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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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的歲月,依舊在緩步流逝。似乎每個人都很忙碌,唯獨阿爾斐傑洛過得很空閑。領受到出戰保加利亞帝國清除異族任務的白羅加匆匆上山,又急急下界——據說這樁任務,龍王原本屬意的是耶蓮娜。菲拉斯和許普斯來來去去,不定期地回家住段時間。蘇洛依舊難以相見。對他的思念之情正在逐漸淡化,阿爾斐傑洛已經習慣接受這樣的事實。五天後,白羅加意氣風發地凱旋,仿佛又回到當年極盛時候的英姿。然而,當他不知偶然還是刻意拐過訓練場,看到勤奮練習的雅士帕爾時,卻也是滿麵發愁和焦慮。阿爾斐傑洛仍記得他站在另一座山崖,許久都默默不言的落寞樣子。雅麥斯除了在自己獨居的山洞拿家具出氣外,就是和他的幾個擁戴者混在一起,鬼知道他們成天都在竊竊私語些什麽。希賽勒斯上周回來了,決定常住一段時日,照顧病重的母親。尼克勒斯也三天兩頭往母親身邊跑,阿爾斐傑洛很少見到他。不過,這些事都與自己無關。最讓他掛念的,還是那名羸弱的少年的身體。
    每天堅持訓練的雅士帕爾,緊湊的日子卻在他來到卡塔特的第四個月,開始鬆散下來。原因在於,他生病了。
    即使沒有阿爾斐傑洛的提醒,奧諾馬伊斯也早就察覺到調整訓練方式的迫切性。所以,在那次談話後不久,他就減輕了雅士帕爾的訓練負擔,以便他的身子能夠適應。五花八門的項目,最後減少到隻留下跑步。
    可即使降低了訓練的強度,在一次繞山慢跑的過程中不幸拉傷了大腿肌肉、導致數周不能活動的事依然發生了。充其量隻是施加幾條治愈的咒語就可恢複到無礙的程度,然而雅士帕爾卻在傷勢治好後不久發起了低燒。病情時好時壞,症狀是間歇性的低熱,總是前一天退燒過兩天又複發。特爾米修斯的草藥和其他長老的治愈術都做不到根除。這才是雅士帕爾一連數周無法下床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擁有著比絕大部分候補生更為龐大的初始魔力值的雅士帕爾,體質卻不及尋常十四歲少年的一半。看來神明在創造凡人的時候,真的是時而給予時而剝奪的存在呢。阿爾斐傑洛常為此感慨。
    他仍不忘天天去看望雅士帕爾。地點卻從訓練場變成了病床。阿爾斐傑洛會坐在離床遠一些的位子跟雅士帕爾聊天,給予他安慰。從拖著病軀招待自己的雅士帕爾的透露中,阿爾斐傑洛深切地體會到了這位少年的堅韌品質。
    雅士帕爾必須時刻收斂魔力。除了睡覺時,他的精神始終都處於高度緊繃的狀態。這樣非常不利於修養。同時也成為導致他一病不起的一個次要因素。這個惹人憐愛的少年,始終都在以他的虛弱之軀與自己的力量做抗爭。
    其實,雅士帕爾早就料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天。盡管奧諾馬伊斯做了諸多措施確保他不會被累倒,可是每天要完成的跑步訓練課程依然讓雅士帕爾感到非常辛苦。沒有一秒不是在強撐。終於,不堪重負的少年就如他所預料的那樣病倒了。
    “為什麽不說出來呢?”阿爾斐傑洛曾痛心疾首地質問他,“明知道自己堅持不下去。”
    “不想給你和老師帶來麻煩呢。”擁有蒼白美貌的少年如此回答,“而且啊……我是真的很想確定一下,自己的極限到底在哪裏。”
    連續不間斷的低燒在緩慢地削減雅士帕爾的生命力。他時斷時續地休息在住所,其坎坎坷坷的體能訓練之旅,從最初計劃好的一個月的時間,硬是被拉長至將近三個月都未曾結束。奧諾馬伊斯常常因此感到煩惱。雖然,就雅士帕爾令人驚愕到咂舌的魔法天賦來說,他能以快過別人五倍的速度掌握他還未習得的那些魔法,所以即使浪費了幾個月,後麵的時間還是很寬裕的。可是,雅士帕爾差勁的體質在連續數月的鍛煉下仍不見一絲提高,一生病就好不起來的狀況,令奧諾馬伊斯感到十分憂慮和愧疚。
    原本出於好意,想要添加一項針對體能的訓練用以增強弟子的體質,結果卻事與願違,起了完全相反的結果。雅士帕爾的身體因勞累過度而變得愈發虛弱。自從病倒後,接連低熱,還伴有嘔吐和腹瀉。奧諾馬伊斯為弟子的命運深深地擔憂。這一次,他不再改變自己製定的訓練模式。問題的症結,在於必須盡快舉行人龍契約締結的典禮。事情已經刻不容緩到務必借助龍族強大的生命力,給予雅士帕爾健康保障的程度。
    奧諾馬伊斯趕到兩位龍王麵前,向他們提出了一個驚人的要求。
    “你要馬上讓雅士帕爾和雅麥斯締結契約?他還隻是個學徒。”
    火龍王如此吃驚,是因為在畢業前就先與龍族簽約,是完全顛倒的手續,有史以來從未出現過先例。
    雖然被送到山上的候補生基本都有出任龍術士的資格,但如果不接受正規的修行,那麽就和流落在民間僅靠歪路子自學成才的雜牌貨沒什麽區別。與龍族子民簽立共生契約,就等於卡塔特認可了該名候補生的龍術士身份,如果在學業結束前就這麽做,嚐到甜頭的龍術士是否還會努力地遵從教導進行訓練,就不得而知了。自從像賈修這樣不學無術的反麵教材出現後,對於龍術士候補生的教育,卡塔特的態度已經越來越趨於嚴格。讓雅士帕爾現在就和雅麥斯舉行簽約儀式,怎樣都說不過去。
    深知兩位龍王顧慮及現實阻力的奧諾馬伊斯,堅定地回答:
    “本來我的看法,是加強雅士帕爾的體質就能提高訓練效率的。然而,事實證明我錯了。雅士帕爾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日,隻有人龍共生契約能夠拯救他。隻要獲得我族的賜福,他便能具備足夠強健的體魄。任何強度的訓練,就都不再話下了。”
    海龍王看著一臉沉重獨自覲見的奧諾馬伊斯。“那孩子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沒有任何規律地不停發燒,就快要消耗掉所有的能量了。特爾米修斯等多位長老每天都來探視,從早守到晚,阿爾斐傑洛也一直在照料他。我們嚐試過許多法子,用了不計其數的魔藥和多種不同的療法,可雅士帕爾的病總是不見好。”
    “確定是自然生病嗎?”
