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69
字數:37007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theasters迷霧中的馭龍者 !
這種驚訝,就好比被人拿了杯冰水澆在頭上。
阿爾斐傑洛的問話,一瞬間攪亂了蘇洛和盧奎莎的思維,讓他們睡意全消。
“……你在、說什麽啊?混蛋。”盧奎莎略略蹙起細眉,表情驚疑而恐懼,原本就很白皙的臉龐更是一下子變得煞白,嘴中不自覺地發出一聲輕叱。
“啊,你沒聽錯。”阿爾斐傑洛用一副笑裏藏針的表情麵對她,“我要你們一五一十地向我交代,你們究竟使了什麽手段,騙得我甘願去做龍術士的?”
沉默了數秒,盧奎莎的神色逐漸趨於緩和。她比蘇洛更早緩過神來,也很快想好了應對這個男人的對策。
“你找過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問這個?”
阿爾斐傑洛笑得很無辜,“監獄裏呆久了,難免會想起過去的時光,想著想著,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捫心自問以後,發現是開頭出了問題。也算是我突發奇想吧。”
盧奎莎滿眼含笑,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兒,先是展露出一個傾城絕色的笑容,而後語帶責備地說道,“那你真是太失禮了!”
“此話怎講?”
“也不知道你是從哪裏聽到了什麽閑話,竟然會提出這種問題。”盧奎莎把手掌放在桌麵上,緊緊按住,“記著,我和蘇洛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哦!不會忘了吧?從緝拿你的家夥手裏,我們救下了你的命。”
“啊,是嗎?”聽完這女人的說辭,阿爾斐傑洛嘴邊的笑意愈發濃豔了起來,“原來我辜負了你們的良苦用心?那真是罪該萬死啊。不過你可不要冤枉我。你們對我的大恩,我自然是銘記於心,終生莫齒難忘的。”
他悠然地坐在那裏,咪了一口奶茶,然後把杯子放回桌上,身體往後靠去,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阿爾斐傑洛看向盧奎莎的目光,好似一隻老練的貓蹲在高處觀察一隻偷油的老鼠,準備展開狩獵似的。也許是他的態度過於悠閑了吧,盧奎莎有些被激怒了。
“如果明白的話,就不要再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了。”驟轉了態度的女人開始下達逐客令,“時間已經很晚,我和蘇洛都很困了。趕緊離開——”
“盧奎莎,停止吧。”
很疲憊的歎息聲從她的身側傳來。
“哎?”盧奎莎愣了一下,偏過頭看向身旁,“什麽?”
“不要說了。”蘇洛打斷盧奎莎後,突然朝阿爾斐傑洛望了過去,“他……已經知道了。”
阿爾斐傑洛邪惡地笑了。先前,他所偽裝的姿態,全部都消失無蹤。那張臉上,如今隻剩下懷有深深惡意的微笑。
“蘇洛,”阿爾斐傑洛濕濡的舌尖輕吐出對方的名字,最深的情意流轉在他的齒間,“相比之下,還是你比較懂我啊。也不枉我對你癡心一片了。”
“……”蘇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麵龐緊繃。
讓自己感到奇怪的,不就是這個男人態度的轉變嗎?之前,阿爾斐傑洛從未對蘇洛如此強烈地透露過他的心聲,一直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感情,即使思念成災,也絕不把最後那層窗戶紙捅破。阿爾斐傑洛一直以來都是那樣的隱忍。但是,從蘇洛開門迎他進來再到現在的這一刻,這個男人的表現,讓蘇洛大跌眼鏡。他居然非常從容而又直接地向自己表達了他的想念之情,行為坦率,表情輕佻,言語則更是大膽。
“說吧,你想問什麽。”
蘇洛極力壓抑著情緒,聲音沉悶而凝滯,仿佛年久失修的搖弦琴拉奏出來的破音。聽到他如此表態,阿爾斐傑洛的眉毛幾乎要飛舞起來了。
“啊,聽你的意思,不管我問什麽,你都會坦誠相告的,對嗎?”
“蘇洛!”
盧奎莎的尖叫,無論是蘇洛還是阿爾斐傑洛,都無視了。
“可是要我怎麽確定,你不是在編織另一個謊言呢?”
蘇洛始終凝視著這個笑得狡猾異常的男人。“問吧,我會回答你的。得到我的答案後,和你心中已經獲得的答案作比較吧。”
“既然你這麽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阿爾斐傑洛在桌上敲了兩下彈指,“你們使用了黑魔法。”
陳述句而非疑問句的形式,證明他早已掌握了他想要知道的事。
蘇洛沒料到他會用這種方式,猶疑了半秒,默認地應道,“對。”
盡管早就知曉了八|九分,但是在答案得到確切證實的這一刻,阿爾斐傑洛整個人都怔在了當場。良久,才癡癡地說,“你們控製了薩爾瓦托萊的思想,要他假裝傳位給我。”
“對。”
“隨後,你們又暗示他我有奪位的野心,讓他設伏殺我。”
“對。”
“你們催眠了達裏奧,讓我即使問到了答案也是錯的。”阿爾斐傑洛的話一次比一次更容易脫口。
蘇洛依然簡潔地回答,“對。”
還有一個人……阿爾斐傑洛忽然感到一陣心慌,仿佛心被人揪起來。“我覺得煩了。”他胡亂地揉了揉額頭,“你自己交代吧。”
“你既然都已經知道,又何必再問呢?”
“哼,對於我早就看穿了你們的謊言這一點,你好像也早就作好思想準備了啊。”
“那個時候,你識破了白羅加操控刺客的手段,將他施加在刺客腦內的黑魔法破除,進而得知了他暗殺你的真相。”蘇洛低垂的眼睛,填充著晦暗的光芒,“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猜到會有今天。”
“可你卻對我隱瞞至今!”阿爾斐傑洛的雙眸迸發出厲光,“為什麽要對我做出這種事?玩弄我到如此地步?!”
憤怒扭曲了那張風華絕代的臉,讓紅發的男人看起來好似地獄的惡鬼。那樣的表情,蘇洛似乎無法麵對,微微俯下了頭。胸膛中有某種熟悉的情感狠狠地撞擊,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心湖掀起驚濤駭浪。他深知,那是愧意。
屈服於那股愧意,蘇洛靜默下來,半天都沒有說話。他心中的滋味,也隻有盧奎莎最為清楚。
自從與阿爾斐傑洛做了犯禁忌的事之後,盧奎莎總覺得心裏不太踏實,就攛掇著蘇洛要搬家。想不到,這個男人還是尋了上來。她和蘇洛的魔力,早已經弱於阿爾斐傑洛,看來無論怎樣,都避不開他的偵測了。
該來的,終究還是躲不過啊……
“我和蘇洛在一起,本來就是不被允許的。”盧奎莎悅耳的聲音,插入到死寂的談話空白之中,代替蘇洛,不急不緩地訴說起來,“龍術士之間私交最頻密的,非我們二人莫屬了。卡塔特山脈關於我和蘇洛的來往,始終流言如沸。尤其是白羅加那個混賬,總拿這事兒做文章,借機打壓蘇洛。”
阿爾斐傑洛一聽,瞬間來了興致,好奇地打量著盧奎莎,“隻是這樣?隻是這個原因?”
“你以為呢?”
“我以為,會有更深刻或者更陰暗的理由呢。”
“不,就隻是這樣。因為我和蘇洛的親密關係,讓兩位龍王很不滿。背地裏有不少嘴碎的家夥在龍王麵前告發我們。我們當然要將功折罪啦。”
“所以就找上了我?”
這種答案,阿爾斐傑洛怎會沒有想過?困擾了他多年的疑問,竟當真是如此的簡單?曾幾何時,阿爾斐傑洛一度忘記了,他在蘇洛借用吉安的假名對自己進行離開佛羅倫薩的勸說時,自己有多麽糾結;也忘記了,自己當初是抱著怎樣一顆赤誠的心,執意要留在朱利亞諾的身邊。曾經,阿爾斐傑洛沉迷於卡塔特首席龍術士的角色,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正是此刻坦然地道出真實企圖的這個女人身旁的男人。蘇洛的存在,使阿爾斐傑洛忘記了自己被誘騙過來的事實,反而沉浸其中,沾沾自喜。
但是現在,一切都已不同。
“你們就是為了這種理由……”阿爾斐傑洛端坐著的身體,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為了不受約束地在一起,而把我拖下水……”
“別這樣說。你能想出比這更好的法子嗎?”盧奎莎婉轉的聲線,夾雜著幾分得意,“是我們將你從一個走投無路的通緝犯的身份解放出來。對拯救自己的人,應該抱有一顆感恩的心。”
“愚蠢。”憤恨的視線怒瞪著她,阿爾斐傑洛連連冷笑,“你們推薦了我,而我們三個的關係一度還算是不錯,難道龍王會真的放心嗎?他們隻會更加地防範你們罷了!”
“如果你懂這個道理,就不要再到佛羅倫薩來。”
“說得好輕巧啊,讓我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嗎?”阿爾斐傑洛的聲音,撕裂得像是喉嚨被玻璃割破了一樣,“我會成為通緝犯,全部都是拜你們所賜!受你們倆的挑唆,我和薩爾瓦托萊才會自相殘殺!最終害死了那麽多人……難道別人的命,對你們而言隻是螻蟻?”
“少裝蒜了,”盧奎莎鄙夷道,“你殺過的人還比我們少嗎?你給那老頭賣命做走狗的那幾年,被你幹掉的家夥,也是多得數不過來了吧?”
阿爾斐傑洛沒有馬上回答。他斜睨的目光,涼涼地投向了從剛才開始就默然不語的蘇洛。隻見蘇洛因二人激烈的爭執皺起了眉,手指放在他一口都沒喝過的奶茶杯子邊,粗短的指甲扣住桌子的邊緣,微微發力;但是眼簾始終微垂著,讓人看不清他深藏的目光。
香甜的奶茶,漸漸脫離了溫暖的熱度,變得冰冷了,正如阿爾斐傑洛的心。
“那個老頭很礙事啊。”眼見阿爾斐傑洛無話可說,盧奎莎美豔的臉上,掛起了勝利者的表情,連嗓音都帶上了幾分愉悅,“要是那個幫派的一把手寶座真的落到了你的手裏,你就會貪戀得到的權力,一心留在佛羅倫薩發展,經營那老頭子的事業,而不會跟我們去卡塔特了。”
“到底是你們兩個中間誰做的?”進行任何的辯論都已經毫無意義了。阿爾斐傑洛瞥向她,直接問道,“這一切的陰謀。”
盧奎莎眉眼彎彎,眼神迷離,媚態畢現,“人是我催眠的,”她一邊悠閑地拿起陶杯喝茶,一邊說,“局也是我布下的。”
“那麽蘇洛呢?”阿爾斐傑洛瞥瞥黑發的男人,再看向她,“蘇洛做了些什麽?”
