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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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樸的宮殿之外,夜色如墨。綺麗的星光散落在岩石碎片間,給深邃單調的宇宙空間增添了一抹不一樣的顏色。幾縷星辰的碎光透過窄小的天窗照了進來,使整個寢殿沐浴在比月光更美麗柔和的光芒之中。
室內,擱置在中間的火爐噴吐著熱浪,溫暖並照亮了周圍,但是偌大的房間依舊寂靜而冰冷。空曠的寢殿靜到極致,仿佛連空氣都凝結成了玄冰,而使氣氛異常壓抑的根本原因,莫過於始終不肯從夢裏蘇醒的病人。
墨裏厄、澈爾、哈拉古夏和埃克肖安靜地站在床的側麵,等待睡夢中的王醒來的那一刻。
就在四人身邊的冰冷石床上,濟伽王依然緊閉著雙眼,仰麵躺在毛毯裏。被帶離戰場送回這裏以來,他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擔心他的部下們一直不離開他的床邊,注視著他沉睡的側臉。
許多年前,那名英姿勃發、神采四溢的王者,在戰場上是那樣的神勇威武,讓敵人畏懼。但是就現在的情況而言,那似乎是非常遙不可及的過去了。如今,他癱在床上,大部分時間,都沉睡在不知何時會醒來的夢境裏。他做的夢,別人走不進,就連他堅持的夢想,都是那麽可望而不可及。
法夫涅在濟伽昏睡期間已經來看過數次,卻是一點解決的辦法也沒有。診斷下來,濟伽王一身的雷壓早已穩定,人卻遲遲不見蘇醒的跡象,那就隻有一件東西能幫助他渡過難關。現在這個時候,任何藥物都不起作用,能不能緩過來,取決於他自己求生的意誌。
他會不會在美麗的幻夢中流連忘返,不願回歸冰冷殘酷的現實,麵對永失摯愛的現狀呢?
終於,在不安的猜測下,人們看到那覆蓋住眼瞼的月白色睫毛輕微地動了一下。在混沌的夢境中徘徊了十幾個小時的濟伽王,獲得了蘇醒。
“您終於醒了。”埃克肖立刻湊上前,關切地彎下腰詢問他的情況,“身體怎麽樣?”
癱睡在床上的濟伽王緩緩睜開眼睛,用茫然的目光對著天花板,仿佛仍在夢中。隨著王的蘇醒,大家都簇擁到與石床稍稍隔著一點距離的地方,憂心忡忡地注視著他。鴉雀無聲的房間裏,聽不到一點點說話的聲音,所有人都靜靜地等待他恢複神誌。過了好一會兒,濟伽歪了一下頭,和守護在身旁的人們對望著,沒有焦點的雙眼一直凝視了十多秒,才確定站著的那四抹人影分別是誰。
“啊,也不用每次我有點事,你們就紮推在一起等著我吧……”王的口吻透著一絲讓部下們放心的輕鬆,神情卻很疲憊。
“也不是全部。”澈爾小聲嘀咕了一句。
在幾個將軍中間,墨裏厄、哈拉古夏和澈爾都在,卻唯獨不見另一個人的身影。“渥茲華呢?”注意到這個情況,濟伽脫口問道。盡管他恢複了清醒,但頭腦卻很淩亂。有關自己昏迷前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
哈拉古夏平靜地回答,“渥茲華傷得比較重,但也沒有大礙。倒是您……”王的健康,一直是族人最關心的事。女將軍的神色,滲了些擔憂。
“看來……我讓你們擔心了啊。”濟伽溫和地對她和其他的人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很好。“別在意。我已經沒事了。”
“得知您一切安好,我等甚為欣慰。”哈拉古夏放心地點了點頭,繼續說明,“渥茲華目前正在休養,恢複到無傷仍需一段時間。如果您要見他,我會通知他稍後過來覲見。”
“這倒不用。讓他安心靜養就好。”
濟伽微微搖頭,鋪在床上的淺藍色長發有些淩亂。這時候,他似乎稍微想起了一點自己不省人事前發生的事。
他隱約記得阿迦述出現在緩衝地帶之外的冰原,對他說了些什麽,隨後自己的記憶就中斷了。現在,他驟醒過來,一下子有些難以判斷時間過了多久。視線朝窄窗探去,外麵一片黑暗,隻有微弱的星光在閃耀。再往外,他就看不到了。
“現在是晚上。”從濟伽王看向窗外的焦急目光領會到他的意思,埃克肖連忙說道,“您從昨夜一直睡到了今夜。”
“竟然過去了那麽久……”濟伽苦笑著歎了口氣,感到絕望正一步步朝他逼近。
沉重的打擊。自己最痛恨的那個死敵,竟突然現身在自己的領地外,成為破壞交易的妨礙者。刹耶重創了渥茲華,使他險些喪命,逼得濟伽不得不出手。
憤怒,正在一點點吞噬自己。對刹耶的憎恨之情,隨著混亂記憶的重組,一起湧進了濟伽的大腦。他猛地攥緊毛毯,仿佛要將無法抑製的怒火扼殺在掌中。平躺的身體大幅度地往上揚,想要坐起來,但是鋪天蓋地的無力感及時將他製止,迫使他努力抬起的半個背脊重新跌回床麵。前所未有的虧空感團團將他包圍,好像所有的能量都被掏空。王仰麵朝上,難受地呻|吟著,喘出顫抖的氣息。隻是坐起身子這樣簡單的動作,對如今的濟伽王而言都是一件需要耗費極大體力的事。那根本不服從於大腦指揮、隻能以不斷的發顫和痙攣來作為回應的虛弱身體,充分地說明了這一事實。
