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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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頂的龍翼在陽光下伸展,好似天空的布幕中憑空撕扯出來的幾道不規則傷口,在勃朗峰瑩白的雪地上投下深色的暗影。
高山上的飛雪四處飄揚,舞得漫天都是。但它們並不是被風吹動的。
一個麵容幹淨的人形態雄性火龍,佇立在鬥氣怒吼的雪地裏,注視著正前方。有兩名同伴就在他的數米外,一位是火龍族女性,一位是海龍族男性,正在以拳腳功夫相拚。肆舞的霜雪被一層一層掀起,從身處在漩渦鬥氣中間的兩人腳底向上盤旋、飛升,再隨著剛勁強烈的旋風,紛紛零落於四周。遠遠望去,就好像冰雪有了生命力一樣,在自己翩翩起舞。
不過,和雪峰中的奇景正相反,就觀戰者的角度而言,這絕不是一場賞心悅目的較量。激鬥的雙方實力相差懸殊,一方始終壓製著另一方,隻要是稍有格鬥經驗的看客,都會知道結局毫無懸念。
盡管最終勝利的歸屬,金荻斯早就猜到了,但是他的注意力仍然不可自拔地沉浸在同伴們的對戰之中,興趣濃厚地觀看著。如烈焰般耀眼的紅色尖瞳始終充斥著讚賞和憐愛的情感,隨那位火龍族女性靈巧的身形移動。
“唔哦——”
在被對方的重拳打中小腹之前,陶瑞斯就已經大汗淋漓,逐漸抵禦不住了。他的喉中因吃痛不由得發出一串不自然的悶哼,但是卻連淩亂的步伐都沒有調整,就抬起拳準備還擊。
“太慢了!”
女人高亢的斷喝,夾雜在呼嚎的風聲中響起。當發現揮出的右手打到的隻是輕盈的雪花時,陶瑞斯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被對方完全看穿了。這時候,早已經閃身到他背後的芭琳絲,用浮現出青筋的手,準確地抓住了那隻襲向自己的拳。
痛苦的尖叫從陶瑞斯嘴中溢出。芭琳絲將他抬拳的右手拗到身後,使力一掰,然後絲毫不給他喘息機會地抬腳踢中他的後背。在此期間,陶瑞斯隻能不斷地扭動身體掙紮。
一拳一腳的二連擊得手之後,芭琳絲一甩宛如紅鞭的馬尾,飛身追上,抓住陶瑞斯重心不穩往前傾倒的破綻,以閃電般的速度黏上去繼續進攻,每一擊都命中他的肉體。
在芭琳絲毫不留情的攻勢下,陶瑞斯終於徹底喪失抵抗的能力。芭琳絲行雲流水的動作讓人應接不暇,眼花繚亂的攻擊又穩又準,招招凶狠。真難想象身材如此曼妙的女性,其體術竟強悍到這等地步。
沒過多久,二者的對決便以陶瑞斯倒在雪地裏為最後一幕結束了。身為敗者的海龍族男子後仰倒下時,芭琳絲隨身體猛烈晃動的馬尾辮還重重地扇在了他的臉上。
“陶瑞斯,你真沒用。”
扭了扭頭,把逃逸到肩前的辮子甩往背後,芭琳絲站停在離陶瑞斯兩三米的位置,抬起下顎傲視著他。經曆過剛才的一番激戰,這頭強悍的母火龍連氣都沒喘一下,仿佛陶瑞斯所有的攻擊都隻是隔靴瘙癢。打量了幾眼手下敗將滾落得滿身是雪的滑稽摸樣後,她歪過頭,把視線對向了置身在戰局外的另一位同伴。
“一個一個收拾好麻煩。喂,金荻斯,你也加入進來吧?”芭琳絲明豔銳利的紅眼睛得意洋洋,彎成峨眉月狀,挑釁般地望著兩個男人,宣示道,“你們兩個一起上!”
“哈,口氣好大啊。芭琳絲,你也太小瞧我……”
金荻斯話音還未落,一陣豔麗的色彩便急速朝他逼近,在茫茫一片白的環境裏顯得尤其出挑。
紛飛的白雪之中,紅色的馬尾劃出蜿蜒的弧線。芭琳絲閃身到金荻斯麵前,右臂揮出,正對他腰部。當注意到女人纖長的手臂攔腰朝自己襲來時,已經根本無從躲避。腰腹被抽中的金荻斯在那股怪力下,整個人都離開地麵,飛了出去,完全無法避免和陶瑞斯同樣被撂倒在地的下場。
“芭琳絲,你……”以極其狼狽的姿勢仰麵摔倒的金荻斯,被芭琳絲出其不意的一擊完全打懵了。直到聽見對方不可遏製地大笑起來,才總算有了反應,半是困惑半是無奈地發問,“哎,你做什麽啊,還沒開始呢?”
芭琳絲收起笑容,走過來兩步,“教你一課。”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戰鬥的時候,永遠都不能放鬆警惕。”
“可現在隻是打著玩啊。”金荻斯爬起身,一會兒揉揉腰,一會兒又拍拍身上的雪花。雖然表情充滿了埋怨,但語氣裏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
“活該。”芭琳絲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側過身,“下次要是再讓我逮到你盯著我看超過十秒,我就把你的眼珠摳出來。”
“那我就太冤枉了。你跟陶瑞斯在切磋,我的眼睛不朝你們看怎麽可能?”
金荻斯一臉委屈地為自己辯解,然而芭琳絲卻不為所動。見這兩人又要鬧起來了,陶瑞斯苦笑了一下,過來解圍。
“芭琳絲,你每次都說要挖金荻斯的眼珠,可沒有一次真的付諸行動。”
“多嘴。”芭琳絲冷哼一聲,“你還嫌被我揍得不夠慘嗎?”
聽到她的警告,陶瑞斯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至今仍有些痛的臉頰。那裏也和身上一樣掛了彩,但卻絲毫看不出受傷的痕跡。
“這點傷,根本就難不倒我海龍族的自愈力。不過,你那麽野蠻,我和金荻斯是沒辦法再跟你對練了。恐怕要讓雅麥斯來治你!”
在陶瑞斯看來,這隻是一句非常普通的玩笑話,但是芭琳絲的臉色卻突然暗沉下來,之前連勝兩局的昂揚感一時間蕩然無存。在她赤色的尖瞳裏,原本就十分細長的眼黑頓時緊縮成針形,變得比以往更細了。
金荻斯留意到芭琳絲的麵部表情變化,看見她雙瞳激蕩著憤怒的火焰,立刻對懵然不知的陶瑞斯擠擠眼。看到金荻斯對自己示意過來,陶瑞斯才感到後悔。所幸,在二人想著打圓場的措詞時,忽然出現的一個身影打破了僵硬的氣氛。
最先覺察到來人氣息、轉過身的是芭琳絲。一名雄性火龍從遠處靠近,同樣也是人類男子的形態。他體態輕盈,步履堅定,劉海很長,幾乎蓋住了雙眼。但一陣夾帶著霜雪的風正好在這時吹過,稍稍掀起了他的劉海。遮掩在紅發下的眼睛和表情,還是能夠依稀看見。他就像平常那樣麵目冰冷,溢滿肅殺之氣。
“桑契斯,”芭琳絲喊出他的名字,“你要不要也跟我打一場?”
