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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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相交,仿佛在唱一支歌曲,亦如在跳一支舞蹈。
金色的陽光攀上阿爾斐傑洛黏在頸脖的發絲,給他揮灑在半空的汗珠投射出光亮。體內的血液仿佛在高唱,叫囂著要戰鬥,要宣泄。隻有這個時候,阿爾斐傑洛才能拋棄任何煩心事,感受到生命的意義。
提劍往前衝,在必經的道路上,是同樣手持著練習木劍的奧諾馬伊斯。阿爾斐傑洛不斷進攻,每揮出一劍,渾身的骨頭都震顫一下。他用怒濤般不間斷的攻擊逼得對手喘不過氣。麵對他,奧諾馬伊斯則左右閃避,亦步亦趨,有條不紊地逼回他的每一劍。兩柄木劍,撞擊、分開、撞擊、分開,親密無間,又勢不兩立,每每互碰在一起,就發出衝天的巨響,震耳欲聾。
上上,下下,迎頭一擊,火花星星點點;左左,右右,側身一砍,光影明明暗暗;前前,後後,回身一刺,疾風瀝瀝颯颯。橫向劈,縱向斬,不斷逼近,不斷壓迫,撞擊,撞擊,撞擊……
劍在阿爾斐傑洛的手中宛若活物,如舞動的靈蛇,如擺蕩的蘆葦,如曲折的柳葉,忽快忽慢,變幻無常,剛柔並濟,收放自如。招與招之間看似虛實難分,卻滿滿的都是攻擊性。
激蕩的劍氣,肆意衝刮著訓練場的一磚一瓦。在阿爾斐傑洛暴風驟雨般的攻打下,奧諾馬伊斯守得紮紮實實,招架了數百個回合。刀劍交擊,時間流逝,二人難分勝負。對戰至今,已不知持續了多久,每一盤都能打上幾十分鍾。奧諾馬伊斯畢竟早已不再是巔峰的年紀,數小時的糾纏後,他逐漸體力難支,速度慢下來了。阿爾斐傑洛見他動作不再靈活,以為機會來臨,便將木劍高舉過頂,從正麵向他斬去。如果是真劍,那麽防不住這一猛擊的人,勢必會被劈成兩半。誰料奧諾馬伊斯單膝觸地,斜劍護身,“咚”地一下,化解了弟子的劍轟然劈下的攻勢,隨後手上長劍狂舞,頃刻間攻守易勢。
噠噠,碰撞,噠噠,火花。木頭在哀鳴。攻,守,攻,守。歌舞不斷繼續。
到後來,兩人的眼皮逐漸沉重,肩膀酸痛不止,手腕麻木得隻能機械性地揮砍。劍失去了靈性,每一擊都是那麽笨重,力道越來越沉。
直到最後,師徒倆都耗盡了體力。高頻的心跳讓他們難以呼吸。口渴難忍的喉中充斥著血的腥氣。雙眼暈眩,四肢疲軟,連木劍都舉不起來,出現了體力透支的症狀。二人被迫休戰,將劍扔到地上,稍事休息。
“你最近很拚啊。”深吸一大口氣,奧諾馬伊斯調整呼吸,使其保持勻稱的節奏,眼睛盯著弟子,“你這架勢,連我都有點抵不住了。”
“老師,讓您跟著受累了,真過意不去。”阿爾斐傑洛同樣也是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賠罪的笑聲都顯得斷斷續續,“可我找不到除了您以外,還肯陪我切磋的人。”
“沒關係,我隨時接受你的挑戰。”
注意到老師鼓勵自己的眼神帶上了些憂鬱的感覺,阿爾斐傑洛馬上撅起嘴唇,略微笑了笑。
“那太好了。總算不用閑著了。除了跟您對練,我也找不到其他還能做的事情了。”
回顧這段日子,阿爾斐傑洛慢慢產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他過去從不敢、也絕不會往這方麵想的,可是現在,他時常覺得,自己並不屬於卡塔特。或許當初,就不該來這裏的。會成為龍術士,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縱使龍王重新擢用他為首席,阿爾斐傑洛的心態卻早已回不到從前。有種東西在偷偷變質,旁人無法從外部窺見,隻有他本人最清楚。以往組合成阿爾斐傑洛·羅西這個男人最重要的那一部分,直麵困難的勇氣,多年信奉的哲理,勇於攀爬的上進心……都隨著真相的浮現,慢慢熄滅。
所以,他隻能不斷地揮劍,揮劍揮劍揮劍揮劍,鍛煉劍技,傾瀉汗水,消磨體力。隻有把身子累得筋疲力盡,才沒有精力去思考那些讓他動搖的問題,借此來穩固住自己那就快要分崩離析的信念。
從他的眼神當中,奧諾馬伊斯讀到了一縷憂悶和頹喪。這個弟子在仕途上總是那麽不順心。被軟禁,被誣告,被刑囚,被廢除,災難頻現。他不斷地受到打擊和折辱。一個人哪怕再堅強,接連遭遇到那麽多的挫折,恐怕早就心如死灰了吧。
奧諾馬伊斯走到弟子跟前,手掌拍拍他的肩。“最近鬧起來的風波,你不要發表任何聲音,隻當什麽都沒聽見,等事情自然而然地過去。”
兩個月前,阿爾斐傑洛再次被龍王授予首席的榮譽。原以為他會在坐牢後一蹶不振的人,自然是坐不住了。白羅加聯合多位守護者,發起輿論攻勢,企圖將阿爾斐傑洛趕下首席的位子,所用的調調無非就是重申他在昔日審判會上的罪狀,把他描述成一個品行不端、不堪大任的人。對此,龍王的態度十分耐人尋味,既沒有嚴厲地駁斥和反對,也不表示讚同。不過,即使是這樣一個態度,也還是說明龍王並不打算動搖扶阿爾斐傑洛上位的想法。領悟到這一層意思的白羅加,隻能退而求其次地提出其他的方案。一個令人感到可笑的法子。
“我當然懂。”阿爾斐傑洛點點頭,“可是,要忍住笑真的很難。”
“那就盡量忍吧。”奧諾馬伊斯望著他的眼睛,忽然往別的方向一瞥,“噢,柏倫格來了。我看他大概有話跟你說。”
阿爾斐傑洛回頭看了一下,柏倫格頎長的身影出現在訓練場的門口,溫和的麵容正綻放著向他們致意的微笑。柔和的陽光襯得他一雙金眸更加溫暖,仿佛他的眼睛裏本身就藏著兩輪旭日。
其實沒有奧諾馬伊斯的提醒,阿爾斐傑洛也早就感受到他的魔力。“那我先去了。”他朝老師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訓練場。
雖然在先前的對戰中,阿爾斐傑洛的體力幾乎耗盡,但他的魔力如此充盈,保證他很快就從疲倦的狀態中回複過來。迎向柏倫格的腳步,依然穩健有力。就算從訓練場徒步走回住所,也完全不成問題。
“前輩,你回來了。”
“我剛從龍神殿過來。”
“一切還順利吧?”