如死人一樣仰躺在床上,似乎是目前最適合濟伽的修養方式。就像是一個放棄了掙紮的垂死者,在眾人擔憂的目光下,濟伽王無奈地喘息著,聲音有些頹喪,“有什麽需要報告的事,就這樣說吧。”
不想打擾王的休息,墨裏厄將軍沉著一張嚴肅中略帶欣慰的臉,決定長話短說。“外麵一切都很好。我軍駐紮的區域一片安寧,沒有任何敵軍入侵的異象。無論是刹耶還是阿迦述的突擊,包括龍術士的救援,看來都隻是即興的行動。請您安心。”
在多方勢力前後到來,險些陷入混戰的局麵後,依然能維持安穩的狀態,應該是值得慶幸的好消息。濟伽聽完墨裏厄的話,點了點頭放下心來。可是,體內洶湧咆哮的那股憤怒,卻不斷向他逼近。
讓部隊退守“緩衝地帶”,派人秘密俘獲能打開時空傳送門的精英術士,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帶領部眾回到原來的世界。普通的術士已經捕捉得夠多,全都是無用的廢物,根本幫不上一點忙,濟伽便把魔掌伸向了龍術士。盧奎莎是第一個被他瞄準的對象。原本能用她,換來卡塔特最優秀的首席龍術士,為濟伽研究星際穿越的秘法。可是這個計劃,卻被濟伽最憎恨的那個死敵攪亂了!
三百多年前的一天,那個男人奪走了濟伽此生所有的歡欣,而今,又來阻礙他的回鄉之路!濟伽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
看到王強忍著憤恨、怒而不發的樣子,澈爾憂鬱地垂下頭。這名男子曾作為一名優秀的先鋒,效勞於濟伽軍團,和哈拉古夏一樣都是他最忠實的老部下。由於王的計劃受挫,澈爾也不禁流露出憂憤的情緒。
“再安全又有什麽用。這裏一直都很太平。就算有外敵入侵,退到緩衝地帶就可以了。關鍵是,我們的交易被刹耶攪黃了!”麵向濟伽王,澈爾將軍咬著牙,非常憤懣地說,“是我太無能。雖然有試著進行追蹤,卻什麽都沒撈到,讓他們順利逃回了卡塔特。今後再想抓住那個首席,可就難了。”
在其他將軍負責把暈厥不醒的王送回“緩衝地帶”的宮殿時,眾人間腳力最快的澈爾,曾帶著部下追了很遠的一段距離,企圖對逃跑的龍術士和龍族發動強襲,結果連一個敵影都沒發現。那群家夥,在成功把人救走之後,迅速撤離了濟伽軍控製的範圍,逃得相當快。算算時間,這會兒估計已經回到了龍族的庇護所。
“計劃泡湯了啊……”
這句消沉的低語,讓每一個人都忍不住看向濟伽王蒼白瘦削的臉龐。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實現她交付於我的囑托。可是,在看到刹耶出現的那一秒,我的腦海裏突然劃過了一個想法。”濟伽王睡在四人投下的陰影裏,雙手緊攥毛毯,狠狠發力。“如果當初沒那麽拚命地想成為王,或許她……”
“王,請您不要——”
憑直覺,大致猜到話題的走向,哈拉古夏立即小聲喝止了一下,但是濟伽壓根沒聽見,毫無所覺地打斷了她。
“是不是我想得到的東西太多?太不滿足?”顫抖的質疑持續了下去。王自言自語,聲音尖銳而嘶啞,“我應該安分守己地當一個默默守護她的將軍。那樣的話,就不會給她惹來殺生之禍。”
心底掩埋的歉疚實在太深。濟伽一直在責備自己當年沒能保護好庫拉蒂德。時間越長,這股歉疚使他越發傾向於認定是自己做錯了,將整件事會得到那樣的後果全部歸結於自己身上。所以,他才會說出這番自我苛責的話語。
“這是不對的。”墨裏厄的反對聲突然劃破空氣,讓眾人一驚。他頓了頓,猶豫了一會兒,咽下一口唾沫繼續說,“您這是在顛倒因果。刹耶才是撕毀您幸福的禍首。他此番的出現阻撓了您的計劃,更加說明了這一點。您根本就不需要把過錯歸咎於自己。”
“是嗎?”不可否認,墨裏厄的這番話完全說到了點子上。濟伽不禁有些感慨,撇頭看了看那張沉鬱的臉。“是啊……他讓我錯過了一個極有希望能成功的機會。”
澈爾抬起目光,與王對視,在他青白的瞳孔深處看到了失望,不禁鬱悶地低下頭,沉默片刻後說道,“您如果需要,我們隨時可以再為您獻上更多的龍術士。雖然我不確定他們能否滿足您的要求。”
“關於這件事,我認為不妥。”墨裏厄搖搖頭,再次提出反對,“我們對龍術士的動作最好不要太頻繁,否則一定會激怒卡塔特。顯然我們的據點已被他們獲悉。如果龍族派大軍過來圍剿……”他減慢語速,看了看濟伽王的表情,發現並無異狀,於是確信地說下去,“抓捕行動不宜操之過急。還是要慎重些好啊。”
“墨裏厄的話有道理。”哈拉古夏做出請示的模樣,俯下身子,謹慎地詢問,“王,您看,要不要先停止一段時間,把計劃暫且擱置一下呢?”