“他?”盧奎莎把杯子放回去,“監視你,外加默默地支持我。”
阿爾斐傑洛又瞧了一眼蘇洛,發現他還是低垂著目光,一聲不響。
那邊,盧奎莎美妙的話音仍未消退。“老實說,我才不信龍術士們都會乖乖遵守不濫用催眠黑魔法的規定呢。能隨意操縱別人的行動,為自己所用,這是多大的誘惑啊!隻不過所有違反規定的龍術士都選擇互守秘密,不公開戳破罷了。”
“蘇洛,你可是好幾次在我催眠別人的時候提出抗議的。”
帶著譏諷的紫羅蘭目光射過去,阿爾斐傑洛對蘇洛燦然一笑,得到的依然是對方的漠視。
“他是個過於善良、溫柔的男人。冷麵熱心,嘴硬心軟……不喜歡使用卑劣的手段。”盧奎莎依舊端著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深情地朝蘇洛望去一眼,紫薇花盛開的眸子深處,藏著從未有過的溫柔笑意,再轉過頭來,對著阿爾斐傑洛,眼裏的神色立刻轉變為不屑,“興許是跟我一同策劃了那起陰謀,讓他的神經有點過敏了吧。”
“啊,能如此坦然地說出自己做的壞事,還一點沒有負欠的感覺,”阿爾斐傑洛的眸中,緩慢地升起了一輪猩紅之月,“你也是不簡單啊,盧奎莎。”
沒有任何預兆的,銀色的光撕裂了空間,頃刻間亮起,又頃刻間暗去。巨大的轟響震動了周圍,混合著陶器碎裂、木頭折斷的聲音。等一切平複下來後,客廳一時間變得鴉雀無聲。
盧奎莎裹在身上的披肩莫名掉在了地上,原因是坐著的她突然站了起來,但她站起來的動作並非本意,而是蘇洛的拉拽。
三個陶製茶杯,三人間的木桌,還有男女主人所坐的椅子,都在一瞬間被掀飛,砸爛在地上,毀得幹幹淨淨。灑出的奶茶,濺濕了兩人的睡衣。
盧奎莎站立在零亂了一地的液體和碎屑之間,怔怔地看著用整個身子庇護住自己的蘇洛,和依舊翹著二郎腿坐在原位朝自己微笑的阿爾斐傑洛,神情一片呆滯。這個男人,他竟然對蘇洛下手——不,他最先瞄準的目標,應該是……
就在剛才,阿爾斐傑洛射出了一顆魔彈。原本這個攻擊打向的是盧奎莎,但是蘇洛及時閃身過來,把她拉開,並為她扛下了這一擊。由於蘇洛完全將魔彈的力量承受了下來,屋裏的其他陳設,包括他身後的盧奎莎,才沒有遭殃。
阿爾斐傑洛揚起了低沉的笑聲。又一陣銀光,已經在他的掌中閃爍了起來。幾乎與此同時,蘇洛的喉嚨悶聲哼了一下,身體隨之一震,腳步踉蹌著退後了幾步,連帶著盧奎莎也一同往後倒退。盡管如此,蘇洛依舊堅持遮擋住身後的女人,保護她安然無虞。
由於驚愕,盧奎莎一瞬間呆住了,隨後驚愕立刻全消,回過神來。這第二擊,毫不留情地打在了蘇洛的胸膛,讓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間都有些停滯了。
“我想呢,到底要做些什麽,才能打破你的緘默。”輕鬆地坐在位子上,阿爾斐傑洛紫羅蘭的眼眸泛著嗜血紅光,麵對身前狼狽的男女,“果然,沉不住氣了啊。”
“蘇洛!”盧奎莎的瞳孔急劇緊縮,整張臉因憤怒和驚懼而扭曲得讓人覺得可怖。想要擠上前檢查他的傷,可是蘇洛始終用全力把她阻擋在身後。
“好矯健啊……竟然一招不落地擋了下來。”無視了女人漲紅著臉發出的怒吼,阿爾斐傑洛凝望著蘇洛,語調裏絲毫找不到一分抱歉,隻有愉悅,“你的身手,我一直是很佩服的。”
“你、竟敢——”
即使知道彼此間的實力差距,盧奎莎還是沒有猶豫地出手了。
幾不可見的絲線,脫離操控者之手,在虛空中劃出奪命的軌跡。但是比起座位上被襲擊者的悠然,線的走向更是讓她不可思議。
對阿爾斐傑洛的攻擊不避也不反抗、隻是單純護著盧奎莎的蘇洛,馬上做出了反應。仿佛早已經洞察水晶線的軌道似的,猛然伸出右手。
“蘇洛,你做什麽?”
盧奎莎的武裝,是放在臥室梳妝鏡前皮包裏的針線,通過術者的操縱,穿牆射到客廳。現在,襲向阿爾斐傑洛的那一端,正被身前的男子牢牢攥住。鋒利得能輕易剖開人體、甚至能直接穿透牆壁的水晶線,坎進蘇洛右臂的皮膚,撕扯出慘不忍睹的凹陷。
“快放手!”
盧奎莎用力抽出水晶線,蘇洛卻愈握愈緊。絲線糾纏著他的手,印出幾道滲血的痕跡。為了不使自己的身體被切割,他已將全身的魔力聚集起來並提升至極限。燃燒的魔力足夠與盧奎莎全力傾注在絲線上的魔力相抗衡,因此水晶線隻是深深地坎進了他的肌膚,除了割出數道勒痕,並沒有造成嚴重的傷勢。但即使這樣,盧奎莎依然對蘇洛頓時變得鮮血淋淋的右手感到心痛。
那對男女,彼此牽掛著對方。遇見危機,優先想到的是對方的安危。眺望著他們,將這一幕看在眼裏,阿爾斐傑洛沒有任何感想,隻是冷冷笑了兩聲。盧奎莎的慌亂,成功激起了他的施|虐|欲。不過,他並沒有再進行攻擊。
“盧奎莎,收起水晶線。”蘇洛不僅不肯鬆手,反而對她嚴厲地要求道。
“可是——”盧奎莎不想傷他,可又勸不動他,反倒放棄了。突然把目光轉向阿爾斐傑洛,大口呼吸著喊道,“你敢打傷蘇洛!”
“現在,是你的水晶線傷了他。”阿爾斐傑洛目光陰狠,表情非常惡劣,“他硬吃我的攻擊,也全是因為你哦。”
被那險惡的語氣一震,盧奎莎不由得身子一抖,神情呆愕起來,但很快就回過神瞪視著他,“我還是更喜歡你在佛羅倫薩當演員的樣子啊。就像雛鳥一般稚嫩,多麽的容易被我擺布啊!”她凶神惡煞的眼神,仿佛要把他撕碎,“不像現在,連我的水晶線都打不穿你!”
剛才在瞬間發射出去的水晶線,數量有好多根,並沒有全部被蘇洛俘獲在手。其中有一條逃過了蘇洛的捕捉,飛快地掠到阿爾斐傑洛跟前。但是保持著原來的坐姿迎接致命一擊的紅發男子,僅憑周身致密渾厚的魔力,就抵擋住了它的穿透。
“經你一手調|教,我自然是要青出於藍了。”阿爾斐傑洛惡毒的口吻,足以刺痛這個曾傳授黑魔法給自己的女人的自尊心。話中更是帶著旁人不可領會的深意,“你的絕活,我今天終於見識到了。要是被這些線刺穿心髒,就會留下針孔般細微又很難被人察覺的致命傷口吧。可惜啊,也不過是如此的程度。”
“你——”
盧奎莎一怔,麵孔通紅,氣得簡直想要用粗口辱罵他,並且衝過去把他的嘴撕爛。覺察到她的狂躁,蘇洛趕緊用自由的左臂攔下她,不讓她靠近那個危險的男人。
“盧奎莎,別再做無用的爭辯了。”
不顧蘇洛的製止,盧奎莎怒目咆哮道,“他弄傷了你!”
她發狂的樣子,將她美麗的容顏完全扭曲了,半點也瞧不出平日裏的端莊與嫻淑。看著儀態盡失的盧奎莎,阿爾斐傑洛忽然徹底確定了一個事實。這個女人,盡管身體背叛了蘇洛,但是她的心,卻一直都在蘇洛這裏。若非如此,自己早就容不下她了。
“把水晶線收起來。聽我的話。”
當蘇洛再一次強硬地要求她之後,盧奎莎終於服軟了。她惱怒地瞪了一眼阿爾斐傑洛,極不情願地按照蘇洛的吩咐,撤回投放在所有水晶線上的魔力,讓它們蜷縮回原來放置著的地方。
“你以為不還手,我就會原諒你嗎?”阿爾斐傑洛對蘇洛的製止充滿了不屑。望向那兩人的眼神,滿滿的都是仇恨,“肆意玩弄我的人生,隻是為了把我騙上山,舉薦給龍王。龍王許諾了你們什麽好處?允許你們自由戀愛?還是上|床?”
聽完這無比刺耳的話,蘇洛默默低首,一臉慚愧,而盧奎莎立刻麵向他,瞪著他的眼神,盡是怨毒之情。纖柔的手指揪住睡裙,揉出深刻糾結的褶皺。盧奎莎拚命克製住內心對那個男人的憎恨,努力地思考逼退他的辦法。
三人的關係,就好比是舞者在纖細的鋼絲上起舞一般,表麵和諧,暗裏卻充滿了凶險。多年來勉強維係的安定,經過這一鬧,算是徹底告吹,不可挽回了。彼此間的臉麵已經撕破,阿爾斐傑洛既然選擇在深夜冒昧地造訪,就不可能輕易放過他們。在沒出完惡氣前,他絕不會離開。而他頭一個不會放過的人,就是盧奎莎自己。單憑盧奎莎的一己之力,必然敵不過這個男人,但如果與蘇洛聯手,也未必會輸給他。可眼下,最要命的就是蘇洛的態度,似乎不願意對阿爾斐傑洛動手。難道要任由這男人在他們的家撒野嗎?到底該怎麽辦……
忽然,盧奎莎躁動不安的表情變了。仿佛是一個苦惱了多年的難題終於得到解決一樣,整張臉都亮了起來,神采飛揚。隻聽見她欣喜地呼喚了一聲,“吉芙納!”
