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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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和雅士帕爾初次長談之後,阿爾斐傑洛幾乎每天都往訓練場跑。勤快的模樣,就好像接受訓練的人是他自己。他會在午餐過後的下午來到“龍之腹”的某個山頭看雅士帕爾訓練一直看到結束。數數日子,距他養成這個古怪的習慣開始已經二十多天了。
大多數人都看不懂即將退位的現任首席如此關心雅士帕爾訓練狀況的殷勤之舉究竟意欲何為,認為阿爾斐傑洛是在妒忌這位新來的競爭者,想看看他有沒有哪裏做得不對的地方好向龍王打小報告。可是那麽多天下來,龍王的禦座前始終沒有收到任何關於首席嫉妒或欺負新人的消息。對待雅士帕爾,阿爾斐傑洛沒有挑刺,沒有排擠,也沒有打壓,相反,態度可謂是極好。每次見到阿爾斐傑洛等候雅士帕爾結束一天的課程、有說有笑地坐在訓練場聊天、似乎真的相談甚歡時,大家都沒方向了。礙於雅士帕爾身上帶著的恐怖魔力,沒人願意與他來往,卡塔特幾乎每一個人都躲著他,但是阿爾斐傑洛卻敞開胸懷接納了這個被守護者們看作不詳異類、同樣也不被龍族喜歡的少年。二人親密愉快的相處,成為卡塔特短期內的一大奇觀。賽克斯圖斯長老甚至還對阿爾斐傑洛豁達的心胸當眾予以了表揚。
可是,事情真如表麵顯示得那樣簡單嗎?背地裏持陰謀論看法的人依舊不少。不論是阿爾斐傑洛的支持者還是反對者,以及態度曖昧不明看似中立的人,全部都在觀望。
雖然一些龍族和守護者逐漸被阿爾斐傑洛的胸襟和雅量所折服,但是不理解他親近雅士帕爾作法的人仍然占據著很大的數量。而對這個現象最不能理解的,就要屬尼克勒斯。今天,為了搞清楚阿爾斐傑洛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他特地跟隨準時到達龍之腹的主人,在一個適合眺望的山崖,觀察正在下方寬廣的訓練場進行“幻影”魔法練習的雅士帕爾。
“尼克勒斯,你怎麽來了?”餘光瞥見從者賊頭賊腦湊過來的身影,阿爾斐傑洛轉過身來叫住他。
“我看你最近老往這兒跑嘛,就跟過來看看到底什麽東西那麽吸引你。”
尼克勒斯站在他身旁朝山下望去。在訓練場的範圍內頻頻閃現的雅士帕爾,已經將“幻影”的高級表現方式——隔空瞬移,練就得非常純熟了。
“你覺得怎麽樣?”阿爾斐傑洛問道,紫羅蘭色的眼睛依舊從高處俯視著雅士帕爾的身影,片刻都不曾離開。
“很普通啊。感覺和其他候補生沒差。”尼克勒斯摸著下巴,以一副品評家的口氣說道,“就是看他閃來閃去後停下來的樣子,好像特別累。整個人歪歪扭扭的,連站都站不穩。”
阿爾斐傑洛點了點頭。他們談論的對象此刻正坐在地上休息,並不停地用手擦拭自己的臉。從二人的位置,剛好看不到少年的麵孔,隻能看到他深色調金發的背影,可是連續觀察雅士帕爾訓練近一個月的阿爾斐傑洛,卻幾乎能夠想象豆子大的汗珠正滑落他慘白麵頰的畫麵。僅憑這點,就可以充分證實尼克勒斯的說法。
每次雅士帕爾一停下來,奧諾馬伊斯都會為了照顧他的身體而破例讓他短暫休息,等體力恢複了再繼續。光是並不需要消耗體能的幻影魔法的練習,就已經把他累得氣喘籲籲。等將來訓練體能時,該怎麽辦呢?盡管雅士帕爾的悟性極高,許多魔法一看就會,可是他身體的承受能力總是讓人放不下心。
“雅士帕爾的體質太差了。這似乎是他唯一的軟肋。不把身體鍛煉強壯的話,還真讓人擔心他今後的戰鬥。”
“你好像很在意那個小鬼啊。”
對著一臉曖昧的尼克勒斯,阿爾斐傑洛輕輕地歎息一聲,把眼神轉過來。
“如果我回人界常住,你會跟我一起去嗎?”