    對於海龍王意義微妙的問題,奧諾馬伊斯微微怔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搖了搖頭,否認了這個可怕的猜想。
    “如果有人敢使出那種手段,那隻能說可恨!但實際情況是,雖然查不出病因,不過我等的眼睛也不是能隨意糊弄的。對於雅士帕爾的保護已經到了密不透風的程度。隻能說,我們對圍繞在這孩子身上的諸多謎團知道得太少了。包括他稀有魔力的成因,危害的大小,防禦或解除的辦法等等。但這些都是次要的。雅士帕爾的病情已經到了不能再耽誤的地步。請你們不要遲疑,早作決斷吧!”
    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火龍王。不僅奧諾馬伊斯始終正對著他,就連坐在身旁另一張寶座上的海龍王都把視線投注了過來。火龍王麵色有點難堪地撚了撚胡須,喉中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吟,明白自己必須給個說法。
    “雖然雅麥斯早就知道這次與雅士帕爾締結契約的人選必然是他,但是我還沒和他正式深談過。在說服他之前,我需要幾天時間。”
    奧諾馬伊斯聽了這個回答,多少有些失望,但他還是態度謙和地點了點頭,然後表示道,“那麽請允許雅士帕爾休息一陣。未完成的修行等雅麥斯這邊徹底敲定了再繼續。什麽時候能夠重啟訓練,完成學業,就要看您的了。”
    火龍王有點不滿意地盯著語氣強硬的奧諾馬伊斯。“非這樣不可嗎?”
    “必須如此。”奧諾馬伊斯再次點頭,而後抬起雖然已有些混濁但是依舊如年輕時那般銳利的淺色雙眸凝視著火龍王,“而且恕我直言,希望您能夠管束一下雅麥斯。據說他曾跑到雅士帕爾的住處進行過恐嚇。對那孩子的心理無疑是一種摧殘。”
    不知該如何解釋的火龍王,有些難以啟齒地移開視線。對於奧諾馬伊斯提出的這件事,他實在沒有立場辯駁什麽。雅麥斯自然有錯在先,但其實會出現這樣的結果,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於兩位族長——主要是火龍王自己——更換首席的急切而執著的心理。對雅士帕爾抱有不滿意見的人根本不止雅麥斯一個。對於深居在龍神殿內的火龍王與海龍王來說,想要聽到民眾的呼聲並不難。那個少年恐怖的魔力,始終讓人惶惶不安。守護者沒有一個肯侍奉他,背地裏早就因龍王對他的收容產生過很大的抱怨。龍族對他的態度更是史無前例的冷漠。完全可以這麽說,龍王一意孤行地想要提拔雅士帕爾,是不得人心的舉動。所以,阿爾斐傑洛與雅士帕爾結下的所謂的友誼,在他們看來做戲的成分非常高。早晚要被撤職的阿爾斐傑洛,是不可能真心對那個少年懷有任何善意的情感的。
    不過,奧諾馬伊斯那樣的男人,絕不會因為龍王的作法是否受大眾歡迎來決定自己對弟子投入多少感情。既然接受了培養雅士帕爾的任務,他就一定會盡心盡力。他對雅士帕爾的關懷,雖然在龍王眼裏是一種感情過剩的表現,但是他們卻無法對奧諾馬伊斯的這種過度關懷進行任何指責。
    “你的意思,我等已經非常清楚了。”用略顯幹澀的表情和語氣,火龍王說道,“就讓那孩子安心養病吧。我會盡快做通我那不肖子孫的思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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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高的山崖上,茂盛的樹林環繞著別墅,在寧靜的陽光下生長著。
    等在屋外的阿爾斐傑洛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對著沿曲折山路上來的奧諾馬伊斯小跑而去。
    “龍王同意了沒有?”
    “他們要先讓雅麥斯同意。”
    “……什麽?怎麽會有這種事?”
    驟然睜大的紫眸顯示出阿爾斐傑洛的震驚。看到弟子激烈的反應,奧諾馬伊斯沒有任何表示,隻是暗暗歎息。
    “那樣的話,還要等多久?”
    “你在問我雅麥斯答應火龍王的時間?我不知道。”
    “真該死。難道現在卡塔特是雅麥斯說了算的嗎?”阿爾斐傑洛朝屋子的方向看過去,感覺體內有某種感情在升溫,為正在裏麵養病的少年不平。“龍王大人為什麽一點都不關心雅士帕爾的病情,任由雅麥斯胡來?”