被屋子裏不該刮起的一陣旋風吹拂,盧奎莎的頭發飄揚起來,掩藏在脖子後麵的魔法陣迸出紅光,帶出了從者的身影。
阿爾斐傑洛的瞳孔瞬間瞪大。原本壓製著二人的局麵,由於吉芙納的出現,徹底被顛覆了。驟變的勝負幾率,促使他再也不能安心地保持鎮定坐在位子上了。阿爾斐傑洛立刻如臨大敵一般地站起來。
冷若冰霜地佇立在主人的身前,吉芙納眼角的餘光疾速地瞥過主人淩亂的衣服和蘇洛胸口、右臂的傷,馬上就明白了當前的狀況。“龍術士之間不準私鬥!”她朝紅發的男子走近兩步,將兩人庇護在後麵。
阿爾斐傑洛麵帶譏嘲,好笑地看著嗬斥自己的母火龍。“你以為我還會在乎這條破規矩?”
吉芙納與他對視,神情絲毫未變,冷冷地對他說,“你是被邀請居住在卡塔特的貴客,不同於普通的龍術士。你如果違反規矩,則罪加一等!孤塔的大門將再次為你敞開!與兩位龍術士為敵,是利是弊,你自己掂量吧。”
“哈,貴客。”他狠狠地冷笑,“我的地位,是犧牲了多少的鮮血和欺騙才換來的?”
阿爾斐傑洛看著吉芙納的目光,滿是戾氣。他溢出體外的殺氣,幾乎籠罩了整個房間,吉芙納更是能通過敏銳的嗅覺感受出來。但是,她絲毫沒有退卻。
“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不要怨天尤人。”
“是我自己選的嗎?不是在你們的脅迫下被誤導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嗎?這麽說起來,你也算幫凶之一啊!”
吉芙納毫無所畏地承受住阿爾斐傑洛排山倒海的怒氣。
“你再執迷不悟,我就助主人一臂之力把你擊潰。尼克勒斯不在這裏。你毫無勝算。”
正是算準了阿爾斐傑洛不會召喚尼克勒斯,因此,吉芙納平靜地說出這幾乎是要宣判勝負的斷言。被她的話深深地刺激到了,阿爾斐傑洛的眸子頓時掀起了一片猩紅的血光,渾身上下都填充著殺意。但是在吉芙納近乎無情的提醒下,他再氣惱也沒有辦法,惡狠狠地用眼神瞪視了一陣後,終於收斂起了一身暴動的魔力。
“蘇洛,讓你的女人叫她聒噪的從者退下!”受到困阻的阿爾斐傑洛,好像一個撒氣的孩子那樣衝蘇洛叫起來,“我雖然沒想過要殺你,但是你把我騙得那麽慘,我打你幾下又怎樣了?”
蘇洛灰綠色的眸中,有著難掩的疲憊和無奈。他回頭望向盧奎莎,示意她讓吉芙納退下。但即使接收到他眼神的訊號,盧奎莎還是沒有動。阿爾斐傑洛的力量,讓她頗為忌憚,到現在都由於他剛才的突擊驚魂不定。如今,許普斯不在,要對抗那個男人,惟有依靠吉芙納。吉芙納一旦離開,阿爾斐傑洛撒起野來,可就再也不會有任何顧忌了。怎麽能讓這個家夥如願呢?
阿爾斐傑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麵對盧奎莎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一些,“我想和蘇洛單獨談談,能回避一下嗎?我保證絕不再動手。如果違背,就讓吉芙納把我打死,給你的蘇洛賠命。”
盧奎莎還在猶豫,蘇洛轉過頭來,低聲對她說,“我來應付他。你和吉芙納暫且避一避吧。”
視線停在蘇洛堅毅的臉上,看了許久,盧奎莎滿懷擔憂,卻也改變不了他的決意,終究隻能無力地應下,“你……要小心。”
目送盧奎莎圍上披肩,和吉芙納離開客廳,下了樓,直到她們的腳步踏出這棟房屋,阿爾斐傑洛終於滿意地把頭轉向蘇洛。褪去了一身的殺氣,他的嘴角重新掛起一絲淺笑,專注地瞅著房間裏僅剩下的那個黑發男人,看了看他身中兩發魔彈後留在胸口的烏青。那發黑的淤傷,如同玷汙了一件完美的藝術珍品的汙穢斑點,深深烙印在蘇洛胸前的皮膚上,那樣突兀和嚇人。紫羅蘭色的目光注視著它們,阿爾斐傑洛感覺到自己複雜的心態。
“你受傷了。還是坐下來比較好。”
伸手邀請了一下,阿爾斐傑洛率先坐回座椅。蘇洛沉默著沒吭聲,卻聽從了他的話,搬來一張完好的椅子,坐在他對麵。
集中魔力,罩下一道隔音結界,阻斷室內室外。確定不會被偷聽之後,阿爾斐傑洛開始了問話,“我要聽完整的版本。我要你將誘騙我的前後經過,毫無保留地告訴我。”
早就料到會被仔細地盤問,蘇洛的表情非常淡然。
“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一個未來不可限量的人才。借用吉安這個假名,我遊走在佛羅倫薩的兩大幫派之間,尋找說服你跟我們離開的時機。我主動找到安東尼奧,要他雇我。你是薩爾瓦托萊秘密武器的消息,也是我散布給他的。在我加入‘神聖的事業’前,我和盧奎莎觀察了你五個月。看你每天都和誰接觸,做什麽事。交際圈和愛好什麽的,全都打聽得一清二楚。我本來想找個機會與你結識,慢慢改變你的想法,讓你自願到卡塔特當龍術士。可是盧奎莎嫌我這樣做太慢。她是個沒什麽耐心的女人。她為了加快進程,給一些人的腦子做了手腳。”
“……”
“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內。”感受著自身五味繁雜的心情,蘇洛不快不慢地陳述下去,“薩爾瓦托萊的確有意提拔你做下任首領,但不會那麽快。你剛剛在打擊安東尼奧的勢力時失手,他怎麽可能馬上表露出要將‘鐵皇冠’的頭把交椅過繼給你的意向呢?按他的原意,是還想考驗你幾年,等你再立幾次大功,再把基業名正言順地托付給你的。盧奎莎給薩爾瓦托萊的腦部加了些暗示,使他加強傳位給你的信念,就當做催化劑看吧。所以就有了那一晚他和你的徹談。但是沒多久,盧奎莎又給他植入了其他想法,要他對你的能力及野心產生質疑。所以就有了那個黃昏對你的誘殺。就連你向達裏奧求證所得到的‘真相’,也都是盧奎莎事先灌輸給他的說辭,用來繼續欺瞞已經對我們有所懷疑的你。”
一口氣說到這裏,蘇洛不再繼續下去,呼了口氣,把嘴唇緊閉起來。房間裏的燭光映照著他的麵龐,將他剛硬分明的臉部輪廓勾畫得格外迷離,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柔和。他的表情不能用笑來形容,但是卻暗藏著安心和輕鬆,仿佛是在感慨自己終於做成了什麽,終於解決完了一件事。無論那是光榮還是邪惡的事,都不重要。他隻是為自己終於將積壓了許久的這件黑暗秘密說出來而感到解脫。
蘇洛的每一句話,都給了阿爾斐傑洛沉重的打擊,就像是一把沒開刃的刀子,來來回回插在心上,帶給他一陣又一陣敏感的鈍痛。他瞪了蘇洛一眼,恨恨地說,“她那晚一直跟我在一起,教我催眠黑魔法。她根本沒有去找達裏奧的時間。”
看著他的怒容,蘇洛的眸光深沉不定,“她早就預見到你會去求證,在那之前就展開了行動。她每一步都走在你的前麵。你當然查不出真相。”
“那麽,她為什麽還要對朱利亞諾下手?”阿爾斐傑洛的心忽然一陣發酸,喉頭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哽咽。這個塵封多年的名字,時至今日仍能給他帶來痛苦。“為什麽連他都不肯放過?”
“因為那個男人,同樣也是你的負累之一。不拿掉他,你就不會拋下一切,心甘情願跟我們走。”
阿爾斐傑洛頓時斂容,吸了一口氣,“讓我從天堂瞬間落入地獄?”
曾經,有一段好時光,擺在他眼前。薩爾瓦托萊真誠地許諾,要把整個幫派交給他,朱利亞諾也善解人意地聲明,不會再幹涉自己的選擇。原來,這些都是盧奎莎故意為之,為了讓自己無法承受心理上的巨大落差感,加深離開的信念,而營造出來的假象!
“這個女人……為了迫使我放棄人間的一切,居然想出這些陰招,做出如此混賬的事情……!”他怒不可遏地對著虛空嚎叫了一番,等把視線射向蘇洛的時候,眼神卻變得極度複雜,“還有你!”
阿爾斐傑洛感到自己的胸口隱隱作痛,分不清楚究竟是憎恨這個男人無情的欺騙,還是痛恨自己愛錯了人,愛上這樣一個無恥的家夥。窗外,幹燥又略帶涼意的夏風吹拂了進來,打在他臉上。回憶起自己與蘇洛的初識,也是如現在這般的夏季。34年前,這個男人設下騙局,誘使自己踏入。為此,阿爾斐傑洛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被他殺死,一個被他厭棄。而他在過去那麽長久的一段歲月裏,竟始終抱著錯誤的想法,堅定不移地認為是他們對不起自己。
“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他朝蘇洛吼,“——偽君子。不僅暗算我,現在居然為了撇清自己的罪,而把全部的事都推到你女人身上!”
“我絕無此意。”蘇洛的眸光漸深,略帶了幾絲憂悒,“要怪就怪我吧。我也對你的情人出過手,唆使他放你走。我知道盧奎莎的全盤計劃,非但沒有加以製止,反而樂見其成,間接地推動它走向盧奎莎和我向往的軌道。沒辦法,誰叫我愛她呢。”他聳肩笑了笑,麵容遍布苦澀,“你不要恨她。她隻是……缺乏耐心。”
“缺乏耐心?”阿爾斐傑洛暴喝一聲,猛地起身,一腳把地上的碎片踢到遠處,“缺乏耐心?”