“唉?”
自己那心比天高的主人居然已經開始思考離職的問題了,這倒是尼克勒斯絕對想不到的。不,他能夠心甘情願地接受不公的安排,更讓尼克勒斯覺得不可思議。阿爾斐傑洛的臉龐沉靜至極,尼克勒斯望過去,從中窺探不出一絲怨氣或者不滿。
“這個問題還真是難倒我了。”用指頭敲了兩下腦門,尼克勒斯嘀咕起來。
“你好好想想吧。請考慮清楚再回複我。”
阿爾斐傑洛說著,又把視線轉向下方的少年。尼克勒斯瞅著他,好像很沒有辦法似的歎了口氣。
“哎,算了,我現在就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雖然在人界生活拉近了我和希賽勒斯的距離這一點很有誘惑力,但是我不喜歡人類的那種忙來忙去的生活節奏。最近母親的病也越發沉重了。我暫時不會離開卡塔特。”
尼克勒斯忽然變得憂愁滿麵。他年老的母親卡翠納正逐漸走向衰亡。她已逾五千歲,身體各方麵的機能早已衰竭,能存活至今全靠特爾米修斯的藥物和兄弟兩人的輪番照顧。她即將如燃燒殆盡的蠟燭那樣離開世界。壽命也隻剩這最後的幾年了。
阿爾斐傑洛知道尼克勒斯的心裏並不好受,於是不再說話,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兩分鍾後,從地上站起來的雅士帕爾向奧諾馬伊斯走去,接受下一輪的訓練指示。尼克勒斯的心情也在這個時候轉好了。
“最近,雅麥斯他——”
以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的表情沉默了兩三秒後,尼克勒斯用指甲摳了摳頭皮。阿爾斐傑洛轉過頭,看著開啟話題後又突然噤聲的從者。
“他怎麽了?”
“好像快要氣瘋了。”尼克勒斯像是要嚇唬對方似的咧開嘴說道。
“可以想象。”一臉冷靜的阿爾斐傑洛卻是不為所動,又慢悠悠地朝雅士帕爾的方向看過去了。
“喂,你好像很有自信啊。一點都不擔心的樣子。”
“等我離開卡塔特,不就可以避開那家夥了嗎?就讓他和自己未來的主人鬥一輩子去吧。”
雖然沒能親手搞垮雅麥斯,心裏多少有些許不爽,可是阿爾斐傑洛也不能總是把目光拘泥於解決私人恩怨的問題上麵了。還有太多的事等著他放手去做。
是的——現在的阿爾斐傑洛,正由於找到了另一條實現自我價值的道路,而昂揚起鬥誌。
“哈,這麽說來,還真是不由得讓人替那個小鬼感到可憐啊。”在好像心情很舒暢的阿爾斐傑洛身旁,尼克勒斯壞心眼地含笑說道,“不過在雅士帕爾畢業前的這兩年,你還是得小心應付他喲。”
“那麽多年都扛過來了,還差這一點點時間嗎?雅麥斯根本沒什麽可怕的。”
聽到阿爾斐傑洛好像很有把握的宣言,尼克勒斯無奈地搖擺了一下手臂。“不要太過自負哦。”他把步子往下移。“好了,我先走了。這場麵一點看頭都沒有。你就慢慢待著吧。”
覺得繼續觀看雅士帕爾訓練沒什麽意思的尼克勒斯跳下山,很快就消失在阿爾斐傑洛的視野裏。阿爾斐傑洛斜著眼睛看了看他飛走的背影,心裏想著總比你回去悶頭睡大覺有勁吧。
因這頭海龍談及的事而使思維發散,阿爾斐傑洛雖然仍舊看著場上雅士帕爾疲憊不堪的身影,大腦卻恍然陷入了回顧的思緒裏。
如果說,還有誰痛恨被雅麥斯控製的話,那麽除了尼克勒斯,就隻有迪特裏希。