“我沒這份閑心,就不奉陪了。”桑契斯透過劉海的縫隙看著她,聲音就如他的身姿一樣孤冷,“我過來隻是想告訴你,有人探監。”
“知道了。”她瞅他一眼,冷淡地回應,“我早就聞到人類的臭味了。”
對於芭琳絲蔑視的話語,桑契斯沒有任何回應。不如說,在說完報告的那一刻,他就已轉身離開,隱入風雪中。
“這個家夥,簡直比冰還要冷。”望著桑契斯清冷的背影,金荻斯悶悶地嘀咕道,“真不像一頭火龍。”
芭琳絲的關注點卻不在桑契斯身上。對於這個同族的冷漠,她向來不以為然。此刻,她最感興趣的是對方帶來的消息。
這位孤塔守衛隊長挑動了一下眉眼,朝隱沒在雪中的高塔眺望過去,隨後又把視線轉向身旁的兩人,唇角微微一翹,“你們倆跟我走。我要去看看,是哪個家夥敢來探監。畢竟,那可是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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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身為隊長的芭琳絲及她的兩名部下一同回到駐地時,一個似乎早已經在塔前站立了一會兒的男子立即轉過身,朝快步返回的三名孤塔守衛微笑。
雖然是個僅有著幾麵之緣、從未往來和了解過的人類,但是芭琳絲一見他紅潤的薄唇和鉑金色的頭發,便認出他來。“竟然是你。”她有些驚訝地審視他。
“芭琳絲大人,您好。”孤塔的來訪者柏倫格朝她點了點頭,顯得很尊敬,帶著虔誠的金眸凝視她的同時,還不忘朝她身邊的另兩人致意。
來者的禮數非常到位,讓人無法詬病,然而芭琳絲還是能挑出刺來。“你的消息倒靈通嘛。”她上下打量他幾眼,語氣帶著刻薄,“那男人才收監兩天,你就獻殷勤來了。由此可見,那個男人私下和其他龍術士拉幫結派搞小團體的傳聞,果然是真的啊。”
陶瑞斯和金荻斯互相對視一眼,顯露出看好戲的表情,好像遵循著某種慣例似的,任由芭琳絲盡情挖苦對方。
柏倫格溫潤如玉的臉頰上,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您教訓的是。能不能帶我過去呢?”他謙卑地請求,低頭鞠了一躬。“請您諒解,但我必須看到他,確保他沒事。”
這個人類竟然就這麽恬不知恥地承認了,倒讓芭琳絲頓時啞然。以不知該如何接口的表情愣了幾秒,她最終甩甩頭,僵冷地表示,“你那麽想跟一個犯人為伍,我當然成全你。隨我來吧。”
柏倫格輕輕點頭,跟著她向大門走去。然而就在踏進入口的那一刻,一陣奇異的不適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神。大腦突然暈眩起來,眼睛看東西出現疊影,迫使柏倫格抬腿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剛想發問,這種奇妙的感覺就消失了,恍如夢中的幻覺。柏倫格放下疑問,若無其事地繼續走。他探視的心情太過急切,完全沒留意到在他失神的那一秒,幾名孤塔守衛對視的眼神。
塔樓進出的大門形似巨龍的大嘴。從入口往裏走,柏倫格一直都緊跟在芭琳絲後麵。金荻斯及陶瑞斯走在最末。四人一起登上塔內的盤旋階梯。
龍族安置罪犯的孤塔,共有東、西兩座塔組成,屹立在終年積雪不化的阿爾卑斯山最高峰——勃朗峰之巔。東塔是守衛的住所,西塔是犯人的關押地。高塔垂直向上,塔身修成龍形,由黑石砌成的牆壁外,雕刻著群龍騰飛的裝飾。兩頭貼地躺臥、仿佛在沉睡的石雕巨龍正好處於東、西兩座塔底層的大門,人們從它張開的巨口進出。塔頂設計成扁圓形,一頭蜷縮成團的巨龍停立在東塔,西塔頂端的龍則好似在乘風高飛。龍尾形狀的橋梁在空中拱起,連接著東、西二塔。巨大的黑翼裝飾翻飛在空中,時常能夠將陽光遮蔽。塔內的樓梯狹窄而曲折,采光不佳,終年昏沉陰暗,特別是西塔,空氣裏總有股難以揮發的酸臭味。粗糙的石牆上伸出龍爪和龍牙模樣的火炬台,給陰森的監獄帶來一絲明亮和溫暖。
囚禁罪犯的西塔內,每一層隻建有一間牢房。牢房經過巧妙設計,每一間都是半圓形房間。除鐵欄密如蛛網的牢門外,僅有一麵狹長的窄窗開在高牆上。上麵有兩位龍王親自施予的魔法附著。粗實的窗欄和鐵門上的欄杆,其硬度堪比最強壯的成年龍族的龍骨,想從那裏逃脫,根本就是天方夜譚,更不用說石牆上還有龍王鋪下的無數道結界。卡塔特該有的結界,這裏幾乎樣樣俱全,甚至還有額外的加碼。就算沒有這些精密的防越獄措施,也無人能夠突破由四名龍族的守衛以及八名守護者共同鎮守的孤塔牢籠。
沿階梯往上攀的四人,已走到相當高的樓層了。除了交替的步伐和壁台火炬的燃燒聲,塔樓內一片寂靜,無人說話,就連之前惡意譏諷自己的芭琳絲都默不出聲,仿佛變成了啞巴。柏倫格不問她要帶自己去哪兒,或者犯人囚室的具體方位,隻顧埋頭走路。身後的金荻斯、陶瑞斯也是異常安靜。正因如此,突然傳出的一陣持續的聲響,就顯得非常突兀和容易聽見了。
噪音剛響起時,柏倫格便仰起頭,朝塔頂望去。那聲音起初還很遙遠,隨著距離的接近逐漸變大。仔細聽,那是從最頂層傳來的摩擦聲。嗞,嗞,嗞,就好像在用指甲摳石頭一樣,讓人有股難以忍受的鑽心之感。柏倫格憑借龍術士優異的聽力,能勉強分辨。他回過頭,看看四周,在他前後的三人仍無動於衷地走著,好像對這刺耳的聲音早已習慣。難道是他……柏倫格不禁暗忖。他才在監獄待了兩天,就已經受不了這裏的重重高牆、冰冷的鐵窗、密致堅硬的柵欄、汙濁的空氣還有冷酷刻薄的看管者了嗎?龍王這樣對他,好殘忍啊。
嗞,嗞,嗞。不知不覺,在斷斷續續傳來的摩挲聲的陪伴下,眾人所處的高度已上升至從塔頂往下正數第二層的位置。就在柏倫格心裏猜測還要走多久時,終於,前方的守衛隊長把腳步停下了。
尖銳的摩擦聲就在這時戛然停止。“到了。”芭琳絲說,語氣帶點微妙。她紅色的眼睛在火炬的光輝中閃爍,顯現出邪惡的色彩。
順著她不懷好意的目光,柏倫格尋過去,視線穿過欄杆,在一片昏暗中看到了他。
一個人影低頭蜷縮在圓形牢房的暗處,靠牆而坐,不動一下,身上樸素的灰毛衣和黑馬褲已有些髒。他紅金色的頭發緊貼肌膚往下垂落,將麵部的表情保護起來。柏倫格突然感到一陣哀傷襲上心頭。若非那頭顯眼的紅發,哪裏瞧得出這頹廢的罪犯有一點點首席的影子。
囚室依傍弧形的塔身石壁而建,開門處砌起圍牆,因此房間呈現半圓形。牆並未砌全,留下兩扇大門寬度的空隙,豎滿鐵欄。其上有魔法的章紋,閃動著微弱的銀白光暈。從鐵欄之間向內望去,可將裏麵的設施一覽無餘。柏倫格還是第一次踏足孤塔監獄。在他的觀察下,發現占地寬敞的囚室內空空如也,沒有床,沒有桌椅,除了一個散發著異味的木製便桶放在角落。
“謝謝你,芭琳絲大人,我可以進去嗎?”柏倫格走向欄杆,壓抑住心中的感傷,問道。
領柏倫格到阿爾斐傑洛所在的囚室後,金荻斯和陶瑞斯就離開了,唯獨芭琳絲沒有走,留了下來。
“哼,我還以為,你隻是看一下就走呢。”她將雙手抱在胸前,毫不猶豫地搖頭否決了柏倫格的請求。“念你初來,我就不追究你不懂這裏規矩的錯了。聽清楚,想要通過鐵欄進到牢房裏與犯人接觸是不被允許的。有話就在這兒說。就算隔著一點距離,也沒什麽不方便。”
“首席為何會被囚禁?”柏倫格態度誠懇地詢問。
“首席,哪來的首席。”芭琳絲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抬手指向裏麵的男人。“噢,你說這個男人吧?”她的嘴唇向上一卷,笑容惡毒,“被廢除的首席根本就不算首席。名號被褫奪的現在乃至以後,他都隻是個罪孽深重的囚犯。在沒得到族長的寬恕前,就得一直爛在這裏。”
“他犯了什麽罪?”
“這個男人嫉妒即將要取他而代之的雅士帕爾,搶在雅士帕爾與我族子民締結契約的儀式前將其謀殺。你對族長的判罰有哪裏不滿嗎?”
牢房深處陰影中的男子沒有任何反應,不說話,也不抬頭看看他們,但柏倫格知道他不是聾子。可不管芭琳絲說出怎樣惡毒的言辭,他都一動不動,毫無所謂。柏倫格總有一股奇怪的希望,期待他能為自己辯解點什麽,但最終還是隻能靠自己應對那頭刁鑽的母火龍。
“芭琳絲大人,你剛剛說,阿爾斐傑洛謀害了身為預備首席的那個少年。請問,這是官方的說法嗎?”
“三場審判,鐵證如山,”芭琳絲斜睨著他,抬高聲音,“你竟敢懷疑?”
“萬分抱歉,是我多言了。”柏倫格低聲致歉,“那麽犯人俯首認罪了嗎?”
“他在審判會上態度狂傲,公然咆哮,至今仍舊執迷不悟,對兩位龍王心懷怨恨。不管對他說什麽,他都不予理睬,完全看不到反省的態度。我看,他就等著把牢底坐穿吧!”
盡管這女人一如傳聞所言那般目中無人,但她的頭腦似乎不怎麽靈光,很容易因為對方的示弱而大意,被套出話。柏倫格決定順著她說。
“族長的判罰自然有他們的道理。阿爾斐傑洛犯下不可饒恕的重罪,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單獨和他談談,規勸他早日認罪悔過。”他禮貌地笑著,用懇求的眼神注視她,“我記得,孤塔應該沒有禁止探視者與犯人談話的規定吧。”
沉默了兩秒,芭琳絲眼珠一轉,“好,我就給你十分鍾時間。”她的態度有所緩和,聲音卻依舊尖銳,“有悄悄話可得快點說。我耐心有限。”
幸好,這頭傲慢的母火龍隻想在嘴上討些便宜,挖苦兩下就心情順暢了。她拋給柏倫格一個兼有嫵媚和淩厲氣息的飛眼,腦後大馬尾一甩,撇下他走掉了。
柏倫格目送她下樓的背影,前一刻彬彬有禮的凝視已轉為涼涼的一瞥。這個女人對雅麥斯的迷戀可謂瘋狂,她所交代的事情的可靠性,柏倫格不會輕信。不管怎麽說,自己認識的阿爾斐傑洛也不是個心浮氣躁、有勇無謀之人,會做出直接謀害下任首席的蠢事……有關雅士帕爾離奇死亡的真相,還得親自向他問個明白。
柏倫格的金眸透過欄杆打量他。阿爾斐傑洛保持蜷縮的姿勢從剛才起就沒變過,似乎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如此。這時,柏倫格驚訝地發現他露在外麵的兩隻手上,沒有灰塵沒有血,指甲也沒有缺損。這是理所當然的,柏倫格暗想。雖然自由被奪走,一身的本領卻沒遺忘,或許阿爾斐傑洛聽到有人來的腳步,早就用治愈魔法把傷治好了吧。可是再往地麵看去,黑石地板上根本找不出一絲被尖細之物抓撓過的留痕,柏倫格不禁狐疑起來。
不過,他還是決定先把這些小事放一放,直奔主題。“阿爾斐傑洛,我們沒多少時間。”
他叫喚他,提醒他時間緊迫,希望他能有所回應。可是森冷的囚室裏隻有自己的回音。坐在那裏的男子依舊紋絲不動。
從被人仰望的雲端跌下來,淪為階下囚遭人羞辱,不論阿爾斐傑洛是否殺害了雅士帕爾,他都必然無法接受這突來的打擊,所以他才會拒絕一切,自暴自棄吧。阿爾斐傑洛此刻的心情和他拒人於千裏外的態度,柏倫格完全能夠體諒。
“現在這裏隻有我們倆。我覺得芭琳絲還不至於派人監聽我們,但她隻給了我們十分鍾。”柏倫格往前跨出一步,“長話短說。你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
沉默。
“我知道你聽得見。不要假裝無視我。這一點都不好玩。”
沉默。
“我一直以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的人會特別害怕寂寞,渴望聽到聲音,渴望跟人交流。”柏倫格的口氣極有耐心,“你不想嗎?”