“要我停止?”
盡管濟伽此刻的表情淡泊到幾乎沒有表情,努力地想要維持聲音的冷靜,可是反問的言語中那股無形膨脹的怒氣,依然不可遏製地泄了出來。
“不,絕不。”王渾濁的眼睛一亮,露出特別堅決的神色,語氣中透著不容置喙的氣魄,下定決心般地側過頭對部下們說,“我不要有一分鍾停止。”他的嗓音淒厲而沙啞,“我的身體狀況你們都很清楚,不可能再好轉起來了。這副殘缺的病體,不知道還能拖多長時間……必須要盡快完成!”
埃克肖、澈爾、墨裏厄都沉默了。哈拉古夏更是崩開了她始終掩蓋在臉上的冰冷麵具,情緒有些激動地勸慰道,“請您不要說如此不吉利的話!”等心情稍稍平複後,她立刻冷靜下來,接著之前的話題,以平緩的語氣說,“況且首席遠在天邊,我們根本碰不到。而普通的龍術士……”
“那個女人向我提供了關於龍術士修齊布蘭卡的情報。”
哈拉古夏的話聲被打斷。病床上的男子,顯現出王才會有的決斷力。
眾人被驚得身體一震,露出微妙的目光,互相對看了半晌,最後,不太確定地齊聲問道,“修齊布蘭卡?”
“對。修齊布蘭卡。”此時,濟伽王的側臉沒有一點表情。從那張總是顫聲喘息的薄唇裏,清晰地吐露出鏗鏘有力的字句。“他是一個常住在布魯日的神父。”
這個名字背後究竟意味著什麽,在場每個人都很清楚。以那個男人為目標展開的捕獵行動,其難度不亞於與一個首席直接戰鬥。
“我從將軍奮鬥到王,全都是為了她。她不在了,王位也就沒了意義。但我對你們依然存有責任。你們不想回家嗎?”
說這些話的時候,濟伽王平靜的臉上,寫滿了堅毅、深情和憂鬱。他望著天花板,仿佛在對一團虛妄的幻影說話。
任何回答在這個時候都顯得很多餘。將軍們無言地點了點頭。
“那個首席動不了,不如把眼光放在修齊布蘭卡身上。鑒於那女人交代的情報,應該到布魯日的教堂多找找。”克製住內心的渴望,王平靜地轉過頭,對埃克肖做出吩咐,“今後你把偵測的重點放在那個地方。就算把整座城掀過來,也要逮住他,帶到我的麵前。”
“遵命。”
把埃克肖的應答作為談話的終結,濟伽對部下們揮揮手,表示想一個人靜一靜。
眾人離開後,濟伽繼續在床上休息。床邊的矮櫃放著食物和湯藥,他一口沒動,隻是躺著。身體裏的雷壓很安定,不再翻江倒海地給予他折磨了。濟伽王度過了一段頗為安穩的休憩時光,卻遲遲無法入睡。也不知道是否之前睡得太久,濟伽難得沒有一絲倦意,大腦異常清醒。也因為如此,他無法通過睡眠去暫時忘記一些事情,更無法通過睡眠去見他最想見的那個人。濟伽從來不會知道,原來清醒對於自己,也會是一種痛苦。
等感到有點力氣了之後,他稍微撐起身體,坐了起來,眼睛卻輕輕闔上。淺淡的眉梢蹙在一起顫抖著,閉目沉思的王徜徉在冥想的海洋之中。
空寂的房間,簡單得沒有一點裝飾,滿目都是深色的石牆,隻有一個暖爐孕育著瑰豔的火苗。但是四周原有的景象,卻在一點一點被顛覆,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轉變。雷電四射、密雲滾動的紫色天空慢慢突顯出來,遮掩住沉悶的天花板。打磨得無比平滑的厚重地板,頓時變成了裂縫橫生的藍色岩石,搖搖晃晃地托舉著石床。隨著一聲火山爆發般的巨響,床底突然裂開一條深不見底的天塹。寬大的裂縫歪歪扭扭地朝地平線的方向一路延伸。裂口所到之處,岩石稀稀拉拉地碎裂開來,四處滾動。深埋在地底的放射性能源噴出深邃的大裂穀,衝向高空,掀起異常耀眼的藍紫光芒,如洶湧的波濤朝外飛濺。碎裂的岩石升空之後,又被拋落回地上。放射性物質沾染過的碎石,奇妙地重新咬在一起,結合成形狀各異的山丘。寢殿的景致翻天覆地地變化著,連依附的地麵都裂成了碎渣,然而石床並沒有下沉,而是整個消失不見,原本在床上端坐的人,則詭異地以坐姿漂浮在原來的高度和位置,絲毫不為外部環境的劇變而有一絲反應。劇烈的動蕩持續了半分鍾,驟變的世界終於固定成型。厚密的陰雲稱霸了整片蒼穹,旋轉著攪拌出無數巨型的亂流,仿佛是造物主開天辟地以前的混沌世界。落雷怒吼著從渦流中降下,無情地擊打在寸草不生的荒野上。岩石大地時刻都在震動,與天上的閃電一起縱情肆虐,絕不停歇。喧雜的環境,沒有一秒是安靜的。