不得不說,阿爾斐傑洛曾經錯怪了迪特裏希。從那個大漢近幾年到首席居所侍奉自己時的表現判斷,阿爾斐傑洛已經完全確定,迪特裏希私下裏曾被雅麥斯指示的爪牙所威脅,因此隻好裝作和阿爾斐傑洛疏遠。雖然阿爾斐傑洛能夠體諒他的苦處,早已經在暗地裏和他重修舊好,不過要想指望人微言輕的迪特裏希在複雜的派係鬥爭的局麵中發揮作用,也是異想天開。現階段,阿爾斐傑洛唯有等待。隻要雅士帕爾順利地與雅麥斯簽訂契約,那頭最痛恨被人類約束的高貴火龍可就再也傲不起來了。到時候,光是處理和雅士帕爾的關係都足以令他焦頭爛額,哪裏還有空閑再管其他的事。阿爾斐傑洛要等的就是那個時候。
把位子騰出來暫且讓給那孩子隻不過是權宜之計。雅士帕爾生性那麽仁弱,注定他隻能成為被龍王提在手裏的一個漂亮的木偶,不可能幹出轟轟烈烈的事業。而阿爾斐傑洛卻可以在人界自由行事,即使接不到任務也可以利用手中的情報自己創造機會。隻要能夠掃除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勢力,讓所有人大開眼界,那麽到頭來,最高的榮耀仍將歸屬於自己。
今後要注意的,就是那個曾欺壓蘇洛、暗殺自己的白羅加。失去首席的桂冠後,阿爾斐傑洛將與那個經驗老辣的男人平起平坐,那是唯一令他不稱心的地方。不過,喬貞當年何嚐不是如此?一時的跌倒實在沒什麽可感到丟臉的。而且,白羅加本人恐怕根本就高興不起來吧。因為阿爾斐傑洛一旦被雅士帕爾取代,意味著白羅加將又一次和他朝思暮想的首席榮譽失之交臂了。這樣一分析,用阿爾斐傑洛個人一時的忍辱負重,換取他最厭惡的那兩個敵人必將延續很久一段時間的悲劇處境,也是很劃得來的。此外,常住在人界還有更多別的好處……一想到今後能有大把的機會改善並增進和蘇洛之間的關係,跟他一同冒險,一同遊曆四方,阿爾斐傑洛的心幾乎都要飄走了。
曾經幾百次幾千次在夢裏祈禱、甚至詛咒自己的後繼者永遠也不要出現,現在,阿爾斐傑洛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自我心境的變化。之後,所有的一切都將取決於那個少年。他就像是一個能夠打開命運寶盒的按鈕。按下它,眾人的命運都將發生轉變。
感慨萬千的紫眸再度朝雅士帕爾疲憊身影的彼方眺望而去。阿爾斐傑洛看著深金色頭發的少年在陽光下揮灑著汗水艱苦奮鬥的身姿,不禁感歎起來,仿佛許多年前喬貞造訪訓練場視察作為候補生的自己的那一幕,仍然曆曆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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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移類魔法的學習結束後,奧諾馬伊斯專門給雅士帕爾製定的、為期一月的體能訓練就要正式開始了。
雅士帕爾漸漸習慣於每日清晨小跑著上課、並在中午繞“龍之腹”的山腳慢跑一圈的日常行為。為了增強雅士帕爾弱於常人的體質,奧諾馬伊斯想出很多花招。他特地用木頭製作了訓練假人放置在訓練場角落,好讓弟子閑暇時戴著拳套與之搏擊。除此之外,包括扛鐵塊在肩上繞場慢走、俯臥撐以及仰臥起坐等在內的基礎項目,也都在按照合適的強度同步進行。
或許,雅士帕爾早已習慣每天與汗水為伴的艱苦鍛煉,但是他脆弱的身體卻始終在發出拒絕的信號。循序漸進的訓練已經持續了半個多月,雅士帕爾的體力仍沒有見長。最開始進行訓練時有多麽痛苦,如今依然還是那個樣子。