“異常順利。把異族打得落花流水。”
柏倫格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他最標誌性的笑容。陽光穿透過枝葉的縫隙,在他的臉上落下點點光斑,折射出美得奇異的光彩。印象中的這個男子,總是攜帶著令人舒心的笑意。即使心情差到極點,也難免會被這樣的笑容所感染。
“也是啊,有你出馬,不會有搞不定的任務。”阿爾斐傑洛跟著他微笑起來,“正好我午飯還沒吃。不如你陪我一起吧。”
回住所的路上,兩人話聲不斷。多數時間是柏倫格在說,阿爾斐傑洛在聽。其實柏倫格講述的,基本都是他這次外出做任務的事情,並沒有什麽特別,不過阿爾斐傑洛仍然聽得很仔細。不遠處有幾名守護者竊竊耳語,視線朝他們這邊張望過來,其中好幾人的眼神和首席那瞬間變得銳利無比的目光交匯時,不是把手裏的光劍手柄握緊了些,就是立刻轉開臉,當作什麽都沒看見,急急忙忙地跑開了。
白羅加的黨羽,對自己當然沒什麽好感,阿爾斐傑洛對他們毫不在意。至少還有人重視自己,陪著自己。
回到住所,由於忍受不住身上的汗臭味,阿爾斐傑洛便讓柏倫格先坐,桌上的餐食隨便吃,自己到浴室快速衝了個澡。
等他衝洗完畢後出來一看,柏倫格正端坐在桌旁,抬起頭朝他微笑,似乎是要等他來了再開動。阿爾斐傑洛在他對麵坐下,和他一同分享了桌上的煙熏羊肉、甜菜湯、鱈魚片、蘋果沙拉、薺菜豬肉餡餅和甜李子酒。
手拿精致的純銀餐具,享用豐富的可口佳肴,對柏倫格而言,也算是不多的體驗。他用優雅的動作啃咬沙拉中的水果,舀一勺湯送進嘴裏,咀嚼鬆脆嫩滑的羊肉。調味肉汁滴在他的嘴上,使那兩片薄唇看起來比往常更柔軟更紅潤了。
“外麵人多嘴雜,有些事還得在這樣的環境下才敢跟你說啊。”
柏倫格用他紅軟的嘴唇,撅起一個微笑。類似於恭賀阿爾斐傑洛重獲龍王重用這樣冠冕堂皇的話,柏倫格覺得,以目前他和阿爾斐傑洛的交情,已經沒必要再進行這種虛偽的寒暄了。於是,他決定說些實在的東西。
果然,聽到他這樣講,阿爾斐傑洛的神情認真了起來。
“我剛才覲見的時候,發現兩位龍王大人的心情似乎不錯呢。”柏倫格說。
“是嗎?”
阿爾斐傑洛用淡淡的口吻,隨意地咕噥著。龍王是否還對他信任如初,他的態度是既不表示擔憂,也沒有任何懷疑。因為那兩名性情喜怒無常的統治者,他早就看透了。他絲毫都不在乎他們對自己的看法。
“你說好不好笑?”柏倫格自然不可能知曉阿爾斐傑洛的心聲。他清朗地笑著,用這句話作為開場,轉換了話題,“白羅加竟提出要在‘首席’之後再設立一位‘次席’,由他擔任。聽到這樣的笑話,族長的心情能不好嘛。”
“我也是沒想到,他竟會這麽做。嚇了我一大跳呢。”也是覺得很好笑吧,紅發的首席不由得搖了搖頭,“對族長提出這種要求,恐怕不太合適吧?”
“說出去的話就如撥出去的水,就算他再後悔,也已經收不回來了。”柏倫格舉起手邊的甜李子酒,和對麵的人輕輕碰杯,“白羅加的臉以後往哪兒擱?這不是公開承認自己鬥不過你嗎?”
“我不在意的東西,旁人卻深以為然。”阿爾斐傑洛小小地啜飲了一口酒,輕聲歎道,“世事總是這樣陰錯陽差,叫人感慨。”
被那話聲中的消沉情緒所迷惑,柏倫格定神朝他凝望了過去,然後拿起銀叉敲打了一下餐盤,用明快的聲音掃去他的憂鬱。“我想,龍王應該是不會搭理他的。”
“你如何肯定?”
“有件任務,白羅加想爭取。但是龍王好像並不屬意於他。我離開龍神殿的時候,聽他們提到了盧奎莎的名字。可能會交給她處理吧。”
“盧奎莎……”首席的紫眸中掠過一絲陰翳。真是冤家路窄,他想。“什麽任務?”
“你有興趣?”柏倫格熱情地介紹道,“那不勒斯的一個案子。幾名劫匪把一個富商的家屬綁架了,索要高額贖金。但是據密探的調查,此案似乎涉及到異族。你要不要爭取一下呢?沒準龍王會派你去。如果像上回支援波德第茲那樣順利地完成,你的首席寶座就能坐得更穩了。”
“我不想搶奪別人的功勞。特別是對我有恩的人。”阿爾斐傑洛鄭重地說,“不過聽起來,這件任務不好解決啊。剿滅異族的同時還得營救人質……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所以龍王才交給了盧奎莎。你也知道,每次隻要是盧奎莎領受的任務,蘇洛都必定會跟過去保駕護航的。這已經是個慣例啦。”
話到這裏,柏倫格的臉明顯紅了一下,腦袋低垂下來。畢竟以前做過虧心事,因此一提起那對男女,也是覺得有點尷尬。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撇開之前的話題後,柏倫格把身體往前傾,離阿爾斐傑洛稍稍近了些許。
“其實,有件事我要告訴你。這才是我今天找你的目的。”
聽到他的語氣變了,阿爾斐傑洛稍微把身體坐直,投去凝望的視線。麵前的那位鉑金色頭發的瘦削男子,已經把刀叉擱置在一邊,抱拳放在桌上,表情比剛才嚴肅了許多。
“白羅加和雅麥斯,早就勾結在了一起。”
這個結論,頓時讓阿爾斐傑洛整個人一驚,原本沉靜的麵容完全僵住,好像有一團危險的龍卷風正在逼近他。
望著紅發男子不敢置信的表情,柏倫格慢慢開口,繼續說了下去,“你還記得亞撒的葬禮嗎?葬禮結束,白羅加本想找雅麥斯借一步說話,卻被雅麥斯推開,狠狠地摔了一跤。那一幕你不會忘記了吧?其實從那個時候起,白羅加就有了要與雅麥斯結盟的意向。隻不過那一次,被雅麥斯拒絕了。”
如果是那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火龍王後裔,拒絕一個有意投靠自己的人,根本沒什麽奇怪的。原因就在於雅麥斯具有比任何龍族都更加高傲的脾性,骨子裏根本瞧不上人類。他是不可能向人類妥協,跟這群他所認為的低級生物合作的。
不過,雅麥斯最終還是沒能堅守住高貴的尊嚴到最後。為了盡快整垮阿爾斐傑洛,他棄自己的臉麵於不顧,接受了白羅加的投誠。從柏倫格透著篤定的話音中,阿爾斐傑洛多少猜到了一點他之後要敘述的事。
“自打你獲罪被關進孤塔,我就一直在暗暗地調查這一係列事情背後的秘密。”柏倫格金色的眼眸裏充滿了鎮定,仿佛什麽事都在他的掌握下。“我受封龍術士已久,在卡塔特混了這麽些年,自然也有一兩個和我親近的守護者。但是為了此人的安全,我暫時不能將報信者的姓名透露給你。你所要知道的是,有人曾在你贏得伊比利亞半島那件任務的指揮權後,看見雅麥斯和白羅加二人偷偷聚在一起長談。所以,龍王判你到孤塔,想必也是那兩人一起作用的結果。”
“怎麽一起作用?”