    “他們隻需要雅士帕爾盡快上位,並不在乎他的身體究竟怎樣。”
    “可惡,他們就這麽迫不及待嗎。”
    對於阿爾斐傑洛咬牙切齒的嘶語,奧諾馬伊斯好像並不在意。他隻是憂鬱地垂著頭。
    “我也是太過苛求了,應該早點發現這個問題的。這樣他也不至於病得那麽重了……”
    看來奧諾馬伊斯正在為自己對雅士帕爾的訓練過於嚴格而感到自責。這名向來剛硬的訓練師會有如此柔情的一麵,也是非常罕見的。
    見他這樣,阿爾斐傑洛心有不忍。“老師,這不是你的錯。”
    奧諾馬伊斯默默地低著頭,片刻後,他終於說道,“阿爾斐傑洛,你會真心實意地對雅士帕爾好,我是真沒想到。”
    阿爾斐傑洛每天都陪著雅士帕爾。他的善舉,奧諾馬伊斯全都默記在心底。
    “也許別人會認為我是在博名聲吧。但其實那個少年並不讓我討厭。”
    阿爾斐傑洛隻說了一半理由。在卡塔特的日子,就好像一直處在渾濁的空氣裏。隻有和雅士帕爾獨處的時候,他才感到能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阿爾斐傑洛想要幫助雅士帕爾,這種話他說不出口。但即使這樣,他的心意奧諾馬伊斯還是充分地感受到了。
    “特爾米修斯連著兩天都沒有來,看來對能夠治好雅士帕爾的病,也已經是放棄了吧。”奧諾馬伊斯繼續低著頭,嚴肅地說道,“眼下隻能等龍王的消息了。我會再給他們施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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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腳步聲邁入室內,麵對窗子的老者轉過身。
    “你終於來了。請你過來簡直比肅清異族還難。”
    火龍王邊說邊使了個眼神,示意奉召而來的雅麥斯把自己寢宮的門關上。
    “我知道您要跟我談什麽。”雅麥斯定神看了他一眼,相當怨憤地嘀咕一句後,老老實實地照做了。
    “所以你就故意避開我了是嗎?”火龍王踱步過來,直視著這位叛逆後輩的眼睛,“對於我的召見令,你可是不止一次地無視啊。”
    雅麥斯對火龍王的高聲嗬斥故意裝聾作啞,陰鬱的目光對著窄窗邊的一株盆栽。
    “那麽,你的態度是——”
    “我的態度,您應該早就清楚了啊。”
    對於火龍王直截了當的問詢,雅麥斯用不太積極的、又好像理所應當的口氣回答。
    聽到他這樣說,火龍王馬上用逼人的目光盯著他。“我遷就你太多次了。可是這一次,絕不。”
    雅麥斯沉默了,眼睛始終幽怨地看著別的地方,不與老者對視。過了一會,他才道,“為什麽要給我弄一個病殃子?良禽擇木而棲。還不如當年把喬貞給我。”
    “哼,現在說得好聽。當年你可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雅麥斯對長輩的指責置之不理,憤憤道,“那小子不配當我的主人。”
    火龍王似乎同意這點。他的眼神給了雅麥斯這樣的感覺。但他卻強硬地表態,“雅士帕爾如今的身體狀況不用我告訴你你也能知道。有的是耳目飛奔到你的麵前傳遞新的消息給你。現在,隻有與龍族共生這樣的奇跡才能夠使他痊愈。而你要做的就是給他活下去為我族效勞的機會。”
    不知道是想不出反駁的理由還是默許了火龍王的說法,雅麥斯漠然不語,始終低垂著頭,目光非常灰暗。
    看見驕傲自大的後裔如今異常乖巧的表現,火龍王趁熱打鐵一般地說下去,“工具做事前想嚐點甜頭,給他們就是了。我又不會真的把你派到險惡的地方去戰鬥。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啊啊,是這樣嗎?”
    好像在一場膠著的戰鬥中終於盼到了對方的一個致命破綻似的,略有些猙獰的笑容忽然落在了雅麥斯歪斜的嘴角。
    “我就在等您這麽說呢。”雅麥斯抬起頭與火龍王對視,“那我的父親是怎麽死的?”
    火龍王若無其事地承接下他逼視的眼神,惋惜地苦歎一聲。“你還在為這事怪我。”
    “您敢正麵回答我嗎?這個您回避了許久的問題。”
    “你一直都在糾結這件事,倒讓我有點意外。”
    與預料完全相反,看起來既鎮定又平靜的火龍王沒有任何慌亂,反倒是等待著答案的雅麥斯的呼吸急促起來。
    “你母親奈洛絲從小就體弱多病。生下你以後,身體就越發不行了,甚至到了再懷孕就會有生命危險的地步,因此沒能給你生出一個本該成為你新娘的妹妹。不久,奈洛絲果然因病早亡。而伊耿斯他,終其一生都未能真正地走出那段悲傷。”
    “撒謊!”一開始,當火龍王沉靜地敘述起幼年的雅麥斯早已經淡忘甚至根本不知情的過往時,雅麥斯還一臉憂鬱,靜靜地傾聽著。現在,他卻好像被激怒了一樣叫起來,“父親從沒對我提過母親的死。沒有哀悼,沒有緬懷,沒有回憶,好像他根本就不在乎!”
    “怎麽可能。他是不想讓年幼的你早早就沉浸在悲痛之中。”火龍王的神情逐漸沉重起來,“你的父親就是太在意了,才會在第二次惡魔降伏戰之前向我請願。”
    在火龍王說出無比確信的宣言過後,雅麥斯終於緩緩地側過身子,別過頭凝視著虛空。火龍王把視線追尋過去,訝異極了。他沒想到,此刻雅麥斯的眼中竟含著晶瑩的淚光。雖然這樣難得的感傷僅是稍縱即逝,但是雅麥斯確實在那短暫的片刻回想起了那段他最為悲傷、也最難以理解的回憶。
    那時候,父親在出征前,曾經撫摸著死拉住自己衣袖、不停挽留哭泣的兒子說道,「好好生活。」
    “可是您沒有阻止他。”雅麥斯重新轉過視線,恨恨地說道。
    “我一直都在勸他放下。我好怕他會過度悲傷而死。伊耿斯因為對奈洛絲的思念,放棄了生命,將成為孤兒的你托付給了我。”
    “這不是真相。”雅麥斯正對火龍王,用力搖了一下頭。
    “真相?嗬,試圖尋求真相的人不是蠢蛋就是傻瓜,沒想到你也是其中之一。但是雅麥斯,我沒有騙你。”
    火龍王一甩長袖,站到窗邊,斑駁的老臉投影在璀璨的窄窗玻璃上。雅麥斯走向他,但沒有靠得很近。
    “該告訴你的,我已經說完了。我沒興趣說服你相信我。”
    “而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裏。”
    火龍王回了一次頭。“沒必要多說。這事對現在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毫無裨益。”
    雅麥斯再度沉默了,低垂著看向地麵的雙眼猶如一灘毫無生機的沼澤地。這次,他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還是不肯答應嗎?就那麽不願意委身於人類,即便隻是暫時的權宜之舉?”良久之後,火龍王折回來兩步,望著雅麥斯昏暗的雙眼,簡單明了地問道,“雅麥斯,我就問你,你想要當族長嗎?”