在這段時間,阿爾斐傑洛照常每日下午來到訓練場,對雅士帕爾的訓練情況依舊十分關心。一連十多天看下來,作為這位少年最鐵杆的關注者,阿爾斐傑洛赫然發現了一個嚴峻的問題。雅士帕爾原本就差強人意的體能經過連日的訓練,不但沒見到任何提升,反而因休息時間的不夠而有逐漸下滑的趨勢。據雅士帕爾本人說,他結束訓練後回到住所,往往連飯都吃不下就昏睡過去。激烈運動後霸占著全身的酸痛感,又極大地削弱了他的睡眠質量。本來就很瘦小的少年,一天天更加消瘦了。
服侍雅士帕爾用餐的依然是那輪流值班的十來個龍族。馬西斯、高德李斯、翁忒斯和費揚斯等這些雅麥斯的心腹都在其中。他們大多是平民階級的火龍族人,因此瑟蘭崔斯才能使喚得動。隻要碰見固定的這幾人給雅士帕爾送飯,態度的差異就會立刻突顯出來。他們不會對臉上的傲慢和蔑視之色有一絲遮掩,那種懷有敵意的感覺,隔著皮膚都能直抵雅士帕爾心間。雖然像翁忒斯那樣把雅士帕爾的手腕捏出黑印子的粗暴行為隻出現過那一次,但是這幾名火龍族敷衍和冷冰冰的態度卻比任何守護者都更突出。雅士帕爾在卡塔特無親無故,對於翁忒斯等人的惡意對待,也隻能有怨而不敢言。這麽一對比下來,阿爾斐傑洛的善解人意就顯得極其珍貴了。
對於本該被自己討厭的那個對象,阿爾斐傑洛彰顯出最大的善意,在雅士帕爾困惑於某些魔法的原理時為他講解示範,在他心情失落時陪他聊天解悶。慢慢地,雅士帕爾習慣了阿爾斐傑洛的陪伴。兩人相隔十米的距離席地而坐、望著晴空閑聊的光景,每天都會上演。
在這個黃昏,天空依然明朗。雅士帕爾從浴場出來,坐在門外的長方形石凳上。盡管已過傍晚,陽光卻依然充足,直視時,會刺痛雙眼。少年把眼睛微閉起來,修長的柔金色睫毛的影子投在他白皙的臉上,充滿了夢幻的氣息。背部微微往後仰,靠著浴場外牆的雅士帕爾,好像在等人一樣一直坐著,靜靜地呼吸,似乎在邁開雙腿沿長長的山路回去之前,還要好好地恢複一下喪失的體力。
“在想什麽呢,雅士帕爾。”
被熟悉的聲音叫醒,長凳上的少年睜開眼睛。
“我在想,你今天好像晚了一點啊。”
天天見麵的二人所進行的是再簡單不過的問候。原本羞澀的少年,如今已經能與對方隨隨便便地交談了。對他而言,等待阿爾斐傑洛的到來已經成為他很期盼的一件事。
聽到雅士帕爾這麽說,有點驚訝的表情僵在阿爾斐傑洛臉上,不過很快就轉為微笑。他剛剛找奧諾馬伊斯談了會兒話,因此比平時耽擱了一點時間。為少年量身定做的體能訓練沒有帶來一絲良好的效果,雅士帕爾身體的強韌度不增反減,最先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除了阿爾斐傑洛,精明老道的奧諾馬伊斯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剛才,他們談論的就是這件事。
“我覺得老師您應該調整一下訓練雅士帕爾的方式。再這樣下去的話——”
隻怕雅士帕爾還沒等到和雅麥斯建立契約,就先沒命了。
雖然後半句話,阿爾斐傑洛沒有明說,奧諾馬伊斯也完全想得到。事實上,他早就在考慮這個問題,準備將負擔對雅士帕爾而言可能過重的訓練項目減少一些。
直到現在,阿爾斐傑洛仍然一點都無法去憎恨這個弱不禁風的少年。對他,隻有盈滿胸膛的憐惜和同情。
“今天覺得怎麽樣,有沒有適應一點?”
