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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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後——
    雪停了。空氣中滲透著清涼的味道。
    厚實的雲團逐漸剝離了陰沉的氣息,宛如一朵朵輕盈的白色棉花糖漂浮在高空。久違的太陽探出腦袋,釋放著熱量。盡管如此,寒風吹來時仍舊如刺刀拂麵。即使是夏日,阿爾卑斯山的氣溫依然很低。
    高低起伏的大地鋪滿了素淨的銀霜。咯吱咯吱,極有規律的聲音每隔一會兒就會響起。這是人腳陷進積雪裏走路時發出的響聲。
    “找到了嗎,艾德裏安?”男人響亮的詢問聲傳播在空氣裏,顯得那樣空靈。
    在他的回音外,還有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周圍回蕩。“除了雪,還是雪。”
    “再找找。據說就在這一帶。”
    “唔,據說?”艾德裏安的語氣涼涼的,顯露出他的情緒,“克萊茵,你在說那個……”
    “別怕。”走在前麵的克萊茵回過頭,麵含微笑安慰著一臉不安的同伴,“那小孩又不在這兒,吃不了你。”
    “雖然這麽說,可是奎特爾梅才見了他沒幾分鍾,就病倒了。”
    艾德裏安環抱住胳膊,兩隻手掌分別插入腋窩。他哆嗦地在雪地裏行走著,緊跟前方男子的腳步。盡管雪已經停了,風沒有剛才那麽大,太陽也出來了,但是他戴著手套的雙手以及在鎧甲內穿著厚厚羊毛內衣的身子依舊凍得厲害。那似乎是心理上的恐懼引起的寒意。
    “你說怎麽會有這種事情啊?收留那樣的小孩在卡塔特真的可以嗎?我可不想像奎特爾梅那樣遭殃啊……”
    看了看囉嗦個不停的艾德裏安,克萊茵笑歎道,“唉,說不定還沒等把他培養成能夠上陣殺敵的人才,就先把我們給整垮了呢。”
    “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艾德裏安點頭如搗蒜,“你說我們該怎麽辦?”
    “離他遠點咯。還能怎樣。”克萊茵盡管也有些擔心,但還不至於像身後的同伴那樣嚇得失魂落魄。
    “你說得倒輕巧。”艾德裏安眨眨他遊離不定的眼珠,喘著氣應道,“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阿爾斐傑洛大人。真希望龍王大人不要換掉他。”
    “艾德裏安,你的話太多了。”如此提醒的克萊茵,表情褪去了往常的溫和,變得有些陰森,“我平時沒少教誨你,你怎麽還是這樣天真呀……你真需要一雙能夠看清形勢的眼睛。”
    他半是警告半是玩笑地說,語氣中盡是挖苦的意味,噎得艾德裏安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臉都憋紅了。
    “好了,現在別說廢話。快找。我們不能空手回去。”克萊茵催促道,“這條路不會錯。”
    艾德裏安喉中嗚鳴一聲,不再說話。
    在這個天氣晴朗的下午,陽光中滲透著清淡舒適的風。這本該是美好的一天,然而兩名守護者卻接到了一項令人驚恐的命令。
    巡邏和搜查工作已進行了超過一個小時。他們進入當事人描述的地方,仔細檢查要尋找的東西是否在這。
    克萊茵眺望著眼前的山穀。放眼望去,視野所及的一切都鋪蓋著剛剛下過的新雪。艾德裏安自從出了那件事以後就一直魂不守舍,看來是指望不上他能給自己幫忙了。
    正這麽想著,突然——三十米外的雪堆裏埋著的一團烏七八糟的東西映入了克萊茵的眼簾,看起來就像一塊盤成團狀的黑色抹布。
    卡塔特的守護者對這東西再熟悉不過——那是密探的黑鬥篷一角。
    “艾德裏安,這裏!”
    聽到克萊茵的叫喚,艾德裏安馬上向他靠去。厚重的雪堆被他踩得吱嘎吱嘎。
    前不久剛降下的一場夏雪,把那東西掩埋了起來,隻露出一部分衣物留在外麵。克萊茵刨開壓著鬥篷的雪,與艾德裏安協力拖出死者頭部朝下的軀體。
    把它翻一個麵,一張比老人還要枯槁消瘦的臉立時展現在二人眼前。
    “唔唔……”艾德裏安忍不住伸手捂住嘴鼻,悲鳴起來。鼻腔裏突然衝入的氣味讓他打了好大一個惡心。這明明是剛死不久的屍體,還埋在低溫的環境裏,卻已經發出了餿菜一般的臭味。
    這具新鮮的屍體沒有任何外傷,也沒有一點缺失,保存得相當完好,但是它的外貌卻發生了驚人的轉變。
    死者埋在冰雪中的皮膚蒼白無比,布滿褶皺,幹癟得猶如百歲老人,又像斷裂的冰層,仿佛生命力被一下子抽幹了。
    不光是死者的臉,其他部位的皮膚也是如此。那僵硬的身體瘦得就好像是數天沒有進食的饑民。胳膊細得都能瞧見骨頭了。艾德裏安慘無人色地縮在克萊茵身後低頭觀察。如果不是眉骨上的那一道疤,他根本就分辨不出這人的身份。
    就連以往總是能不露聲色地麵對一切的克萊茵,現在都是一副徹底驚呆的樣子。那個人他認識。就算沒有龍王的指示,他也知道那是誰。而且在接到指令的那一刻他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可即使如此,死者的慘狀仍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鮑勃。”
    望著視野中的那個瘦如骷髏的麵容,克萊茵拖長好像被冷凍起來的聲音,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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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能按耐住情緒,就不要為接下來發生的事作出任何不滿的表達。”
    無論想多少遍,阿爾斐傑洛都不明白奧諾馬伊斯在今天上午對自己說出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表麵的含義他當然懂。可是有什麽事會讓自己產生不滿的情緒,以至於老師要如此奉勸自己呢?阿爾斐傑洛無法理解的地方是在這裏。
    一定有什麽是奧諾馬伊斯不方便告訴自己的。事實上,阿爾斐傑洛曾經追問過。就在上午一聽到這話以後。可是老師不願意多說,直奔龍神殿而去。隨後阿爾斐傑洛看見其餘的長老們也都在往龍神殿趕,一副急著要商量大事的樣子。他們臉上的凝重表情,隻有在麵臨最不利的戰局時才會出現。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長久以來,阿爾斐傑洛是多麽努力地在遵循卡塔特的遊戲規則行事。他在這些年一直都乖巧聽話,學會更小心地隱藏自己的情緒。難道即使如此,仍不免在自己未曾留意到的時候惹怒了兩位龍王嗎?