    “您為何突然……”把話挑得如此之明還是第一次。雅麥斯完全愣住了,不太流利地開口,“這樣問?”
    “回答我。”如此要求的老者臉部肌肉緊繃,瞳孔中迸發著火光,“你我的血緣最親近。在你父母死後,我有多照顧你,在你犯錯的時候庇護你,你也不是看不見吧。你我之間倘若還要互相打馬虎眼,那我算是白疼你了。”
    在火龍王壓抑著真實情感的眼神逼迫下,雅麥斯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懷著對這位年邁的祖先的一絲感恩之心,說道,“我發誓,我從未覬覦過族長的位置。我隻想安靜地過我自己的生活。”
    表明心跡後,雅麥斯偷偷地瞄他,看見火龍王已經轉過頭重新對著窗外,但是那張倒映在玻璃上的臉孔,原本繃得非常緊致的臉部肌肉已經鬆弛了下來。
    “我猜你也是這麽想的。”火龍王注視著窗外的景色,輕哼道,“但你執意不肯與人類簽訂契約,可是會讓我產生不好的聯想呢。如果你要證明自己確無貪欲,那就接受宿命,成為雅士帕爾的契約者!”
    被火龍王如此懷疑,如此試探,雅麥斯的內心早就氣憤得不能自己,險些就要說出不該說的話。好在他忍住了。等努力把心情平複下來之後,雅麥斯接著最先的話題,以有點委屈的口吻輕聲嚷道,“繞了半天還是為了把我賣給人類。我可是您嫡親的後裔啊!”
    “是的,所以我理所當然有權力要求你履行為火龍族延續香火的義務——”
    “不,絕不!”雅麥斯氣炸了,倏地一下跳起來,就好像有人拿了一盆滾燙的水潑在他腳上。
    仿佛早就預判到雅麥斯的反應,火龍王望著玻璃上的倒影,得意而又殘忍地笑了笑。
    “那你就選擇吧。在成婚和接受人龍契約這兩件事之間,你必須做出選擇。”
    “為什麽要對我如此威逼?”雅麥斯非常惱火地急步走到窗邊,火龍王的身側。
    “威逼?雅麥斯,你確定要用這個詞嗎?”火龍王側過頭,僵硬地說,“我起碼對你還有一絲盼望,一絲耐心。否則我哪裏會召你夜談?直接差人轉告你我的決定了事。”白花花的眉毛原本順著眉骨自然垂落,現在卻震顫了一下。火龍王眉頭緊緊皺起,望著窄窗。見雅麥斯沒有任何回嘴,他便接著說下去,“我要以最低廉的代價保全我族僅有的興盛,沒有義務迎合你的心情喜好。你很倔強,雅麥斯,這點完全傳承於我。問題是你總會對一件事執著到入魔。你看不慣的東西,你會一心反對到底。對於你想要知曉或者得到的東西,在沒讓你稱心如意之前就絕不會罷手。總有一天,你會為這份過度的執著後悔不迭。”
    “我今夜來這裏,不是聽您深度剖析我的缺點的吧。”雅麥斯麵色看起來有些奇怪。以前從沒有如此焦慮和煩躁。好像火龍王的判斷切中了他的要害。
    “當然不是。”老者的話音透露出他相當自信,“我想我們已經談清楚了?”
    “要讓每樣工具都最大限度地發揮其專門用途,對吧?這可是您的行事準則呢。龍術士,守護者,密探,他們一個打獵狗,一個看門狗,一個巡邏狗,全都任憑您使用。可您現在把這一套用在我身上了。給我說說,我又是哪種狗啊?”
    火龍王扭過頭,嘴巴抿成一條薄線,對雅麥斯譏諷式的俏皮話嗤之以鼻。
    “真是無聊。你怎麽像個人類君王宮廷裏的小醜?你要不要穿上五彩禮服給我唱一段走音的小調?”
    “您成天都待在這龍神殿,最遠也隻到過彩虹橋,幾乎沒有下過山,怎麽會知道人界的事情啊?”
    “讓那該死的迪特裏希閉嘴,別老是說些不倫不類的閑話,我或許會少取笑你一次。”
    雅麥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那個雜碎,這幾年嘴巴可是一直都閉得很緊呐。”
    “我知道。你在中間做過不少事。”火龍王斜睨著自己的後裔,眼神意蘊深邃。
    “您看,我整治了那個整日插科打諢的聒噪守護者,省得您頭疼煩心,您是不是該對我有所獎勵?”
    火龍王點頭表示,“我給你的獎勵,就是讓你體麵地做一個首席的契約者。”
    雅麥斯簡直要崩潰了。“過個幾十年再把他一腳踢開,好讓卡塔特的人都恥笑我,非常好!”從即將要滾蛋的阿爾斐傑洛的在位時間看,他可不認為今後的首席在這方麵能超過喬貞。
    “喬貞下台,可沒人恥笑布裏斯。要是有人敢對你那樣,那你煞費苦心經營的威信也算是笑話了。”火龍王冷冷地表示。在雅麥斯提出反駁前,他忙道,“雅士帕爾又乖巧,又孤立,非常便於控製,還有極高的天資,能同時達到上述條件可不容易。據說你曾經威嚇過他?以後不許再這麽做。那小孩符合我心目中對於一個首席的全部標準。隻要不出什麽岔子,我保證他不會被別人奪走首席的地位。你的麵子也就能一直保全。”
    “說得真棒,我幾乎要被您說動了。”雅麥斯譏笑道,忽然把臉色沉下來,“可是您不該拿婚事來逼我。”
    “關於你的婚事,我早就跟你討論過無數回。你何曾接受?”一提起這事,火龍王就氣不打一處來,“芭琳絲從小就愛慕你,眼裏心裏隻有你一個。就血統來說,她雖然不純,但也是目前唯一有資格與你成婚的、退而求其次的對象。真搞不明白你為什麽偏偏對她毫無感覺。”
    “她老是纏著我,沒事就跟在我的後麵,煩得要命。”雅麥斯一臉不耐煩,用力說道,“她越是這樣,我就越討厭她。”
    “也許她追求你的方式是有點問題,但你拒絕她的時候居然一點也不留情麵?”