阿爾斐傑洛坐在另一邊的長凳上,與雅士帕爾保持恰當的距離,看著他蒼白無血色的臉龐問道。
“就這樣子唄。”在紅發男子關切眼神的注視下,雅士帕爾老實地回答,“兩條腿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好希望這裏有張床,能讓我倒頭就睡。”
雖然是略有點調侃的說法,可是口吻和表情卻帶著苦澀。阿爾斐傑洛對雅士帕爾的話語感到非常無奈,為了不讓他難過,於是決定開開玩笑。
“每次我要送你,你都不肯。你看,那麽多天觀察下來,我們的魔力相處得很融洽呢。所以,背你回去什麽的,完全可以做到哦。”
阿爾斐傑洛不知道自己百靈百驗的直覺這一次是否還能如以往那般精準。總覺得,雅士帕爾的魔力似乎沒之前剛相遇時那麽具有掠奪性了。他們每天都在一起,已經超過一個月,諸如鮑勃被吸幹魔力慘死那樣的事始終都沒有發生。這固然是因為阿爾斐傑洛本身的魔力非常雄厚,並且極擅支配魔力,他的魔力不是那麽容易能奪走的。但是他也沒有像奎特爾梅那樣病倒。似乎一遇到阿爾斐傑洛,雅士帕爾吸食魔力的本領就變得越來越弱了。
雖然內心滿是曲折的想法,但是阿爾斐傑洛卻在嬉笑。好像很不服氣,又好像很疲憊,在這樣的阿爾斐傑洛麵前,雅士帕爾鼓起臉,嘟嘴歎了口氣。
“才不要呢。我還不至於淪落到要你背我的程度吧……”
“嗯,這才是小男孩該有的樣子。平時的你啊,一直把眉頭皺著裝大人。”
阿爾斐傑洛從雅士帕爾嘟嘴回話的表情中,窺見了他平時很少顯露出來的符合他實際年齡的純真,不禁笑了起來。看到他那樣,雅士帕爾想要發火也發不出來了,隻好又歎了一聲。
“哪有這樣的事……我說,這沒有什麽可笑的吧。”
自從被帶到這個好似世外仙境的地方以來,大部分的龍族子民和人類守護者一次也沒有和雅士帕爾說過話,將他徹底當作空氣一樣的存在來對待。
雖然自己也隻是到這裏修煉,和旁人的確沒有太多瓜葛。但是這種漠視的態度,雅士帕爾就算沒有表現出不滿,心裏一定也是非常難過吧。因為在這個諾大的地方,隻有阿爾斐傑洛和奧諾馬伊斯願意和他視線相交地說話,願意耐心回答他提出的問題,彼此之間沒有巨大的隔閡。這也難怪在其他人麵前,雅士帕爾總要裝作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來保護自己了。
“抱歉,我在想你是不是還在介意別人對你的態度。”
“有一點。不過有阿爾斐傑洛在的話,我也不會再感到難過了。”
對著身為自己的前輩、以及所有龍術士表率的這個對象直呼其名,不采用任何尊敬的稱謂,而且還是出自這麽一個小小年紀的少年之口,這在卡塔特著實罕見。自從他倆第二次見麵,雅士帕爾出於禮貌喊了阿爾斐傑洛一聲大哥哥、卻被告知對方的年紀足以做自己的伯伯後,他就絕口不再那麽叫了。有什麽話就直接開口說,而不去糾結稱謂的問題,就像最熟的朋友那樣;過了幾天又開始親切地直呼對方的名字,就這麽一直延續到了今天。相處的時間一久,阿爾斐傑洛也就欣然接受了雅士帕爾對自己的親昵叫法。
“可是,真的很怨恨呢……”
雅士帕爾忽然苦澀起來的話聲,使阿爾斐傑洛看著天空的視線移到了他的身上。
“怎麽啦,剛剛還說不會難過的?”
麵對反問的阿爾斐傑洛,雅士帕爾有些難以啟齒地別開了臉龐,望著地麵。
“我是說,我的這具身體。”
“噢,這個嘛,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呢。”
“不,我覺得是神在捉弄我。”少年綿軟無力的聲音,從這時候開始,漸漸增添了一些硬度。
“哎?”阿爾斐傑洛好像沒聽清,又好像沒聽懂。
“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神在按照祂的喜好書寫劇本,給我們每個人製定了專屬於自己的命運。其實,名為人類的這個物種的命運,就是神即興創作的一部浩大的曆史故事。而我的結局,也早已經在我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完成於神的筆尖之下。現在,隻不過是要向著那個早就編寫好的結局行駛過去而已。”
雅士帕爾用深信不疑的表情,說著令人完全匪夷所思的斷言。一時間,阿爾斐傑洛想不出任何話語去回應他。
“我的不幸,所有與我接觸之人的不幸,都是因為我的力量。而我之所以會被賜予這力量,完全是神的惡作劇。”
雅士帕爾所抱有的力量,到今天為止還從來沒有被任何人理解過。
“村子裏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病倒,死去。年幼且身體孱弱的我被指認為災厄之源。不管我怎麽做,都不可能使死去的人複生。所能做的唯有遠離人群,孤獨地生活。雖然人們由於不敢接近我,不能將我趕出村落,但是那種將我視為異類的目光,我卻無法麵對。為什麽神要賜給我這種受詛咒的力量呢?我寧可自己隻是一個沒有任何異常能力的普通人。”
