把手探向腰間摸一摸神杖,確定它還在;一會兒又伸出手指擠弄一下鼻翼,或按按太陽穴。當所有排解情緒的肢體動作全都停止後,那雙飄忽不定的眼睛終於和始終看著他的紫眸對視上了。
“成為龍術士之後,我一直都在鑽研魔道。對男女之事,從小就興趣不大。等我從經年累月的苦修之中醒過神來打算娶個妻子時,我已經和那些將死的垂暮老人一樣歲數了。當然,外表在契約的作用下,依然光鮮亮麗,保持著年輕小夥子的樣貌。我記得初識盧奎莎的那個時候,跟了我三十餘年的妻子剛剛過世。我過於悲痛,就在傷心欲絕之下和她發生了關係,權當慰藉……”鉑金色頭發的男人慢慢將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出來,臉上流露出慚愧之色,輕聲說道,“她很會安慰男人。”
她安慰你的時候,有一個男人在流著血淚。阿爾斐傑洛暗想。
“就那一次。我和她隻犯過那一次錯。是……嗯,讓我想想……”柏倫格好像很費力地想要把太過久遠的記憶從腦海裏撈出來,最終還是沒能如願。“哎,反正是六七十年前的事情了。”他滿臉悔悟地歎道,“那次之後我就和她斷了。我很怕蘇洛發現。那段時間,一直都惴惴不安。”
看著不斷懺悔的這位盧奎莎情夫之一的男子懊悔的表情,阿爾斐傑洛懷疑地眯起眼睛。
時間對不上。假如柏倫格所言屬實,那麽盧奎莎曾用藥物掩蓋魔力的那一次,又是在和誰偷情呢?
阿爾斐傑洛沒有想下去。還是算了吧。他說服自己。當事人蘇洛自己都不在意,我又何必追究那麽多呢?更何況……阿爾斐傑洛忽然間感到心緒不寧。更何況他自己也有對不起蘇洛的地方。
想起前兩日的那次碰麵,一直極力地避開蘇洛眼睛的那個自己,阿爾斐傑洛就不免心生厭惡。那明明是自己恨不得時刻注視著的對象……
“您能替我保密嗎?”柏倫格身子朝前微傾,鼓足勇氣與神情迷離的首席對視著,“拜托了!”
“哎?”
迷茫的神色爬上阿爾斐傑洛的臉頰。他從未想過要拿這件事當作把柄來威脅對方,會談到這個話題純粹隻是突發奇想。因此,柏倫格忽然改用敬語作出的鄭重其事的懇求,反倒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不知道為什麽,秘密被揭穿,倒是比自以為無人能知的時候感覺輕鬆多了。好像心裏一直懸著的那塊石頭終於落下了似的。”柏倫格正襟危坐,尷尬地笑笑,“但即使這樣……最好還是別讓蘇洛知道的好。您看呢?”
阿爾斐傑洛恍惚地望著如此請求自己的那個男人懇切的表情,忽然不知道應該為誰悲哀——為實際的受害者蘇洛嗎?還是自甘墮落的盧奎莎?亦或是一時失足的柏倫格,甚至是……犯下致命錯誤的自己。
他把視線沉下來,在半分鍾內一直凝視著泛出橙黃色的、略顯渾濁的那杯蜂蜜水。
水太清澈就不會有魚生存,人太苛刻就不會有人親近。凡事不能過於苛求啊。
單方麵的沉默不斷延續下去,阿爾斐傑洛仍在觀察眼前的男人。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繞過彼此間的桌子朝前走去。柏倫格也馬上起立,但卻站在原地不動。阿爾斐傑洛已經來到他身前,伸手找到他的肩膀,放了上去。
“我不會告訴他的。”他悄聲對他說。
柏倫格麵露感激,抓握住阿爾斐傑洛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緊緊攥著。“感謝您,首席大人。”他溫馴地說道。