感受著眼前的男人即將失控的情緒,蘇洛不急不慢地站起來,肅立在他身前,深邃的目光落在那張悲憤交加的臉上。
“你不能對她下手。上次隻是被一群幫派嘍囉追殺,就險些把你逼到絕路,這次你要對抗的,是整個龍族!如果你殺了同樣是龍術士的盧奎莎——”
蘇洛鄭重的警告,讓阿爾斐傑洛不禁輕笑了起來。
“啊啊,適可而止吧。”眉頭皺成一團,紫色的眸子中,滿是蔑視和自嘲。妒火中燒的阿爾斐傑洛用極盡嘲諷的語調說,“我知道你愛她,愛得要命!我早就想通了。沒有任何人能在你們中間插足,即便她是個身體如此肮髒的賤|人。”
由於阿爾斐傑洛使用了侮辱性質的話語,蘇洛的態度變得不客氣了。
“你保證不會加害盧奎莎。”踩著木屑和陶片碎渣,蘇洛站到離對方近一點的位置,“你可以恨她,但你不能動她。一根毫毛都不行。”
“哈,難道要我一笑泯恩仇嗎?”阿爾斐傑洛啞然失笑,“不過你放心好了。我還沒發瘋到要亂殺人。”
“我要你發誓。”
“這種誓言我絕不會發!還是你覺得占據著我的愛,就可以叫我無條件地為你妥協嗎?”
蘇洛表情一變,不太痛快地別開了視線,眼裏裝滿了化不開的憂鬱。
“又是這樣啊,”他的表現,那種略帶尷尬和嫌棄的表情,再次刺傷了阿爾斐傑洛千瘡百孔的心。“又是這副死樣子!每次到了這種時刻,你總是裝傻。隻要我向你表白,你就不再搭理我,做出這種無動於衷的表情!”
阿爾斐傑洛用一種近乎瘋狂的眼神盯著蘇洛,一把扯過他胸前的衣襟,拉近他,強製性地讓他與自己對視。蘇洛保持著麵無表情的樣子,任憑他發怒發狂,除了稍稍把頭別開,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反應。
“給我說話,蘇洛!我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訴我!”
阿爾斐傑洛的神情悲慟異常,怒火已然到達沸點,連聲音也染上了淒厲和凶狠的味道。此刻的失態,隻為求得一個輾轉反側折磨著他的答案。
在他近乎威脅的迫令下,蘇洛終於有了動作。他慢慢地轉過頭,用一種無比平和的眼神,近距離地凝視著眼前的男子那雙猩紅一片的紫瞳,嘴角艱難地牽起一個帶有遺憾之情的淺笑。
“抱歉,我無法回應你的感情。”
這樣的答案,苦等了數十年的答案……雖然早有預料會被拒絕,但阿爾斐傑洛的手指,還是猛然地顫抖了起來。有那麽一段時間,他的大腦一片寂靜,什麽感覺也沒有了。沉默良久,終於緩緩地放開了他的衣領。慘淡的紫眸裏,有某種感情,在一點點消散。
“即使你對我如此絕情,我依然要告訴你,我不殺盧奎莎,不是害怕被龍族追捕。”語調比先前平靜了一些,阿爾斐傑洛作出明確的表態。“我不殺盧奎莎,是因為你偏偏瞎了眼喜歡那個婊|子。”他的眼底,裝滿了無盡的妒意和恨意,“沒有你,她什麽都不是。”
“你不會傷害她?”蘇洛期盼地抬起目光。“你能保證?”
能讓你在意的,果然隻有那個女人嗎……阿爾斐傑洛一麵悲痛地想著,一麵疲憊地給出回應,“我已經承諾不會那樣做了,還不夠?所有的一切都算我倒黴。是我自己太沒用,被你們玩弄得背負了一身罪孽,手刃養父,拋棄愛人……我認栽了!可以了吧?”
顯然這樣還不夠。阿爾斐傑洛腳掌的後半端,因一股莫名的力量,與地麵騰空了幾分。這次是蘇洛使勁揪起了對方的衣領。
“要是你敢動她分毫,”蘇洛灰綠色的眸子溢出凶光,“我就殺了你。”
“好啊,你果然是一點都不在乎我呢。”阿爾斐傑洛慘然一笑,既沒有推他,也沒有反抗,“蘇洛,你不愛我,我不怪你。但是對你來說,我究竟算什麽?一個敬獻給龍王的禮物?鞏固你和盧奎莎地位的基石?”
“我曾經想過拿你當朋友。但或許,我們一早就失去了做朋友的緣分。”輕緩地說著,蘇洛慢慢地鬆開扼住他領口的手腕,“從我插手幹預你命運的那一刻起……”
蘇洛坦然的話語,使阿爾斐傑洛感到心被戳穿的痛楚。胸腔裏,一片冰冷。鮮血順著心上的破口,汨汨流動。
“是啊,連朋友都算不上啊……”眼中一瞬間逼出了苦澀的淚。晶瑩的淚水滾滾而下,衝洗著阿爾斐傑洛的麵龐,“我好恨啊!”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滲出血珠。“我想恨你的,”哀慟的哭吼漸漸化作一聲聲抽泣的嗚咽,“我應該恨你的……可是我,好像遺失了憎恨的能力……”
捂著臉,半蹲在地上,低下高傲的頭顱,埋進顫抖的兩臂之間,紅金色頭發的男子聲淚俱下,哭得泣不成聲。蘇洛不知道該說什麽,愣在一旁,看著哭泣的男子,滿臉茫然無措。
時斷時續的慟哭,回響在寂靜的房間裏,聽了叫人心碎。當他重新站起來的時候,蘇洛看清楚了他的臉。這個從來都很自負、堅強的男人,臉上斑斑淚痕如線,鼻子一頓一吸地抽搐著,就像個懦弱的孩子。
“我不會原諒你的,你們倆……”聲音猶帶著一絲哽咽,阿爾斐傑洛一把抹幹淨肆虐的淚水,僅餘下少量的淚痕,如幹涸的河床鋪展在臉上,靜靜地在空氣中晾幹,“你們兩個,毀了我一生。為了自己的幸福和快出口的話語,足可表明與對方徹底決裂的態度,“一個偽君子,一個臭婊|子,真是絕配。”
一瞬間快步衝出了這個令人不想再多待一秒鍾的房間,下樓時,腳掌把台階踩得不斷發出吱吱嘎嘎的求饒聲,然後,輪到底樓的大門被粗暴地踹開,再重重地關起,力氣大得幾乎要把它拆掉。
一直到阿爾斐傑洛憤怒的腳步完全聽不見,蘇洛直直杵立著的身體方才有了一絲動的跡象。他吃力地、默默地坐在地上,不顧灑滿地板的殘渣有可能刺痛他的身體。月光照進窗欄,給他頹唐的背脊鍍上一層孤傲的慘白。安靜地呼吸著,蘇洛不感到憂傷,不感到難過,不感到胸口痛,也完全不害怕。埋藏在內心深處三十餘年見不得人的秘密,終於曝露在了陽光下,這種感覺,就像他打開一扇密封的門,將門裏被困著的自己釋放了出來。他的確是得到解脫了,但也並非真正的解脫。因為滾滾而來的愧意,正如爆發的山洪,在下一刻將他淹沒。
雖然回答了很多阿爾斐傑洛想知道的秘密,但是蘇洛自己想知道的事,終究還是沒能在那人離開前問出口。
諸如「你是怎麽會知道的」這類問題,蘇洛沒有問,阿爾斐傑洛也沒有主動言明。今後,都沒必要再去問了。彼此都很清楚,他們的友誼——如果真有那種東西的話——已經走到了盡頭。
>
臥房裏,寂靜無聲。蘇洛坐在床上,雙臂搭著膝蓋,低著頭一言不發。盧奎莎也坐在床上,陪在蘇洛身旁。吉芙納則抱臂倚牆站在不遠處,目光警惕,時不時地朝他們看幾眼。
返回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蘇洛醫治右臂的勒傷,還有被阿爾斐傑洛魔彈命中的地方。盧奎莎替蘇洛脫下衣服,使用治愈術,撫慰他的身體。手傷已經治好了,接下來是胸前的傷。純淨的魔力纏繞於指尖,如涓涓細流般流淌而過,落在蘇洛胸前的大片瘀傷處,緩解他的疼痛。
“你也真是的。”右手撫上男人的心口,盧奎莎嗲聲嗲氣地說,“呆坐在一堆垃圾裏,也不知道給自己治一下傷,還要我來。你就那麽依賴我啊。”
發著微光的魔力,在盧奎莎的指尖躍動著。芊芊玉指按在蘇洛赤|裸的胸膛,溫柔地輕撫他的傷處。盧奎莎一邊治愈他的身體,一邊用開玩笑的口吻打趣道,希望能衝淡氣氛的凝重。當然,她沒有期求蘇洛能很快就給予她回複。因此,在說完後,她便低下了頭,繼續處理他的傷情。因為她知道,再等也等不到蘇洛積極的回應。
在治愈的整個過程中,蘇洛始終沉默著。盧奎莎試圖猜測他在想什麽,猜他會不會怪自己,當初埋下了後患無窮的禍根。也可能在想為什麽阿爾斐傑洛會發現這個秘密。更有可能的是,他什麽都沒有想。
兩人長久地沉默著。蘇洛情緒低落,盧奎莎也不敢多話。
十分鍾之後,蘇洛開口了,“你不是說,都已經解決了嗎?”他沒有把目光對準盧奎莎,依舊低著頭,“你到底是怎麽善後的?”