沉默。
“好吧,既然你什麽都不想說,我就陪你坐著。等時間一到……”
“多說無益,”阿爾斐傑洛終於開口了。他打斷對方,語氣卻出乎意料地平靜,隻是頭依然低著。“事情已成定局。”
“這隻是暫時的境遇。”柏倫格同樣平靜地答道,仿佛他倆還在卡塔特的長橋或庭院裏閑談。
“暫時?”阿爾斐傑洛沙啞地低吼,“不,我已經完了。龍王不信任我,剝奪了我的首席龍術士身份,把我當垃圾一樣處理,任我在這兒自生自滅。”
柏倫格聲音一低,“這是冤案。”
“噢?”阿爾斐傑洛抬起頭,抖落額前礙事的碎發,充血的紫眼睛緊盯對方,似乎這兩天都沒有合眼睡過一覺。“你這樣覺得嗎?”
“對,冤案。”柏倫格毫不猶豫地確認。
“你不信我殺了雅士帕爾?”
“我不信你是個輕易犯蠢的人。”
“就憑這個下判斷嗎?那你簡直比判我入獄的老東西還要蠢!”阿爾斐傑洛掩在發絲縫隙間的雙眼迸發出極惡的凶光,整個人突然暴躁起來,毫無一絲征兆。他用指甲死死地撓著膝蓋,手掌不斷傾軋,渾身的骨頭好似都在打顫,“他們應該防範我。可是他們漏算了一點,隻把我扔進監獄還不夠。因為我要報仇!為自己洗刷冤屈,用他們的血!我要——”
阿爾斐傑洛的喉結有節律地脈動著,聲音卻愕然終止,凶光盡露的眼眸亦在同時黯淡。這停頓來得太過唐突,柏倫格不禁側目。或許他害怕被潛伏在暗處的守衛們聽見,亦或許他知道這隻是一時的氣話,因此及時收住了聲,阿爾斐傑洛未盡的咒罵終結在一片突兀的空白裏,僅留回音在周圍沉澱。
柏倫格伸出手指抓住牢門欄杆。五指縫間銀光流動。這欄杆握起來有點硬,看似非常堅固,柏倫格暫時分析不出這上麵結界的成分,但是再牢固的東西也能用魔法摧毀。片刻之間,他起了劫獄的心思,不過這衝動的邪念僅在他的腦內滯留了半秒。有四個驍勇善戰的龍族和八個守護者守在孤塔,稍有動靜就會引出大亂,對方人多勢眾,柏倫格可不想嚐試與他們同時為敵。
“我明白,你很生氣,你的胸中被怨恨充滿,這些我都理解……”他輕聲撫慰,“我不會用大道理要求你坦然接受這樣的處罰,但是咒罵對問題的解決毫無助宜。我想聽經過。阿爾斐傑洛,無論如何,請你冷靜地回憶一下事發前後的疑點。”
“經過,經過……”怒氣和恨意一下子就不知去向,仿佛先前的情緒失控都是一場幻覺。阿爾斐傑洛無神地望著地麵,緩緩地說,“那日,雅士帕爾在我去看望他的時候,就已經性命垂危。我應該早點注意到他的狀況,這樣就能避免後麵的事情了……”
“後麵發生了什麽事?”
“艾德裏安,還有克萊茵……他們倆指認我是凶手,就因為暴斃的雅士帕爾躺在我懷裏。”
“那個少年死去時,你恰好在他身邊?”
阿爾斐傑洛低頭凝視地麵,一眨不眨地看了很久,又變回之前不說一句話的狀態。
柏倫格歎了口氣。“我明白了。族長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判你為殺人凶手。”看到紅發的男子略一點頭,他便接著問,“那個少年是怎麽死的?難道是……中毒?”
“不是中毒。他是自然死亡。”
“飲食,還有服的藥什麽的,沒問題嗎?”
“沒有。雅士帕爾的飲食一切正常。特爾米修斯反複檢查過。藥是特爾米修斯親自開的,更不會有誤。”阿爾斐傑洛目光黯然,“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你覺得,會有人在背後操縱這起命案嗎?”柏倫格眼睛微閃,仿佛在暗示什麽,“我知道在侍奉雅士帕爾的龍族侍者裏,有幾個雅麥斯的狗腿子。”他見阿爾斐傑洛沒有接話,便繼續道,“他們要想搞小動作,隻能在食物或藥劑裏下功夫,不可能明著來。”
阿爾斐傑洛一聽,倏地抬起頭瞪視對方,吼道,“我已經說了雅士帕爾是死於自然。這是我親眼所見!你既然不相信我,就不要問!”
受到驚嚇的柏倫格臉色一白,無措地僵在原地,正準備解釋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卻又像剛才那樣自己住了口,不再嘶喊。他反常的情緒波動使柏倫格倍感詫異。印象之中的這個男人,不會那麽脆弱的。難道這一次的牢獄之災給他的刺激真有那麽深?阿爾斐傑洛曾因催眠密探被罰軟禁在住所九個月,不應該這樣承受不住打擊啊……
“不是食物的問題。”阿爾斐傑洛的聲音輕了下來,低頭這麽說了一句之後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又道,“雅士帕爾是全身魔力散盡而死。我沒有撒謊,但這很容易被心懷叵測的家夥添油加醋。”他猛地仰起腦袋,樣子一驚一乍,“你明白嗎?”
柏倫格再次歎一口氣。“原來如此。我以為兩位族長都是明察秋毫、公私分明的統治者,可是他們不調查清楚就草率判案,實在是把人命當兒戲。”
隻有一種可能。他們不想查明真相。這份心裏的疑慮,柏倫格沒有說出口。阿爾斐傑洛已快到崩潰的邊緣,現在,絕不能再刺激他。
柏倫格收斂了心思,轉移話題,“那兩個守護者,為何會一口咬定你是凶手?他們是剛巧從雅士帕爾的居舍路過嗎?那天的巧合未免也太多了吧。”
阿爾斐傑洛經他一提醒,神情立刻認真起來,望著虛空的眼睛轉來轉去。思索一陣後,終於還是惘然擺手,“我不想再回憶那天的事情了。”
柏倫格略略頷首,深表理解,“對你而言那是最糟糕的噩夢。我也不逼你。”
“既然如此,”團縮於地麵的男子,被激憤之色充滿的紫羅蘭色雙目猶如火炬一般炯炯發亮,一直盯著柏倫格,仿佛望進他的靈魂,“你走吧。”
“在芭琳絲不差人催趕我之前,我不會走。”
“那你就是個蠢貨!”
“噓,小點聲。你不想把他們都引來吧。”
阿爾斐傑洛的視線再度低垂,執著地盯著厚重的黑石地麵,好像試圖穿過去,看看另一端會有什麽。“我不管龍王是有意讓真相埋沒也好,故意拿我做替罪羊也好,還是早就有了把我廢黜的打算,我不管這些……總之,如今說什麽都晚了。”他的嗓音始終沙啞,嘴唇一直繃得緊緊的。“我已是戴罪之身,要在這暗濁陰冷的地方度過餘生,長滿青苔,被蛀蟲環繞……你如果還有點腦子,就該遠離我。”
“我確實聽到不少閑話,所以我才會執意前來探視。”柏倫格堅決地表態。
“……閑話。”阿爾斐傑洛輕聲呢喃,卻不敢問。
“他們說你嫉賢妒能,說你辱罵從者,”柏倫格麵露擔憂,緩緩道來,“還說你巴結龍術士、收買守護者,勾結密探,滿肚子陰謀詭計。”
“他們,”阿爾斐傑洛喉頭一縮,“他們是誰?”
“我碰見的每個人都這樣說,誰第一個講的反而不重要了。可我認為,他們全都在胡扯。”柏倫格的雙手握緊鐵欄,“你的榮耀早已超越前任,連龍王都忌憚你,怕你功高震主。現在,我不能向龍王進言,以免進一步激怒兩位老人家。我必須裝作對你漠不關心。我相信龍王隻是一時被蒙蔽,以他們的老練和精明,遲早會把一切都想透。又或許,他們心裏比誰都清楚,隻是迫不得已才將你囚禁。畢竟死了人,而你又是疑凶,一定要有人承擔罪名。如果力排眾議為你擔保,難免會被人非議他們的昏聵。於是他們隻好出此下策,暫且把嫌疑最大的你推出去以平息眾人的議論。等風浪過去,再找個理由釋放你。不管哪種情況,我敢保證,你都不會在孤塔終老。所以,阿爾斐傑洛,你記好,要想得到龍王的仁慈,你就得先服軟。你必須向這兒的看守流露出你請求寬恕的態度。不用明著告訴他們,申辯也好懇求也好,都不會有人理睬,隻需要懺悔的時候讓他們聽見就可以了。總會有人把你的懺悔帶給族長,隻有這樣,你才能獲得被赦免的希望,重回卡塔特。這裏的隊長芭琳絲絕非善茬,我就算有心幫你,也不能來得太頻密。你自己一定要調整心態,管住情緒。未來還長著呢。”
大概是意識到談話進行到現在已經耗去了不少時間,柏倫格的語速忽然加快,洋洋灑灑地交代著。然而他的勸慰,阿爾斐傑洛卻不打算領情。
“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柏倫格,我不是叫你走嗎?”