少年無數次流淚,詛咒自己,可是卻阻止不了自己持續地剝奪任何接近者的生命。
掠奪他人的生命力,轉化為自己的魔力。累積的財富伴隨著少年的成長越積越多。就在這永無止境的吸食過程中,少年的身體卻越來越衰弱。
“我曾經無數次向神祈禱,希望能有一副強健的身體。而當我明白自身的衰弱是由於吸收了太多的能量後,我變得非常厭惡自己。真的很痛恨呢。恨著這副害人害己的身體。”
凝注著雅士帕爾緩緩訴說的清秀麵孔,阿爾斐傑洛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這個少年背負著的沉重的過去。
一個多月以來,這還是雅士帕爾首次在他人麵前直述自己的經曆。其實,他很想要一個能耐心聽完他傾訴的對象吧。
“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來一件事呢。啊,不如說,那件事一直積壓在我的心底。”雅士帕爾忽然側過頭,給了阿爾斐傑洛一個慘淡的笑,“為什麽這裏沒有任何一個人責怪我呢?明明是我害死那個叔叔的。”
對於話題突然轉向死去的鮑勃,阿爾斐傑洛並不覺得意外。
眼前對自己苦笑的那個少年,在他稚嫩的外表下,潛藏著不受他主觀控製的黑暗力量。如此深重的愧疚感,窮盡一生都無法消散。
“如果不是那個叔叔找到我,我在老家都要活不下去了。我和他說過好多次的,讓他離我遠些,他卻認為我要逃跑,總是一刻不放鬆地緊盯著我。如果他肯聽我的,應該就不會死吧……哈,作為凶手的我,卻好像在扮好人一樣。就算被怨恨被咒罵,我也完全沒有為自己辯駁的資格吧……可是,阿爾斐傑洛,神明大人究竟要愚弄我到何時才肯放過我,放過我身邊的人呢?我想過自刎,很想就此解脫,想過成百上千次。可每當我真的打算一了百了時,勇氣都會離我而去。總是懷揣著或許今後情況會不一樣的想法,忍辱偷生……”
隔開兩張石板凳距離,望向阿爾斐傑洛的碧色雙眸,美麗得就像一對寶石。但是眸中的光芒,卻充滿了名為悲傷的烏雲。
雅士帕爾在咽唾沫。他知道阿爾斐傑洛正在注視自己,但他沒有勇氣和他對視。看得出來,他是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會坦言這些話。
他原本還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事實上,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一開口就會滔滔不絕。
對於雅士帕爾來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自主的選擇權。
埋藏在體內的名為魔力的寶藏,六歲時覺醒了。這魔力亙古罕見。在他周身,不會有留存的、飄散著的魔力分子。所有的魔力都被他吸進了體內。他能夠吸收外界能量的原因,連卡塔特身為大魔導師的長老們都無法說出一二。這看似天才的稀有資質已經超出了所謂奇跡的範疇,根本不能稱之為天賦或者才能,而是等同於詛咒。
這樣的力量,注定會招來災難。可歎的是,這不是受雅士帕爾本人的意誌所能控製的。少年擁有的盡管是無比純潔的心靈,他也必將由於自身的力量而背上罵名,被世人厭棄。把這種堪比惡魔的力量加注在一個心地善良猶如天使一般的少年身上,或許真的就如他本人所堅信的那般,是神的惡作劇呢。
如果把攜有此等力量的人放逐在人界,恐怕會卷入各種各樣的怪異事件,並且被當作異端處理掉吧。違背常理而又身負突出力量的人,就應該遠離常理運轉的世界。因此,針對雅士帕爾的問題,應對的方法有且隻有一個——找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隱居。也許經過在卡塔特的係統的魔導修煉,雅士帕爾最終能夠處理蘊藏在血液中的這種“魔性”,將自己惡性的掠奪之力轉變成不會再主動傷人的良性力量。就算做不到改善,那麽遠離人群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從這個意義上講,渴望建功的鮑勃算是在客觀上解救了少年。
從剛才開始,阿爾斐傑洛就不說話了,始終安靜地傾聽雅士帕爾的傾訴。雅士帕爾奇怪地把頭微抬,向似乎在思考著什麽的沉默男子瞥去一眼,正好與他紫眸的目光相接。
在那份目光中,是理解和鼓勵。
“你的詰問,或許隻有造物主能夠回答。但我覺得,人是可以跳出神所製定的道路的哦。”
“哎?那種事,能做得到嗎?”