    “我不喜歡說模棱兩可的話,把情況搞複雜。就是為了要讓她徹底死心斷念。那樣對誰都好。”
    火龍王斜斜地瞪著說得頭頭是道的雅麥斯,胡子都被氣得吹了起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火龍族的男子,求芭琳絲正眼瞧他們一下?”
    “我不在乎。”雙臂抱胸的雅麥斯,用特別悠然的、恨不得叫人扇他兩個耳光的口吻譏笑道,“就讓您說的那些家夥去追求她好了。隻要他們受得了她那脾氣。”
    “每次你都這樣說。”火龍王越發不滿起來,“原本多麽美滿的一樁姻緣啊,可你卻狠狠地挫傷了芭琳絲的自尊心,把她逼到去當孤塔守衛,發誓你若不娶她,自己便永不再嫁的地步!”
    聽了這話的雅麥斯笑得更得意了。“啊,我會好好看著的,看她是否真能守住除了我就終身不嫁的誓言。”
    “你可真是身在福中而不知福啊!”火龍王不斷拔尖的嗓音漸漸低沉下來,最後,他疲憊地搖了搖頭,“罷了,對於讓你接受芭琳絲,我早就不抱幻想了。我強迫不了你的感情,也不想再談早已經磨爛嘴皮子的破事。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雅麥斯火紅的眸子瞬間一亮,如同竄起了一團希望的烈焰,“如果我同意與那小子簽署契約,就可以徹底斷了你撮合我跟芭琳絲的念想,讓我自由選擇的話,那成!”
    “自由選擇?不,我絕不容許我火龍一族的至高血統被平民的賤血玷汙。”
    雖然嚴厲反對雅麥斯與平民女性|交往幾乎成了火龍王本能的反應,但其實,雅麥斯從來就沒有真正屬意過的對象。一方麵自然是他自視甚高,瞧不上身邊的異性,另一方麵,在情感問題上,自己的這個子孫似乎特別不開竅。火龍王心裏有數,知道雅麥斯隻是在為自己爭取一個渺小的掙脫契約牢籠的機會而在拖延時間。
    “就是因為你們搞近親通婚,才弄得我族現在龍裔凋零。”
    瞪著突然批判起自己的雅麥斯,火龍王激將道,“假如你能早點開竅,倒是快給我選一個對象,生一雙兒女出來啊。我火龍族的血脈還等著你延續呢。”
    雅麥斯把頭一歪,高傲地看向天花板。“那你就得讓那個病殃子等我的兒子出世了。”
    “夠了,我忍夠了你的狂妄。你不要不知好歹。”火龍王可不吃這一套。“雅士帕爾等不了那麽久。奧諾馬伊斯不斷提醒我,把我給煩透了。”
    “哼,您竟然還會納諫了。”即使到了就快要屈服的這個時刻,雅麥斯都不忘反諷一句。“別忘了,”他正色道,“那個男人和奧諾馬伊斯是一條戰線的。”
    “這我倒是想不通。”火龍王急促的語氣轉折了一下,變得緩慢而深沉,“阿爾斐傑洛竟然對此事大力支持。實在太反常。”
    “哈,連他都急著要逃出您的手掌心呢。”
    “那也沒什麽值得惋惜的。”
    “看來在舍棄他之前,您已經將他的剩餘價值都榨幹了。”雅麥斯的口吻陰陽怪氣的。
    “就此打住。”火龍王輕喝一聲,“我找你來不是為了淨說這些廢話的。”他把雙手交握,放在背後,“喬貞和阿爾斐傑洛這樣級別的人才很難尋求。但如今,雅士帕爾就快要繼承他們了。”
    “讓一個人們避之不及的異端鎮守卡塔特,常住在‘龍之巔’出任首席,早晚會成為禍害!能保證我的安全嗎?”仿佛一個寧死不屈的戰士,雅麥斯還在做殊死抵抗。
    “哦,原來這才是你害怕的地方啊。”對雅麥斯心裏的算盤了如指掌的火龍王故意挖苦了一句後,續道,“凡是生物都有對危險規避的本能。那小孩一直在吸收別人的力量,隻是為了壯大自己而已。他是絕不會傷害和他共生共死的身為契約者的你的。況且,這幾個月伺候他的族人,其中就有不少是你的黨羽,他們可是一點事情都沒有啊。”
    這話有點道理,雅麥斯勉強承認,但他不會投降。
    “我沒資格質疑您的決定,族長大人。但是我看不到人龍共生計劃存在的意義。我們的周圍充斥著人類,甚至比我們自身的數量還要大。雖然他們原本脆弱得不堪一擊,但是在我們分享了壽命給這些家夥之後,您不覺得被他們環繞著是一件特別危險的事情嗎?”
    他將卡塔特所有長生不老的人類都說了進去,不止龍術士,還包括被龍王賜予永生的守護者。不過火龍王回答時,自動略去了那部分。
    “那些人類為我們戰鬥前要討些便宜,我們就給,然後坐視他們掃平我族的敵人。”老者眯起他淺紅的瞳孔,陰沉沉地看著雅麥斯,用厭惡的口氣說,“雖然會費些時間,但也隻是遲早會到來的既定結局。”
    “惡魔獵殺完了,還留著武器做什麽?”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會任無用的武器留著生鏽發黴了?”
    火龍王反問的語氣充滿了惡毒,就好像是在嘲弄雅麥斯。但是讓雅麥斯越發用激烈的語調提出抗議的,卻是其中蘊含著的深意。
    “您會處理嗎?可到時候遭殃的將是所有的契約龍,包括我!”