等濟伽王再睜開雙眼時,眼前的世界早已不複他原來所見的樣子。那是一個氣候惡劣、土壤貧瘠、礫石與山丘遍布,而不見任何海洋蹤影的荒涼世界。地震頻發,雷鳴四起,風暴狂舞,每分每秒都在自我破壞。紫色的天空,藍色的土地,與記憶中母星的影像重疊在了一起。而這,並非幻覺。
帶著恍惚的神情,濟伽環視四周,輕歎著發出一聲感慨。這個奇妙習慣的養成,具體追溯到什麽時候,他已經沒有印象了。會做這件事完全是因為一個人。那個人常常孤獨地站在心象世界中,孤獨地想著心事。隻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露出平時根本見不到的哀婉表情。而濟伽,通常都會一言不發地守在角落裏,陪伴著她,留戀她靜思的側顏。相似的場景看多了,漸漸地,他也染上了這個習慣。
在偶爾清醒的夜裏,濟伽王會拖著病弱的身軀,坐在這片藍與紫的世界裏,回味那令人懷念的風景。連自己都是如此,更遑論歸鄉心切的庫拉蒂德女王……
自他初到人間,懂事之後,他就為自己規劃了今後的道路。心中沒有任何疑惑和彷徨。生逢亂世,唯有棲身於一個值得他奉上全部忠誠的明主,才是最好的出路。為此,濟伽不斷地鞭策自身。體內被精煉的戰鬥之血,使他打敗了一個又一個的對手,躋身為具有“將軍”素質的強者中的一員。濟伽冰凍的心,隻為戰鬥而生。在他前半段以艱苦修煉為主的生涯中,他的心裏,從未住進過任何一個能讓他為之眷戀的人。
但是,在見到那個女人的第一眼,心底的寒冰就解凍了。胸腔裏,有某種東西在狂跳。哪怕擊敗可敬的對手,斬落彼此競爭高下的敵人的頭顱,都沒有這一刻的心跳來得強烈。濟伽知道,胸口的火熱,是愛的產物。
那個年代,尤古斯星球的時局非常混亂,完全是一副兵荒馬亂、動蕩不安的形勢。彼此稱霸爭雄的十三位王,都在廣招人才,積極備戰。實力足可擔當起一位將軍的濟伽,毫不猶豫地投靠其中之一的庫拉蒂德王,得到她的賞識,成為她麾下的將軍。來到她身邊的理由,效忠她的理由,都是源自於對她的愛。但是,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裏,濟伽沒有一次向高貴的女王表明過心意。
庫拉蒂德是一個理想之中的王。她賢明又聰慧,強大而謙虛,為人溫柔仁慈的同時,又極具威懾力。她是非分明,禮賢下士,有著比亙古的大地更深遠的寬廣胸襟,因此甚得民心。對追隨她腳步的族人來說,女王就是他們的信仰。不過,投奔她的男子,往往最先傾倒於她的美貌。依照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普世審美觀,庫拉蒂德是一位標準的美人,而她又是女王,在她周圍,自然聚集了不計其數的愛慕者。
濟伽不吭一聲地看著女王將一個個為她神魂顛倒的部下宣進她的寢殿。而他,從來就沒有得到進入的允許。
對著女王美麗的背影,濟伽暗暗發下誓言,一定要助她擊敗所有覬覦至高王位子的對手,登頂為統治整個星球的唯一合法女王。在達成那弘大的目標前,男女私情隻能先寄放在心裏。
可是,災難降臨了。
還沒來得及大展鴻圖,實現最終的理想,濟伽和他成千上萬的同胞,就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卷入了錯亂的時空旋流之中。
流離失所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被母星拋棄,漂泊到異鄉。無處安身的他們,失去了往日的榮光和信仰,在陌生的星球到處流浪,不少人因接受不了環境的驟變,被大自然淘汰,痛苦而心存不甘地死去。意識到再不做點補救的措施必將導致滅族危機的庫拉蒂德王,與其他飄零到異鄉的阿迦述王、刹耶王商議後,做出了一個無奈的決定。三王率領治下的子民,在墜落點附近的冰凍大陸自我封印,希望時間能為族人在將來的某一天贏得重生創造機會。在最艱難困苦的時候,濟伽一直都堅定地伴隨在女王左右,聽從並支持她的每一個決定。
“尤古斯”一詞,在達斯機械獸人族通用語中,是“榮耀始焉之地”的意思。而“達斯”則代表“充滿榮光的”。然而,光榮的機械獸人族,在漫長而複雜的衍化過程中,身體發生畸變,退化成食肉吸血為生的怪物。數百萬年過去了,他們被摧心蝕骨的饑餓感喚醒,被尋覓食物的本能帶動,破開冰層,飛離了永凍的苦寒之地,前往豐饒富庶的大陸覓食。強烈的饑餓感翻湧著,帶來了一種很本能的衝動。這種衝動使體質發生變異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意識到,要想填滿空虛的身體,就必須擄掠人類,撕碎他們,啃光他們的肉,飲盡他們的血。