“我柏倫格不是那種見風使舵的人。你救過我的命,對我有恩,我是你永遠的追隨者,直到你哪天願意當我是一個真正的朋友。”
即使沒有抬頭,阿爾斐傑洛也能夠想象,此時在柏倫格的臉上,一定掛著他往日最常露出的暖陽一般的笑容。
這個男人在自己入獄後那麽短的時間就橫跨半個歐洲趕來慰問。他對自己是敬畏也好,感激也好,欣賞也好,總而言之他是真心的。這份真心對眾叛親離的阿爾斐傑洛而言,比任何寶物或者賞賜都要珍貴。阿爾斐傑洛不禁有些後悔,過去的自己對他存有太多的猜疑了。事實上,他並不想放柏倫格就此離開,哪怕隻有幾分鍾的陪伴也好……畢竟,在自己鋃鐺入獄、徹底失勢的現在,還肯靠近自己的人,已是寥寥無幾。
“如果我剛才說的話你聽進去了,就請盡快振作起來。”柏倫格隔著鐵欄,激勵道,“無論未來怎樣,無論今後發生什麽事,我都會一直站在你的背後支持你的。”
“可是我……已沒有值得你支持的資格。”
深陷囹圄的這幾天,阿爾斐傑洛反複思索,假如自己不是首席,就不會遭遇現在這場劫難。然而直到這一刻,阿爾斐傑洛才忽然發現,不當首席至少會有一個損失。他再也聽不到這男人親切地尊稱自己為首席了。自從柏倫格探監見到自己為止,就沒再喊過他一次“首席大人”。
“不要這麽說。”柏倫格勸道,“不必如此悲觀。你還能出去,重新得到族長的賞識。會有那麽一天的。”
紅發的罪犯拂去身上的灰塵,將坐姿改變為雙臂抱膝之後,心灰意冷地朝地麵搖搖頭,“我不再是首席,也不會再是了。”
“那可不一定。沒準你能重獲首席龍術士的殊榮呢。”柏倫格笑了一下,“有沒有興趣跟我打個賭?”
“妄語。”阿爾斐傑洛皺緊眉頭,“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所說的?”
“雅士帕爾死了。族長沒有可用的人才。能擔任首席的,隻有你。”
“喬貞,修齊布蘭卡,備用的家夥多的是……”阿爾斐傑洛無力地擺擺手,目光愈加灰暗,看不出一絲能夠振作的跡象。“甚至,連白羅加也……”
“你列舉的三人,都有缺陷。我看不行。”柏倫格神秘地笑笑,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他捕捉到阿爾斐傑洛眼中細微閃過的一絲關切和好奇,深知他頗為在意,便娓娓道來,“喬貞是龍王要求他退位的,而且已經是數次退位了,這證明龍王早就厭倦了他,想啟用新人。修齊布蘭卡,我雖與他來往不多,對他的脾氣還是有點了解的。這家夥從不把兩位龍王放在眼裏,對龍王的提攜拒不從命,龍王心裏非常嫌惡他。那個白羅加,就更不用放在心上了。他根本就沒有與首席相匹配的才能。龍王隻會輕視他。要真想提拔他的話,早就給他機會了,根本不會等到現在。所以啊,再把身負命案的你算上,你們幾個都有欠缺。老實說,大家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以後公平競爭,各憑本事,誰的機會都一樣。但我依然看好你。”
“你說得不對。”阿爾斐傑洛認真聽完後,搖了搖頭,“我的‘欠缺’最大。”他消沉地說道,“我殺了人……”
“哎,”柏倫格無奈地歎口氣,“怎麽連你都開始把自己當凶手了啊?”
樓道裏傳出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打斷了二人的對話。聽腳步的輕重,不像女性。鐵欄內外的兩人都明白,一定是芭琳絲讓手下的人過來催趕了。
這裏的空氣格外汙濁,讓人很不舒服。腦袋顯得非常笨重,眼前往往出現重影。守衛就算不來,柏倫格也有離開之意,隻是不便啟齒。
“你憎恨卡塔特,憎恨龍王大人,但你曾為之效力、奮戰,或許將來還會繼續效力。”柏倫格迅速組織好語句,對阿爾斐傑洛莊重地說,“請好好斟酌我之前的囑咐。”他微微一笑,移步到樓梯口下去了,很快就踏出對方的視線。
離別來得非常突然,阿爾斐傑洛立刻站起來,卻什麽都來不及講。不一會兒,他聽見牢房外的樓下有說話聲。柏倫格在向守衛致謝道別。隨後便是兩陣方向截然相反的腳步。突然,樓梯位置探出一顆腦袋。金荻斯上來察看了一下,確認沒有異常之後旋身離開。阿爾斐傑洛背靠石頭牆,聆聽了一會兒他們嘈雜的腳步,仔細分辨哪個屬於柏倫格。沒過多久,聲音漸漸消失,隻有老鼠窸窣翻爬的響動仍然餘留。阿爾斐傑洛默默地回到冰冷的石地板重新坐下,雙手環住膝蓋,呆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盯著樓梯口牆壁上搖曳閃爍的火炬。
柏倫格走後,他再次感受到孤獨的可怕之處。他把頭埋在膝間,呆滯地注視火炬良久。凝視火光的眼睛始終睜大,不閉一下,看著火焰搖動變幻。過了一會兒,瞳孔開始酸澀起來,一些眼淚不受控製地流出。
阿爾斐傑洛放棄了。他疲憊不堪地合起雙眼,回憶就在他最困頓時乘虛而入。黑暗中,熟悉的麵龐依次浮現。孱弱的雅士帕爾微笑著,臉上血色漸消,在他的臂彎裏安然離去;白羅加的身姿霍然出現在山崖上,陰鬱地注視著訓練場,神色幾度變幻;艾德裏安踢開房門,呼吸急促,大聲朝他質問;克萊茵麵容緊繃,眼裏迸出火星,用手指向自己……他還看見尼克勒斯的眼睛,迪特裏希的嘴巴,想起審判會上雅麥斯邪惡的笑容……無數張臉孔和無數個場景忽而疊加在一起又忽而分離,在阿爾斐傑洛眼前變化莫測,晃來晃去。他很絕望,空虛的腦海裏,不斷地閃回接受審判的那一幕幕……
第一次審判,始於兩名守護者推開案發地點的房門、發現阿爾斐傑洛抱著死去的少年以後。艾德裏安叫來幾個人看護雅士帕爾的屍首,維持房間原貌。克萊茵將阿爾斐傑洛送到龍神殿大門外,快步進去通報。
在去往龍神殿的路上,已有不少人感覺出氣氛的詭異。被驚動的龍族和守護者們自發聚在“龍之巔”山頂遠遠觀望,麵目沉重地注視著好似在罰站一樣的首席。太好了,阿爾斐傑洛苦澀地想,壞事傳千裏。雅士帕爾才剛死,他們就知道了。傳播的速度可真夠快的。是誰那麽多嘴?
很快,從殿內出來的克萊茵返回阿爾斐傑洛身旁,要他在門口等候,自己則在他身前站崗。他是第一個將雅士帕爾的死與阿爾斐傑洛聯係在一起的人,自從他在少年屍體邊高聲宣布結論的那一刻起,他對阿爾斐傑洛的態度就變得格外生分。阿爾斐傑洛瞥他一眼,僅看到他側臉的一部分。克萊茵麵朝大殿,無法完全看清他臉上的表情,盡管如此,阿爾斐傑洛還是能夠窺見,他的側臉寫滿了冷漠和疏遠。
在龍王召喚前,他等了將近一小時。特爾米修斯正在驗屍。阿爾斐傑洛能做的,就是用還能夠維持不顫抖的兩條腿站好,耐心等待結果。克萊茵陪他一塊站著,卻像僵屍一般不說話。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已逐漸有紛雜的議論聲湧起。
阿爾斐傑洛精神低迷地站在神殿大門外,苦惱於該如何證明自己沒有殺害那個病弱的少年,盡管身邊的這個家夥還有艾德裏安親眼目睹我抱住他的屍體……
這時,他的眼角瞥到了一個體格特別強壯的男人。
迪特裏希站在人群裏。今天不是他當班,但他卻趕到了龍神殿。雅士帕爾的死訊,看來已經傳遍了卡塔特上上下下。這下,每個人都知道我跟雅士帕爾的死脫不了幹係了。
“迪特裏希,你的同伴說是我幹的。你認為呢?”
阿爾斐傑洛淡淡地問道。健談的大漢猶豫著低下頭,嘴裏嘀嘀咕咕的,試圖回答,最終卻隻擠出了一排模糊的低語。
看到他的反應,阿爾斐傑洛在心中長歎一聲。他認為是我做的。龍王大人會怎麽看呢?
特爾米修斯神色匆匆地趕到,去見族長和早已經在殿內聚齊的其他長老。艾德裏安跟在他後麵,臉上寫滿不安。也許是走得太急,特爾米修斯直接無視了阿爾斐傑洛的存在,進入大殿。長老到齊了,對我的審判即將開始。還好他沒叫人把雅士帕爾的屍體抬過來,阿爾斐傑洛蒼涼地想。
在克萊茵和艾德裏安的護送下,阿爾斐傑洛進入他來過無數回的大殿。但隻有這次,他想返身就跑。議事大廳依舊莊嚴肅穆,他卻感到很冰冷。明亮的白光從頭頂的天窗射下來,照在紅毯與大理石上。平時聖潔的光束,此刻卻給人一種刺痛感。阿爾斐傑洛稍稍把眼睛半閉起來。
璀璨的寶座上,火龍王與海龍王依舊居於其間,和往常幾無變化。但是他們眼底的怒火……長老們也都坐在侍者搬來的一張張座椅內,包括他的恩師。可是那八人的眼神都好陌生。視線移到奧諾馬伊斯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幹脆回避了。他不敢再四處張望,生怕見到任何對自己失望的眼神。就讓一切都快些開始,早點結束吧。
“阿爾斐傑洛,是你殺死了雅士帕爾嗎?”火龍王單刀直入的問詢宣告初審的開始。
“不是。”阿爾斐傑洛幹巴巴地回答,“我沒有殺人。請族長明察。”
“沒有哪個犯人願意主動認罪。好在我們有專業人士。”火龍王朗聲道,“特爾米修斯,你在醫學方麵的學問是最權威的。你都查驗妥當了嗎?”
特爾米修斯應聲站起,謙恭地朝族長作揖行禮之後,答道,“雅士帕爾死亡的時間確認在一小時前,也就是阿爾斐傑洛探望他的時候。”
“死因呢?是正常死亡嗎?”海龍王問。
特爾米修斯正要回答,阿爾斐傑洛卻急不可耐地踏前一步。
“是他一直不見好的病要了他的命。族長大人,我很確定。”
“我要先聽取特爾米修斯的報告,隨後再由你陳述辯詞。”火龍王不悅地斥道,“沒有我的允許,不得打斷在場任何人的發言。給你一次警告。”
阿爾斐傑洛隻有遵命的份。
努美索尼斯長老氣貫長虹的高音忽然橫穿大殿。“那小孩死得這樣突然,莫非中毒了?”