    日複一日的謹慎,早已使他養成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刻反省自身的習慣。阿爾斐傑洛開始回想。
    孤鎮的騙局被揭穿後,刹耶王似乎暫停了從亞撒之死開始就一直在實施的誘殺龍術士的計劃。密探在那一戰結束後的第二周到伊比利亞半島進行勘察時,那座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創造出來的小鎮,就在一望無際的丘陵上不見了。這顯示出敵人放棄作戰的態度。從此,卡塔特的龍族和他們的敵人陷入僵持階段,誰也不先出手。除了一些遊蕩在荒野或人類城鎮的異族流寇需要解決外,在這八年裏沒有任何重大的事件發生。
    在大多數人眼裏,能得到休憩或許是件好事。但也有少數像阿爾斐傑洛這樣由於局勢的停滯不前而急壞了的人。異族在忙碌些什麽呢?莫非這是又一個暴風雨前的寧靜?前方會不會又有精心布置的陷阱在等待龍術士們自投羅網?
    從未停止過擔憂和懷疑的阿爾斐傑洛曾經找龍王談過話,試探性地詢問他們是否有聯合一方打擊另一方的意向。在他看來,刹耶的勢力太過龐大,憑龍族現今殘破的軍隊,想要將他們鏟除幹淨難度頗大,需要聯合阿迦述的勢力進行製衡。他非常希望龍王能派人尋找阿迦述族人的下落。而他認為自己就是執行這項任務的不二人選。
    不過,阿爾斐傑洛並沒有直接了當地向龍王表述自己的看法。其實他經常在為如何把阿迦述軍曾流亡非洲的事告知龍王而發愁。當他找了個他覺得恰當的時機誠懇並委婉地向龍王詢問和異族合作的可能性後,當場遭到了兩位統治者的否決。高傲自負的龍王並不打算為了消滅一個異族的勢力而向其他異族妥協。他們嚴厲地批評了如此建議的首席,駁斥的根據還是當年比薩之戰前阿爾斐傑洛舌戰眾長老時的慷慨陳詞,弄得他很沒有麵子。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提過相關的建議。刹耶陣營不明其意的沉寂,以及銷聲匿跡的阿迦述陣營的情況,就這麽成為了他心底的一個解不開的謎。
    而那次談話,就是這八年時間裏阿爾斐傑洛唯一所能想到的一次大膽的言行。
    在表現方麵,龍王對他總體還是滿意的。他們委托了他四次任務,每一次他都想到非洲去看一下。可是因為總有不同的密探跟隨,他最終咽下了尋覓阿迦述軍的念頭,避免節外生枝。連這樣重要的事阿爾斐傑洛都能舍棄,在其他方麵自然也不會給任何巴不得他盡快犯錯誤的家夥留下一點口實。
    洗腦密探雖然易如反掌,但是不可能避得過龍王每隔一段時日的檢查。一旦被發現,龍王定然降罪,這行為無疑於自己撞上反對者的槍口。
    由於諸多因素的限製,阿爾斐傑洛幹事時難免會縛手縛腳,不過現在還是穩住地位最緊要,管不了其他那麽多了。和雅麥斯、白羅加等人的爭鬥能避免就盡量避免,否則隻會是兩敗俱傷,甚至自己更吃虧一些。
    八年了。雅麥斯那個家夥遲遲沒有行動,白羅加也不曾對自己發難。那也是當然。阿爾斐傑洛處處小心,時時警惕,根本就不給他們留下抓自己把柄的機會。
    那麽問題又再度轉了回來,老師的那句話究竟想表達什麽?
    豪華的首席居所被溫暖的陽光所包圍。這本是一個富有生機的晌午。然而現在,坐在桌前麵對著豐厚午餐的阿爾斐傑洛卻在遭受最大的折磨,一點胃口也沒有。
    思慮一陣後,他認為自己有了答案。想來想去都隻有一個可能。這或許是那個新來的家夥引起的騷動吧。
    一個在昨天初次來到卡塔特山的新人,如今霸占著守護者們胡聊閑扯時的九成話題。阿爾斐傑洛倒是有些興趣想知道,自己當初上山前,在卡塔特有引起過那麽大的轟動嗎?
    不過這樣的比較實在有點荒唐,甚至是貶低自己。圍繞著那個新人的話題,多半是負麵的。盡管守護者們嘴裏的消息,有時會傳得非常誇張離譜。比如說菲拉斯祖輩犯下的過錯,就流傳著至少兩三個版本。但是那麽多守護者一致在說那個少年不詳,阿爾斐傑洛也不能不信了。
    目前為止唯一能夠完全確定的信息,是那個少年的名字——雅士帕爾。
    “如果你能按耐住情緒,就不要為接下來發生的事作出任何不滿的表達。”阿爾斐傑洛在隻有他一人的房間裏,低聲重複了一遍奧諾馬伊斯之前的話語。
    真是突如其來的威脅。恍然大悟之後,阿爾斐傑洛開始這麽想。他從沒有往那個方麵考慮過。一直到剛才,他都隻是把雅士帕爾當作第二個英格利忒。
    那個孩子的年齡未免也太小了。如果他能在奧諾馬伊斯門下順利畢業,那將會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龍術士吧。
    那個據稱天賦異稟的少年會不會就是我的障礙?阿爾斐傑洛決定去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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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時聚集九長老召開的會議結束後,門德鬆提斯和奧諾馬伊斯兩人走在通往山腳的路上。
    “龍王看起來決意甚堅啊。”門德鬆提斯捋著長須,在九人中最為年輕的奧諾馬伊斯麵前連看他一眼都沒有地說。
    “是啊。”這位為首的火龍族長老向來目空一切,奧諾馬伊斯也隻好幹巴巴地應了一聲。
    “你又要開始忙碌起來了。”
    “我倒是充滿期盼。否則這把骨頭都要生鏽了。”
    門德鬆提斯輕撫胡須的動作緩慢而優雅。他的眉頭卻不曾舒展。“可是,那個人類小孩有點難辦。”
    奧諾馬伊斯點了點頭。“守護者都不敢靠近他。他昨天在‘龍之爪’落腳後,他們連給他端茶送水都不樂意。還是我親自給他把晚飯送過去的。”
    “你近他的身沒事?”門德鬆提斯眸子微閃,斜斜地看了奧諾馬伊斯一眼,打量他赤|裸上半身的目光有些警惕,“那小孩,對我們龍族有害嗎?”