諸王在原來的世界就有磕絆。流落到地球後,從冰川中甦醒的三王,各自帶領族人找了一塊地盤。而在所有飄零到地球的這群“被流放者”中間,庫拉蒂德與她最信賴的親兵是最早蘇醒的,比其他兩位王早了差不多四百年。西元一世紀初,她就帶著她最親近的一群族人破冰而出,飛往當時正值極盛期的羅馬帝國的領地,憑心情和喜好捕殺人類,成為威脅到帝國邊境安全的一股不安定勢力。
不過,當時攪擾羅馬帝國的機械獸人族,隻是庫拉蒂德身邊少量的親兵,影響力和破壞度有限,沒有誘發大規模的傷亡,因此,並未引起龍族的警覺。在往後的歲月裏打得不可開交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和龍族,那時候還沒有覺察到對方的存在。
庫拉蒂德在位多年,受族人愛戴,具有明君的一切優點,但如果硬要從她的身上找出些瑕疵,那就是她進取的野心,沒有刹耶和阿迦述那樣強烈。庫拉蒂德崇尚和平的秉性眾所周知。但自從流落到陌生的世界,漸漸地習慣了與母星全然不同的嶄新生活之後,一些從前絕不會去在意的事情,開始在她的心中落下了種子。
達斯機械獸人族依靠捕食人類在地球維持生計。雖然就天性而言是人類絕對的死敵,卻也無法避免地被人類逐漸同化,無論生活的方式,還是審美,都慢慢潛移默化地向他們的獵物靠近。他們吃人,吃了人就會變成人類的模樣,維持機械本體的時間越來越少。時間一長,他們對美的觀念,發生了質的改變。
庫拉蒂德就是在這樣的趨勢下,愛美的欲望一天天滋長起來。她頻繁抓捕美麗的女子,用來挑選最適合寄宿的肉體。不管是身份顯赫的上流社會貴族,還是平凡的農家女或低賤的奴隸,隻要容姿出眾,就都逃不過她的掌心。而作為她親信的墨裏厄、渥茲華、費路西都、南、濟伽這些將軍們,也非常樂意為她尋覓並奉上年輕貌美的女性供她享用。沉湎於養顏之道的女王,不斷地更替她的寄宿體。被她殺害、吞噬掉的女性,多得不計其數。
有一個女人,非常之美。庫拉蒂德第一眼見到她,就決定要永葆這份美麗。那是一個日耳曼女人,外貌光豔照人,有著能與日月爭輝的銀金色波浪長發。標致的臉上,鑲嵌著堪比星辰光輝的銀藍色雙眸,英挺秀美的鼻子和充滿魅惑的薄薄嘴唇,簡直能把任何一個男人的魂勾走。身材高大豐滿,氣質雍容典雅又隱隱帶著一股野性,有典型的日耳曼女性的特征。其高挑的身材,使大部分男人都必須接受她的俯視。這個女人的外形,完全符合庫拉蒂德對於一個美麗與威嚴兼具的女王的一切向往。
日耳曼諸部中,蘇維匯族是最大、最英勇善戰的一族,占據了日耳曼尼亞半數以上的土地。蘇維匯族劃分為多個小的部落,其中包括阿勒曼尼人,馬克曼尼人,誇迪人,倫巴第人等。而那個女人,正是馬克曼尼族首領最小也最寵愛的女兒,名字喚作伊蒂珂。
她的美貌遠近聞名,登門求婚者多如過江之鯽,但她一個都看不上,終身大事始終懸而未決。庫拉蒂德早就聽過她的故事。當真正見到她的時候,就立刻決定要將她占為己有。
伊蒂珂和情郎私奔的謠傳很快就傳播開來了。這是在坊間流傳的最逼真的一個版本。也有人說她被羅馬人劫走了,甚至還有在河邊洗頭時失足落了水的謠傳。總而言之,伊蒂珂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裏,在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迎得“重生”。
自從占有了這具完美無瑕的軀殼,庫拉蒂德投入在美顏之中的一切瘋狂行為終於畫上了句號。搶奪到最美麗的寄宿體,庫拉蒂德感到無比的幸福和滿足,發誓這將是她最後一個吞下的女性。往後的七百多年,她再也沒有變成過其他的樣子。
她帶著部下回到墜落點,將其餘族人喚醒,整頓大軍一同北上,在羅馬帝國的邊陲比利時高盧地區定居。西羅馬帝國崩潰後,先後潛伏在阿勒曼尼亞、勃艮第王國及法蘭克王國境內,狡猾地與他們眼中的食物共存。