得到了一個不錯的收獲呢……阿爾斐傑洛想。作為受封時間排在修齊布蘭卡後麵的第五順位的龍術士,柏倫格資曆老,力量強,性格好。更重要的是,對自己一如既往的友善。阿爾斐傑洛頓時有種奇妙的感覺,就好像一個孤獨絕望的人突然間交到了新朋友的那種感覺。這理應叫人歡欣雀躍。可是阿爾斐傑洛捫心自問後發現,自己的心中竟無半分欣喜。
這並不是能夠真正推心置腹的朋友。柏倫格還沒有資格做自己的朋友——充其量隻是因利益被迫結合在一起的盟友罷了。
在未來不得不麵對的與雅麥斯、或與白羅加的紛爭中,獲取盟友是必須的。盡管並非完全出於本願,但是現在的阿爾斐傑洛就已經有那種強烈的預感了。始終緊逼著自己的雅麥斯,以及徹底攤了牌的白羅加,都不會放過自己,阿爾斐傑洛也無法輕易饒恕他們。殘酷的派閥鬥爭,不可避免。
回程途中,柏倫格恭送了阿爾斐傑洛一小段路。他們在一片寂靜中穿過連接著“龍之爪”與“龍之巔”的山路,偶爾微笑著交談幾句,最後分別於兩座龍山之間匯聚著四條山道的岔口。隻要是在那附近的守護者,都看到了他們結伴而行的身影。
雖然那隻是些阿爾斐傑洛並不放在眼裏的小角色,但是人言可畏,在龍王對自己的信任不複往日那般深厚的這段期間乃至以後,阿爾斐傑洛都必須夾緊尾巴做人,絕不能給那些想要看自己笑話的混蛋任何可乘之機。
龍王不會給予一個人類不受期限製約的特權和照拂。他想。或許自己應該盡快學會忍受這一點。
目前的感覺還不錯。柏倫格是個值得結交的家夥,不過好像不太有心機,否則也不會這麽容易就被我招募到麾下成為我的人了。
可利用的工具怎樣都不嫌多,阿爾斐傑洛還需要更多的支持者。
總有一天我會重新取回我的榮耀。就從下一次的勝利開始。
至於這一次,阿爾斐傑洛粉粹了刹耶企圖誘殺龍術士的計劃後,刹耶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在他卷土重來前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
但是……佛熙特死了,這讓阿爾斐傑洛很苦惱。
蘇洛已經埋葬了他的屍體。他的秘密不會暴露給任何人。隨著他的死亡,阿爾斐傑洛能取得的情報會在今後日趨減少直到完全停止。
阿迦述陣營那麽長時間沒動靜沒聲音,阿爾斐傑洛對他們目前的情況一無所知。最近一次能找到有關他們的蛛絲馬跡還是休利葉在非洲執行的任務。那都已經是15年前的過時的消息了。阿爾斐傑洛完全不知道阿迦述王和他的族人現在在哪,下一步準備怎麽做。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們沒有重回錫耶納或比薩。曾經是異族巢穴的托斯卡納地區這些年一直都很太平。
阿爾斐傑洛一臉沉重地望著遠處雲霧間的青色群山。
盤踞在匈牙利王國境內,誓要吞並卡塔特勢力的刹耶王;藏身在世界南方的盡頭,對卡塔特的態度神秘莫測的濟伽王;以及不知具體隱匿的方位,也不知道何時會對卡塔特施以報複打擊的阿迦述王……
距離戰爭全麵結束,還有很長的路程。不知道能否實現在自己的手上做到終結。
忽然,一張漾滿嘲弄笑意的臉龐躍然眼前。
頭發像是火焰在流動。黑袍如夜在風中飄揚。
那個自阿爾斐傑洛來到卡塔特以後就從未善待過自己的火龍,在視野的正前方具現出他固有的倨傲形象。阿爾斐傑洛的拳頭下意識地握緊了。
周圍有重大的阻力妨礙著自己。在進行對外戰爭之前,或許會先麵對內部的敵人。
與雅麥斯或白羅加的廝殺,那是迫不得已的選擇。自己和他們總得較量一場,或者兩場,這個避不了。他明知內鬥的受益者必然是卡塔特的敵人,但是他沒有辦法。
會輸嗎?贏得了那兩個敵人嗎?
阿爾斐傑洛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