    “目前來看,應該是沒有。”奧諾馬伊斯直視著對方異常嚴肅的麵容,慎重地表示,“昨晚我跟他聊了很長時間。他並不能奪取我的魔力。”
    “唔,但是也很頭疼啊。難道他都不能和普通的人類接觸了?以後要我族的人伺候他?”
    原來門德鬆提斯煩惱的是這事兒。
    “我所擔心的是,那孩子和其他龍術士在一起會不會發生衝突。”奧諾馬伊斯說出自己的看法。
    “力量,還是地位?你指哪個?”
    極其輕鬆的一句話,就把話題完全導向了另一個方麵。
    奧諾馬伊斯歎了口氣。“您放心,關於這事我已經勸過他了。”
    “哼,希望他能聽得進去。可不要因為經受不住刺激,想不開啊。”
    奧諾馬伊斯沒有接門德鬆提斯的這句話。他知道,魔導團的其餘長老對阿爾斐傑洛的態度曆來都不太友好,應該就是這位長者向其他人作出的表率。
    “不管怎樣,奧諾馬伊斯,我看你最得意的弟子人選很快就要換人了,這恐怕是注定的。”
    門德鬆提斯的聲音已有些刺耳。作為魔導團長老之首,他根本就不必懼怕自己的話會被別人聽了去。
    “長老,您這話的根據是——?”
    “嗯?”手指僵在胡須上。門德鬆提斯愕然轉身,“噢,首席,你的腳步輕得就跟小貓似的。”
    他嘴角雖然在微笑,心裏卻在氣惱自己居然沒發現他的到來。
    阿爾斐傑洛出現在兩位長老麵前,表情帶著一股急切,卻勉力用沉穩的麵具壓抑住。這時,二人已快要走到“龍之巔”山腳。奧諾馬伊斯不確定弟子跟了他倆多久。對於自己竟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奧諾馬伊斯也是暗自驚訝。
    “你們師徒倆聊吧。”門德鬆提斯故意擺出大方的姿態說道,“反正也是早晚的事,沒必要再作隱瞞。”他雙手背在身後走掉了。
    阿爾斐傑洛沒在意離去的門德鬆提斯,他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盯著果然有什麽事情不肯跟自己明說的奧諾馬伊斯。
    “老師,您把我看得未免也太脆弱了吧。認為我會承受不住?有話請直接告訴我。那個叫雅士帕爾的少年,他——”
    “克萊茵他們剛剛找到鮑勃了。”
    老師開啟的話題稍稍出乎他的意料。“是嗎?怎麽樣了?”
    “被吸幹了。”奧諾馬伊斯晦澀的表情,大約是說著等同於死的話語吧。
    阿爾斐傑洛在問話前先呆愣了五秒。“……是那個雅士帕爾置鮑勃於死地的?”
    誰能想到,殺死鮑勃的不是異族,而是新來的龍術士候補生呢。當看見奧諾馬伊斯沉重地點頭後,阿爾斐傑洛的心底湧起了一陣森涼的緊張感。
    “那孩子,會掠奪他人的魔力。”奧諾馬伊斯莊重地說道,“他將自己的魔力拚命壓抑,仍然和發現了他的鮑勃的魔力相當。不然,像鮑勃那種程度的術士根本就感應不到他的存在。”
    阿爾斐傑洛吸了吸鼻子。
    據說,雅士帕爾就是鮑勃發現並推薦給龍王的。八年前阿爾斐傑洛等人從伊比利亞半島灰頭土臉地回來後,鮑勃就經常發牢騷,言語中表達出對首席能力的質疑。阿爾斐傑洛不想把精力放在這種小角色身上,對他的抱怨始終充耳不聞。看來他為了邀功,才會向龍王敬獻雅士帕爾。隻是沒想到最後卻要了他的命。
    “雅士帕爾是因為將他人的魔力占為己有,才會如此出眾的嗎?”阿爾斐傑洛問。
    “恰恰相反。是他天生攜帶的魔力的量太過巨大,且具有極強的侵略性和兼容性,才會對周遭的人造成威脅。他能將術士的魔力一點一點地抽取過來,融合成為自己的。如此性質的魔力可謂是稀世罕見。鮑勃隻和那孩子在路上相處了十幾天,就因魔力盡失而變成一具幹屍。這還是在雅士帕爾本人極力壓製自身魔力的情況下。”
    鮑勃領著雅士帕爾從北歐卡特加特海峽西岸的村莊往南趕路,起先並未發覺有任何異狀。但是在接近阿爾卑斯山脈北部時,已經忍耐到極限的雅士帕爾慢慢地控製不住體內貪婪的魔力了。數小時後,鮑勃就渾身抽搐地倒在了雪地裏,失去了生命跡象,直到兩小時前被克萊茵、艾德裏安發現屍身。
    雅士帕爾由於指引人的猝死而迷茫不知所措,又怕卡塔特的人會追究自己的罪,於是想要逃跑。他並不知道鮑勃在事先早已經給卡塔特送過信,龍王早就派守護者奎特爾梅等在附近了。下山接應的奎特爾梅在兩英裏外找到了落跑的少年,把他帶了回來。
    這些事都是昨夜奧諾馬伊斯去給那個少年送飯時,從他口中得知的。
    阿爾斐傑洛的眉頭危險地緊蹙起來,望著神情嚴峻的老師。“能影響的範圍隻有術士嗎?還是……”
    奧諾馬伊斯歎息一聲。“這才是最令我感到憂慮的地方啊。”他說,“雅士帕爾上山還不到一天,是否能夠掠奪龍術士的魔力,暫時無法估測。但是奎特爾梅的病情證明了他同樣能抽取普通人的魔力,也就是精氣。”
    “奎特爾梅怎麽樣了?”