時間的轉軸撥到西元五世紀。冰封在永凍大陸的阿迦述王、刹耶王,和他們的族人從長眠中陸續蘇醒。與當年最先離開冰川的庫拉蒂德王一樣,他們被無法排解的饑餓感支配,血腥地肆虐過令他們感到無比新奇的歐洲大陸。探索新世界、尋找棲身之地的同時,懷著一顆危險的好奇心,滿不在乎地對人類進行戲謔的屠戮。
經過一段時間的殺戮遊戲後,阿迦述感到厭倦了,開始反思以往犯下的錯。回憶起昔日榮光的王,不再放任自己屈服於低級的欲望中,決定思考並追尋族群的未來之路。對於阿迦述的自省,刹耶卻不以為然。他的軍隊依舊保留著最野蠻的作風,以蹂|躪人類為榮。他們把自己看作地球的主宰,立於食物鏈頂端的至高者,暴戾地行使著他們自認為該得的權利,並且深信他們的王終有一天會征服這顆星球。
庫拉蒂德的部隊,不像刹耶那樣嗜血,也不像阿迦述那樣自律。他們對人類沒有極端的殘殺欲望,但同樣也不排斥食用人類。對女王統治的族人來說,定期吃人是保障自己不衰弱的必要措施,日常生活的一個很普通的環節罷了。然而,他們的首領,卻固執地進行著獨自一人的絕食。
庫拉蒂德十分愛惜自己借來的這副外貌。日益興起的愛美之心,為她後來的滅亡埋下了伏筆。不舍得放棄伊蒂珂美豔絕倫的肉身,庫拉蒂德開始了在部下眼裏不能理解的、近乎於執著的絕食,七百多年裏竟沒有再吃過一個人類。
達斯機械獸人族很早以前就發現,一旦吃下一個人類,絕大多數情況下會變成對方的樣子,隻有極少數的時候會維持原貌——而後者的概率相當低。庫拉蒂德曾被這一奇怪的現象深深吸引,開展過研究。每個人都是不同於他者的個體。即使性別相同,也存在差異。除去樣貌,每個人的身材和體型都是與眾不同的。為了研究食人後容貌轉變的原因,庫拉蒂德壓抑欲望,不再把獵物整個生吞入腹,改為隻吃一部分。吃一條胳膊,或一條腿,或隻咬幾塊肉。她發現,多數情況下,她的外貌還是換掉了,隻有極罕見的兩次沒有變化。庫拉蒂德感到很奇怪也很苦惱,即使僅吃下一隻手掌或一根指頭,都有可能變成那個人的樣子。由於這個原因,庫拉蒂德害怕再進食會使目前絕美的容顏被替換,為了保住這副令自己稱心如意的外貌,因而開始絕食。濟伽不像吹毛求疵的女王那樣,對寄宿的身體有一種近乎變態的完美主義的追求。他經常更替他的外形,但每一個都是人高馬大的青年男子。他隻會對高大而年輕的男人產生捕獵的興趣,而他們無一例外都在身高上超過了庫拉蒂德。濟伽對女王的愛,便從他捕食的細節中慢慢泄露了出來。
對於這位在身後默默注視著自己的男子,庫拉蒂德看得非常透徹,早就知道他埋藏在心底對自己的那份情。其他的部下覲見女王,會親吻她的手背,唯有濟伽與眾人不同。他親吻的是女王穿著羅馬涼鞋的足尖。但是,他從來不說,絕口不提對她的渴望,這讓庫拉蒂德對他充滿了關注的興趣。她其他的愛慕者會主動獻身,向她表白,墨裏厄甚至摸準了她的心思,討好般的開發出製造心象世界的能力。隻有濟伽,從來不做任何表示,一直在背後默默地看著他心目中的女神。隻有不經意間浮現出來的嫉妒的眼神,暴露了他的想法。作為對濟伽的懲罰,庫拉蒂德會與渥茲華嬉笑調情,與墨裏厄徹夜獨處,邀費路西都上床,卻從不選濟伽單獨侍候自己,隻是在對視時,溫柔而挑逗地看著他,盡情地欣賞他隱忍卻醋意大發的表情。
嚐夠了被刻意冷落、忽略的滋味,終於有一天,濟伽再也忍受不住,向他心愛的人表明了他隱瞞多時的心跡。
內室的寶座上,銀金色長發散落一地的女子,看到部下朝她走來。那張臉上書寫著的堅毅表情,好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凝視她的眼睛仿佛能噴出火苗,含情脈脈又充斥著無法克製的欲望。她靜靜地坐著,一句也不打岔,在他表述完畢之後,朝他伸出手。他恭順地接過來,親吻上去。接著,她對他說,“做你想做的事。”於是他跪在王座前,脫下她的鞋,炙熱而濕潤的唇覆上她滑嫩的肌膚,沿腳趾、腳踝一直往上親,在小腿、大腿上留下愛的痕跡。女王放鬆全身,一臉享受地閉上眼睛,雙腿擱在他的肩膀,任他索取。然後,他們得到了彼此最想要的東西。
庫拉蒂德接受濟伽的求愛,是在她剛得到日耳曼絕色美女身體不久的事。那以後,她就很少再需要別人侍寢。濟伽由此成為女王最寵愛的性伴侶。