“雅麥斯雖然在卡塔特一呼百應,但他最主要的擁躉者,是一群與他理念一致、並且排外性極重的火龍族子民。而白羅加收買籠絡的對象,清一色都是守護者。我估計白羅加曾經把自己收入囊中的一些守護者借給雅麥斯使用,充當眼線,日日夜夜監視你與雅士帕爾的來往,最後,抓到了雅士帕爾死亡時你恰好在場的這麽一個絕佳的栽贓機會,陷害了你。”
“這話說得通。我也一直納悶,克萊茵和艾德裏安出現的時機實在太蹊蹺了。還有第一場審判會結束,一下子冒出那麽多證人……雅麥斯幾乎是把卡塔特所有能動員的守護者都收買了一遍。原來……”
阿爾斐傑洛捏著杯腳的手指微微用力,內心一片憤慨。他低估了克萊茵。他確實懷疑過克萊茵是白羅加的走狗,相信費裏切一案與這個家夥的告密有關。但是當克萊茵通過了自己的測試後,他就沒再把那個小角色放在心上了。想不到克萊茵竟然沒說出實話,隱藏得那麽深。自己用催眠術試探盤問他,他卻根本沒交代出他與白羅加的關係。怎麽會失誤呢?自己的黑魔法應該是百發百中的……
“前輩,你為什麽到現在才告訴我?”阿爾斐傑洛的眸光變得尖厲了。
在他的審視目光下,柏倫格的眼睛沒有眨一下,更沒有絲毫退縮。“我也是前不久才確認這件事的。而且,芭琳絲是雅麥斯的愛慕者。在她掌管的孤塔,到處都是她的耳目。我還沒膽大到在她的勢力範圍內,向你透露那麽重大的事。”
想起柏倫格曾在連續探視自己三個月後受到了芭琳絲的要挾,阿爾斐傑洛也就不再追究這小小的過錯了。“你有你的難處,我能理解。”露出一個帶著安撫和歉意的微笑後,他稍微思考了一下,說,“白羅加最近這麽折騰,雅麥斯好像從不過問,一直都裝聾作啞。”
“那隻能說明,白羅加做了賠本買賣。”柏倫格答得很流利。“可能他們在合作前達成過某項協議,比如‘你把眼線借給我用,事成之後我助你登上首席的寶座’之類的。但是不知什麽原因,雅麥斯事後沒有兌現,撕毀了與白羅加的約定。其實,白羅加又何止這陣子鬧得歡呢?你還在孤塔服刑的那幾年,他就三番五次地上山向龍王自薦,還不停地暗示雅麥斯助他一臂之力了。那時候,雅麥斯照樣沒理會他。”
“還能有什麽理由?”阿爾斐傑洛不停冷笑,“那個家夥討厭的龍術士,又不止我一個。”
白羅加衝擊首席之位失敗,看來確實和雅麥斯有極大的關係。本來,阿爾斐傑洛被害入獄,坐了五年的牢,是白羅加出頭的一個天賜良機。可是,就連他自己都沒料到,那頭驕縱的火龍會臨時變卦吧。盟友的出爾反爾,使白羅加功虧一簣,積極籌劃了那麽多扳倒阿爾斐傑洛的陰謀,卻還是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現在,阿爾斐傑洛不僅沒有徹底出局,還死灰複燃,在龍王的提拔下重新得勢。白羅加一定很不甘心吧。為了與首席長期分庭抗禮,他竟願意自降身份,拋卻尊嚴,提出當一個屈居於阿爾斐傑洛之下的“次席”。可惜啊,即使是這樣謙卑的願望,龍王也不會施予。
“不管怎麽樣,他們之間的聯盟算是破裂了。”柏倫格笑得非常儒雅,充滿了謙謙君子之風。“雖然曾一度把你逼到進了監獄,但是龍王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知道你的好處。”
“無所謂了。”阿爾斐傑洛一手托著下頜,一手拿叉子撥動盤子裏的羊肉,卻沒有品嚐的欲望,完全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他們看重我也好,還是像厭惡白羅加那樣厭惡我,我都不會有任何感覺的。”
“哎,阿爾斐傑洛,你不像是個會說出這種喪氣話的男人啊。”柏倫格稍稍挪動椅子,更仔細地看向對方,這個在他眼裏寵辱不驚的首席。
也算是兩人友誼漸深的一個側麵證明吧,柏倫格對阿爾斐傑洛的稱呼,已親近到直接呼喚名字的程度,而不再采用帶著恭維尊敬之意、同時又有些冷冰冰感覺的“首席”或“首席大人”的叫法了。
柏倫格觀察阿爾斐傑洛,覺得他目前的狀態太平靜了。這個男人,明明從前把榮寵看得比什麽都重的,現在,卻好像看透了一切。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年經曆的大風大浪太多,使得他漸漸地磨去了那股一往無前的銳氣,和那顆耐不住寂寞的進取之心。現在的阿爾斐傑洛,給人的感覺與喬貞近似。功名利祿皆被拋開,也不再計較個人的得失與榮辱;對於勁敵的挑戰,更是淡然置之,絲毫不放在心上。這樣的阿爾斐傑洛,仿佛世間沒有任何事可以影響到他,讓他產生興趣。
“最近見你沒什麽幹勁的樣子。”柏倫格凝視他的眼睛,感歎著,“沒想到,連你也會有心灰意懶的一天啊。”
阿爾斐傑洛十指交疊在桌麵上,沒有看柏倫格的臉,“熱情總有消散的一刻。你不能指望時時都有高|潮。”
深深地理解這個經曆過人生大起大落的男子內心的苦處,柏倫格仿佛有所觸動一般,溫和的金眸裏充滿了寬慰的笑意。“嘛,也對。平凡才是福。”他把手中的甜李子酒舉高,伸向對方。“來,讓我們為平凡卻並不單調的人生,幹一杯。”
在舉杯前,阿爾斐傑洛遲疑了一會兒。
也不知道從何時起,這個男人就來到他的身邊,成為他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份子,最後的支持者。阿爾斐傑洛默許他待在自己身邊,接受了他的輔佐。無論是作為龍術士的資曆,還是實力,柏倫格都算上佳,更有著屬於自己的消息渠道。柏倫格與他的關係,維持著一個總在必要的時刻出現、但是又不會被誤解成親密的程度。阿爾斐傑洛很少談及關於他為什麽要幫助自己的話題。他總有他的理由,不管是醜陋的,還是美好的,阿爾斐傑洛都不打算知道。他需要知道的是,柏倫格在旁協助自己,而白羅加失去了雅麥斯的支持,雖然還能調動起一定數量的守護者聒噪一陣,但他們沒有話語權,這麽一對比,獨木難支的白羅加,恐怕再也翻不起風浪了。盡管對現在的阿爾斐傑洛來說,他並不能夠準確地找到繼續爭鬥的理由。已經沒有理由值得他再跟白羅加、或者雅麥斯鬥下去了,也沒有任何值得他關心、能提起他興趣、讓他急著要去做的事情,除了一件。
“幹杯。”望著那雙含著暖意的金眸,阿爾斐傑洛流露出淺笑,端起酒杯,讓它與柏倫格的杯子碰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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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和日麗的下午,送別柏倫格後,阿爾斐傑洛獨自出門,飛快地小跑在通往“龍之巔”山頂的路上,直到龍神殿壯美的輪廓浮現在眼簾中,才放慢腳步。一個裹著黑袍子的年輕人等在台階下,正好轉過身來,差點撞到他身上。
對方的接近沒有一點預兆,也沒發出任何聲音,這位年輕人嚇了一跳,又想起來要道歉,立刻手舞足蹈地站定腳步,怯生生地瞟了阿爾斐傑洛一眼。“啊,真不好意思。我沒看到你。”
這個有著純金的頭發和砂色眼珠的年輕人,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個子比阿爾斐傑洛矮上一大截。和他的身材相比,他攜帶的魔力倒還算充實,應該是第二等級的術士。他好像並不認識阿爾斐傑洛。看樣子是個新人。
“你是哪位?”阿爾斐傑洛用那雙令人目眩神迷的紫羅蘭眼眸望著他,把他打量一遍,“之前從沒見過你。”
“我叫強尼。請問您是……?”