    “身體乏力,輕度昏迷,是精氣被外力抽取過多的症狀。要好好修養一陣。好在他和雅士帕爾接觸的時間短。否則就連特爾米修斯隻怕也要回天乏術了。”
    “就連像守護者那樣不曾開發過魔力的普通人,都逃不出他的掌心……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柏倫格前輩的‘吸魔人’外號看來是要另屬他人了啊……”
    故意用輕鬆的口吻拂去心中的焦慮,阿爾斐傑洛歎了一口氣。要被替代的又何止區區一個稱號呢?他無力地想著。
    “那孩子身上的魔力讓人不安。”奧諾馬伊斯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但是龍王仍然決定大力栽培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噩耗降臨,大局已定。第一個跳進阿爾斐傑洛腦海裏的詞就是:完了。
    “我想我能夠明白。”但是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兒了。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阿爾斐傑洛,你是很敬業,很努力。但是你的理想是背在身上的一個過於沉重的包袱,早晚會壓垮你。再看看周圍。人們對你越來越刻薄,越來越高要求。你孤苦伶仃地守在卡塔特,實在讓人不忍心。雖然我的建議和你真實的心意相違背,可我還是覺得,你應該過些更輕鬆自在的生活。那才是你應得的。”
    這大段真情勸告的潛台詞是什麽呢?阿爾斐傑洛不可能不懂。他用指頭搓著自己的指甲蓋。“老師,您是第一個向我說這些話的人。”
    奧諾馬伊斯再次歎息。“你會聽取我的諫言嗎?你總是那樣富有主見,甚至有點固執。”
    阿爾斐傑洛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反問道,“即使是身為訓練師的您,日子也過得很清閑呢。您是如何忍受寂寞的?”
    “寂寞?不,我們龍族的想法和人類是不同的。”奧諾馬伊斯說,“在你看來會覺得卡塔特的生活節奏緩慢,發展幾近停滯。可對龍族而言,那才是常態。所以,龍族衰退,人類興盛。但即使明白這個道理,我們也不會改變。”突然,他話峰一轉,“讓你跟著我們常年生活在這死氣沉沉的氛圍裏,會有怎樣的感受完全可想而知。這種滋味,不能總讓一個人品嚐。”
    在這個瞬間,阿爾斐傑洛突然覺得有種心被刀刃刺穿的感覺。
    擺在眼前的是他已經無數次假想過的、極力逃避的未來。終有一天,會有其他的龍術士取代自己,成為居住在卡塔特山脈的第三任首席。作為離任者,阿爾斐傑洛將成為又一個被驅逐下山的喬貞。
    也許自己最害怕的事,終於要到來了。
    這個驕傲自負的男人無數次地在夜間在床上偷偷流淚,希望自己的擔憂永遠不會實現。但是,現在——他卻燦爛地微笑著。
    盡管正品嚐著心如刀割的痛感,但是這個紅金色頭發的英俊男子卻露出了令人目眩的笑容,朝給予自己建言的導師點了點頭。
    “謝謝您的建議,”他笑著說道,“我需要些時間緩一緩。或許……最終我會接受吧。”
    奧諾馬伊斯看著他走出兩步,又突然停下,回過頭。
    “那孩子什麽時候開始訓練?”阿爾斐傑洛無法假裝自己不關心這個問題。
    “他還在和高原反應做鬥爭。等他完全適應後,就要到訓練場報到,拜師學藝。估計就這兩三天了。”
    聽著奧諾馬伊斯誠懇而又從容的回答,阿爾斐傑洛感覺時光好像倒退回1201年的夏秋之際,自己忍著高原反應的不適、初到卡塔特山脈的時候。
    二十九年的時光就這麽一去不複返,再也追不回來。自己在這近三十年的時間裏所做的一切努力,得到的一切成果,對龍族而言意味著什麽?
    “他會成為偉大的龍術士嗎?”阿爾斐傑洛忽而問道,想要說些別的事趕走糾結在心中越來越深的愁悶。
    “這麽說吧,我不會為了要照顧你的情緒而怠慢對雅士帕爾的訓練。我希望他能成才,成為獨當一麵的龍術士。”
    這個耿直得過了頭的回答,讓阿爾斐傑洛苦笑了下。“啊,感覺確實像老師會做的事呢。”
    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在心裏,阿爾斐傑洛卻無法平靜。明知道我會胡思亂想……他是在勸我放手嗎?
    雖然自己截止至今依舊是首席,可是這些年卻當得很不愉快。所以奧諾馬伊斯才會鄭重地說出剛才那番話。感覺他許久前就打算說了。
    離開嗎?好殘酷的現實。但那也有好處——阿爾斐傑洛這麽想。為何要執意追求一個空有美名而無實權的頭銜?離開卡塔特到人界去,可以逃離雅麥斯及其爪牙的監視,放開手腳,做自己想做的事。等把異族的背景調查清楚,徹底殺個幹淨,權力和榮耀到時候不還是自動向我靠攏?
    “可是那孩子……也有自己的問題。”
    從片刻的失神中醒來,阿爾斐傑洛忽然聽到奧諾馬伊斯的話聲。他都快忘了他們正在談的話題了。
    “其實他的體質,並不適合攜帶如此龐大的魔力。身體的負擔已經超過能承受的範圍。為期兩年的魔導修行,對他而言會異常艱苦吧。”
    “……”
    “資質方麵,確實是上佳。在八歲那年就已經發現自己不可控的力量會對他人造成危害,從而慢慢學會了‘魔力抑製’的方法。對於他人的魔力感應也是非常嫻熟。”奧諾馬伊斯依舊有條不紊地說著,“成為我的弟子後,完全可以少浪費時間在基礎知識的學習上。這也是拜他特殊的經曆所致啊。”
    換而言之,依靠自學逐漸掌握了魔力操控、魔力感應、魔力抑製和初級魔力同調這些基本功的雅士帕爾,比阿爾斐傑洛當年的學習進度領先了差不多有兩個月。他已經可以直接向五花八門的魔法課程發起衝刺了。
    因此,阿爾斐傑洛無話可回,隻能呆呆地注視著鞋邊的泥土。
    向來守口如瓶的奧諾馬伊斯,居然也會透露得如此詳盡。以前想從他嘴裏挖出點秘密簡直比登天還難,現在卻……果然是在激我早下決心。
    “真是個特別的孩子。”他敷衍一句。
    “別難過。有什麽想法,你都可以和我聊的。”
    “啊,您還能說出什麽我沒聽過的話呢?”