在往後的歲月裏,庫拉蒂德有一次問過濟伽,為何不向自己求婚。這男人盡心盡責地輔佐自己,深得她的信任,即使被她戲耍一樣的故意區別對待,也沒有片縷的怨言,始終默默承受著。也許她並不介意下嫁給這樣一個無限包容她,並對她忠心耿耿的將軍。但濟伽顯然有自己的打算。要真正得到一個人的愛,至少要跟她平起平坐。如果以將軍的身份向女王提出婚約,自己永遠都隻是她身邊被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一條狗。所以,濟伽趁沒有人注意的時候,一直在勤奮地進行著完善自身的苦修,增強自己的實力。
獸人族的捕獵越來越頻密,神秘死亡的人類越來越多,察覺出異世界威脅的龍族,發動了意在消滅這個異端種族的戰爭。三王組織聯軍,頑強抵抗。殘酷而持久的戰爭,使庫拉蒂德感到厭煩。一個新的想法,慢慢地在她的心中醞釀起來。
一直守候著女王的濟伽,對她內心的想法非常了解。他知道,她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和平人士。當龍族威脅到她的生存時,她也會審時度勢地主動聯絡其他的王,共同禦敵。庫拉蒂德不是個合格的和平愛好者,盡管她並無野心,但是流淌在血液裏的傲氣,使她根本就不屑於和人類打交道,不屑於發動戰爭去侵略他們。高傲的女王,一心隻想回到原來的星球。
那個年代,龍王還沒有開展人龍共生的計劃,因此,自然也不會有後世出現的龍術士。當時,術士等級的劃分十分粗略。最強的那一檔被稱為高等術士,其餘則稱普通術士。高等術士裏,不乏有實力強勁的拔尖者,完全能與現在這個時代的龍術士相匹敵。庫拉蒂德的部下們漸漸發現,女王狩獵的目標,從普通的人類變成了術士。
庫拉蒂德不希望她做的研究傳到其他王的耳裏,於是偷偷在被稱作“緩衝地帶”的大漩渦,打造了一座簡易的宮殿。宮殿最底層的地下室,是囚禁術士的牢籠。在那裏,女王和她的俘虜們,秘密地探索在星際中航行的方法。
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尋覓過程中,庫拉蒂德一路碰壁,一次次地失敗。她抓了數不清的當世豪傑,能力強大的高等術士,逼迫他們為自己服務,可是,都開辟不出一條能夠重回故土的道路。與庫拉蒂德最親近的濟伽再清楚不過了,他心愛的那位女王,早就絕望透頂。
為了和女王聯姻,必須成為王。為此濟伽付出了極為艱辛的努力,在殘酷的修行中使自己的雷壓大增,到第二次“滅龍之戰”結束後,終於成功,獲得了與刹耶、阿迦述、庫拉蒂德並駕齊驅的實力。仿佛受到上司的鼓舞一般,濟伽軍團中有兩位實力直逼將軍的先鋒——澈爾、哈拉古夏,也進行了強度不下於上司的修煉。最終,庫拉蒂德默許了濟伽的壯大。第三次“滅龍之戰”打響前,趁著龍族暫停攻勢、恢複元氣的間隙,濟伽自立為王,並在原先的軍團中選出實力最強勁的先鋒澈爾和哈拉古夏,提拔成將軍。作為庫拉蒂德勢力衍生物的濟伽的勢力,和他原來的首領長期保持共進退的同盟狀態。庫拉蒂德王和新晉的濟伽王一同主事,地位並尊,被雙方的子民親切地稱為二王共治。
然後,濟伽就與自己苦戀多年的女王在一起了。雙方的愛情,終於修成正果。族內甚至傳出濟伽王將要和庫拉蒂德王聯姻的傳言。他得到了女王的一切,戰勝了她所有的追求者,卻唯獨不確定,她是否真的愛著自己。但至少現在,他再也不會因自己低她一等而感到苦惱了。
然而,庫拉蒂德的心願,還沒有實現。
“我要把星際傳送的能力掌控在手,帶領我的族人回到我們的母星球。”私底下,她不止一次這麽對濟伽說。
高等術士能夠掌握空間。他們神奇的魔法能幫助他們打開次元,在不同的空間中自由穿行。庫拉蒂德擄掠他們的目的,便在於此。
利用精英術士們不俗的空間能力,打開時空傳送門,開辟出一條回鄉之路。背地裏,濟伽一直堅定不移地支持著庫拉蒂德的事業。
被電網重重環繞的囚室,是庫拉蒂德為被擄而來的術士專門打造的。裏麵有數不清的人痛苦地哀嚎過,慘叫過,最終在女王無情的懲罰下,含恨離世。
就在這一瞬間,時間仿佛被按下了休止符,不再流動了。漂浮在心象世界裏懷念著過去的濟伽王,眼睛望著周圍不斷震動、不斷打雷的大地,腦海裏卻清楚地憶起了那難以忘懷的一幕。
“啊——啊啊啊啊啊!”一陣陣尖厲的叫聲回蕩在空曠陰暗的囚室。那是一個男人淒厲的慘叫和絕望的咒罵,“你這隻惡魔……下地獄去吧啊啊啊!!”