    “你如果真以為我和海龍王不會有後續措施,那你就真的太傻了。”
    聽到這話,雅麥斯警覺地眯起雙眼,剛要問,火龍王抬起一隻手製止住他。
    “但這事現在連起草階段都算不上。不到正確的時機,我不會和你談。我隻能告訴你,等條件成熟,我會先讓你從枷鎖中解放出來。”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你不要胡思亂想,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別忘了,雅麥斯,在所有的子民中間,我總是最優先關照你。”
    我沒有忘,可是您不該放棄我的父親。您應該勸他留下來,活下來。雅麥斯心想。
    “既然您這麽看得起我,我也無話可說。”他的態度雖然已有些服軟,但是口吻卻依舊辛辣。“畢竟在告訴了我父親的死亡真相後,還希望我會乖乖配合的您麵前,我是沒有任何反抗餘地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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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開始,雅士帕爾仿佛沒聽見阿爾斐傑洛的推門聲,以及踏進來的腳步。
    不知道是何原因,他的步伐仿佛在跳舞,充滿了欣喜的節奏感,讓仰躺在床上的少年有點詫異。
    “現在是什麽時候?”雅士帕爾撐起身體,後腦勺抵住床背,微笑著對紅發男人問道。雪白的薄薄被褥蓋住他瘦削的身子,掖在他兩腋下,猶如潔淨的裹屍布。
    這裏沒有安置日晷儀,阿爾斐傑洛隻能憑感覺估算。“快六點了吧。”他在與對方僅四五米相隔的床對麵的椅子上坐下,看似漫不經心地回答。
    “啊,時間過得真快。差不多……該吃晚飯了呢。”雅士帕爾笑笑,輕咳了兩下,說話有點大喘氣。但他洋溢著的笑容卻叫人看了入迷,仿佛他從未笑得如此開心。
    今天的侍者是費揚斯。阿爾斐傑洛剛才來的時候碰見他了。二人在門口相遇,互看了一眼之後各自分開。費揚斯是雅麥斯的心腹,阿爾斐傑洛感覺不太好。於是他在進臥房前,偷偷地把擱在客廳餐桌上的菜全都試吃了一遍,確定無虞後,這才放心。雖然雅麥斯等人還不至於明目張膽到對食物動手腳,但是多留一個心眼總不會錯。尤其是現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明後天將是海龍族的俄彼斯和卡繆斯為雅士帕爾送來一日三餐,阿爾斐傑洛已經提前打聽到排班表了。雖說那兩頭海龍和雅麥斯不是一路的,而是布裏斯的死黨,不過阿爾斐傑洛還是認為必須小心提防。
    “晚餐都已經送過來了,看起來還不錯,放在客廳裏一口都沒動。你不吃嗎?”
    “啊,中午好像吃得太多了……現在肚子漲漲的,有點不想吃呢。”
    屋子裏很溫暖,可是雅士帕爾的嘴唇卻在顫抖,好像他身處在寒冷的冰窖。阿爾斐傑洛看見了,但是他早就習以為常。這個體弱的少年自從生病後一直都是這樣,好像精神飽滿麵容有神才是不正常的。
    “今天的胃口似乎不錯?”
    “嗯,稍微好了一點。吃了些前段時間根本吃不下的油膩食品呢……“少年邊說邊喘息兩口,好像力氣不濟,隻是唇角的微笑始終不減,“烤鵪鶉,還有炸洋蔥圈。”
    “沒有嘔吐嗎?”
    阿爾斐傑洛之所以如此問道,完全事出有因。雅士帕爾的體力早就被病魔折騰得瀕臨極限。他的食物應該以清淡少油水為準。不過龍神殿膳房對首席以及龍術士候補生供應的夥食標準曆來都很高,也是不爭的事實。豐盛可口的佳肴對其他人無疑是種享受,但是對病中身體各項功能衰退的雅士帕爾來說,卻成了負累。上吐下瀉的情況屢屢發生。雅士帕爾僅存的那絲體力被抽走了。起先,大家還以為是食物出現了問題。下毒之類的閑言碎語開始從角落裏的私下議論傳得漫山遍地都是。直到膳房的負責人瑟蘭崔斯長老和製藥高手特爾米修斯長老逐一查驗了雅士帕爾吃剩下來的食物,才發現會出現嘔吐腹瀉不止的症狀隻是因為飲食中葷腥太多,品種太繁雜,形成了不易消化的搭配。根源查出來後,流言蜚語隨之散去,雅士帕爾主要的餐飲從此便由各類容易消化的粥、蔬菜瓜果以及特爾米修斯調製的營養液組成。如此調養了一段時日,見雅士帕爾消化不良的情況有所好轉,這兩日膳房便在原有的清湯寡水中稍微添加了一點葷食,讓雅士帕爾得以吸收不同的營養,來增強身體的抵抗力。
    現在,看見雅士帕爾輕快地搖了搖頭,消化功能已完全恢複正常的樣子,阿爾斐傑洛感到很欣慰。
    “太好了。吃得進食物的話,就表示病愈有望了哦。”
    “可是,會不停地反複呢。”病床上的少年不再微笑,歎了一聲,“我這連長老們都差不出原因的怪病……”
    “別擔心。龍王的命令已經下來了。”阿爾斐傑洛喜上眉梢,無比興奮地宣布。他一接到這個好消息便飛奔過來,想要與幽居在別墅靜養早已不外出走動的少年分享。阿爾斐傑洛此刻興高采烈的樣子,簡直比自己當年參加首席冊封典禮時還要激動。他不斷把身體往前傾,隻有小半個屁股還黏在座位前沿。“三天後,將舉行你和雅麥斯締結契約的儀式!”