盧奎莎一驚,急忙抬頭,按住蘇洛胸口的指頭微微一抖,“雖然收拾了那個叫達裏奧的黑幫老大,但是那個化妝師,我始終沒找到他的下落呢。而且,事情過去這麽多年,本以為那個家夥早就死掉的。”她的聲線也有些抖,“他一定是找到了那個化妝師,破解了我的黑魔法。”
高等級的催眠暗示類的黑魔法,可操控受害者按照催眠者預先設定的思路行事,並保護受害者的大腦,防止被人查出端倪。盧奎莎曾分別在薩爾瓦托萊、達裏奧和朱利亞諾三人的腦中植入了她希望他們記住的事情。即使阿爾斐傑洛日後疑心,徹查舊事,窺探到的也隻會是盧奎莎修改過後的記憶。三人中,薩爾瓦托萊早在當年就被阿爾斐傑洛殺死,達裏奧也已在十多年前被盧奎莎滅了口,自然是死無對證了。然而,朱利亞諾卻是下落不明。想來想去,紕漏隻會出在這個化妝師的身上。
一定是這樣沒錯,盧奎莎越想越肯定這個揣測。一定是阿爾斐傑洛找到了那個不知道藏身在什麽地方的老情人,窺視了他的記憶。這麽一來,今夜的事情便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但即使有這個紕漏存在,她和蘇洛原本也應該是高枕無憂的。盧奎莎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根本不懼朱利亞諾被阿爾斐傑洛找到。可是,阿爾斐傑洛還是知曉了當年的事,看穿了她和蘇洛的陰謀,氣憤地登門尋仇,找他們算賬來了。這也就證明,他解開了盧奎莎加注在朱利亞諾大腦中用來遮掩罪行的“安全鎖”,看出他的記憶被人篡改。盧奎莎真正失算的,是阿爾斐傑洛遠遠超乎她想象的、高深莫測的黑魔法造詣。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阿爾斐傑洛偵破黑魔法的能力很強,連白羅加設下的圈套都騙不過他。”蘇洛轉過頭來看著盧奎莎,“你這是在玩火嗎?”
“蘇洛……”盧奎莎百感交集。
蘇洛的表情有些猙獰,眼睛裏像有火星朝外噴濺,聲音更是帶著埋怨和責怪的意味。他以前從不會這麽凶自己的。被他一訓,盧奎莎心裏一陣委屈,視線在屋子裏飄忽著兜了一圈,才又小心翼翼地落回到他的臉上。
在那次決定拔除掉達裏奧這個隱患時,她就已經對朱利亞諾起了殺機。不過雖然這麽說,其實按原意,盧奎莎本來是打算放他一條生路的。要下定決心殺掉朱利亞諾,讓盧奎莎做了好一番思想鬥爭。因為在當初布局的時候,她不僅對朱利亞諾施以催眠術洗腦了他,還享用過他一次。那個男人的技術非常棒。怪不得阿爾斐傑洛會對他留戀不舍,不想離開他。而當她終於決定要幹掉朱利亞諾時,情況早已經不受她掌控。盧奎莎翻遍了佛羅倫薩全城,都沒能找到那個化妝師。算算歲數,猜想他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吧。時間一長,她就把這事兒拋在了腦後。對阿爾斐傑洛的防範,盧奎莎自認為做得足夠周到。說服蘇洛不去探監是一項措施,搬離之前的住處又是一項措施。沒想到聰明絕頂的阿爾斐傑洛,竟還是查到了當年的真相,實在是給了盧奎莎一個措手不及。
她之前的預感果然沒錯,不該讓蘇洛再和那個男人有瓜葛的。現在可好了,事情就如她所害怕發生的那樣發生了。即使她處心積慮地想要切斷阿爾斐傑洛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卻還是沒能阻止今天的禍事,難怪蘇洛會對她發脾氣。
其實,盧奎莎怎會不知,蘇洛之所以發怒,隻是在氣惱他自己罷了。這個曆來純樸、耿直的男人,從未停止過對自己的責難和鄙視,一直以來,他都在為自己使用下作手段的行為感到不齒。蘇洛真正痛恨的,是同意了盧奎莎的邪惡計劃、顛覆了阿爾斐傑洛整個人生的自己。
“我沒料到,他會強到這個地步啊。”
眼色迷離地看著沉默不語的蘇洛,盧奎莎輕歎了口氣。蘇洛的傷早已經治好了,淤青全消,痛意也得到了解除。不過盧奎莎沒有把手抽走,一直輕放在他的前胸,適當地揉搓著,為他按摩。
“說起來,我也是有點小小地受挫折了呢。催眠術是我最拿手的黑魔法種類。我專攻了數十年,從未失敗過。凡是經我之手接受催眠的家夥,真實的記憶將會被永久地凍結起來,不可能出現暴露的情況。怎麽到了現在,會有例外出現呢?”盧奎莎自問了一句,轉過頭望著蘇洛,一臉憂心如焚的樣子。放在他胸前的手,力道重了幾分,“我們親手栽培了這顆致命的毒果。憑你我的力量,恐怕很難壓製住那個男人了。以後,該如何是好啊?”
蘇洛沒有轉過眼來看向她,隻是緊緊地握住了胸前她放著的那隻手,出口的話語有如誓約,“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簡單的一句話,卻仿佛有著讓萬物脫離沉寂、重新複蘇的力量。盧奎莎終於不再感到擔心,淺淺地勾唇一笑,笑靨宛如初春的風。突然,她注意到蘇洛眼神的變化,見他眉梢微動,灰綠色的眼眸半眯起來,目光有些怪異和不自然。倚在一旁的吉芙納似乎也有些不對勁,靠牆的身體稍微站直了一點。
隨後,盧奎莎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正朝他們靠近。沒過多久,她聽到對方開門,上樓,來到屋外。盧奎莎的心跳頓了一頓。就在這時,房門被打開了。
許普斯的身姿出現在臥室門口,滿麵肅容,眉眼間盡是散不開的鬱氣,一雙鈷藍的縫狀瞳眸中有沉重的目光閃過,一進來就大步邁向主人所在的床邊,用質疑的眼神來回掃視著他的身體。
一片寂靜中,最先感受到從者氣息的蘇洛並未朝許普斯望去,隻是低聲一問,“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能不來?”許普斯眉頭深鎖,聲調起伏,帶著急切。他在不久前,感受到兩股力量極重的衝擊襲向胸膛。劇烈的悶痛,使他立刻判斷出主人有危險。確定這一點後,他用最快的速度從卡塔特趕到了佛羅倫薩。“是誰傷了你?普通人不可能做得到。”許普斯滿目疑惑地問,“是哪個龍術士幹的?”
被他的目光緊緊盯著,蘇洛稍稍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視線一沉,“你多心了。”
很明顯,蘇洛不想將實情透露給許普斯。所幸的是,許普斯並不知道阿爾斐傑洛早已經完成任務,隻當他還在外麵援救波德第茲未歸,因此將他的嫌疑排除了出去。
在主人這裏問不出結果,許普斯隻得看向盧奎莎,目光中帶著審視,用眼神表達詢問。盧奎莎保持緘默的狀態,沒有反應,許普斯便移動目光,停留在與自己同是龍族的吉芙納臉上,寄希望於她能夠坦言相告。吉芙納早就被再三叮囑過不能將此事聲張,此刻也隻能僵硬著臉,與許普斯對視了一眼後,就轉回目光,冷冷地撇過頭不發一言。
許普斯憋著嘴,視線重新望向床上的主人,“你不肯告訴我嗎?”
蘇洛保持著平靜的麵色,正對上許普斯的目光,語調淡然地說道,“起床上廁所的時候,沒看清腳下,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傷了。”
“你覺得我很好騙?竟然用這種話糊弄我。”許普斯有點生氣了,“你還當我瞎了,看不到外麵狼藉一片,有激烈的打鬥痕跡嗎?”
蘇洛的目光隻在他不悅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便移開,鎮定地望著地麵。從許普斯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他的側臉一片冷漠。
盡管內心充滿了疑惑,許普斯也沒有再追問下去。看得出來,主人保密的態度非常堅定。任憑他如何逼問,想必也是問不出什麽結果的。而吉芙納,明顯已經被盧奎莎收服。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白費力氣了。
“我留下來,住一段時間。”淡淡地說完,許普斯走出了臥室。
“你……”
望著那個背影,蘇洛的話聲滯住了。雖說許普斯這麽做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可是現在的蘇洛,卻無法在從者的善意之舉中感到一絲快樂。
盧奎莎聽到這個消息,倒是露出了明媚的笑容,臉上有難掩的愜意和欣慰。有許普斯在,等於多了一重保障,她自然無比歡迎。可即使這樣,盧奎莎還是由衷地希望,那個男人再也不要來找她和蘇洛的麻煩了。與阿爾斐傑洛為敵,不是明智的做法。但是阿爾斐傑洛也應該知道,殘害與他同為龍術士的蘇洛和盧奎莎,一定會受到嚴懲。如果他懂得這個道理,那就該明白怎樣做才是對雙方都有益處的。最好就這麽借著今日的紛爭,徹底了斷彼此間的關係,老死不相往來吧。
>
“你終於出現了。”烏路斯的語調裏,積累著相當大的怨氣,“我們等了你一天一夜。”
楚格峰山頂,烏路斯和波德第茲終於等到了與他們相約在此會麵的阿爾斐傑洛。
坐在機械龍背上的男人,帶著冰冷的表情,俯視著下方的同伴。不知何故,他周身縈繞的氣息,給人一種殺氣騰騰的感覺。那銳利的、如夜梟般陰鷙的眼神,簡直比刀子還要刺人,仿佛是要將與他對視的人們都逼退似的,讓任何看到的人都會心生不快。
“沒想到,你們還真的在這兒等我啊。”見到他們,阿爾斐傑洛態度冷傲地笑了笑。
“你不是也來了嗎?”似乎是了解到從者不滿的情緒,波德第茲隻好打圓場,“雖然你並沒有直接答應我們,不過還是在這裏試試運氣吧。”
“主人,不必對他那麽客氣的。”麵向阿爾斐傑洛,烏路斯冷冷地哼了一聲,“看來五年的監|禁還是判得太輕了,根本就沒讓你得到教訓!”