    弟子的眼神就如一片彌漫著濃霧的沼澤一樣毫無生氣。有的——望著那樣的眼神,奧諾馬伊斯想。但是那些話,他卻不能說。
    要他怎樣告訴弟子,其實龍王早就有另選首席的打算了呢?
    十四年前英格利忒被密探相中送上山,龍王對他大失所望,其中最至關重要的原因,就在於他過於平庸的資質辜負了龍王對於一個首席的期待。
    認為阿爾斐傑洛不好控製的兩位族長,早就想要更換首席了。當年見到英格利忒前,他們就已經起了要再選拔一個預備首席的心思,無奈英格利忒的能力達不到龍王的標準,才最終作罷。隻有處在卡塔特權力最核心位置的極少數人知道這件事,作為龍術士訓練師的奧諾馬伊斯就是知情者之一。
    首席必須要聽話,必須容易控製。阿爾斐傑洛很能幹,但是他太有主張。而且,即便他不做首席,他也能繼續為龍族效力。除了他那無聊的自尊心,讓他讓位並不會妨礙到任何東西。離開龍族的棲息地,不代表就不受重用了——白羅加就是個例子。這便是龍王美好的設想。
    雖然當年沒有做成,可一旦尋覓到新的人選,龍王就會將作為現任首席的男子如破布一般拋棄吧。那樣的事,他們早就對喬貞做過了。
    麵對不明真相的弟子,奧諾馬伊斯總覺得有股虧欠感。但是最終道歉的卻是阿爾斐傑洛。
    “非常抱歉,請原諒我的不禮貌。我的口氣太差了。”
    “我可以理解你目前的心情。”
    望著總是諒解自己、開導自己的老師,阿爾斐傑洛微微笑了笑。
    “現實就是這樣,很糟糕,但我要學著適應。”
    隨著落下的話聲,師徒間的談話也就終止了。太陽的暉光像淡淡的金色海潮覆在忽然沉默下來的二人身上。阿爾斐傑洛稍稍俯身朝奧諾馬伊斯鞠了一躬。然後,他就離開了,走向通往半山腰住處的小道。樹影在他的頭頂搖曳不定。隱沒於稠密樹葉間的陽光照在他紅金的發絲上,留下斑駁的印跡,仿佛一張能把人絞死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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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士帕爾稍微抬起腦袋,朝無邊無際的晴空望去。在已經結束一天訓練的這個傍晚,這裏的天空依然高掛著太陽。在那個位置應該是月亮的。他想。清冷的銀盤,現在卻被明亮溫暖的火球完全遮蔽。這到底施了什麽魔法?或是結界?但幸虧它們遠在天邊,自己夠不到。不然那些盤踞在無形外壁上的魔力,可都要逃逸到自己的身體裏了。
    除此之外,這座訓練場的中央聳立著的高大石柱上,糾結著緊緊纏繞的鐵鏈,在那上麵也流動著魔力。雖然很微弱,但確實有,雅士帕爾輕輕鬆鬆就能將其感知。這又是幹什麽的呢?他想不明白,也不敢找人問。也許有什麽重要的作用吧。他想。這個地方稀奇古怪的東西真是太多了。穿銀色鎧甲酷似騎士的守衛者,能變成人類模樣的火龍和海龍,還有這樣那樣的魔法。宏偉的群山浮空而立,其上建造著富麗堂皇的宮殿。清澈透明的海水好像雲一樣漂浮在空中,美得讓人心醉。各種仔細修葺的山道穿插在群山之間,遠遠望去,分外別致。雅士帕爾才來了一個星期,就常常為這些光怪陸離的事物和景象歎為觀止。現在,為了慎重,他不敢太靠近那根散發著魔力氣息的石柱。要是不小心把覆在上麵的魔力吸走,破壞了它的作用,難免會挨罵。因此每次上課時,雅士帕爾都會刻意遠遠地退到一邊。就連課後休息,他也會在離它很遠的地方倚牆而坐。
    澡已經洗好了。現在身上香香的,聞不到一點異味。但是在回到住處前,他還需喘口氣。他的臨時住所被安排在“龍之爪”,一座依傍山崖而建的二層樓別墅。雅士帕爾從沒有住過那麽華麗舒坦的大屋子,可是他總覺得,那些蜿蜒而上的數百格石階好像對自己特別不友好。要回到高山上的住所享受其中舒適的設施,必須爬上雅士帕爾不願細數的層層階梯。身強體壯的人一次可踏那樣的階梯兩到三級,幾分鍾就可到達終點,然而對身體羸弱的自己來說,那漫長的山中石路,簡直就和酷刑無異。其實這問題要想解決也有辦法。奧諾馬伊斯剛才離開訓練場的時候,就問過他要不要幫忙,被雅士帕爾婉言謝絕了。過去幾日都是奧諾馬伊斯一直在旁扶持自己,雅士帕爾已經非常感激,不好意思再麻煩他。通過一周的觀察,雅士帕爾已十分確定自己無法抽取龍族的魔力或生命的精氣,但還是離他遠一點比較保險。
    訓練很累很辛苦。渾身酸痛的雅士帕爾好幾次爬不起床。平時慈祥好說話的奧諾馬伊斯一到訓練場,就化身為一個嚴格冷峻的老師。對雅士帕爾來說,每天最開心的時光就是訓練結束後回去享用晚膳,然後躺在柔軟的絨布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他在原來住著的村子,從沒有吃過這樣精心烹飪的食物,已經非常感動了。可是那些本該為自己送膳的守護者,卻委實對他極不友善。一開始兩天都是奧諾馬伊斯親自替他把飯送達,後來膳房總管瑟蘭崔斯長老特意找了十幾名海龍族和火龍族人專門負責給雅士帕爾送膳,弄得他非常難為情。他在昨天提出是否能自己到龍神殿膳房用餐,但是瑟蘭崔斯沒有理會,照常安排。似乎除了將他供養起來以外,這裏沒有人會在意他的想法。
    “唔……”