    “啊,真的?”雅士帕爾迷糊地呢喃,恍然如夢中初醒,“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很受鼓舞吧?在最後的試煉前就取得龍族契約者,這可是自從龍族培養了龍術士這群戰士後,開天辟地的頭一回哦。”
    “哇……”或許是激動,或許是驚愕,總之,雅士帕爾一時間竟無法言語。能聽見的隻有他重重的喘息聲。
    看到他高興到說不出話來的模樣,阿爾斐傑洛更是眉飛眼笑。“這幾天,你就安心地休息吧。很快,病痛就再也無法折磨你了。”
    “病?”雅士帕爾呆呆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這或許不是病。”他的綠眸突然凝聚起一股特別奇特的光芒,穿過阿爾斐傑洛的身體,凝視著不知界限的虛空,“那些幽魂……是那些死去的亡魂在懲罰我。他們對我發出了集體詛咒……”
    “怎麽這樣說呢?”阿爾斐傑洛表情一僵,勸慰道,“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再唉聲歎氣了嗎?樂觀一點。”
    聽到他這樣說,雅士帕爾笑了。他優美的嘴角微翹,勾起一彎月牙的弧度,靜靜地笑著。那既是對阿爾斐傑洛的鼓勵所表達出的謝意,卻又不止如此。阿爾斐傑洛不禁被這抹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笑顏吸引住了目光。一定要描述的話,那是一種特別空虛寂寞的、帶著些自我憐憫意味的笑容。
    “還不想吃點東西嗎?”阿爾斐傑洛甩開腦中的怪想,問道。
    “不想。”雅士帕爾輕聲拒絕。
    “沒關係。等你想吃的時候再吃。在你臨睡前,我會一直陪在這兒的。”
    “嗯。”
    深金色頭發的少年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微微把頭歪向一邊,朝窗外被朦朧陽光籠罩的景色看去。樹葉縫隙間的陽光順著敞開的窗射進來,投灑在他的麵頰。感受到寧靜的溫暖,雅士帕爾嘴角的笑意更勝。那笑容使他英氣勃勃的臉上更添一份美麗,阿爾斐傑洛不禁為之一愣。
    “這裏好亮啊,一直都很亮……太陽永遠都不會下山,黑暗和寒冷好像永遠不會到來……”
    “是啊,我剛來的時候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這時的阿爾斐傑洛,還未能感悟雅士帕爾笑中的含意。隻覺得他皮膚好白,如雪般閃耀。不是平時的那種病態的蒼白,而是好像雪人就快要化開。
    雅士帕爾玲瓏的美貌在白皙肌膚的襯托下更顯卓越,嘴角始終掛著迷離的微笑。
    “能來到這麽美麗的地方……直到現在,都覺得好像身處在一個妙不可言的夢境裏麵呢。可是……”
    雖然乍一聽好像是承接著阿爾斐傑洛的話說下去的,但其實雅士帕爾完全是在朝空氣自言自語,表達著感慨。
    凝視著好像屏蔽了周邊事物的存在、沉浸在自我哀思之中的少年,阿爾斐傑洛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奇怪。內心的擔憂之情,漸漸地被觸發了起來。
    “雅士帕爾,你在想什麽呐?”
    阿爾斐傑洛迷惑的問話,雅士帕爾不知是存心不理會,還是沒有聽見。
    “夢……總有一刻是要蘇醒的。尤其是,如此美麗的夢……”
    總之,他低吟的話語並不是在回答阿爾斐傑洛,根本隻是不顧聽者的自我囈語。
    被暖陽所保護的卡塔特,似乎隔絕了塵世間任何的絕望與不幸。雅士帕爾的生命裏從未出現過期待。自己無差別地奪走他人的性命,是一個注定不會被幸福惠及的人。能在自己短暫的生命中有幸來到這裏,他已經非常滿足了。
    但是,他同時也很清楚,自己所處的世界,沒有暖陽在照耀。這所有的一切,不過隻是神為了繼續愚弄他而賜給他的南柯一夢。
    雖然無法理解雅士帕爾古怪的話語,以及他曖昧的態度,但還是從中感覺到某種不祥意味的阿爾斐傑洛,表情顯得很僵硬。
    “不說這個了。有些事不告訴你,我可放心不下。因為等你繼位以後我就會離開這裏,所以必須要對你有所交代。”
    歪頭凝視著窗外的雅士帕爾終於回過神,迷離的視線落在阿爾斐傑洛臉上,微笑著聽他說下去。
    “成為雅麥斯的主人後,介於你受傷他也會痛,他是不敢對你動粗的。如果隻是口頭上的紛爭,你記住,不要和他正麵衝突。告訴奧諾馬伊斯,讓族長訓斥他。”
    這個少年今後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雖然是個魔法奇才,但是對人情世故卻知之甚少。阿爾斐傑洛滔滔不絕起來,將自己從多年的實際經驗中提煉出來的卡塔特生存法則傳達給這位後輩,包括如何處理與龍王、長老、從者、普通龍族以及所有守護者等卡塔特各階級之間的關係。阿爾斐傑洛抓住重點,逐一交代。但是雅士帕爾的表情卻始終遊離,好像他一點都沒有要認真傾聽的意願,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現在的樣子好奇怪,一直在微笑,從未見過他如此喜悅。阿爾斐傑洛無法不去在意。自己說的話有那麽好笑嗎?
    “雅士帕爾,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望著皺起眉頭好像有點不太滿意的阿爾斐傑洛,雅士帕爾輕輕地點了點頭。
    “嗯……在聽。所以我才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什麽感覺?”
    “阿爾斐傑洛真是,太溫柔了……”沙啞的、有氣無力的嗓音,如同垂死的隕石搖曳過天際。
    “……”阿爾斐傑洛無言以對。這究竟是對自己怎樣的一種誤解啊。
    自己對這個少年的關切度,確實很容易讓他產生那樣的看法。不過阿爾斐傑洛可不是對誰都是如此的。這種和實際情況嚴重脫節的誤解,可能要伴隨雅士帕爾一生了吧。阿爾斐傑洛有時候想想,甚至會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他對這個不經世事的少年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心裏想著要不要做出些許解釋。但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自己想明白為什麽會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覺得雅士帕爾很古怪的原因了。
    有某種東西正在少年的身邊悄然降臨——憑自己百發百中的直覺,十分輕易就能感知到。
    所以,當理性的、甚至冷酷的警告從腦海的縫隙中源源不斷地溢出來的瞬間,阿爾斐傑洛突然覺得緊貼大腦的頭皮一陣發麻。
    “我啊……能和你相遇,真的……很高興……”伴隨著連續不斷的喘息小聲地囁嚅著,少年如此說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蜷縮在被褥裏的小小身影,淺到幾不可聞的呼吸聲,已經慢慢閉起來的、無力再撐開的眼睛,讓人從心底感到難過。
    帶著某種確信的疑惑,阿爾斐傑洛不顧少年的反對,趨步移到床邊。他坐在床沿,將手穿過雅士帕爾後腦與枕頭的空隙。就這樣,幾乎要陷入昏睡的雅士帕爾的腦袋滑進了他的臂彎,眼睛立即睜大了,裏麵裝滿了不可置信。
    雅士帕爾會如此吃驚,實屬正常。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想起來,過去的自己從來沒有被別人溫柔地擁抱過。
    但是拒絕早已經形成一種本能。為阿爾斐傑洛的舉動感到困惑,雅士帕爾咬緊了嘴唇,用力搖著頭。
    “……不行,你不能靠近我……快鬆開。這樣,不行的——”
    少年的這種反應完全在阿爾斐傑洛的預料內。但是,他沒有放手。雅士帕爾的魔力早已傷不到他,因為它們正在逐漸渙散——關於這一點,自己不也早就有所察覺了嗎?