“龍術士。”
說實話,強尼確實不認識這個男人,隻能根據他的穿著打扮,以及出現在這裏的原因,猜測性地問道,“莫非您就是首席龍術士……阿爾斐傑洛·羅西大人?”得到對方的點頭應答後,強尼立刻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害羞地摸了摸腦袋,“失、失禮了。”
以一種對待不懂事的小輩一樣的眼神,嚴厲地掃了強尼一眼,阿爾斐傑洛試探地說道,“你是那不勒斯任務的密探。”
故意放慢的語調,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在強勢的首席麵前,強尼有點膽怯地彎下了脖子。
“對,我正在等候盧奎莎大人。龍王大人中午前就發出召集令了。從佛羅倫薩趕過來應該很快。她大概馬上就會到的。”
這個年輕的密探,想通過不停地說話把自身的緊張感衝淡。看出這一點,阿爾斐傑洛不著痕跡地笑了一笑。
“蘇洛也會一起來。你要與兩位大人一同完成那任務。”
在答話前,強尼的表情稍稍顯露出一絲疑惑。“那樣更好。有兩名龍術士出馬的話,我也能早點交差了。”
“看得出來,你剛做這行不久。沒接過幾次任務吧?”
“這是第三次。”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但是作為首席,同時也是你的前輩,我必須聲明。你將要協助的那兩位大人,是當年舉薦我投奔龍族的恩人。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把這項本該由我獨攬的活兒讓給了他們。現在,我需要從你這兒得到一些情報。”
阿爾斐傑洛把嗓音放低,全程直盯著對方的眼睛,目光充滿了脅迫感,仿佛是在提醒他想清楚該怎樣做才是正確的選擇。
“是這樣嗎?”被那可怕的眼神震懾住,強尼矮小的身子縮了一縮,好像變得更矮小了。雖然不經大腦思考地輕輕低問了一句,但緊接著就激烈地搖起頭來,把自己的疑問否定了。“噢,不不,我的錯。我並非懷疑您的說法。”
阿爾斐傑洛收回逼視他的眼神,悠閑地看向周圍,風輕雲淡地撇開了他的疑慮。“我聽說,這件任務非常棘手。”
“是的。”強尼露出難堪的神色,深深地低下頭,等待這位大人的下一句問話。
“一件並不離奇的綁架案,怎麽會跟異族扯上關係的?”
實在是不敢得罪這名地位遠高於自己、又非常強硬的男子,強尼看看左右,確定沒人,於是自行壯了一下膽,“很離奇。”他說,“一個由五人組成的犯罪團夥,為了謀得錢財,綁架了那不勒斯當地相當有名的一位香料商膝下最寵愛的一對兒女。表麵上看,似乎是富商遭人勒索,但真正的人質卻是那五個匪徒。”他又環伺了一下周圍,然後貼上阿爾斐傑洛的耳朵,“如果我的觀察沒出錯,富商的那對子女,包括其他的家屬親眷,甚至是宅子裏的保姆傭人隨從,都是達斯機械獸人族。這群異族自從三個月前來到那不勒斯後,就一直潛伏在富商的住宅,一點一點地將他們的勢力滲透進去,直到吃光了他的一家子。”
阿爾斐傑洛略微轉過頭,讓自己的臉完整地對準強尼,以一種讚許的眼神看著他。“很有趣。那群異族,才是真正的劫匪。”
“嗯,是這樣的。”強尼吞咽了一下口水,繼續說,“他們依靠富商的財富,維持奢靡的生活,所以一直沒對富商下手。八成是抱著玩樂的心態,故意被那些綁匪劫走的吧。說起來,那五個家夥也真是倒了血黴啊,竟招惹上這麽一群惡魔。”
“事情發生距今有多長時間了?”
“勒索信是前天晚上收到的。”
“時間不短了啊。劫匪為什麽還不撕票?我是說,那兩個被‘綁架’的異族。”
“好不容易尋覓到一個能提供優渥生活的窩藏點,我想他們也不願意就這麽把正在使用的人類身份給拋棄掉吧。在沒有享受完足夠的樂子前,他們是不會輕易殺人的。”
“那個富商願意花錢贖回他的孩子嗎?”
“事情就僵在這裏。偏偏富商猶豫不決。綁匪獅子大開口,索要的金額太離譜了。他們一邊做著一夜暴富的白日夢,一邊恐嚇被劫持的人質,絲毫意識不到自身性命堪憂的現實。我看,這事兒拖不過今晚,最遲明早。那五個劫匪,隨時都可能被‘人質’吃掉,這是其一。另外,盤踞在富商家裏的那一大群異族,更是威脅著周邊地區治安的隱患。”
“你的感官很敏銳。能偵破他們是異族。”
阿爾斐傑洛眼神直直地看著強尼,好像在欣賞一件奇珍異寶。聽到首席龍術士的誇獎,這位年紀輕輕的密探,不太好意思地抱頭憨笑了一下。
“但是這件案子,還是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哎,隻能靠龍術士大人們的力量了。”
“若沒有身為密探的你的細心觀察所獲得的情報,我們龍術士也隻是空有一身本領,而無處施展啊。”伸手附上強尼的肩,阿爾斐傑洛用一種充滿玩鬧意味的眼神,直視著他砂色的雙眸,真誠地說道,“強尼,你是個很有前途的小夥子,該知道自己真正要做的是什麽。”
“是、是的?”
這個男人的眼神,好像在慫恿自己做一件壞事一樣。移不開視線,連眨眼睛都做不到。強尼怔怔地望著他。
“我對你的要求很簡單。”阿爾斐傑洛聽見自己帶有惡趣味的笑聲,“你務必要拿出全力,助我的那兩個大恩人完成任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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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神殿的正廳,是龍王平時召集他人議事的地方,此刻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覲見者。大殿的裝潢雖然精美,但布置卻非常簡單,顯得空蕩蕩的。能容納數百人的空間裏,台階占去一半。一層又一層的階梯一路向上攀。最上方的平台,擱著兩把雕刻得豪奢繁華的寶座。
兩位龍王端坐其上,時而撫動一下胡須,時而讓掌心在扶手上來回擠按。他們臉上的表情很相似,都攜帶著未消完的怒氣,隻是程度有所不同。仿佛在考慮很嚴峻的問題似的,兩人誰都沒有率先出聲。
平靜的空氣泛起了微波。終於,長久的死寂過後,有人發話了。
“你我一直以來擔憂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海龍王用手在鼻根處擠壓兩下,一副非常疲倦的樣子。此刻,他的麵龐顯得格外憔悴,仿佛頃刻間老了好幾歲似的。“剛才蘇洛他們的報告,讓人放不下心啊。”他輕緩地說著,“許普斯在場,看到了一切。如果連他都那樣說,就一定不會有錯了。”
聽完海龍王的話,火龍王很明顯地惱怒了。但他生氣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海龍王的言語有什麽問題,僅僅是出於對事實的不能接受。
“自從構架起以密探作為工蜂的蜂巢般的情報係統,我們一直都小心防範著。嚴格把關、定期審查,確保每一個密探的可靠性。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怎麽還會讓敵人的奸細混進來的?!”
一時間怒氣勃發,火龍王猛力朝地麵跺了一下腳。沉悶的巨響驟然在空曠的大殿中炸開,不斷回蕩。
等回聲平息下來後,海龍王把臉龐稍微偏向身旁的老者,一臉陰沉地問,“要召回白羅加嗎?”