冷著一張沒表情的臉,阿爾斐傑洛遠眺星空,根本不把烏路斯的訓斥當一回事。這頭海龍越是護著主人,阿爾斐傑洛就越不想理他。
烏路斯的一副好脾氣,幾乎要被他磨光了。像現在這樣威脅別人,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要是讓龍王知道你任務完成後不回卡塔特,而是私會其他龍術士的話——”
“你猜到了?”阿爾斐傑洛的注意力,這才投向烏路斯。他根本無意隱瞞,於是邪邪地挑挑眉表示承認,“想告發我,盡管放手去做。我不在乎。”他的語氣裏沒有憤怒也沒有嘲諷的感覺,隻有一種讓人很不安定的沉靜,“趁做任務的機會去人界處理自己的私事,確實有罪。龍王想罰便是。我絕無怨言。”
“你、你好傲慢啊!”烏路斯驚叫道。
“算啦,不要吵了。這都是小事。”波德第茲趕緊息事寧人,“還是先回去吧。”
阿爾斐傑洛沒有再說話,駕駛龐大的機械龍飛走了。
對於這種什麽都不在乎的人,是沒話可說的。烏路斯也不再生多餘的氣了,立即變回海洋巨龍,讓波德第茲乘上去,追趕紅發的男子。
在烏路斯即將追上領先於前方的機械龍之前,波德第茲望著阿爾斐傑洛的背影,心底感到很困惑。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在這個男人身上?明明才分別了這點時間,可他卻發現,現在的阿爾斐傑洛,比之前殘暴地殺死異族將軍的時候更為可怕了。
>
和煦的陽光透過天窗射進來,把議事大廳照得如往常一樣明亮溫暖。
“做得好!”
得知阿爾斐傑洛大破敵軍,還斬殺了一個將軍後,火龍王喜不自禁地撫掌笑起來,欣悅的情緒溢於言表。天還沒有亮,他就和海龍王急著召見了凱旋的三人。
“這是我應該做的。”平淡而坦然地回應著,阿爾斐傑洛畢恭畢敬地屈著身體,在鋪著紅地毯的大理石地麵上單膝下跪,深深地低著頭,劉海的陰影遮蔽住臉頰。
他恭謹而溫順的態度,與之前在楚格峰相會時的態度比起來,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他的表現,在烏路斯的眼裏隻能算作異常,絕對不是他的本來麵貌。在族長麵前,裝作謙恭的樣子,隱藏起自己的真實一麵,在烏路斯和波德第茲的心裏,一定是這樣的想法把。然而,他們即使再看不慣,現在也不能表露出來。
“異族近些年活躍在我們觸及不到的東方,是為了要解決他們糧食不夠的難題。這個情報對我族很有用。”火龍王說話的口吻雖然很嚴肅,卻是難掩滿心的喜悅,“阿爾斐傑洛,你沒有辜負我等對你的期望。”
對於老者的讚揚,阿爾斐傑洛依然保持著十分恭敬的態度,低頭傾聽著。
“今後要將照看的重點放在那片區域,”海龍王的聲音裏也透著欣喜,“也許會有額外的收獲啊。說不定能打破目前的局勢。”
“那樣當然是好的。可我擔心,異族不會讓我們得逞。”阿爾斐傑洛既沒有激動也沒有驕傲,隻是以無比謹慎的態度說出他的看法,“這次慘痛的教訓,應該會讓他們提高警覺吧。今後還能不能順利地斬獲那麽多敵人,就未可知了。”
“那是自然。”火龍王淺淺的眼瞳裏,閃過好似在苛責臣下的目光,“不過,加強對那片土地的管理是必須的。一直以來,我們對於管轄區範圍外的地方,還是太過疏忽了。”
注意到火龍王語調波動的阿爾斐傑洛,把手握成一個鬆鬆的拳,放在胸前。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隨時到那裏勘察敵情。”
“不,這件事還是交給你的同僚們吧。”火龍王如此吩咐後,看向了肅立在一邊的另一名龍術士,“波德第茲,你在任務地點逗留了許多天,一定沒少進行偵查工作吧?所有龍術士中間,你對那一帶應該是最熟悉的。就由你為我們守護邊疆吧。”
“是的,”波德第茲俯首鞠躬,莊重地應承下來,“我很樂意。”
“今後,要多多注意那邊的動向。有任何異狀,都要及時向我等稟報。不過,切不可打草驚蛇,可以讓信使傳信回來的同時對異族進行追蹤,查出他們老巢的位置。”
“我記住了。”
波德第茲聽從火龍王的指示,嚴肅地點了點頭。但他的心裏卻裝著一個疑惑。對於族長不準備讓阿爾斐傑洛出動的疑惑……
“其實這件事,我等已經思慮過一段時日了。”輕輕拍了一下扶手,示意下跪的阿爾斐傑洛抬起頭,海龍王的目光與他相匯,不再繞圈子地說道,“你現在很像喬貞。經過逆境的打磨,終於使你具備了首席應有的風範。”
“能得到您如此的謬讚,是我的榮幸。”即使心中已經湧起了某個預感,阿爾斐傑洛也沒有顯示出半分露骨的喜悅,就像一位最謙卑的臣子那樣接受著龍王的讚許。
海龍王的激昂聲傳播在空氣裏——
“為我們重新披掛起戰袍吧!”
意料之內,又可說情理之中,龍族的統治者恢複了阿爾斐傑洛首席龍術士的身份。
即使到了這一刻,那張俊美而憔悴的臉上也沒有一點得意或雀躍的表情。阿爾斐傑洛恭恭敬敬地低著頭,依舊保持下跪的姿態,從容地接受了任命。
最終,對於首席延遲行程這件事,波德第茲和烏路斯一字未提。
>
回到首席居所,阿爾斐傑洛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自己投入浴盆的懷抱。
蒸汽緩緩升騰,充塞在四周,仿佛山間嫋嫋浮遊的煙雲,氤氳了整個浴室。他懶洋洋地躺坐在橢圓形的浴盆裏,眼睛似閉非閉,看起來像是睡著了,連思想都好似停止了一般。脖子以下的軀體都浸泡在熱水中,被霧蒙蒙的水汽模糊了棱角。紅楓葉般妖冶的頭發|漂浮在靜止的水麵上,濕漉而瑰異。
他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他就像從前那樣,在人販子的皮鞭抽打下,做著超過自己的年紀所能承受的各種重活。每天睡在茅草堆裏,睡不足三小時,天不亮就要被鞭子抽得爬起來幹活,吃的飯不是餿的就是分量嚴重不足,幹活效率低了,又免不了要挨鞭子抽。和自己同樣受苦的奴隸每隔幾天就有人死去,像垃圾一樣被草草埋葬。若不是自己身體底子好,根本熬不到救星的出現。
由苦難和折磨構築起來的記憶,對他來說,曾如昨天剛發生一般刻骨銘心。可是記憶仍然被歲月吸走了顏色。夢裏毆打自己的人販子隻剩一道暗影,猶如濃霧聚成的灰色幽靈。然而,一張中年男子的臉卻衝出濃霧的籠罩,愈發清晰。那是一個充滿富態的男子,戴著銀邊眼鏡,嘴裏鑲有一顆金牙。是的,他就是阿爾斐傑洛的救星。
「即使是最下賤的人都有可能平步青雲。你沒發現他眼中燃燒著一股誰都無法抵擋的熾熱的火苗嗎?沒眼光的人當然不懂如何點燃它。」——男子指著不屈的少年,對人販子說出的這番話,都是日後激勵著他不斷向上爬的動力。
睡著的他醒了過來。
霧氣繚繞的浴室裏,那張熟悉的臉龐慢慢顯現在眼前,隨浮動的水霧變來變去。薩爾瓦托萊的臉龐,曾經他最敬愛的養父的臉龐……
痛苦狂奔著湧上心頭,怎麽也抑製不住。心痛難耐的阿爾斐傑洛,伸出手使勁地蓋住自己的臉。
如果沒有查明一切,恐怕自己會帶著對養父的怨恨,一輩子誤會下去吧。原本以為,自己才是受害者,薩爾瓦托萊是不折不扣的劊子手,自己擊殺他,不過是正當防衛,是他應得的下場。而今,真相就如同一艘埋在海底多年的沉船,被打撈了上來。刮開掩蓋住真相的泥土,阿爾斐傑洛愕然發現,薩爾瓦托萊同樣也是一名受害者。事實與以往的認知完全相悖,沉重的打擊使他幾乎要崩潰了。如果沒有執著地去追尋真相,如果永遠不知道那些見不得光的黑|幕,自己會不會活得快樂一點呢?可是,賈修的言論,在阿爾斐傑洛心中留下的印象太深。他雖然在孤塔極力地怒斥賈修,但是陰影和猜忌已然種下。這團猜忌,就像是無法被水漂白的墨點,形成一顆黑暗的印記,烙在他心上。
阿爾斐傑洛在前往薩萊城執行任務前,想起過蘇洛;在任務結束後,又與波德弟茲談論到麥克辛。心底對於那對男女的猜忌,猶如一團滾滾的烈火,終於再也不能被包裹在紙裏了。猜忌心驅使他,踏上了前往佛羅倫薩尋找真相的道路。
昔日在薩爾瓦托萊的治理下稱霸一方的「鐵皇冠」,在與老對頭「神聖的事業」的對抗中,輸得一敗塗地。所有地盤被搶走,生意被壟斷,就連幫派成員也都被吸納。「神聖的事業」收並了「鐵皇冠」,在佛羅倫薩的黑幫勢力中一家獨大,轉折點在於十多年前作為薩爾瓦托萊繼任者的達裏奧毫無任何先兆的暴斃身亡。之後接連兩任的掌門人,才能和魄力都嚴重欠缺,被競爭對手打敗,也是在情理之中。「神聖的事業」的現任領袖,有著與當年的安東尼奧如出一轍的野心、傲氣,及臃腫的體態,不過阿爾斐傑洛無意去過問那些凡人間的俗事。
他調查下來,發現達裏奧死得很蹊蹺。表麵上的死因是深夜睡覺時心髒病突發,猝死在床上,但是阿爾斐傑洛催眠控製了一個幫內人士,得到的結論卻是截然不同。那名曾跟隨在達裏奧身邊的近侍,悄悄看過首領的屍體,在死者的心髒處,發現了一個細如針孔的洞。這人不敢宣揚自己的發現,而幫眾們由於找不到凶手,便隻好認定達裏奧是病死的。雖然凶手盡可能地避免留下傷口,但是這個線索還是暴露出了身份。達裏奧的身邊時常圍簇著眾多會拳腳功夫的保鏢,普通人的身手再厲害,也不可能輕易潛入被重重保護著的達裏奧的臥房實施暗殺。可對於龍術士,所謂的守衛,在他們眼裏也隻不過是暫時還會呼吸的屍體,哪怕人數再增加十倍,也是枉然。帶著這份疑慮,阿爾斐傑洛決定繼續追查下去。
能夠為他解開謎團的目標,隨著達裏奧的離世,隻剩下一個。即使阿爾斐傑洛再怎麽不情願,也不得不去見他了。
背井離鄉已有三十多年,薩爾瓦托萊的豪宅失火,早就成為一樁無頭的懸案,被人淡忘在記憶的長河。不會再有人記得自己這個臭名昭著的通緝犯。阿爾斐傑洛在佛羅倫薩的街道上拋頭露麵,不會有任何危險。
紅楓葉劇院仍在營業,生意卻早已大不如前。自己最早的劍術老師伊凡去世許久。劇院裏的雜役、管事,還有演員,阿爾斐傑洛一個都不認識。無意義地轉了一圈,終於,他意識到,與某人的相會,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避免不了了。
通過熟悉的街道,阿爾斐傑洛來到初戀情人的住宅。門打開後,迎接他的卻是衣著暴露、舉止輕佻的一個濃妝女人,而不是意想之中的那個男子。難道,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世上了嗎?