    因此,阿爾斐傑洛更加收緊雙臂地擁住他。
    懷中的少年,體溫異常高熱,但是讓他覺得真正危險的,卻不是這再度發作的、甚至惡化了的高燒。
    那具纖細得不能再纖細的、如少女般盈盈一握的軀體,輕微得感覺不到應有的重量,仿佛是讓人感到虛幻的殘雪。
    是的,將這樣一個脆弱的生命環抱在雙臂中,和捧起一團雪花的手感無異,仿佛自己輕輕一晃,他就會裂成碎片,零散著凋落。
    一邊是薄唇一張一合、竭盡全力地保持呼吸,一邊是慢慢冷卻、不再鼓動著心跳的胸膛。阿爾斐傑洛感覺雅士帕爾的體溫在逐漸變冷,如同遇熱消融、即將化成死水的雪花。這微妙的過程甚至讓他體會到了恐懼。
    整個背脊都緊貼在身後男人胸前的雅士帕爾,知道自己的阻攔對方不會聽,於是,不再重複諸如不要靠近的話語。他把頭往後仰,空洞的目光四處遊移,搜尋擁住自己的男人臉龐。
    “……早就知道,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隨著艱難的低語,雅士帕爾的嘴唇輕輕震動。胸口微弱而努力的起伏,已經逐漸分辨不出來了。
    “……”
    任何撫慰的話,都不再有實際作用。阿爾斐傑洛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麽,隻能呆呆地坐在那兒抱住他,不斷抽搐著嘴唇。
    “啊……”
    被完全擁抱在懷裏的少年,那逐漸消失神采的雙眸,一直靜靜地看著視野裏早已經被朦朧黑暗遮蔽住的臉龐,對著他麵帶微笑地搖了搖頭。
    “人,終究還是,戰勝不了神明的……”
    少年緩緩地合上了眼睛。但他嘴角餘留的笑容卻是那樣欣喜。他笑得很甜,臉上一點憂愁和煩惱都看不到。因為已經沒有硬撐下去的必要了。
    不必再忍受痛苦,不必再繼續煎熬,很快就能得到解脫,可以把一切都放下了。
    隻是有點可惜,沒能等到命運軌跡被顛覆的那一刻,去見一見阿爾斐傑洛給他指明的嶄新之路。隻有這件事讓人覺得無可奈何。
    然而比起溢滿胸口的釋懷,這小小的遺憾根本就微不足道。
    帶著些許遺憾,燃盡了所有掠奪而來的生命力的少年,安詳地離去了。
    放棄反抗,屈從於命運——那雙完全閉上的眼睛,好像在如此對親眼目睹這一切發生的男人訴說著。在阿爾斐傑洛看來,這是最無法原諒的懦弱。
    “喂,你絕望並且放棄了嗎?你忘記要對抗命運以及神的愚弄了嗎!”
    淩厲的質問聲衝出喉嚨口。撩開被褥,拍打著這個不遵守諾言的少年的臉頰,使勁搖晃他的身體,敲打他的下顎。阿爾斐傑洛好像失去了理智。
    “人是可以戰勝命運之神的。隻要你再努力一點,再撐一會會兒……!”
    除了歇斯底裏的尖叫,空曠死寂的屋子裏沒有任何聲音回應他。
    “隻有三天啊,雅士帕爾……再等三天,你就可以脫離苦海了!你聽到了沒有,回答我啊——”
    沒有回應。一切都已經遲了。阿爾斐傑洛臂彎裏的是已經冰冷的屍體。他束手無策地看著少年的生命從軀殼中消失、終結。
    完完全全的突發狀況。隻是像往常那樣來看望久病不愈的少年而已。阿爾斐傑洛渾身顫栗起來。怎麽會碰上這個意外呢?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大概就是因為陷入了深深的無措和迷惘,他才沒能在更早的時間注意到遠方隱隱約約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
    “首席大人!您在幹什麽?”
    一聲大喝從近處傳來。阿爾斐傑洛的脖子扭過一個奇異的角度,望過去。
    他這才注意到,最外麵的豪宅大門竟不知何時已經被打開,披甲佩劍的兩個守護者的人影衝到了自己和剛剛斷氣的少年所在的臥室。
    艾德裏安與克萊茵的身影印入了他呆怔的眼中。
    結伴在附近巡邏的這兩名守護者聽到屋中傳出的陣陣尖叫,急匆匆地趕了過來,用身體撞開鎖住的門,闖入室內。
    發出質問的艾德裏安,神情非常驚恐。克萊茵站在他身旁,怔大的眼眶之內燃燒著冰冷的火焰,陌生地注視著坐在床邊的男子。
    這一刻,阿爾斐傑洛忘記了回答,就像一個無處藏身的賊,尷尬地呆在原地。心髒咚咚咚,仿佛正經曆有生以來最劇烈的跳動。
    房間裏彌漫著死亡的氣息。映現在眼簾之中的景象根本已是一目了然。把視線轉向直挺挺地仰天倒在阿爾斐傑洛懷中一動不動的少年,艾德裏安氣喘不定,“這——這——”
    克萊茵的麵頰短暫地僵硬了一會兒,瞬間變色,“是您!竟然是您!”脫口而出的呼喊顯得正義凜然。他在刹那間下了結論,“真不敢相信。快,艾德裏安,快去叫人!不要耽誤一刻時間。這個男人竟然謀害了我們的預備首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