    雅士帕爾不安地揉揉左臂,覺得有些痛,小聲地悶叫了一下。昨天晚上,送飯的是火龍族的翁忒斯。他用他剛勁的右手抓住雅士帕爾的左腕,說是為了測試自己到底能否危及他的安全。如今那白淨的細手腕上,隻剩下一片醜陋的烏青。雅士帕爾今天訓練時,隻得把袖子管盡量往下拉,遮蓋手上的淤青,避免被奧諾馬伊斯看到;同時心裏祈禱著,如果能早點學習治愈魔法就好了。
    對於被漠視被排斥被驅逐甚至被視為怪物的待遇,雅士帕爾早就習以為常。能有地方願意收容自己,已經非常幸運。即使守護者們集體躲避著他,他也知道那是為了他們的安危著想。相比之下,卡塔特山脈稀薄的空氣以及極不明顯的晝夜交替,倒是讓雅士帕爾一開始有些不習慣,頭兩天始終胸悶不順,作息時間非常紊亂。現在,經過數日的調整,他終於完全適應了。
    這一路走來還算平穩,隻是將自己帶出那個冰冷死寂的家鄉的鮑勃,枉死在了接近目的地的最後一段路途上……
    “……”
    突然感到一陣目眩的感覺,坐在地上倚靠著訓練場圍牆的雅士帕爾閉起眼睛,把手搭在額頭上,揉按了幾下。
    隻要一想起鮑勃,思維就無法集中。就好像不知高度的懸崖正橫在自己身前,決不能再走一步。雖然這裏沒有任何人追究雅士帕爾的過錯,好像失去一個鮑勃根本就不成任何問題,但是隻要回想起那個把自己解救出來的男子的死,強烈的愧疚感就幾乎要把雅士帕爾吞噬。自他出生以來,被他的魔力坑害的人具體有多少,他已經數不清楚了。
    因自己而死的人實在太多,雅士帕爾早已經記不清他們的臉,本能地逃避著自己的罪孽。凡是任何接近他的生物,都會慢慢枯萎衰亡。鄰居飼養的家禽、牲畜,偶爾經過身邊的小動物,甚至人類,無一例外。
    雅士帕爾睜開眼睛,再次看向天空。這裏鋪設著結界,隔絕任何外來生物接近半步。主宰這裏的龍族是強大的高等生物,能完全無視自己的掠奪之力,雅士帕爾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就連守護者們對他避之不及的態度,他也樂意接受。卡塔特對雅士帕爾而言,就是天堂。
    兩年的魔導訓練即使再艱苦也必須走完。他想。這樣自己孱弱的身子就能得到鍛煉,不會再因階梯的過長而發愁了。
    訓練結束後並未馬上離去的雅士帕爾,似乎忘記了腹中的饑餓感,默默地坐在原地想心事。沒有人接近自己。這很好。可是等他回過神來一看,一名從訓練場大門進來的男子已經近在眼前,把他嚇得不輕。
    “不要、不要過來……”雅士帕爾手足無措地扶著牆站起身子,看著忽然近身而來的那個男人,兩片嘴唇一顫一顫,“夠了,已經夠了。請不要再靠近了!”
    由於他的叫喊,訓練場的造訪者阿爾斐傑洛頓時停止腳步。
    “我驚擾到你了?”麵部的肌肉好像抽筋似的動了一下,阿爾斐傑洛尷尬地笑笑,“真是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他沒想到,這個少年竟會對自己抱有如此大的敵意。
    不過他想錯了。現在的情況與其說是雅士帕爾不想讓他靠近,倒更像是因為他的靠近而驚慌失措。
    “不是的……”雅士帕爾低頭望著地麵上自己的倒影,兩手輕輕握拳,一副很無可奈何卻又想要表現出堅定的樣子。“有什麽事要和我說的話,請待在那邊就好。絕對不要走得太近……拜托了!離我遠一點。”
    就在阿爾斐傑洛思考如何回答的時候,原本暴露在感知範圍內的充沛魔力突然急劇下降,仿佛湍急的河流一下子變得幹枯。根本不必深思就能知道,是眼前的這個少年正在收斂自己的魔力。
    “我明白了。”阿爾斐傑洛按耐住驚訝,點點頭,“抱歉,剛剛是我誤解了你的意思。”
    雅士帕爾的情緒平穩下來,搖了搖頭,依舊靠著牆。尊重他的要求,阿爾斐傑洛始終與他保持十米左右的距離。
    那是個容貌如寶石一般高貴的俊朗男子。少年用餘光觀察他。紫羅蘭色的目光和微笑熠熠生輝,臉上神采飛揚,隻是因為自己的拒絕靠近的言詞而顯露出略有些猶豫的神色。他是誰?
    “……你有什麽事嗎?”
    那個怯懦的十四歲少年,微微抬起頭。他深色調的金色秀發短俏而飛揚。一對青綠而靈巧生動的雙眸給人精靈的感覺。阿爾斐傑洛觀察他,發現他就像詩歌童謠裏詠讚的少年英雄那般英氣逼人。
    那就是鮑勃用命帶回來的龍術士候補生、將要接替自己的雅士帕爾……
    臉上的輪廓精致無比,具有非人的美貌。再過幾年,他就會長成足以讓任何一名懷春少女傾心的白馬王子。有這麽個美得不像人類的少年在自己眼前,連阿爾斐傑洛都不禁看呆了,默默地發愣了許久。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病態的蒼白皮膚和過於瘦弱的身子骨。真叫人擔心,他日後騎乘在自己龍族從者的背上時,會不會被高空中的疾風刮跑。
    雅士帕爾想抬頭看對方一眼,發現那雙紫眸中的炙熱後,立刻羞怯地把頭低下。“……你到底有什麽事?”他再次問道。
    回過神來的阿爾斐傑洛短促地笑了笑,“這該怎麽說呢。來看看我的晚輩吧。”
    雅士帕爾噢了一聲低下頭,遲疑一會兒,以嘀咕的微弱音量說道,“我知道你。你是首席大人。”
    “暫時是吧。”
    這句話有什麽深意嗎?簡短而利落,可為何聽起來那樣苦澀?雅士帕爾有些迷茫地看過去,注意到對方正朝他微笑。
    “你也來了好幾天了,怎麽樣,還習慣這裏的生活嗎?”