“現在這個時候?”火龍王白眉一挑,瞳孔中顯露出焦躁的神色,“會不會讓他產生某種幻想?”
這兩個月,白羅加聯名了諸多守護者,指使他們彈劾首席。本人雖沒有直接出麵,但背地裏卻是小動作、小花樣不斷。兩位族長對此事,一直是故意拖著不表態。如果在這時候召見白羅加,委以重任,確實會讓他誤以為,他們在給他機會。所以,火龍王才會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
火龍王的憂慮,海龍王自然能夠理解。不過,他也有再給白羅加一個機會的理由。
“白羅加也算是僅次於喬貞的股肱元老。拿他抗衡阿爾斐傑洛,是最合適的。我們不必對他太過苛刻。那樣,難免會寒了他的心。不管怎樣,還是給白羅加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吧。”
將白羅加與阿爾斐傑洛兩人的實力比,控製在互相抵消過後、首席稍勝一籌的水平,而不能讓首席一人獨大。這就是海龍王的看法。
火龍王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微微點了點頭。“如果是作為製衡首席的一枚棋子,當然可以。不過,‘次席’這種東西,是不允許出現的。”
龍術士,是最高一等的術士。一般而言,在龍術士這個群體中,是不存在先後排名的。普通的術士,不與龍族簽訂契約,地位自然在龍術士之下,分為第二等、第三等和第四等。而之所以要在龍術士中間設立“首席”這個高級職位,是因為卡塔特需要一個能長時間鎮守在山上的人。即使要再多加一級,也應該由兩名族長擬定,輪不到人類提意見。有關術士的等級製度,還從來沒有讓人類自作主張的先例。
“我也有此意。多餘的名號就不必給了。”海龍王麵容肅穆地說,“讓他領悟到,隻有腳踏實地才有機會達成夢想的道理吧。”
“是啊。”火龍王輕蔑地譏笑著,“他從事針對密探的檢驗工作,也已經有些年頭了吧。可是,到現在都沒取得半分成績啊。”
在兩位族長看來,白羅加該算是辦事不力吧。與能幹的首席比起來,他完成任務的效率,實在是有點低。這也是他們對他很不中意的一個原因。雖然讓白羅加執行如此機密的一件任務,本身就體現了龍王對他忠誠的高度認可。然而,如果不能拿出點成績回報龍王對他的倚重,也算是大罪一件。
“雖然調查的工作一直沒什麽進展,不過,和其他的龍術士相比,還是要數他用起來最得心應手了。”海龍王始終維持著表麵上的公正態度,說,“把這件任務繼續交給白羅加處理,也沒什麽不妥的。”
緊按住扶手的力道鬆懈了幾分,改為用指尖輕輕地敲擊,火龍王重重地一點頭,“那就找個時間,召他上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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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走了多久了?超過半小時了吧。阿爾斐傑洛在心裏無趣地估算著。
他不會知道,自己從半小時前,就一直呆呆地盯著訓練場的門口,眼神裏帶著寂寞,好像舍不得奧諾馬伊斯離開。
今天依然像之前那樣,每日找老師切磋劍術,打發用不掉的時間。
隻有沉浸在對劍技的磨煉、武道的追求中,才能證明在這個紛擾冷漠的世界,還有一個微小的角落是屬於自己的。在死氣沉沉的卡塔特山脈,也隻有練劍,是阿爾斐傑洛唯一還可以用心投入進去的事,大概能被劃分為介於正事和興趣愛好之間的區域。其他的那些,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和笑料。
就在今天上午,一個消息席卷了卡塔特。蘇洛、盧奎莎,以及兩人的從者,執行任務失敗。兩位龍王為此大為不滿。他們接下的任務,名義上是要解救兩個遭到綁架的人質,真正的目的,是鏟除寄宿在作為被勒索者的富商家中的異族團體。最後,不僅劫匪的人身安全未能保障,連潛伏的異族都逃得無影無蹤。沒得到任何收獲的任務,可以說完全失敗了。
雖然任務失利的例子以前也不是沒有,但是這一次,龍王不滿意的程度幾乎是空前的。
本來任務名單上就沒有蘇洛的名字,是他擅自做主跟過去的。結果增加了一名龍術士,卻還是把事情完全搞砸,龍王怎麽能不生氣呢?他們在龍神殿對蘇洛及盧奎莎的訓斥,響亮得幾乎要震碎宮殿的牆壁了。
雖然很想欣賞一下那對男女被怒斥時臉上流露的表情,不過阿爾斐傑洛還是按捺住了前去觀望的衝動,乖乖待在“龍之腹”的訓練場,小心翼翼地避嫌。其實,吃過早飯後,他就精神振奮地找到奧諾馬伊斯比試,一待就是大半天,到現在都還沒吃午飯。
被龍王如此訓斥,那兩人以後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吧。啊,這原本就是他們該受的。況且,隻是這種程度的話,還遠遠不夠,根本不足以讓阿爾斐傑洛泄憤、解恨。誰叫你們使詐,把我騙來這裏……
嗓子裏不禁鼓動起一陣沙啞的、得意的笑聲,聽起來,好似聲帶在喉腔中劇烈地震動。阿爾斐傑洛無意識地笑了一會兒,忽然把頭抬了抬,看向四周。雖然從漫遊的思緒之海中回到了岸上,但是現在也不著急著回去。
陽光和浮雲之下的龍山龍海異常壯美,令人深深向往。阿爾斐傑洛的目光,迷失在了這片美麗中。
眾多雄壯的峰巒雲集在“龍之腹”四周。它們高高隆起,山底被雲海吞沒,不斷滾湧起濃霧,看不見任何依托物,好似騰空飄浮。青草的嫩綠,古樹的蒼翠,百花的繽紛,和數不清的山洞,散布在每一座龍山上。從阿爾斐傑洛所在的位置望出去,能看到西麵的“龍之翼”,西南方向的“龍之牙”,西北方向隱沒在薄霧中的“龍之角”,還有卡塔特最雄渾壯觀的主峰、巍峨地屹立於東北方向的“龍之巔”。至於其他的龍山,因距離太遠,隻依稀見得到一些靜默在陽光下的剪影,遠遠地半掩在雲紗裏。
恢弘大氣的群山之間,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龍海。以迷幻聞名的“龍之魂”飄在“龍之腹”山的左側,一派雲蒸霞蔚的奇觀,令人傾心。麵積在七片龍海中最大的“龍之淚”則飄在右側,煙波浩淼,為厚密的雲層鋪上了無盡的輕盈海水。它們晶瑩通透,亮如水晶。周邊的龍山仿佛是受到了這兩片龍海的哺育和滋養,才顯得格外壯麗宏偉。
挺拔的龍山,與柔美的龍海,彼此貼合、交接在一起,充滿神奇和夢幻的氣息,形成剛中帶柔、柔中帶剛的絕美之景。不管從哪個角度欣賞,都是一個瑰麗萬分的局部。然而,卻缺乏了最重要的一項部件——龍。
即使是最高大的山峰“龍之巔”,和最遼闊的大海“龍之淚”,平時都甚少能看見有巨龍在飛舞。其他的龍山和龍海,能遇見龍族出沒的概率隻會更少。浩大的卡塔特山脈群,被稱為龍族棲身之鄉的這個地方,終年冷冷清清,淒淒楚楚,龍裔的數量已驟減到不足百頭。這樣的卡塔特,也隻能用悲哀來形容其現狀了吧。然而住在這裏的龍族,卻是夜郎自大,甚至到了認不清事實的地步。沒有人類的協助,他們拿什麽資本去對抗達斯機械獸人族,繼續在這飛速發展的世界上苟延殘喘?這樣愚昧狂傲的龍族,為何還不滅亡呢?