用手背遮掩住鼻子,不讓女人的香氣熏到自己,阿爾斐傑洛往屋內瞅了瞅,看到三四個女人懶懶地躺在床上朝他媚笑,這才發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個地方竟淪落為娼|妓們蛇鼠一窩盤踞著的花柳之所了。
把殷勤招待自己的女人狠狠推走,阿爾斐傑洛滿懷失望地離開,在城中無目標地逛了好幾個鍾頭,不斷猜測朱利亞諾尚處在人世間的可能性。
一個人影踉蹌地撞到他。默默出神的阿爾斐傑洛沒能避開。轉過頭,朝對方看看,發現是一個白發蒼蒼、皺紋多如縱橫交錯的小溪般布滿一臉的老人。老人正要道歉,目光緩緩地對上來,接觸到阿爾斐傑洛年輕俊美的臉龐,木然頓住了。
“天呐……這怎麽可能?”顫顫巍巍地抬起枯瘦無力的手,指向紅金發頭發的男子,老人斑駁一片的臉上,書寫著震驚和狂熱,渾濁的眼睛已然睜到了最大,“你、你……你是——我認得你。瞧我這記性。我一定……在哪裏見過你。”
這不是阿爾斐傑洛認識的人,但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卻讓他感到心裏發毛。阿爾斐傑洛隻覺得這人莫名其妙,不想搭理他,正要抬腳離開,突然一陣狂烈的叫聲,震蕩在這條幾無人流的深巷子裏,拖住了他的腳步。
“我想起來了……!”在記憶中搜索了一會兒後,老人癡狂地叫出聲響,“你是——紅楓葉劇院的王牌演員!安傑洛!”他的手一直懸在半空,神經質地戳向麵前的男子,眼神裏全是怔忪,“太不可思議了……你竟然,完全沒有變老?歲月在你的臉上,竟一點痕跡也沒有?!”
阿爾斐傑洛的眸中劃過淡淡的錯愕。被認出來了?他感到茫然,怔怔地站在原地,望著虛空發神。一道微弱的力量就在這時從小臂處傳了過來。
“就是你!你殺了……自己的老板?!”用盡最大的力氣,老人顫抖地扯住他的衣袖,嗓音驚悚地嘶吼起來,“你這個殺人犯——”
這一蔑稱,讓阿爾斐傑洛從片刻的迷茫中清醒過來。他用力推開老人,什麽也不顧不上了似的,落荒而逃。
一連狂奔著離開了九個街角,才終於停下來歇口氣,阿爾斐傑洛感到胸口火燒一般的疼,痛苦地撫摸了上去。
體內激烈翻滾的情感,在逐漸瓦解著他一向保存完好的理智。老人叫喚出他的藝名,給了他極大的心靈震動,也讓他苦澀地認識到一個逃避至今的事實。
至少今天,還有人記得安傑洛。可是,我,真正的我——阿爾斐傑洛·羅西,還有誰記得?
可即使如此,即使這個事實令他無比的心酸和悵惘,即使沒人記得他……但是,屬於我阿爾斐傑洛的人生真相,必須去求證!
朱利亞諾的身上沒有魔力,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尋到他,比大海撈針還要難。何況,尚不能確定他是否還活著,這份焦慮,讓阿爾斐傑洛剛剛提起的決心又慢慢磨滅了。不過,腦海裏總有那麽一段記憶,一直在咆哮,企圖脫離理性的束縛,撞擊著他的心房,讓他無法遺忘。
是啊,還是有那麽一個地方,能試著去碰碰運氣的。
出城往西北方向過去六七英裏,一片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原野上,蓋著一座獨立的二層樓石屋,質樸清新,簡單而別致,被爬滿野薔薇的籬笆環繞在中間,屋前種植著兩棵幾乎對稱的楊樹。綠幽幽的爬蔓植物探上石牆和屋頂,姹紫嫣紅的花花草草纏繞住窗欞和門楣。普通的石屋子,在各式鮮花的烘托下,美得像一副描繪風景的蛋彩畫一樣讓人心醉。
屹立於草地上的這幢石屋,將阿爾斐傑洛的回憶大門輕輕叩開了一條縫。慢慢地走近幾步,凝視著它略顯老舊的、被歲月熏黑的外牆,那種感覺,仿佛走進了一條光陰的隧道。時間倒流回少年時期,那片令人感懷的悠悠時光,阿爾斐傑洛清晰地記起了那段往事。
那時,自己隻有十七歲,在鈴鐺響劇團,還隻是個不起眼也不受重視的替補。好不容易盼到與朱利亞諾一同休假,怎能放過這難得的幽會時光,二人便相約出城郊遊。怎料,在騎著馬一路嬉笑奔馳了六七英裏路後,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空曠的原野上,就隻有這座獨棟的房屋。懷著希望屋主能好意收留的心,二人敲響了門,意外地發現這套房子是座空宅。裏裏外外簡單清掃了一下後,他們住了下來,在一起睡了七天七夜,每天都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空落落的屋子雖然沒人住,但是鍋碗瓢盆還算齊全,肚子餓了,就外出打獵回來燒,就這樣,度過了充實而又不失情趣的一周假期。這個地方,對兩人有著特殊的意義。不僅是他們約會過的地點,就在這座古樸美麗的石屋,他們第一次肉體結合,完整地擁有了彼此。
距離屋子還有一段距離,但是阿爾斐傑洛挪動的腳步,無法再靠得更近了。屋子裏隱約有一道燭光在閃耀。還有外麵種著的野薔薇,看起來似乎也有人經常打理。這不尋常的現象仿佛預示著,裏麵有人……
怎麽可能呢?即使是他和朱利亞諾,當年也不過是想要避雨才會投宿這裏的。那個時候,他們就發現這地方有段時間沒人居住了。似乎是原來的屋主為了躲避戰亂,或者別的什麽原因,攜家眷搬離了這片地區。阿爾斐傑洛和朱利亞諾在交往的七年中,來這棟屋子也隻是那麽一次而已。怎麽會住著人呢?
為了搞清楚到底什麽情況,阿爾斐傑洛說服自己再靠近一點,就這樣慢慢移步到了籬笆外。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屋裏有點動靜。仿佛是從另一個時空穿越而來的、炸響於靈魂深處的一個男聲——
“誰?”門內傳出一個人的詢問,“誰在外麵?”聲音幹澀低啞,有著老年人特有的滄桑感。
阿爾斐傑洛頓時僵住了腿腳,全然不知所措。
“是誰在門外?”
門裏的人又一次問道。那聲音極其沙啞,像極了用粗糲的石頭摩擦一張羊皮紙,仿佛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隨後,等不到回應的屋主,哢喳一聲把門打開了。阿爾斐傑洛膽怯地險些像先前那樣拔腿就跑,最終,還是拚命地忍住了遁逃的念頭。
一個清瘦而單薄的老人,身穿陳舊的粗麻衣,伴隨著輕微的咳嗽聲,跌跌拌拌地緩步而出。
此時此刻的這一秒,阿爾斐傑洛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心湖中的那一縷波動。
歲月無情地在那俊朗如雕刻般的臉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稀釋了那雙堪比黑曜石般深邃的眸仁的光彩。那幹裂的、粗糙的皮膚,褶皺而鬆弛,宛如門前種著的楊樹的皮。一瘸一拐、艱難走路的模樣,就像是個腿腳先天不靈便的殘疾人。純黑的頭發好似被蒙上了一層灰,斑斑白白,枯萎而易折。背有些駝,身高也縮水了,挺拔的身姿更是不複存在。與自己麵對麵凝望的這個人,隻是個身架瘦瘦巴巴的嶙峋老頭。
這一眼,他看到了——老年的朱利亞諾。
“阿爾、阿爾斐傑洛?”
仿佛磨破了的羊皮紙一般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敢確定的惘然,輕輕地喚著這個快要被忘卻的名字。
他那迷人的嗓音也變了,就像許多年沒上過油的機器,衰老無力。
“朱……”阿爾斐傑洛的唇齒間,傳出一陣不明其意的咕噥聲,輕得好似夢醒時分的耳語。“朱利……”尾音模糊一片,終究還是沒能把他的名字念完。
“啊,啊……”聽到對方的回應,朱利亞諾露出了一個不算好看的笑容。說不好看,是因為臉頰的皺紋相互擠撞在一起,將他滿是深壑的臉襯托得更醜陋了。像是個牙牙學語的嬰孩般,年老的朱利亞諾歡喜地叫著,發出帶有微弱喘息的呻|吟,“啊……我,是在做夢嗎?”
“你搬到這裏住……是為了要,紀念……我們的愛情嗎?”