“他雖死得離奇,但沒有中毒的跡象。”特爾米修斯慎重地回答,“我解剖了他的身體,內髒裏都是正常的食物殘渣,沒發現任何奇怪的東西。”
瑟蘭崔斯聽了,立時鬆一口氣。他是膳房的管理者,龍術士候補生的一日三餐皆由他負責。如今撇清了責任,他也安定下心來。隻見他捏捏胡須,語帶輕鬆地說道,“那就是自然死亡咯?”
“也不是。”特爾米修斯斜眼看了一下阿爾斐傑洛,好像在顧慮他的感受。
長老們陸續發言的聲音好似有銅鈸回蕩在阿爾斐傑洛耳邊。每個人都能插嘴,隻有我不行。阿爾斐傑洛隻能咬緊牙關聽下去。
特爾米修斯停頓了片刻,才往下說,“雅士帕爾的屍體在半小時的時間裏就已經萎縮得不像樣子了。皮膚枯槁,呈碎片狀,到處都是褶皺。我可以斷言,他是在極短的時間裏,迅速丟失了所有的魔力,衰竭而死的。”
“噢?”康德奈斯長老一驚,“和那個密探鮑勃的死狀一樣?”
“世事無常。”門德鬆提斯輕吟一聲,好似在說風涼話,“雅士帕爾吸幹了鮑勃的魔力,沒想到自己最終也落得相同的死法。這真是極大的諷刺啊。”
“……”奧諾馬伊斯掌心按住座椅把手,表情一臉忍耐。
“特爾米修斯,我不是太明白你的結論。”火龍王要求,“你再說得清楚一點。”
“我已經說得相當清楚了。”這名驗屍官在眾人的注視下,再次行了個禮,“雅士帕爾是被人迅速吸走了體內全部的魔力……”
“特爾米修斯!”阿爾斐傑洛不顧兩位龍王和諸位長老的權威,厲聲質問道,“你莫非想說,是我吸走了雅士帕爾的魔力?”
特爾米修斯驚得一愣,立刻平靜下來,涼涼道,“有這種可能。你是最後見到他的人。對於有你這種本事的龍術士來說,抽取別人的魔力並不難。那是連柏倫格都能做到的事情……”他又一次向族長深鞠一躬,“雅士帕爾的病情已有所好轉,不可能走得如此倉促。他下午還好好的,怎會突然之間就暴亡呢?除非……有人惡意加害。”
“一派胡言!”阿爾斐傑洛實在無法忍耐,怒道,“我根本沒做過那種事。雅士帕爾的魔力是自己耗盡的!”
“你有行凶的能力和條件,更有動機。”
“我與雅士帕爾素來交好,絕沒有傷害他的想法,更別提殺死。”
“這是你故布疑陣,用來迷惑我們大家的。”
“不,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你不要信口雌黃誣蔑我!”
“哼……那才是你的真正狡猾之處啊!”
兩人爭鋒相對的這段時間,龍王沒有再對阿爾斐傑洛加以斥責,好像默許他與特爾米修斯唇搶舌戰。二人越說越急,爭執越來越激烈。特爾米修斯為了打壓嫌疑犯的鋒芒,不惜拿出陰謀論來鞏衛自己的陣地。阿爾斐傑洛覺察到自己難以在一時半會間推翻對方的汙蔑,隻好另辟蹊徑。
“如果你當真精通醫理和魔導,就應該很清楚,雅士帕爾是自散魔力身亡。他的屍體就在現場,完全可以查驗。就算是手法再高明老道的術者,也不可能在剝奪完他人的魔力後不留下一丁點施法的痕跡。哪怕隻是非常細小的差別,以你的能力也應該能輕鬆分辨吧?”
能力受到質疑的特爾米修斯麵孔一紅,支吾了一會兒後,用比之前更強烈的口吻說道,“他為什麽要自尋短見呢?他馬上就能與雅麥斯簽訂契約,迎來燦爛人生,在這個時候最應該耐心養病才對!他是不可能自取滅亡的。”
“他也不想。”阿爾斐傑洛眸色一暗,辯駁的語氣依舊堅決,“可是他病危的狀態根本無法再支撐他將奪取自他人的龐大魔力穩住。歸根結底,會有今日的猝亡,實在是因為他的身體素質太弱了。”
“阿爾斐傑洛,”海龍王呼叫疑犯,“你堅持自己沒有殺人,那麽你是不是對雅士帕爾說了什麽,導致他自己放棄了生命?”
“絕沒有。我一直都在安慰他,鼓勵他,就和往常一樣。雅士帕爾會突然死在我的麵前,連我自己都始料未及。但我確實有錯。如果我能早點發現他的異狀,及時稟報的話,悲劇或許就能避免了。”
海龍王介入進來後,特爾米修斯瞪了阿爾斐傑洛一眼,坐回到座位上。他感到有股帶著重壓的視線在注視自己,扭頭一看,才發現是隔著幾個位子的奧諾馬伊斯。他不情願地與一臉懷疑的奧諾馬伊斯對視了一會兒,直到響起火龍王強硬的話音。
“阿爾斐傑洛是最後一個見到死者的人。而且他有行凶的一切條件和動機——”
奧諾馬伊斯終於忍不住了。沒等火龍王說完,他就謔地一下站起來。“族長,不能就這麽斷定他是殺人凶手。”
火龍王眼睛一斜,“但起碼他有最大的嫌疑。”
“就憑嫌疑定罪?”奧諾馬伊斯皺眉道,“阿爾斐傑洛若想保住首席的地位,何必如此冒險,在這時殺人。事情很容易就會敗露。他就不怕被所有人懷疑百口莫辯嗎?”
“那你說是誰殺的?”火龍王已有些不耐煩,“雅士帕爾就死在他的眼前。隻有阿爾斐傑洛在場。”
“那也無法證明就是他所為。卡塔特什麽時候變得這樣不講求真相了?”
“真相?你的弟子可不會告訴我們真相。”火龍王略略想一想,又道,“奧諾馬伊斯,我提醒你一點。出事的兩人都是你的弟子。我不清楚你更偏愛哪一個。但此事,你最好避嫌。”
奧諾馬伊斯一時僵住,正要大聲反駁之時,突然看見高台上的海龍王對自己搖了搖頭。奧諾馬伊斯緊抿雙唇,雙拳緊握,悶悶不樂地坐下了。結實的座椅發出充滿怒氣的聲響。
見他火氣這般大,火龍王也不想使場麵過於難堪,態度有所退讓。“就這麽斷案確實倉促了點。但也不能放過任何身懷嫌疑之人。雅士帕爾是我與海龍王欽定的首席接班人,如今卻在我族的庇護下慘死,我一定要給他主持公道。此案涉及現任首席及預備首席兩位重要人物,茲事體大,寧枉勿縱!但是現在證據仍不足……”火龍王特意看向阿爾斐傑洛,看到他神色黯淡,無精打采。“把嫌疑人關在住所裏,嚴加看管。時候不早了,明日再審。”
當天晚上,阿爾斐傑洛孤零零地躺在住所臥房的床上,心中彷徨不安,不知這套屬於首席榮耀的豪宅還能住多久。門外的守護者通宵達旦地巡邏,不放一隻飛蟲出入。沒有任何人過來探望自己,一切又回到了從前被罰軟禁的狀態。阿爾斐傑洛徹夜未眠。
第二天的審判,參與者的規模擴大了。雅麥斯、布裏斯、許普斯和菲拉斯,這幾名血統高貴的上位龍族都來到議事廳。但他們不得入坐,位置在諸長老的座椅之後。一看雅麥斯在場,阿爾斐傑洛就料定大事不妙。可是許普斯怎麽也來了……他會把自己狼狽的遭遇帶給他的主人嗎?阿爾斐傑洛害怕地移開視線。
殿門外的走廊有幾名守護者等候,剛才進來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就看到了。他們理應沒資格出席,為何會出現在此,難道是誰找來的證人?
阿爾斐傑洛猜得完全正確。首先上殿作證的是屍體的發現者克萊茵、艾德裏安兩人。他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阿爾斐傑洛在雅士帕爾斷氣時是如何對他的屍體進行捶打、侮辱的。
“雅士帕爾是族長大人指定的預備首席。我們雖不敢靠近他,但也不能對他有所怠慢,所以時常會在他的住處附近巡視以確保他的安全。那日我和艾德裏安剛剛巡視到屋外,就聽見裏麵傳來吼聲和打鬥聲。破門而入後發現,嫌疑犯正拚命地用拳敲擊捶打死者的遺體,好像對他懷有強烈的憎恨。雅士帕爾死時甚至都沒有瞑目,是我們倆把他瞪著天花板的眼睛合起來的。”克萊茵嚴肅地陳述道,艾德裏安沉痛地點頭附和。
守護者奎特爾梅接著上場。他的病早已痊愈,此時麵容紅潤,一臉神氣,銀鎧打磨得光亮無比。他此前因下山接應雅士帕爾而大病一場,險些喪命,理應對少年懷有仇恨,但他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揭露了阿爾斐傑洛的一樁醜事,聲稱他經常濫用首席權利,幹涉膳房的侍者名單。“有一回本應由我當差,為首席送去晚餐,”奎特爾梅麵向龍王,聲音洪亮,表情鎮定地作證,“但是首席大人……嫌疑犯臨時叫克萊茵代替我。”說罷,他瞅瞅克萊茵。
“是有這回事。”克萊茵上前,“我沒記錯的話,大約是在比薩之戰的慶功宴後。”
“噢?真的嗎?”火龍王挑眉。
“是的,”瑟蘭崔斯長老輕撫胡須,為兩人的發言做了補充,“他們倆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我記得,的確是有這麽一件事。阿爾斐傑洛讓艾德裏安遞話給我,換克萊茵伺候他晚膳。我念他指揮比薩之戰有功,就準許了他的要求。如今想來,是我太縱容他了。”
“隻不過是打勝了一仗,建立了一點成績,就自恃有功,越俎代庖,幹預本該由長老執掌的事!”海龍王怒喝道,“不像話!”