龍族蕭條的現狀,就像蓋得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的龍神殿。豪華卻空虛,富麗堂皇的背後是無限的衰敗。外表裝飾得再華美,也掩不住內部的虛弱。
如果是一個長期被封閉在高山上的人,恐怕不會因為能欣賞這獨領天下的風景而感到喜悅吧,充其量隻是個蒙昧無知的家夥,與坐井觀天的青蛙沒什麽兩樣。
我本不該來這裏的。望著四周的美景,阿爾斐傑洛冷冷地想。我根本不屬於這裏。龍族衰弱的樣子,讓他覺得可笑。快點毀滅吧!或許,它早該毀滅了……
但是無論在心底多麽激烈地詛咒龍族,無論怎樣抒發對龍族的不滿,阿爾斐傑洛的內心仍無法獲得一絲一毫的釋放感。他對自己搖搖頭,說不出為什麽當年的自己確信來到這個地方就一定能出人頭地,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誤解了什麽。
思緒飄至此處,一張蒼老的臉一點點在眼前浮現。不是朱利亞諾,而是那個辨認出他是演員安傑洛的老人。
阿爾斐傑洛逼它滾出自己的思緒,但是那張臉,卻更加清晰地占據了他的腦海。如一粒粒細砂,迅速拚接成一塊完整的浮雕。
當時,急著尋找朱利亞諾的心,使阿爾斐傑洛來不及把紛亂的心情理清楚。現在,他開始回味與那個老人遇見的畫麵,心中感到無比的憤怒和惶恐。
讓他憤怒,或惶恐的,並不是老人認出他是誰,稱他為殺人犯。他氣憤、或恐懼的,是被人遺忘。真正的那個自己,被人遺忘。
當他是演員安傑洛的時候,他被大眾熟知。即使背負著罵名,這個代號好歹也在人們的印象中留存了幾十年。可是龍術士首席阿爾斐傑洛這一名號,卻永遠都不會流傳於世。
做演員,佛羅倫薩人人都能記住自己;做首席,卻要被世人遺忘。他不該來這裏,做一名龍術士。他應該留在家鄉,等養父退休,接管「鐵皇冠」。他應該留在愛人的身邊,陪他一起變老……
我就要在卡塔特山脈待到死——被囚禁到死了。他想。這個地方與孤塔沒有分別,隻是寬敞些,明亮些,舒適些,能吃飽飯而已。自己隻不過是挪到了一個更華麗的牢籠,繼續過著囚徒的生活罷了。
他越來越後悔走進這片雄偉、古老的龍山,但又做不到立刻離去。龍王在控製他。他們不會放自己走的。
視線在兩手掌麵上來回駐留,阿爾斐傑洛把手握緊成拳,然後鬆開,再握緊,再鬆開,重複了好幾輪這樣的動作,來打散自己無稽的思緒。
站起疲乏的身子,把木劍放回武器庫,阿爾斐傑洛準備回住所吃點東西。他踏出訓練場的大門,視線再次朝周圍望去,一覽那氣壯山河的綺麗景色。
這時候,他感受到一陣很熟悉的魔力,然後耳朵聽見前方傳來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
“是你做的。”
蘇洛站在與他保持一定距離的地方,用他剛剛好能聽到的聲音如此說道。阿爾斐傑洛望了他一眼,看見他整張臉都被慍色充斥著。
哈,竟然找來了嗎?你這家夥,上午不是就已經在龍神殿挨了一頓批評,灰頭土臉地回去了嗎?難道你撇下了許普斯還有盧奎莎,偷偷地跑上山?
阿爾斐傑洛盡管什麽話也沒有說,但事實卻跟他的想象相差無幾。回到家中的蘇洛,越想越覺得事情可疑,便尋了個借口溜出門,關許普斯到契約魔法陣裏,留盧奎莎在家。他聲稱自己又想起了一些先前任務中的細節,早上忘記回稟,現在來向族長補充,用這樣的借口應付了彩虹橋守護者杜拉斯特的盤問。了解到訓練場是阿爾斐傑洛最常待著的地方後,二話不說地直奔了過來。
“是你做的,對不對?”見他不答話,蘇洛又重複了一遍。
“我們之間,早就沒話說了。”不動如山地站著,阿爾斐傑洛的目光飄向四周,眼睛裏,帶著對現狀——不得不與這個男人獨處——感到煩悶的情緒。
“你用黑魔法,控製了強尼的大腦。”蘇洛語速極快地說。
“練了一天的劍,我的午飯還沒吃呢。”阿爾斐傑洛眼裏的煩悶變得更明顯了。
兩個人自顧自地說著各自的事情,也不管對方說了什麽,話題始終聚不到一起。
“你在報複我?”
終於,當蘇洛問出這句話後,阿爾斐傑洛飄忽的眼神回到了他的臉上。紫羅蘭色的瞳孔深處,閃出一點興趣來了。
“啊,你是想告發我嗎?”
明知答案為“否”,但可以諷刺一下他。
蘇洛默然無語。眼前的這個男人,用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態說出極盡嘲諷的話語——他是在故意惹自己發怒?還是對一切都已經不在乎了呢?雖然隻是一句試探性的反問,不過阿爾斐傑洛的這個答複,已經明確地證實了蘇洛的猜想。
“手段太拙劣了,阿爾斐傑洛。即使是為了不讓我們完成任務……”蘇洛注視了對方十幾秒之後說道。
“哈,你都已經把那家夥逼得自殺了,怎麽能叫拙劣呢?”
“你……”
嘴角浮上一絲苦笑,蘇洛從阿爾斐傑洛帶著笑意的眼神中讀出惡毒的含義,心裏一陣酸楚。
密探,不僅要時刻與自己監督的龍術士保持聯絡,還必須為他們提供便於完成任務的各種情報。作為一個輔助龍術士的情報傳遞員,強尼是非常不合格的。與這位年輕的密探接頭後,每當蘇洛、盧奎莎問起和任務相關的問題,他就會說一些無關的瑣碎事情,好像一直在藏掖著什麽。起先,了解到強尼是第三次做任務的蘇洛和盧奎莎,將他的反常舉動歸結為緊張,認為他是個還不太專業的新手。但很快,他們就覺察出不對勁了。強尼的表現,總讓人感覺他是在故意拖延時間。可他這麽做是出於什麽動機呢?實在是說不通。而後,與總是含糊其辭的密探辛苦地進行交涉,在吃完一頓根本沒必要的晚餐後,強尼終於答應領他們到那不勒斯的任務地點了,但是,卻花了比正常時間多上一倍的功夫。從這時候起,一個危險的想法就竄入了蘇洛的大腦。強尼的行為太過詭異,已經體現不出正常人的思維了。根據行為來判斷他的想法,就隻能得到一個結論。表現成這樣的人要麽腦子有問題,要麽不願意讓他們盡快趕到任務地點把事情辦完,因為他自己是異族——出於包庇同族的心理,故意繞遠路拖時間,千方百計地妨礙出任務的龍術士。
蘇洛不禁想起了阿爾斐傑洛曾告訴自己的秘密——密探的群體裏,混有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內奸。蘇洛由此推斷,“強尼”根本不是強尼。他是刹耶的奸細!