聽到阿爾斐傑洛輕鬆語調的斷言,雅士帕爾不禁露出迷惑的表情。但是阿爾斐傑洛的口氣卻更加堅決。
“當然沒問題。如果說過去的十幾年是在沉重暗鬱的黑夜中度過的話,那麽現在的你來到這龍族的棲息地,遺世孤立的卡塔特,就是為了遇見你命中的晨星。他會點亮你的生命,給予你無盡的賜福。在不遠的前方等待著你的,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命數和力量。即使是全知全能又愛拿人們的命運開玩笑的神,到時候也會變得拿你毫無辦法呢。”
“我能變得和你一樣不老不死嗎?就好像被施了某種魔術。”
“可以。而且我已經和奧諾馬伊斯談過了。他會想辦法修正訓練模式的。”阿爾斐傑洛稍微停頓一下,再次以熱烈的聲音凝視著驚訝不已的少年說道,“一味地苛責自己、哀歎過去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挺起胸膛來,接受新的命運吧。”
阿爾斐傑洛用清澈的嗓音毅然說道。他堅定的態度和眼神,忽然令雅士帕爾倉惶的胸中溢滿了堅韌。
“……阿爾斐傑洛指的改寫我命運的人,是……雅麥斯?”稍稍躊躇了一會兒之後,雅士帕爾用特別小心的態度問道,仿佛這個名字是禁語。
阿爾斐傑洛極快地點頭應道,“就是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那頭火龍呀。”
雅士帕爾已經在卡塔特住了一個月有餘。如果不是阿爾斐傑洛說給他聽,他或許現在連雅麥斯是誰都不知道。他對龍族諸多事物的認知,都是基於阿爾斐傑洛的介紹。奧諾馬伊斯不會說無關緊要的事,其他人更不會。
“嗯,阿爾斐傑洛說過的話,我當然都記得。”接受了首席的祝福,雅士帕爾開朗地笑著頷首道。但是緊接著,又露出仿佛不相信幸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的表情,困惑地呢喃,“隻是……我真的能和他簽署那個人龍共生契約嗎?”
“現在就差當眾宣布了呢。兩位龍王的心裏早已經敲定他了。大家也都知道。”
族長在這個月內,已經多次召喚過雅麥斯。雅麥斯架不住火龍王的勸說,每次從龍神殿出來都灰著臉,好像對將來要成為雅士帕爾契約者這一事已經認命了。
“可萬一他本人不願意呢?”
“這你又是聽誰說的?”
雅麥斯當然不會心甘情願,但是阿爾斐傑洛從沒對雅士帕爾說過。這個除自己外從不和他人往來的閉塞少年,從其他渠道得知這件事應該也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呀。”
聽了雅士帕爾怯生生的回答,阿爾斐傑洛的心裏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雅麥斯對你說的?”
“嗯,昨天晚上……他來找過我。”柔柔弱弱的少年,用斷斷續續的語調說道,“他似乎很討厭我。比任何人都更強烈。可我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他了。”
雅麥斯那家夥,竟連雅士帕爾都不放過?阿爾斐傑洛太驚訝了。“他對你說了什麽?沒做什麽過分的事吧?”
“如果說,叫我滾出卡塔特不算過分的事,那就沒什麽了。”
“他帶了幾個人找你的?”
“哎?”一直低著頭、小心謹慎說話的雅士帕爾狐疑地眨了兩下眼睛,有點被驚到,“就他一個人。怎麽這樣問啊?”