當初為了測試克萊茵的忠誠度,阿爾斐傑洛授意瑟蘭崔斯臨時調換了侍者,卻不想這件陳年舊事如今被抖落出來,害了自己。他見兩位龍王的臉上都掛滿了恚憤之色,也隻能把怒氣壓在心裏。
奎特爾梅之後,又陸續進來了幾個作為證人出席的守護者。他們有些是以往阿爾斐傑洛忠實的崇拜者,有些則與阿爾斐傑洛來往甚少。他們紛紛提供證詞,說阿爾斐傑洛表麵與雅士帕爾締結友誼,背地裏卻總有妒忌之語,常常詆毀對方。還有一兩名守護者說得更為誇張,宣稱自己曾聽見阿爾斐傑洛威脅死者。他們對各種細節都描繪得極其豐富,好像他們當真親耳所聞。由於證人太多,他們講了整整兩個鍾頭,效果頗為顯著。火龍王不住地點頭,時而憤怒地看向阿爾斐傑洛;海龍王以手撫摸眉心,眉頭的皺紋幾乎沒有鬆弛過。阿爾斐傑洛對此氣憤驚愕至極,不明白為何轉眼間這些人全成了自己的敵人,自願出庭作假證。我嫉妒、威脅雅士帕爾?他們是看我陷入困境於是牆倒眾人推,還是集體被人收買?
阿爾斐傑洛竭力穩定住情緒,為自己申辯,“昨天不就已經證實膳房送出的食物沒有問題了嗎?就算人員的安排有變動,又能如何?”
“對呀,對呀。”瑟蘭崔斯悄悄嘀咕。
“其實,完全可以在食物離開膳房後動手腳。”克萊茵冷靜地開口,“具體的銷毀證據的手法,就要問凶手本人到底耍什麽把戲了。”他極短地停頓一下,而後用提醒的口吻繼續說道,“嫌疑人每天都出入死者的房間。在雅士帕爾用完膳到侍者們收回餐具前有一段充裕的時間,他完全可以利用那段時間清理掉殘餘的毒|藥,使我們無從查證。”
“你真會編。”阿爾斐傑洛狠狠地瞪著他,“但你別忘了,侍奉雅士帕爾的那些人,是瑟蘭崔斯長老集結的龍族子民而非守護者。龍族我是使喚不了的。而我要布置那麽精密的局,沒有幫手接應根本辦不成。可是從你們如今連成一條心咬我的情況看,”他苦苦一笑,“我是不可能會有幫手的啊……”
在阿爾斐傑洛的瞪視下,克萊茵除了一雙茶金色眸仁折射出嫌厭的光芒外,幾乎麵不改色。
“的確,”他朝紅發男子眨眨眼,“但這改變不了事實。我敢肯定你是以這種毒辣的手段來對付病中的預備首席。你就別再狡辯了。坦白地承認罪過,請求龍王大人寬恕吧。”
“我沒做過的事,要我怎麽承認?我也能誣陷說是你們的想象力殺了他!”
“嗬,我的想象力可殺不了你。”
克萊茵幽幽地低吟一句。看他那陰陽怪氣的樣子,阿爾斐傑洛氣得直想發飆。
“你住口。”火龍王嗬斥住他,對殿外呼喚,“傳下一個。”
在等又一個騙子入場的時候,阿爾斐傑洛陷入了深沉的思考。這場審判對他越來越不利了。再不設法調整策略,證明自己的清白,就要淹沒在這諸多騙子的口水裏了。可是,該怎麽做才能扭轉乾坤呢……
他忽然覺得,在這充斥著窸窸窣窣議論聲、鬧劇接連不斷上演的現場,有一個人異常安靜,安靜到不合情理。
雅麥斯沒有冒頭。審判進行到此,他一句話也沒說,讓阿爾斐傑洛深感怪異。不過,有那麽多守護者順著他的心意說,也夠他事先忙活好一陣子的了。
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已經識破了他的奸計。失算的是,除了火龍族的馬西斯、高德李斯等那幾個家夥,他沒想到雅麥斯還在守護者中間培植了一群狗。
然而他更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登場的這名證人。
迪特裏希表情沉重地步入大殿,鎧甲長靴在地麵踩出沉悶的聲響。他邊走邊瞧阿爾斐傑洛,粗獷的臉頰肌肉繃緊。他一來到議事廳中央就止住腳步,站在同僚們的身旁,用他向來中氣十足的嗓門問候道,“火龍王大人,下一個作證的是我。”
隻消看他一眼,阿爾斐傑洛就知大事不好。這個大大咧咧的壯漢,此刻恭謹得仿佛身體裏換了一具靈魂。怎麽他也來湊這趟熱鬧?
“迪特裏希,”火龍王麵目嚴肅地審視這位壯漢,“你有什麽證詞要向我等闡明?”他微妙地停了一下,“你知道的事應該不少。在嫌犯還握有‘假期’特權的時候,你每年都跟隨他外出。想必,是他的心腹吧?”
“我對首席大人也就是如今的嫌疑人十分尊敬,但我忠於的永遠是兩位族長大人。”迪特裏希規規矩矩地應道,“我發誓自己絕對誠實。”
“很好。”火龍王不再質詢,“那你開始吧。”
阿爾斐傑洛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即將送自己入地獄的大漢,好像頭一次才把他瞧個清楚。這家夥一向精打細算,看來為了徹底把自己扳倒,雅麥斯下了大功夫。阿爾斐傑洛用恨不得將對方拆骨煎皮的眼神瞪向雅麥斯,看到他露出一閃而逝的邪惡微笑。
迪特裏希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嫌犯經常帶我到人界。我們喝酒,逛妓院,尋歡作樂。他把我當作他的心腹,對我言無不盡。但我的忠心永遠隻獻給龍王。”他向來是個話多的家夥,又囉嗦又聒噪,此時,他厚厚的嘴巴一刻不停地闔動著。“嫌犯是個貪圖享樂的人,早已把龍王給予的一切恩賜視作理所當然,認為那是自己該得的。他對自己的首席身份充滿優越感的同時,還懷揣有一份蠢蠢欲動的寂寞,時常在我麵前言及對現狀的不滿,渴求龍王賜予他更多特權。”
為什麽他要編造這些莫須有的事?他是見自己大勢已去、迫於壓力才說,還是他早就成了雅麥斯的走狗?不管真實情況屬於哪種,阿爾斐傑洛都不能夠原諒他。
接下來,迪特裏希開始作證阿爾斐傑洛早就擁有殺人動機,把他描繪成一個善妒而凶暴的惡魔。當迪特裏希說出“嫌犯曾在酒後吐露真言,告訴我,說他永遠不會讓其他人取代自己。隻要是敢搶走他首席桂冠的家夥,他都不會放過”時,阿爾斐傑洛的理智徹底被怒火壓倒了。
“迪特裏希,連你也背叛我!”他移動兩步,衝向對方,“你這無恥之徒,我要殺了你——”
周圍人見狀,連忙衝過來拉住阿爾斐傑洛,不讓他傷害迪特裏希。
自從在大廳中央、紅發嫌疑人不遠處的地方站停之後,迪特裏希就沒再朝這名慷慨好施、昔日他曾效忠的對象看一眼了。此刻對於他聲嘶力竭的咆哮和失控的舉動,自然也全不理會。
阿爾斐傑洛的手臂被人輕鬆一拽,拖回到原來的位置。“別動。”有人低聲警告他。他詫異地扭過頭,看到將自己控製住的人竟是許普斯。阿爾斐傑洛一時間羞憤難當,慢慢停止掙紮,別過了臉。
“看到了吧,兩位族長,這男人究竟是個多麽凶殘的東西。”雅麥斯滿臉得意,卻假裝很緊張,語氣重重地說道,“為了安全起見,我建議給他拴上鐵鏈。”
“不需要那麽嚴厲,”火龍王抬了抬手,“但你必須安靜!”他大聲訓斥嫌犯,“再肆意咆哮公堂,威脅證人,我就把你的嘴堵起來。”
阿爾斐傑洛咬牙切齒地閉上嘴巴。許普斯鬆開鉗製住他的手,但始終不離他左右,以防止他再次失控。
海龍王在阿爾斐傑洛沉默之際開口,“指向你有殺人動機和手段的證據有很多,”他溫和地詢問,“你還有要為自己辯護的嗎?”
“證據”是有很多,可沒有一個是真憑實據。他們拿不出我殺人的確切證據,隻好借其他事審判我。但是這些話說出來沒人信。麵對孤立無助的現狀,阿爾斐傑洛無聲地慘笑了一下,默默不語,好像放棄了辯解。
“事情已經很明顯了。”雅麥斯催促,“還望兩位族長早做定奪。”
雅麥斯,果然是他。他見大局已定,終於把狐狸尾巴露出,翹上了天。阿爾斐傑洛陰鬱地想。來卡塔特的第一天,我就該把他推下陡峭山路,讓他摔成爛泥!