其實,有一個很矛盾的地方,被蘇洛忽略掉了,直到事情結束後,他才想起。如果強尼當真是異族假扮的,那麽他為什麽要在一開始揭露那不勒斯潛伏著的同胞呢?如果那些異族與他效忠的不是同一個陣營,那麽他又何必要竭力地阻撓龍術士,保全他們呢?當時的蘇洛,滿腦子都被“強尼是異族派來的內鬼”這樣一個可怕的猜想侵占著了,沒能深入地想到這一點。
當蘇洛終於按耐不住地質問強尼是不是內奸,致命的按鈕,也就在這時被開啟了。
在蘇洛、許普斯、盧奎莎和吉芙納的麵前,強尼果斷地咬舌自盡。他的死意如此決絕,讓人連阻止的時間都沒有。那是一行人剛來到那不勒斯的事。
眾人被這出乎意料的場景所驚,一時間全都啞然無聲。但是任務不會因為密探的死亡而中止。意識到時間緊迫感的眾人,壓下複雜的心情,立即展開補救行動。
蘇洛和盧奎莎在全城巡邏,從行人嘴中問出富商的住址,再通過富商,找到了勒索信中約好的交易地點。為了不讓藏身在富商家裏的那群異族發現,他們決定先解決那兩個被當成人質的異族,再回來收拾這一群。他們曾到過那不勒斯度假,對城內的街道格局略有了解,幾乎是用令人費解的速度,迅速抵達了綁匪監|禁人質的地點。
然而悲劇的是,等他們找到那個犯罪團夥窩藏的倉庫時,五個綁匪已經死亡,被吃得隻剩零星殘肢,兩名異族“人質”則溜之大吉;再返回富商的家,所有的異族消失得無形無蹤,整棟豪宅都沒有人煙了。這群狡猾的家夥與龍術士們打了一個完美的時間差,趁蘇洛等人撲向倉庫的時候果斷撤走,逃跑前還把一家之主的富商殺死了。最終,蘇洛和盧奎莎什麽都沒做成。淩晨慘白的月光,見證了他們的失敗。
“那個叫強尼的密探,他反常的表現一定會讓人覺得他很有問題吧。”阿爾斐傑洛的紫眸閃耀著奸猾的光芒,逼視著蘇洛,眼睛裏仿佛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他沒有喝酒,但他的眼神卻好像微帶著醉意,透著醉漢專有的那種狂熱。“你懷疑他是通敵的奸細。嗯,正常人都會這樣想的。因為那也是我計劃中的一環。”不等蘇洛回答,他又嘲諷地問道,“我都設定好了。隻要你提出質疑他身份這方麵的問題,他就會立刻尋死。怎麽樣啊,蘇洛,我現在的黑魔法水平,能和你的女人並駕齊驅了嗎?”
“你未免太狠毒了。”蘇洛瞪大的眼中射出訝意和一絲憤怒,說出來的話卻極為苦澀。
阿爾斐傑洛設計讓蘇洛懷疑強尼對龍族的忠誠度,逼他在蘇洛質問時自盡,把整個局布置成內奸身份暴露後、自知敵不過兩名龍術士於是畏罪自殺——這樣一個合情合理的場麵。但是,強尼的異常舉動引起蘇洛對他立場的懷疑,這本就是阿爾斐傑洛布下的局中局。蘇洛自以為識破了強尼的真麵目,卻是把他逼向了死路。
“別這樣說呀。我是在向我的老師學習。”微醺的目光直視蘇洛,阿爾斐傑洛冷哼一聲,“果然啊,算計別人的時候,完全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等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就覺得不爽了?”
“你就算要報複,也不該以這種方式。”蘇洛稍稍抬高音調,語氣異常堅決,“任務不是兒戲。”
“我不在乎。”阿爾斐傑洛冷冷地幹笑著,眼也不眨地說,“有種就去龍王那兒把我揭發出來好了。大不了再去蹲一次大牢。反正尼克勒斯是我的保命符,他們不舍得殺我的。我也不在乎是不是還當這個首席。因為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來到這裏。”
蘇洛猛地蹙起眉毛,正要高聲駁斥,話到口邊卻猶豫了一下。
這男人不僅毫不知錯,還鼓勵對方去揭發自己,言語中暴露出豁出一切的態度來,更隱隱夾藏著一絲恨意,對造成他被迫留在卡塔特這件事的始作俑者的恨意。強行壓製住心頭的震動,蘇洛故作鎮靜地朝他望過去,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這男人確實有很多罪。隱瞞敵人的情報、幹擾同僚執行任務……每一項都足以令他萬劫不複。難道真要向龍王把這一切統統揭露出來嗎?不,這樣的事,蘇洛做不出來。那是白羅加喜歡的勾當。除了用眼神發表抗議外,蘇洛根本想不出任何對付這男人的法子。
留意到蘇洛略帶寒意的眼神,阿爾斐傑洛給予安撫性質的表態,“放心,我絕不恨你們,也不會對你們動手。我還是很體念你我之間的那份同袍之情的。”雖然這麽聲稱,但語氣和神態都不帶任何感情。
蘇洛先是一怔,隨即苦笑著說道,“你費盡心機地在強尼身上花那麽多心思,隻是為了阻撓我和盧奎莎把任務完成?”
“對啊。不過更明確地說,是想看你們出醜。”阿爾斐傑洛話中帶刺地說。
“那你的算盤打錯了。”蘇洛咬了一下嘴唇,努力平複著翻湧起伏的心情,低聲回應,“龍王再惱怒,也沒有關係。我們本來就不指望能得到龍王的賞識。”
“既然你這樣說,我就隻能與你們繼續作對下去了。”阿爾斐傑洛態度更加猖獗地笑道。
“你瘋了嗎?一定要如此地進行破壞嗎?”蘇洛死咬著牙,拚命不讓聲音擴大,發出冰冷而低沉的質問,“阿爾斐傑洛,你對龍族效忠的立場改變了嗎?”