“不,稍微有點驚訝。沒想到他會去找你。”
雅麥斯獨自找到雅士帕爾要求他離開,完全可以想象是處在怎樣的心境才會作出這種事。看來他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雅麥斯的絕望,使阿爾斐傑洛的內心蕩滿了快感。但是他不能表現出來。至少外人在場的時候不能。
“我估計他隻是一下子沒能把心態調整過來吧。”阿爾斐傑洛說道,“沒事,龍王會搞定他的。”
“可是他不願意呀。”
“他再不情願也不能忤逆龍王呀。而且啊,你換個角度想,雅麥斯那麽直的性子,有什麽想法就表達出來,其實是一件好事。因為根本就不用猜測了呢。今後相處起來,會比較不累。”
“是這樣啊。”雅士帕爾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阿爾斐傑洛的一番言辭,讓他不踏實的心逐漸安定下來。
“在最終試煉前好好聽從奧諾馬伊斯的教導。以後就努力朝一位偉大的龍術士的方向修煉。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夠成功的。到時候就能為人類造福了哦。”
阿爾斐傑洛的目光,滿滿的都是信賴與期盼。在他的目光下,雅士帕爾臉有些發燙了,雙頰像有兩片紅霞暈染著。
“是嗎……”他夢囈般地開口,“那樣,就能償還迄今為止的所有罪孽了吧。”
從沒有被溫柔對待過的少年,在孤獨的人生中盼來了第一道光。那是比任何東西都要珍貴的寶物。自誕生那日起便與幸福無緣的少年,開懷地微笑起來。
已經不需要再痛哭流涕,哀聲歎息了。就這樣帶著那份寶貴的期盼,朝前邁進吧。
有數雙眼睛在遠遠地關注暢談的二人。盡管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是臉上的表情仍可大致確定。
在“龍之腹”西南位置的“龍之牙”山上,和四位追隨者站在一起的雅麥斯,正凝重著表情,望向露天訓練場旁邊的浴場外坐著的那兩個身影。
雖然並不知道他們具體談了什麽,但是那兩人的表情充分說明他們談得很愉快,起碼達成了共識。這時,雅麥斯看見他們從浴場門口狹長的石板凳上站了起來。阿爾斐傑洛走在後麵,護送那個總是不讓人靠近的少年回去。大概又要像往常那樣跟一段路然後各自道別了吧。雅麥斯眯起眼睛,他銳利無比的龍眼,看到了雅士帕爾回眸對阿爾斐傑洛一笑的表情。昨晚被自己下通碟時的那種惹人可憐的驚惶之色,現在一點都看不到了。他把那事告訴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挑動他不要害怕自己。如今已經可以完全確認了。
沒有人敢出一下聲音。雅麥斯憤怒的因子明顯充斥在周圍。甚至依稀可以聽見他在磨牙。在這股壓力下,高德李斯、馬西斯還有翁忒斯、費揚斯都不說話。
凝視著那兩人一前一後遠去的身影看了一會兒,雅麥斯鬆開始終緊攥的拳,把手探向了一根膽敢在這時懸在自己頭上的龍心果樹的樹梢,使勁往下拉。臂膀粗細的樹梢在他的手裏就好像嬰兒柔軟無骨的指頭,被哢嚓一聲折斷,扔在腳下了。
“那個人類真狡猾啊,”在震怒的火龍王後裔的背後,忽然傳出了帶有諷刺意味的話聲。翁忒斯貼在雅麥斯的耳邊說,“竟然扮作一副無害的嘴臉,假模假樣地跟那小子套近乎。這麽做真是一點都不會臉紅呢。論臉皮之厚,放眼整個卡塔特都找不出第二個。”
“哼,一隻臭不要臉的狐狸罷了。隻會惺惺作態。”接著傳來又一個聲音,在雅麥斯身後。這次是高德李斯說道,“我從來就沒把他當回事兒。”
“你別說,這隻臭狐狸還挺難對付的。”費揚斯緊接著說,“完全抓不到他的把柄。不僅如此,口碑還相當不錯呢。真是見鬼了。”
這幾名火龍幻化而成的人類外貌與體型都各有區別,但是臉上的嘲弄和不屑卻毫無二致。無疑都將那兩人當作敵人在看待。
緊緊捏住粗糙的碎木屑在手心裏摩擦的雅麥斯沒有回答。無論是三人表麵怨氣衝天實則安慰自己的話語,還是掌中皮膚被割破的痛感,對現在的他而言都是微不足道之物。
“族長大人找你談得怎麽樣了?”還算沉得住氣的馬西斯問道。
“——閉嘴。”
雅麥斯終於有反應了,他用異常冷澀的聲音低吼一句。得到這個回答的馬西斯頓時咂了咂嘴。
諸人麵麵相覷,互相搖了下頭,不再開口。周圍一下子變得非常寂靜。無時無刻不被陽光充分照耀著的山間,霎時如同籠罩在永冬的寒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