舌頭終於能轉動起來了。這一刻的阿爾斐傑洛,感覺自己就像個笨嘴拙舌的男人。
“插曲。”朱利亞諾努動著幹癟的嘴,目光眷眷而憂傷,聲音更是悲愴,“是插曲。”
“那是……”幹澀的喉嚨,像是被無形的雙手死死扼住了。阿爾斐傑洛的聲帶,顫抖而又嘶啞,隻能吃力地發出悲吟,“那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錯誤的話。”
霎那間,兩人淚眼朦朧,各種回憶從腦海裏紛至遝來,擊碎了他們為逞強而築起的理智。
阿爾斐傑洛的淚潸潸而下,如同深海貝殼中孕育的透亮珍珠。朱利亞諾也留下了淚水,卻隻是將要枯竭死去的小溪的支流。
“啊……我的愛人喲,”呆呆地望著容顏不改的男子,朱利亞諾不再年輕的心,突然湧起了近乎惆悵的感慨,“你還是那麽的美,美得那麽動人心魂,就像……”他的聲音無比低沉,充滿了懷念、愛戀的情愫,猶如是在念誦著一首古老得失傳了的詩歌,“就像……神的作品。”
他還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男子。天賜般的容貌,彰顯著造物主的偏心,發絲如豔麗嫵媚的金紅楓葉,眼中盛開著優雅而妖異的紫羅蘭。肌膚光滑白皙如流水,嗓音曼妙動聽如清泉。雖然完全弄不懂他為什麽不會變老,但是眼前的這個人,無疑是自己曾托付過真心的畢生摯愛。
“可是我啊,已經提不起化妝筆了。”微微揚起枯癟的嘴唇,艱難地擠出一個還算能看的笑。朱利亞諾的眉目一片溫柔,盈滿淚水的雙眼,蘊藏著太多太多的感情。
無言以對。阿爾斐傑洛別開臉頰,不敢承受他情意繾綣的目光,和臉上哀痛的淚水。能做的,隻有埋著頭,抽噎地啜泣。
他知道,自己無法長久地暴露在那樣的眼神,和那樣的表情下。在朱利亞諾銳光漸失的眼瞳裏,他看到的,是永遠也回不去的曾經。再與他相處下去,胸腔裏瘋狂奔湧的愧疚感,遲早會將他撕碎的。
還有很多很多想跟他說的話,想要詢問的事,自己無法想通的事,統統堵在喉頭,不知該從何說起。阿爾斐傑洛抹去淚水,微垂著視線,走到朱利亞諾身邊,攙他進屋。被自己勾在臂膀裏的那隻手,太過孱弱枯瘦了。緊挨著自己的那具身體,走起路來更是搖搖擺擺,極不穩當,像是患了嚴重腿疾的病人。
將年老體衰的朱利亞諾請上床,扶著他躺下,幫他掖好被角。從頭到尾,朱利亞諾都溫馴地接受著,淺淺地對他微笑。為他蓋好被子後,阿爾斐傑洛抬起視線,正好對上他的笑容,在那雙失去了黑曜石光澤的眼睛裏,看到的是一往情深。阿爾斐傑洛原本哀傷的臉龐,也同樣綻放出笑顏,凝望了過去。畫麵仿佛靜止在了這一秒。橘紅色的燭光下,朱利亞諾的雙頰泛著微紅,眸中含著眷眷深情的光芒。就是在這個時候,阿爾斐傑洛確信,他是愛著自己的。朱利亞諾對他的愛,或許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即使隻是無聲地這麽對視著,卻仿佛恩愛多年的伴侶一樣,具有不可言傳的默契。二人慢慢地回味起了彼此間的那段感情,那段平淡而真摯的、早已逝去的感情。
安靜地望了他一會兒,阿爾斐傑洛紫羅蘭色的眼眸,漸漸染上了晦暗的色彩,比對方更早移開視線。伸出一隻手,手心向下,隔著些微距離,放置在仰躺著的男子臉上,用羽毛撫動肌膚般的力道,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仿佛中了一道咒語,朱利亞諾保持臉部的神態,平靜地闔上了雙眼。
釋放出黑魔法的力量,刺激他的大腦抽取記憶,是身為普通人的朱利亞諾難以承受的。最終,阿爾斐傑洛不忍心把這種痛楚施加在昔日舊愛的身上,隻是使用了一下最淺層的催眠術,放出安神的魔力,輕柔地安撫他的太陽穴,讓他沉沉地睡過去。
散發著黑氣的魔力,潛入熟睡者的人腦,窺探肉眼不可及的記憶。並非強製讀取,僅僅是查看腦內有無黑魔法痕跡的程度。阿爾斐傑洛用最輕的力量,小心翼翼地檢查著朱利亞諾的大腦,果不其然,得到預料的答案。有人給他洗過腦,並且使出的是最厲害的催眠術。朱利亞諾腦子的某一部分,已經徹底壞死了。在他年老死去前,他都不可能記起來,自己當初背叛阿爾斐傑洛的舉動,並非出自於他的本心,而是被人強加了想法之後犯下的過錯。
確定朱利亞諾的腦部存在著被黑魔力侵蝕的跡象,證實完這一點後,他就收手了。微明的燭光映照著床上之人的睡顏。望著雙目緊閉、沉浸在夢中的老人,阿爾斐傑洛微微低下頭,哀歎了一口氣。
“不能陪你慢慢變老,我很抱歉。”情緒雖已恢複平常,但語調仍滿懷傷感。阿爾斐傑洛如此歎息著,把手放在他的腿部,輕輕撫過。治愈的魔力隔著被子融進他的身體,為他飽受病痛折磨的雙腿驅趕痛楚。
其實,朱利亞諾的腿腳並不殘疾,隻不過因為年紀大了,患上了老年病,因此關節常年疼痛不止。阿爾斐傑洛的治愈術算得上是一流的。在他的醫治下,朱利亞諾的腿疼,自然得到了舒緩。
“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
記憶的火種熄滅了。神誌回到浴室,阿爾斐傑洛感覺水有些冷。
沒有人與自己共浴。現實裏,隻剩下自己。而那個人,再也不會陪伴在自己身旁,用癡迷的眼神注視著他,提醒他給水加熱了。
重見朱利亞諾,所帶來的心潮湧動,隻有阿爾斐傑洛自己才能體會。
鼓足一生的勇氣,他終於再一次見到了,那段在他生命中占用了七年的插曲。
曾經被他所認定的、不值得回味的插曲,今天回頭去看,他發現,那無疑是他一生中最快樂、最真實的時光。
直到再次見到老年的朱利亞諾,阿爾斐傑洛才真正想通一件事。其實三十多年來,他一直都沒有真正地放下過去。他隻是把過去,拋棄掉了。
那個看不出半點年輕時代風貌的花甲老人,無疑是自己的摯愛。
他的發絲,眼眸,麵容,手指,胸脯,腰腹,四肢,全部都珍藏在自己的記憶裏。
但是,他老了。
靜靜地坐在水中,阿爾斐傑洛始終維持著一個不動的姿態。忽然,他感到,臉上有股異樣的感覺。於是伸出雙手摸一摸麵頰,才意識到,那裏早已是淚流滿麵。
想來,自己都已經快六十歲了。能保證容貌不衰,不過是受惠於人龍共生契約的恩典。既然如此,比自己還要大四歲的朱利亞諾,自然已經成為了一個年過花甲的老翁。早該想到的,早該在見麵前就想到的。他會變成那個樣子是理所當然,歲月正常消逝留下的痕跡。
然而,自己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驕傲的首席,抽咽地低下頭,把臉埋進屈起的膝蓋中間,貼在濕漉漉的皮膚上。
時光攆走了愛人。他羞恥地發現,自己不愛他了。對於朱利亞諾,或許有愧疚,或許有憐憫,或許有思念,或許有懊悔,也已經不再懷有埋怨和恨意,但是,唯獨找不到愛。
是的,自己確確實實對他沒有半分愛意了。原因非常簡單。因為他老了,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好看了。由於外形的衰敗,自己竟對他有些嫌厭。
這淺薄的、過於現實的想法,讓阿爾斐傑洛清晰地見識到了自己的無情。無可名狀的哀慟深深地抓住了他。淚水瞬間狂下,怎麽也控製不住。一眨眼工夫,英俊的臉龐涕泗橫流。
七年的時光,在眼前一瞬間流轉。過往的場景,猶如一個個畫麵,不斷閃爍在霧氣彌漫的浴室,快速地回放。阿爾斐傑洛的胸膛裏,好像長出一截截荊棘,一遍遍地刺痛他的心。愈發冰涼的洗澡水,仿佛化身為一根根利針,狠狠戳痛他的肌膚。此刻,想起無數次與年輕的愛人共浴時的場景,浸泡在水裏的男子,幾乎是以跪伏的姿勢深深地擁抱自己,緊緊摟住雙臂,失聲痛哭。
低低的抽泣聲,逐漸一發不可收拾,變得越來越大。紅發的男人,哭得像一個孩子。
朱利……朱利亞諾……
對不起,我辜負了你。是我把你扔在了佛羅倫薩,跟著那個欺騙了我的男人,頭也不回地離開,讓你一個人沉淪在痛苦的回憶裏。
現在,即使明白了過去的一切,我依然什麽都做不了。不能帶你走,不能給你美好的晚年,不能彌補當初的遺憾。在你極盡溫柔的目光下,我唯有逃離,逃離。
所以啊,朱利亞諾,請你一覺醒來,看到身旁不見了我的身影後,就將你我此番的相見,這最後的訣別,當作是一場迷夢吧……
滾燙的淚,逐漸變得冰冷。心,由於太痛,而變得麻木。
平複著起伏的心緒,不知是痛苦還是欣喜,阿爾斐傑洛的喉中,鼓動起一陣桀桀怪笑。
從一開始,那對狗男女就處心積慮地愚弄自己。逼他和養父自相殘殺,與愛人反目成仇,把他害到眾叛親離的地步。
薩爾瓦托萊從沒想過要抹殺自己,朱利亞諾也從未三心二意地看上過其他男人。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對男女使出的奸計。然而自己,竟錯信了他們34年。
掌握真相後,來到蘇洛、盧奎莎的新家,與他們攤牌,整個過程中,阿爾斐傑洛的情緒,經曆了震驚,到暴怒,到悲痛、到忿恨,再到現在——這分不清究竟是無奈認命還是麻木接受的冷靜,亦或是——最終瘋狂前的冷靜。
阿爾斐傑洛感到非常非常累。過去的困難時光,沒有一刻能與現在相比。
水冷了下來。霧騰騰的浴室裏,他在涼意中慢慢睡去了。夢裏,一個個被他傷害的人,還有一個個傷害過他的人,全都出場,露了一次麵,扮演著他們各自的角色。這絕非一場好夢,卻道盡了人間百態,世事萬象,一如他陰晴圓缺、有遺憾也有美麗的人生。阿爾斐傑洛接受了它。因為他終於明白:你可以選擇忘記過去,但過去永遠都不會將你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