“這隻是私人恩怨。”阿爾斐傑洛用無不嘲諷的口氣說著,悠然地把雙臂抱在胸前,“我會忠於龍王。盡管我並不在乎他們怎麽看我。可是你們不一樣。你和盧奎莎不是最在意龍王對你們的看法嗎?否則當初也用不著要把我獻出去,來平息他們的不滿了,不是嗎?既然如此,就深刻地感受一下,他們的震怒吧。除非,你們的手上還準備了另一份禮物。”
譏嘲的話語一入耳,蘇洛的臉色立刻變得陰沉了,但隨即又迅速恢複到原先的神情。“你想怎樣報複都可以。盡情地發泄你的恨意吧!也許我沒有資格再讓你聽我的。但有一點……”他略微遲疑,而後凝視著那一對閃著陰險笑意的紫眸,堅毅地說道,“你要永遠記住,你是一名卡塔特的龍術士。這條底線你絕不能越界。不該到這裏來的那種喪氣話,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
蘇洛說完,直接轉身離開。身影隻消幾秒鍾就沒入炫目的陽光裏。
雖然作為唯一證據的強尼已經死去,即使蘇洛把阿爾斐傑洛做的齷齪事揭示出來,也不一定能取信於兩位龍王。但是為了挽回他和盧奎莎的聲譽,不管有多困難,也總得嚐試一下吧。然而,蘇洛身影消失的方向,卻是去往彩虹橋的。這也就是說,他完全放棄了向龍王解釋的機會。
阿爾斐傑洛遠望著他的背影,不由得笑了出來——不過這一回,是自嘲的笑。
確切地說,是對於那男人不但不準備告發、反而由衷規勸自己的這種古怪的補償行為,而感到不可理解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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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臥房,蘇洛一頭栽到床上,仰麵躺著,眼睛微閉,很長時間都沒有動一下。當盧奎莎推門進來時,他才坐起來,但沒有抬頭看她。
“你回來了。”
盧奎莎說著,在床邊坐下,伸手撫摸蘇洛的臉,感覺他的麵頰繃得像石頭一樣緊。
等了半晌,蘇洛也沒給回應。微感泄氣的盧奎莎,用含著小小失落的眼神,看著冷漠地坐在身旁的男人。
“你在怨我,是嗎?”她淺紫色的眼眸裏閃著朦朧的情意,“別不說話,也不要騙我了,我已經猜到你下午去了哪裏。”她的聲音也帶著夢幻般的朦朧,卻極為平靜,“你到卡塔特,見了阿爾斐傑洛。”
蘇洛摁住床沿的手猛烈地發了一下抖。像是掩飾似的,他急忙抬起顫動的那隻手,把流竄到眼前的幾根頭發捋到腦後。
“當初,我同意了你的計劃。”蘇洛頭也不抬地說,“我也是禍首之一。何必怨你。”
他的語音時斷時續,又低沉又生澀。說話之時,臉上沒帶任何表情。蘇洛的嗓音一旦低沉下來,會顯得特別富有磁性。但是現在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讓女人為之心動的韻律,隻有深切的、令人不堪重負的疲憊。而那雙灰綠色眼瞳中閃爍不定的流光,又讓人完全無從揣測他的心思。
“是麽?”盧奎莎的聲音和剛才一樣朦朧,按住蘇洛肩膀的動作卻十分堅定,“可你連抱我一下都不肯了。”
“……抱歉,”蘇洛閉上眼睛,聲音輕微下來,“我實在沒有心情。”
“他還是不肯放過我們,對嗎?”盧奎莎籲了一口氣,輕問。
答案非常明顯,因此蘇洛沒有回答。一切都是他們自作自受,怨不得阿爾斐傑洛報複。
他冷淡的反應,並沒讓盧奎莎露出失望。她反而更加貼近他。柔軟的手掌從他的肩膀處滑至胸口,如往常那樣,給予輕柔舒緩的按壓。
蘇洛睜開眼睛,略微偏過頭,朝她望去。他原本是想推開她的,不過最終沒有那麽做,反而將自己的身子稍微側了側,幾乎正對著盧奎莎,讓她很容易就能依偎到自己懷裏。
“聽我說,蘇洛。”盧奎莎抓住他胸口的衣襟,就這樣順勢倚靠在他的身前,“如果我們終將無法逃避厄運,那為什麽要用疏離和冷漠來度過最後的時光,而不是好好地把握今朝呢?”
她雖眼色迷離,但渴望的目光卻浮露出來。
“盧奎莎……”忍不住低頭凝視她的臉龐,蘇洛原本淡漠的目光,慢慢變得柔和了。
盧奎莎用相似的、隻是多了幾分憂戚的目光與他對望著。“你再這樣消沉下去,許普斯也會有所懷疑的啊。我們就快瞞不住他了。”
下午,蘇洛製造借口,離開佛羅倫薩去卡塔特與阿爾斐傑洛對質,之所以能那麽順利,少不了盧奎莎為他打掩護的功勞。盧奎莎特地當著許普斯的麵,露骨地向蘇洛表達要跟他親熱的意向,這才讓許普斯主動退下。蘇洛自然是沒有回應她的渴求。因為這本來就是做戲給許普斯看的。不然,以那頭海龍最近對蘇洛的保護程度,是幾乎連上廁所都要跟著的,根本不可能把他甩開。
“不要憂慮,不要逃避,也無需懼怕、煩惱。”盧奎莎抬起頭來,仰望蘇洛,雙手環抱住他的頭頸。“所有的苦難,我都會和你一起承擔的。”
竭力壓製著心底的情|欲,蘇洛搖了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笑中透著拒絕的意思。
“我本以為,走遍天南地北,嚐盡人間冷暖,看透世間浮華的自己,早就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這樣的自己,一定能活得瀟瀟灑灑吧。”蘇洛的表情和語氣一樣頹廢,“結果卻還是……”
盧奎莎挺直腰肢,讓自己的嘴到達恰好能親吻蘇洛唇瓣的高度。淡紫色的眸子閃閃發亮,眼中洋溢的笑容,既有少女的純真,又蘊含著成熟女人的嬌媚。
“你天生就不是一個灑脫的人。”她抬起下頜,溫柔地對他說,“你是為了逃避你不敢麵對的過去,才把自己放逐出去的。這樣的你,需要我的陪伴。不要拒絕我。”
盧奎莎的話語,就如一把溫柔的刀,慢慢刺進他的頸椎。但是這一刻,蘇洛已經無暇去顧及自己身上的痛意了。他的眼睛,看到的是懷裏的女人那半掩在棗紅色波浪卷下的頸脖曲線。蘇洛的眼中,急速地飄過一絲欲望,一時間有些意亂情迷。盧奎莎借勢讓整個前身都貼住他胸膛。聞到懷中女子的體香,蘇洛懷念起她的胴|體,幾乎是無法自製地、用力地抱住她。
整個身子被死死地摟著,但是盧奎莎並沒有叫疼。配合他的動作,她把下顎仰得更高,嘴巴覆上他的唇,挑逗地啃咬著。從克製的輕吻,到瘋狂的深吻,盧奎莎吸盡了蘇洛口腔中所有能用於呼吸的空氣。
長吻結束後,終於有了能夠喘息的機會,蘇洛用力掙開纏繞住自己的纖細手臂,倏地一下站起來,把盧奎莎抱上|床,緊跟著俯下|身。蘇洛緊緊按住她的肩,讓她仰躺下來,不斷地親吻並愛|撫她,動作果決,甚至有一絲粗魯,不容她反抗。
潔白的床單卷起了沒有規律的紋路。他們翻滾在一起,仿佛一切如舊。但是,細節透露出了與往常的不同。其中的差別,盧奎莎感受到了。
蘇洛給予她縱情的撞擊,動作粗暴而簡練,拒絕任何語言及眼神的交流,隻是低垂著頭,一味麻木地律動著。好像一個自知命不久矣的人,在含笑飲下毒|藥前,尋求最後一點安慰和寄托。
雙腕被握住舉過頭頂,好像用繩子捆綁著一樣,蘇洛牢牢地扣住盧奎莎的手腕,使她的肌膚浮出兩圈淡淡的肉紅色勒痕。被禁錮的雙手有股微疼的感覺,連帶著整個身體都沉醉在刺激的快感中。盧奎莎無法反抗地接受蘇洛對她的索取,劇烈地喘息著,喉中不斷漏出富有節奏的嬌|吟。黑發的男人,額角慢慢凝結出炙熱的汗珠,滴落在她的臉上,睫毛上。盧奎莎眼眸半睜,入神地望著他,目光一片癡迷。這樣一個不肯把一絲主導權放給他身下女人的蘇洛,仿佛一個主宰她生命的暴君,在終將隕落之前,霸道而絕望地進行著殘酷的征伐。
那一晚,雙方都很投入。蘇洛暴虐地掠奪。盧奎莎則傾力配合他,扮演一個被淩|辱的弱勢角色。兩人就這樣做做停停一直到深夜,纏纏綿綿,難分難解,仿佛預知到下一次的激情會很遙遠。蘇洛留了很多精華在盧奎莎體內。數輪雲雨後,大汗淋漓的二人仰躺在床上,靜靜地喘著氣。在蓋起被子入睡前,他們沒有擁吻,亦沒有任何溫馨的情話和問候。房間裏很安靜。夜風徐徐,拍打著窗欄。朦朧的月光像霧一樣照在床頭,染白他們的睡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