    “嗯,挺好的。”雅士帕爾一直低著頭,眼睛對著腳邊的影子。
    “有什麽不便之處,或者在訓練中遇到困難,都可以跟我說。沒關係的。”阿爾斐傑洛盡力展露親切的微笑。對於這個恬靜寡言、似乎不太擅長與人交流的少年,他所要做的便是通過循循善誘讓他放下對自己的戒心。
    雅士帕爾稍稍抬了抬頭,隨後又低下,像啄米的小雞似的,“……這裏除了老師,沒人喜歡我,也沒人願意跟我說話。”對著地麵,他擠出一個淒苦的淺笑,“不過,這對我來說,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我不該抱怨,應該去習慣。”
    “是這樣嗎?”
    這個過於靦腆的少年,眼睛裏的光芒清澈無比,卻是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條人命。
    “外麵的傳言那麽大,你應該知道我的事啊。”他偷偷瞄了對方一下,“所以,不需要我解釋吧?”
    “……”這倒讓阿爾斐傑洛有些接不下話了。
    留意到男人錯愕的表情,雅士帕爾立刻就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局促不安起來,不停搓手。
    “對不起,我對於和人相處這件事不是很在行……在我的老家,所有人都當我是瘟神。”
    作為一個能夠輕易奪取他人性命的異能者,阿爾斐傑洛完全可以想象他從小被人們排擠的場景。
    “我們就這麽站著也是太拘束了。我看你好像也很累。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聊吧。”
    雅士帕爾不解地眨著他渾身唯一有朝氣的青綠色眼睛,瞅了瞅提出善意建言的首席男子。“呃……還要談什麽?”
    也許是把少年的疑問理解成拒絕交談的信號吧。阿爾斐傑洛側過身,作勢要走。
    “噢,是我耽擱你時間了。你還沒吃晚飯吧?也許我該離開。”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雖然雅士帕爾馬上搖擺起雙手焦急地澄清道,可是醞釀了半天詞句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鬱悶地站在那裏。
    阿爾斐傑洛延緩腳步,看著他。他依然如同乖巧懂事的孩子一樣低頭站著,單手扶牆。他好像還沒有從長途跋涉後的憔悴中恢複過來,臉色不太好,連日的訓練也使他產生了勞累之色。可即使這樣,也絲毫未損他驚人的美貌。隻是由於縈回在心頭的憂戚,而使低垂的雙眸光芒看起來有些暗淡。
    雖然外表看上去隻是一個俊美得不像話的男孩,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可是……
    阿爾斐傑洛並沒有聽當事者親口訴說自己的身世,他在最近聽到的隻是些無法證實可靠性的風傳。即使這樣,他也能預感到在這個少年背後有著極為淒慘的過往,因此,他完全理解得了雅士帕爾憂心忡忡的原因,也完全能夠理解束縛著他小小心靈的枷鎖。
    然而,不會有人知道,雅士帕爾現在的內心有多麽快樂。被世人唾棄的自己也能得到善待,雅士帕爾過份白淨的臉上不住地洋溢起一絲喜悅的神采。這個男人的魔力一定極其浩大吧,他想,不然自己怎麽會無法準確地感應也無法實施掠奪呢?雅士帕爾從未感到如此安心。在阿爾斐傑洛麵前,他不必蜷縮在角落,不必每時每刻揪著心,不必再擔憂什麽,不必再背負著那些沉重的心理包袱。隻有這個人類男子,是不會因為敵不過自己的力量而倒下的。
    於是,他第一次露出了符合他自身年齡段的男孩子所應有的燦爛純真的笑容。這個笑容和他之前展露的表情完全不同,讓阿爾斐傑洛驚豔了一下。
    “那就坐下來聊好了。”他說。
    兩個人都靠牆坐下,阿爾斐傑洛始終注意和少年保持相隔十米。雅士帕爾沒有鬆懈壓製自己的魔力,使它們無法擴散到阿爾斐傑洛身邊。如此小心翼翼且認真不苟的態度,真讓人心疼。
    “奧諾馬伊斯教到你哪裏了?”
    “今天剛學習浮空術。我已經可以飛了。”
    言下之意,他才用了一天就將浮空術完全掌握了。這還隻是訓練開始後的第三天。望著雅士帕爾無邪的笑臉,阿爾斐傑洛的心情有些複雜。
    “你的進程比一般候補生要快,能空出很多時間參透魔道的奧秘呢。不過輕鬆一點也好。你完全可以提前把一天的功課學完早點回去歇息的。畢竟你的身子……好像不太有精力的樣子呢。”
    阿爾斐傑洛有點擔心自己這麽說是不是太直接了,不過雅士帕爾爽朗地點了點頭,沒有任何抵觸。
    “嗯,我同意。但是我不想偷懶。而且老師準備從下個月開始給我加一門新課程。”
    “噢?是什麽?”
    “體能訓練。我的體格過於瘦弱了。不鍛煉不行。”
    “那你得好好養精蓄銳了。飯要吃飽,覺要睡足。”
    “我會的。”雅士帕爾自我鼓勵一般點點頭,隨即陷入沉思,“我的身體從小就比其他的孩子弱一些。我常常想,如果我的身體能夠再結實一點就好了。所以老師的加課對我很有意義。”忽然,他的眸光不再如剛才那般堅定了。“哈,我也真是貪心呢。已經有了比普通人更強的力量還不知足,想要十全十美。”
    真是個沒有任何心計的少年。阿爾斐傑洛暗忖道。處在他這個位子上,他理應知道自己的到來意味著會有一個人被他擠下去,所以,他理應對阿爾斐傑洛這個身份敏感的男人懷有警戒心才對。可是雅士帕爾居然當著對方的麵,說著毫不虛偽的話語。
    “怎麽這樣說自己呢。誰都想要變得完美無缺呀。”阿爾斐傑洛的口氣就好像在撫慰自己的孩子,“這沒什麽錯。”
    “嗯,可我,其實……”少年欲言又止。
    “什麽?”