布裏斯看了一眼迫不及待的雅麥斯,臉上充滿懷疑,但他並無話說。阿爾斐傑洛知道,布裏斯由於喬貞的緣故,從來沒待見過自己,隻是不如雅麥斯那樣明顯。這種時候,他不對自己落井下石,就已經很夠意思了。
在長老座位上聽審的奧諾馬伊斯滿臉凝重,為雅麥斯設下的騙局而窩火。他緊壓扶手的指頭微微發白,好像要極力忍耐著心中的怒氣,才能使自己不馬上離席而去。盡管如此,他卻沒有像昨天那樣,向被冤枉的弟子施以援手。阿爾斐傑洛頓時明白了,並非老師也和那些作偽證的家夥同流合汙,隻是他的分量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麽重。
“此事還有疑點,恐怕不能草率地下結論吧。”這是菲拉斯的聲音。他泠然而立,神情恬淡,眉宇間散發著正氣。“我聽到現在,也算聽明白了。除了不能直接證明阿爾斐傑洛下殺手,其他的情況倒全都一清二楚。可即便這樣,也不能因此治他的罪。”
阿爾斐傑洛茫然抬眼,朝他看去。事先完全沒有料到,菲拉斯會替自己說情。自己栽倒以後,遠方的白羅加應該樂見其成才是。難道他的從者跟他不是一條心?對了,自己怎麽就忘了,這頭海龍曾在雅麥斯毆打尼克勒斯的時候出手相救。由此看來,菲拉斯要比他那狼心狗肺的主人通情達理得多。
海龍王聽了那麽多證人的發言,早已有些倦怠。他揉揉前額,緩解頭疼,側過身對著火龍王,“不如今天就到這裏吧。”
火龍王接納了。“指證阿爾斐傑洛是殺害雅士帕爾的凶手的證據仍然不足,的確不能妄作判斷。不過,我也不想再拖太久時間。”他最後說,“明天進行終審。大家退下吧。”
好極了,鬧劇還將繼續。阿爾斐傑洛心裏默念,好想狂笑。
然後,他又在守護者的監視下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冰冷的牢籠,蜷縮在床上,發了一下午的呆。到了晚餐時間,一名守護者端來了培根煎蛋,炸麵包片,外加一碗清燉鴿子湯放在桌上。他麻木地把它們送進嘴,感覺胃裏膽汁翻湧。一小時後,守護者回來收走餐具。
阿爾斐傑洛木然地聽著銀質餐具被一個個擺上餐盤的清脆聲音,不對焦的眼睛裏全是桌子的虛影。當開門聲傳來時,他下意識地呼喚道,“等等。”
手托銀盤的守護者在門前停步,回頭看著他,麵無表情。
“人不是我殺的。”他急切地表達。
守護者沒有出聲,望了他一眼,把門關上。
阿爾斐傑洛精神頹靡地回到臥房床邊,讓身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倒下去。
他想起了那個精靈般美貌的少年,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對他毫無恨意。明明他沒選對時機的猝死把自己連累得那麽慘。
雅士帕爾……他輕聲念他的名字,沉浸在哀思裏。他是那樣年少,一生都未享受過快樂的滋味。眼看就能盼來嶄新的人生,卻匆匆夭折,撒手人世,就連他的死都被奸險的小人利用成扳倒自己下台的陰謀。
思及審判,阿爾斐傑洛就不禁灰心。兩場審判進行到目前,已經對自己非常不利了。照雅麥斯網羅“證據”的速度,恐怕等今夜過去,我就要被判罪了。阿爾斐傑洛當然竭盡全力地否認一切,然而所有的證據都指向自己。作為雅士帕爾死前最後與之獨處的人,自己確有最大的嫌疑。會出現奇跡嗎?他苦思哀歎。自己被關禁閉,自由受到局限,而他的敵人卻得以在外舒舒服服地召集爪牙做人證。阿爾斐傑洛咽不下這口氣。龍王擺明了是要借機整自己。可是除了等待明日審判的到來,現在又能怎樣呢?無論內心有多抗拒,還必須忍受第三場審判大會。
阿爾斐傑洛漸漸失去清醒。昨日夜裏的失眠讓他困倦難當,他在思緒恍惚間昏昏睡去。夢裏,一片黑暗。
第三天的審判一大清早就開始了。族長高高地坐在寶座上,長老和幾名上位龍族仍位列於高台下。十幾個龍族和數十個守護者圍在殿外觀看。阿爾斐傑洛的耳邊時有細碎的議論聲,還有輕浮的竊笑。
證人與龍王、長老及嫌犯間的問答毫無新意,都與前一天審判差不多。實際上,菲拉斯早就總結過,證人準備的內容雖然詳細,可是並不能直接證明阿爾斐傑洛殺人。全程聽下來,都是些帶猜測性的推論罷了。
審判過程無比枯燥,時間又長,聽得人昏昏欲睡。你就這點能耐嗎?阿爾斐傑洛與雅麥斯幾度對視。你就這點手段嗎?他死死地盯住那雙傲然凝視自己的血眸。盡管你隻手遮天,但你摧毀不了我。
他看見雅麥斯走前一步,朝火龍王和海龍王行禮。
“兩位族長大人,還有一個重要的證人沒上庭。請通傳。那將是決定性的證據。”
“是嗎?”火龍王頓時來了精神,揮去臉上的疲倦,抬起手作個手勢,“叫他進來。”
阿爾斐傑洛感覺人們對他的注視全都移向了門外。他也看向大門,胸中莫名不安,納悶雅麥斯在搞什麽鬼?
證人進入議事廳,龍族和守護者們紛紛為他讓路,然後把頭湊一起竊竊私語。
阿爾斐傑洛的目光黏在他臉畔,渾身冷顫。
——尼克勒斯。自己被軟禁的這兩日,他都不見蹤影,此刻卻忽然現身於此。難道他也……
想一想,這段日子,他和希賽勒斯一直都陪在病重的母親跟前伺候,和自己許久都未碰麵了。所以說,他並不能證明什麽呀。
尼克勒斯走上連接高台王座的長地毯,全場目光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他僵硬的臉上帶著刻意維持的鎮定。即使數次調整呼吸,都不能掩蓋他的緊張。
他一路走來,目光和大廳中央的嫌疑犯主人數次交匯。那雙純藍的眼裏裝著的是什麽?阿爾斐傑洛試圖瞧清楚。是愧疚,是歉意,還有些許恐懼,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阿爾斐傑洛絕望了。一陣寒冷瞬間揪住了他的心。尼克勒斯出賣了我,他心想。不,是雅麥斯要挾他。可他從前還奮力反抗,發誓要與他劃清界線。難道他早已重投舊主,再次唯雅麥斯馬首是瞻?亦或許他從未背叛過雅麥斯,這些年的行為都隻是在欺騙自己?該死!事實到底是怎樣?阿爾斐傑洛試圖勸自己冷靜,且聽聽他如何說……
“我的主人一直在暗中密謀,除掉雅士帕爾。他不甘心被那個少年奪走地位,因此起了殺意。”尼克勒斯逐字逐句地陳述道。驀然靜下來的大廳裏,隻有他一個人清晰可聞的聲音。“我的主人嫉妒比他有才能的人。凡是有能力與他爭奪首席之位的對象,他都憎恨,將其視為死敵。我深知他狹隘善妒的個性,時常苦口婆心地勸誡他。可是他不但不知悔改,還對我惡語相向,責怪我不為他考慮,稱我不配做他的從者。而比這更過分的是,他還在心中怨恨定下這門契約的族長,經常在背地裏汙言穢語辱罵。我見他始終執迷不悟,便漸漸跟他疏遠了關係。這一次,自從雅士帕爾被帶上山後,他就深感威脅,如臨大敵。打聽到雅士帕爾攜帶的魔力使他被所有人疏遠,我的主人便采取與他假裝交朋友的策略,趁他麻痹大意的時候痛下殺手。我敢打賭,如果喬貞沒有離開,或修齊布蘭卡答應繼任,恐怕他下一個謀害的目標就是他們。幸好這次事發,他的魔爪再也無法伸向那些無辜的人了。”
廳內一陣騷動。當所有人都因尼克勒斯的指控震驚到互相對望、碎聲嘀咕的時候,隻有一個人最冷靜也最為安靜,他就是作偽證者的主人。
阿爾斐傑洛的雙眼直直地凝望自己的從者,眼神沒有任何掩飾,透徹得仿佛要穿過他的皮膚,射入到內髒,看看他的胸腔裏究竟裝著怎樣一副黑心腸。
“你怎會知道得那麽清楚?”胡戈蒂斯長老詢問,“嫌犯為何要向不受他信任的你透露他的計劃?”
“他不得不求助於我。沒有我從旁協助,為他處理餐具及殘羹剩菜上的毒|藥,他根本完成不了毒殺雅士帕爾的心願。他知道我必然會反對,但他同樣知道身為與他同享契約共生共榮的我,即使被他擺布也無法將他出賣。用我,總比用外麵的守護者來得靠譜。”
聽完尼克勒斯猶如念書一般機械化的回複,海龍王的臉色陰沉得無以複加,“雅士帕爾的死,你也有份?”
“海龍王大人,尼克勒斯是被脅迫的。”雅麥斯站了出來,如此及時,“他是在那男人的要挾下才會鬼迷心竅,鑄下大錯。看在他良心未泯、舉報有功的份上,請饒恕他。再怎麽說,他也是海龍族的子民啊。”
“那你呢?”火龍王用冷傲的淺紅眼瞳望向首席,“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滿口謊言,漏洞百出!”阿爾斐傑洛大叫,“特爾米修斯早就證實雅士帕爾的體內沒有毒,何來毒殺一說?!”他的情緒雖已近瘋狂,頭腦卻依舊清楚,“還有,尼克勒斯最近不是一直跟哥哥、母親在一起嗎,哪有時間做這些事?為何不把他們一同傳進來問話?”
“希賽勒斯沒有參與密謀。他毫不知情,怎麽作證?”尼克勒斯義正詞嚴地回答,沒有半點耽擱,“母親重病在身,就更不可能了。”他的氣勢不再如先前那麽足,聲音漸漸輕微,“你別亂咬人,把他倆扯進來。”
“哈,證詞準備得好充分啊。”阿爾斐傑洛隻看他一眼,就把視線轉向舉座震驚的大廳,嘶吼道,“你們都瞎了嗎,看不出來這是有人蓄意栽贓陷害,在光天化日之下演戲嗎!”
阿爾斐傑洛的聲音覆蓋了議事廳的每一處。他美好的嘴型在悲憤中扭曲,雙唇打著顫,唾沫從口齒間飛濺出來。
“你們不能判決我!我是卡塔特的功臣——大功臣!”為了打動他們,他將聲音提高一倍,痛心疾首地呼喊,“我拯救過你們所有人!我在錫耶納和比薩以寡敵眾,拚死奮戰,為你們抵擋異族的鐵蹄。我救過卡塔特和你們每一個人的命!”
議事廳內和門外走廊的數十人中間,但凡參與了審判大會、聽到阿爾斐傑洛痛訴的,都陷入深思。有的人麵色蒼白,有的人默默低下頭,還有些人流露出羞愧的神色。尼克勒斯不安地攥著拳,目視大理石地板,視線始終不敢上揚。奧諾馬伊斯十指緊緊纏握,麵露哀痛,連連搖頭歎息。兩位龍王端坐在高處,如岩石一般沉默。寂靜仿佛瘟疫四散傳播,直到整個龍神殿比鬼屋還要靜。
阿爾斐傑洛還想再說些什麽,喚起他們的良知。“族長大人!”他高喊。突然間——
“阿爾斐傑洛!”雅麥斯一聲斷喝,壓下他的聲音,緊接著流露出憤怒與痛苦並存的表情,向阿爾斐傑洛發出強烈的控訴,“你這混蛋,破壞了我即將履行的契約!你就那麽恨我嗎,要把怒氣發泄在我未來主人的身上?就算你為卡塔特立下過戰功又如何?怎麽能抵去你如今戕害雅士帕爾的罪?!”
雅麥斯三言兩語,便將先前眾人幾乎要向阿爾斐傑洛傾倒的憐憫心理一下子衝淡了。
“哼,雅麥斯說得對極了。”火龍王順坡下驢地說道,“功與過不能相抵。不要再妄想著倚仗過去的功勞跟我們談價碼。你以為我們會和人類講條件嗎?”他重重地拍打扶手,“到了現在,你還要抵賴?”老者已快沒有耐心,“快招供。別說我不給你這最後一次機會!”
阿爾斐傑洛徹底心死了。“好!”他應道,隨即猛衝上前,狂亂地抬手對著尼克勒斯揮舞,“讓這個畜生滾,”他大喊,“我認罪!”他邊揮邊吼,好像瘋了。許普斯再次過來拉住他。這回,他全然不顧。
海龍王保持沉默,火龍王白眉緊蹙。倒是門德鬆提斯挑眉一問,“你承認了?你承認自己毒害了雅士帕爾?”
“不,這一項我永遠否認!你們休想把這盆髒水潑給我。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在乎你們信不信了。因為我要認的是更可怕的罪!”
“不要故弄玄虛。如實交代罪行即可。”
“我有更大的罪!”阿爾斐傑洛對門德鬆提斯的要求置若罔聞。他不顧許普斯的拖拽,不顧匆匆擦身而過的尼克勒斯的去向,不顧雅麥斯的嘲弄,以及餘光裏那片由慘白構成的海洋,決絕的眼神自始至終都直視兩位龍王,“我最大的罪,就是來到了這裏!這個充滿了虛偽和罪惡的地方!你們號稱世界的保護者,可我卻在這兒得不到公理和正義!”
“荒謬!”海龍王的臉龐刷的變白,惱怒得幾乎無法言語,“你、阿爾斐傑洛,你瘋了嗎!”
“不。”阿爾斐傑洛挺起胸膛,昂首宣告,“我前所未有的清醒。”
半晌間,海龍王的怒意如此高漲,好似海上的風暴正團繞在他周身。他“砰”地一拳砸在寶座堅實的尖角上,把手上的老皮都磕破到流出血來。看到他的反應,雅麥斯簡直不能更開心了。
原本還算平靜的議事廳氣氛被徹底打破了。騷動聲響起,頃刻間就發展成震耳欲聾的程度。火龍王馬上舉起手來,卻沒能讓周圍立刻安靜。最後,海龍王不得不起身離開座位、作勢要從高高的階梯上下來,才使躁動聲漸漸平息。
“我們自然會念及你往日的功勞,以此為考量,慎重地作出判決。”海龍王站在高高的平台上俯瞰下方,對恢複平靜的大廳宣布,“但不要以為,我們的寬容便是你有恃無恐的資本。”他在人群裏找到阿爾斐傑洛,給了他一個冷絕的眼神。
阿爾斐傑洛帶著異樣的平靜,無所畏懼地與之對視著,一個字也不回。對如今的他而言,無論被判了什麽罪,都已無所謂。
海龍王回座後,與火龍王低頭商議。鴉雀無聲的大殿裏,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最終結果。令人難熬的片刻時間過去後,他們站了起來,走到階梯前,俯視下方眾人和在人群中間最為醒目的嫌疑犯。火龍王稍微站在海龍王前麵。
審判的結果由火龍王宣布。“先不追究你在此大放厥詞的過錯。”他洪亮的嗓音震蕩在空氣裏,“嫉恨同僚,居功自傲,越權幹涉膳房事宜,即使位居首席仍欲求不滿,貪得無厭,甚至公開謾罵誹謗我族,每一項都是可惡至極!如今,脅迫從者,毒害預備首席,更是罪惡滔天,不可饒恕!”他說出那天留在阿爾斐傑洛記憶裏的最後一段話,“你首席之名即刻廢除,剝奪龍術士身份,關押到孤塔,立刻執行!”
……從痛苦的回憶裏抽離出來,阿爾斐傑洛環顧四周高牆,看著火炬在牆上留下的晃動陰影。
龍王沒有判他死。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們總要顧及尼克勒斯。因此自己才撿了個便宜,沾了那無恥從者的光。而這,讓阿爾斐傑洛最為痛苦。
如今他已非常確定,尼克勒斯重新投靠了雅麥斯,再度成為他的鷹犬。審判會上的種種鬧劇,都是雅麥斯一手促成的詭計。龍王默認了他布下的局,借他的手鏟除了一個被他們猜忌的首席。以往對自己沒有好感的長老逮著機會推波助瀾,共同將阿爾斐傑洛逼至萬劫不複的懸崖邊。這就是三場審判大會的真相。
然而雅士帕爾殞命的真相,至今依然困惑著他。雅麥斯在這事上幹淨嗎?他在第一場審判結束後展開行動,居然在一夜間火速聚集了那麽大一批證人對付阿爾斐傑洛,效率之高著實令人驚歎。難道說,少年會不偏不巧地死在那個時候,果真是他從中搗鬼?
其實阿爾斐傑洛心底有個角落,一直都藏著這樣的懷疑,總想著事情還不至於會那樣巧。他與雅麥斯之間的積怨如此深,因此事情一出,他就自動將對方代入到幕後凶手的角色裏,認為是他設計害死了雅士帕爾。然而這幾日在監獄裏反複追思回顧,阿爾斐傑洛不得不承認,雅麥斯根本就沒有犯罪的機會。他隻是在雅士帕爾死後坐享其成,順手把“殺人”的罪名推到自己身上而已。慢慢地,阿爾斐傑洛想清楚了,雅士帕爾會暴斃身亡,多半還是他自己身體的緣故。他死的那天,中午吃了些前段時間吃不下肚的葷食,阿爾斐傑洛當時還以為他的病情好轉有望,由衷地為他高興,如今想來,竟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如果說,雅士帕爾自然死亡的結論已經確定無誤,那麽另兩人的行跡就十分可疑了。克萊茵和艾德裏安,這兩人關係向來不錯,經常在一起行動。可是這解釋不了他們出沒在雅士帕爾居所附近、還死咬阿爾斐傑洛不放的原因。他們會在出事後的第一時間就趕到現場,隻能解釋為他們早就在那監視。他們究竟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守在那裏,等雅士帕爾什麽時候猝死,還是雅麥斯早就算好雅士帕爾會死在那段時間,派他們過來誤導?然而雅麥斯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未卜先知,把時間掐得那麽準,除非他是凶手。可是這樣,不就又出現前後矛盾之處了嗎?事情到底是——
“啊……”
阿爾斐傑洛沉吟一聲,雙目緊閉。又是這種感覺……自從踏進孤塔監獄,在這間囚室落腳後,這種詭異的不適感便開始伴隨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發作,如今已是越來越頻繁。阿爾斐傑洛艱難地伸伸手,抵住腦門。好像頭顱裏有根筋繃開一般的劇痛,緊密地將他環繞。他用掌心適當揉按痛處,以求緩解不適。
隻要一分析案情疑點,頭就會不自覺地疼起來,仿佛有千萬蟲蠅在腦中嗡嗡飛旋,擾亂自己的思考。他的大腦瞬時空無一物,所有的線索盡成碎片。現在不能凝神去想,那樣做,頭隻會更痛,阿爾斐傑洛對此深有體會。
“哈——哈——”他背靠石牆,無助地喘息一陣,仿佛剛經曆過一場生死大戰。等稍微舒服一些後,他才敢放下按住額角的手,緩緩把眼睛睜開。
連這不詳的監獄都阻礙我,跟我作對!但是,阿爾斐傑洛這樣的男人,絕不會輕易就折腰屈服於命運。
柏倫格說得對,我要設法出獄。但我出去不是為了重獲什麽重用和賞識。狗屁賞識。我要宰了雅麥斯,殺了兩個老東西,迪特裏希,克萊茵,所有該死的守護者,和那些趁我虎落平陽時跳出來欺辱我的家夥……殺光他們,血洗卡塔特,讓龍族聖潔的神殿在鮮血與烈火中哀鳴,就好比當年將薩爾瓦托萊的家付之一炬——
阿爾斐傑洛逐漸染上複仇之光的眸子暗了下來,神色由狂熱變為木訥。
每次一有報複的念頭,就會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安撫,無端地平靜下來,好像有人給自己打了一劑麻醉藥。身體軟軟的,提不起一點精神,腦中思緒被完全清空。複仇的欲望,也在霎時間隨之散盡。
他抓抓頭,搓搓臉,驅走困倦,決定想些別的事。
恍惚之中,少年的臉再次晃到跟前,猶如一片枯朽的殘葉。他在自己懷中氣絕的樣子,阿爾斐傑洛至今無法忘懷。在那個號稱要守護世界的卡塔特,有人真正地關心過他嗎?有人真正在意他的死嗎?盡管目的不純的自己並不比其他人高尚一分,但……
思緒再一次被截斷,被那個聲音。嗞,嗞,嗞。頓時讓阿爾斐傑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是陣陣粗糙的、尖利的摩擦聲,來自於樓上。粗聽之下,會被誤認為是老鼠在細縫裏到處啃咬。但是阿爾斐傑洛知道,那絕非如此簡單。然而他也不願意浪費心思在這上頭。
距離上次睡覺有多久了?阿爾斐傑洛有些記不起來第三場審判完畢後的晚上,自己有沒有合眼。這兩天反正是沒有好好睡過,所以現在,他才會身心俱疲,一會兒頭痛難忍,一會兒又精神不振。無論憎恨還是思念,都是極費心力的事。不知期限的監|禁生活有的是漫漫長夜任他揮霍。現在,該閉眼,睡個好覺。隻有養足精神,才有精力懺悔,複出,報仇。
那聲音吵個不停。阿爾斐傑洛歎口氣,讓自己盡量不去在意它。然後,他雙手環膝,側躺下來,拋開所想的一切,在它有規律的節奏中漸漸失去意識。嗞,嗞,嗞……就連夢裏都在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