    “不,我想去吃飯啦。”雅士帕爾天真地笑著,仿佛人世間所有的美好都匯聚在他的臉上。“你肯陪我聊天,我已經很感激了。”
    他還無法對我打開心扉。可是阿爾斐傑洛也不能抱怨什麽。他接近對方的理由本就不是那麽單純。完全是抱著試探的目的,才和他搭訕。
    阿爾斐傑洛起身之後,朝雅士帕爾走近兩步。他沒有忘記這個少年對維持自己和他人間的距離有一種堪稱執拗的堅持,可是看他不扶著牆好像就沒力氣走路的柔弱模樣,還是忍不住想要攙扶一下。
    “請——請不要過來!”雅士帕爾立刻像受到驚嚇全身毛發豎起的貓一樣叫了起來。盡管在用最大的聲音發出製止,但依然輕柔得好似棉絮。
    “好,好,別緊張。”阿爾斐傑洛後退兩步,把手攤開以示誠意,“可是你不想要我送你一程嗎?”
    “……不必了。”
    “我的存在讓你感到厭煩嗎?”
    “這是怎樣的誤解啊……”壓根沒有意識到對方這麽問是在欲擒故縱,雅士帕爾滿臉通紅地解釋道,“我一點都沒有厭煩你啦。”
    “嗯,那太好了。”阿爾斐傑洛很滿意地笑了笑,“那我們改天再聊吧。這裏要是有人欺負你,你都可以告訴我。”
    “真的嗎?”少年用不確定的口吻問著,“……首席應該是很有權勢的人吧?”
    “這要看對誰了。”
    得到阿爾斐傑洛模棱兩可的回答後,雅士帕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伸手碰了碰自己被勒出黑印的左手腕。直到現在,翁忒斯弄出來的傷依然有點疼。雖然說起來也隻不過是普通的抓握,然而龍族的手勁可不是雅士帕爾這樣身體嬌弱的少年所能承受的。雅士帕爾不明白那位火龍族人對自己極度敵視的原因,不過,他並不打算將之告訴首席……
    眼光毒辣的阿爾斐傑洛敏銳地注意到雅士帕爾右手搭著左手的不自然動作,關切地走上前問道,“你的手怎麽了?那印子——是被誰掐的嗎?”
    “請別過來!”雅士帕爾又叫了,“我沒事。絕對、絕對不要靠近我……”
    阿爾斐傑洛隻能僵在原地。“不用擔心成這樣吧。其實你的魔力暫時還不能威脅到我。”
    “即使你是對的,我也不想冒險……”雅士帕爾不知第幾次把頭低下來,“太多了。”他呢喃,“被我奪走生命的人,實在太……”
    對於這句強忍著淚水說出來的、尾音模糊的坦言,阿爾斐傑洛用一如以往的平靜表情點頭表示理解。
    “那我不送你了。你自己當心點。”這麽關照著,阿爾斐傑洛一臉正經地伸出雙臂,假裝是翅膀,在身體兩側揮動了兩下,“實在吃不消的話,可以用飛的。”
    雅士帕爾被逗得失聲笑了。先前的失落心情終於好轉了起來。
    “嗯,我會的。”
    禮貌地應了一聲後,少年在阿爾斐傑洛的目送下,步履緩慢地向訓練場外走去。
    “真是個柔弱的孩子啊……他真的能勝任首席嗎?”
    阿爾斐傑洛的胸中充滿了懷疑。他沒有用魔法加強視力。以他現在所能眺望的範圍,至多能看到一個人行走五分鍾後的身影。可是雅士帕爾走了足足十分鍾,跳躍到圍牆上的阿爾斐傑洛的視野才最終失去了對那細瘦身影的捕捉,看不見他了。
    對雅士帕爾的感情很複雜。那隻是個太過天真,少不更事的孩子而已。他是那樣文弱,說話的時候柔聲細語。但是這和英格利忒給阿爾斐傑洛感到不舒服的忸怩完全不同。這個少年的氣質就像是一顆不堪風吹雨打的小幼苗,讓人不由得催生出憐惜感。對於那樣的少年,阿爾斐傑洛是無法長久地維持理應維持的厭惡感的。即使被龍王推上首席的寶座又能如何?羽毛未豐的這個少年,哪裏鬥得過在卡塔特呼風喚雨的雅麥斯或者資格閱曆皆遠在他之上的白羅加?他隻適合當龍王掌心裏的乖寶寶。
    自從知道自己將被調換的消息後,阿爾斐傑洛就再也沒有到龍神殿向兩位龍王請過安了,自然也沒有因為反對而抗議過。雙方心照不宣地等待雅士帕爾通過最後的試煉,畢業並榮升為首席的那一天的到來。
    雖然自己再過兩年就要被那個少年取代,但是縱觀卡塔特,如今最鬱悶的人絕不是自己。雅麥斯的好日子終於要到頭了。如果不出意外,他將成為雅士帕爾的契約龍。這足可說明兩位龍王對這名少年的重視。
    怨憤和不甘當然有,可是經過奧諾馬伊斯悉心開解後的這幾天,對這一殘酷的現實已經能逐步接受的阿爾斐傑洛慢慢地沒有先前那麽難過了。經過這番近距離的接觸,雅士帕爾比自己想象中要好上太多,阿爾斐傑洛現在更期盼看到的,反倒是雅麥斯氣急敗壞的嘴臉。
    朝早已經看不到雅士帕爾蹤影的遙遠山道望了一眼,阿爾斐傑洛從高高的圍牆頂部一躍而下。
    不僅沒有把自己扳倒、反而自陷囹圄的雅麥斯臉上的表情究竟會怎樣呢?阿爾斐傑洛抑製不住想象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