一個無比柔和的女聲回應了他。“相信我,我們正在地獄。這裏,這個殘酷而陌生的世界,對我族而言就是地獄。”聲音裏的輕巧、傲慢和不屑,甚至給人她在微笑的感覺。隻有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悲哀與憂傷,透露著她的真實心境。
男人沒有理會那略顯悲涼的話語,更沒有求饒,隻顧一個勁地嘶喊,仿佛早已預知到自己的末路。“你不會得逞的!你永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死心吧!你們回不去!你會在無盡的彷徨和絕望中,度過你罪惡的餘生!!”
然而,男人憤恨的罵聲,對女人來說不過是清風拂麵。美麗的女王一臉從容,不怒自威,目光沉靜地看著不斷怒罵自己的男人,仿佛他隻是一個被困在蛛網中心的小蟲。
“真叫人頭疼。果然問題還是出在力量不夠上麵嗎?”歪著頭、呢喃自語的女王,芊芊玉指抵住雪白的前額,露出一副煩惱難消的樣子,“達不到一定水準的術士,是沒法幫助我們的。可這已經是那群術士中最優秀的一個家夥了呀。”
她那頭不曾修剪過的銀金色的長發,已然像綿長的瀑布般拖到了地上,在忽閃忽閃的雷光照耀下,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她美麗的側顏,就半掩在這頭濃密的長發下。陪在一旁的濟伽,癡迷地看著她。“這是最優秀的?”他側身問。
“是啊。這男人的履曆非同一般,在術士界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呢。”庫拉蒂德回過頭,帶著俏皮的神色,向濟伽介紹,“他叫海林·巴杜爾·韋納尼姆。喂,我沒記錯吧?”她拉扯了一下捆住男人的鎖鏈,把他拉到離自己近一點的地方。男人被牢牢綁縛的身軀在她大力的拽動下悲慘地扭曲著。在得到他憤怒的瞪視後,庫拉蒂德聳聳香肩,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他從十八歲就開始了他輝煌的挑戰之旅。他向當世所有知名的術士發出戰書,用了兩年的時間與他們對決,未嚐一次敗績。成名之後,所有的術士又反過來挑戰他,全部被他擊敗。他認為術士這個稱謂已不足以衡量和涵蓋自己的才能,便把自己譽為大魔法師海林。可是啊,等我抓到他的時候,他的巔峰期已經結束了。”
越是強大的術士,越容易短命早亡。缺乏人龍契約的支持,高等術士普遍活不長,往往在三十歲前最巔峰的黃金年齡就紛紛凋謝。海林今年26歲,一年前就發覺魔力在逐漸流失,身體機能隨之衰竭,開始走下坡路。因此才會被庫拉蒂德派出的將軍輕易抓捕。海林清楚得很,自己已經命不久矣。
濟伽的耳旁,回響著庫拉蒂德妙曼的嗓音。“這男人從20歲就聲名鵲起。現在,時間隻過去了六年,他的生命卻已經枯萎。照這個衰弱的速度,餘下的日子應該不足一年吧。”
“快死了嗎?”濟伽打量男人厲鬼般慘白的麵色,“看起來似乎不行了啊。”
“才折磨了一個星期,就成這副鬼樣子了。抓捕他的時候,也幾乎沒怎麽抵抗。研究不出我要的成果,也就不足為奇了。海林·巴杜爾·韋納尼姆,你不是我能夠寄予希望的人。”女王的口吻,好像在宣判一個死囚的命運。
濟伽瞥眼看了看被折磨得隻剩一口氣的男人。在他的印象裏,庫拉蒂德最近對術士的需求量越來越高,抓捕的行動越來越頻繁和瘋狂,而她的耐心卻流失得比任何時候都快,總是等不了多久,就把囚徒折磨至死。
“我是在尋找回去的方法啊。這個男人是最厲害的術士。他的能力在同行中間是最超群的。可即使是這樣的男人,也無法創造並維持足以使大批族人穿越星際回去的技術。”庫拉蒂德笑吟吟地歪過頭,看著與她共掌大事的男子,“你想念故鄉嗎,濟伽?盼望著有朝一日重回母星的懷抱嗎?吸食能源,不必再沾染人類的血腥,隻要能換回那樣的日子,無論要我殺多少術士,我都不在乎。”
“您應該最懂我的心。”濟伽充滿柔情而又堅決地回應道。已經成王的他,依然保留著對她的最高敬語。“我會永遠支持您的任何決定。”
他的話聽在庫拉蒂德耳裏,就好像最動人的情話。銀藍色的美眸眯成月牙,女王開心地笑了起來。“你啊,不管我做什麽,都毫無原則地支持我。無論我要什麽,你都對我有求必應,毫無保留地縱容我,愛著我。我現在所有的暴虐和瘋狂,很大程度都是被你慣出來的啊。”
濟伽露出淺淺的微笑,回視她,深情款款的眸子裏鐫下她窈窕的身影。大家都誇她美,說她的容貌如神話中最美麗的女神般超凡絕倫。可是濟伽卻覺得,她一點也不美。她隻是冰冷,涼薄,恐怖,就是不美。那根本就不是她最原始的樣子。但濟伽就是死心塌地地愛著她,愛她愛到迷失心竅,不可救藥。
被高壓電流蹂|躪的男人仍在痛苦地喘息,時斷時續的謾罵聲穿插在二人的情話裏。庫拉蒂德柳眉微皺,瞬間轉移了目光,望向他,極盡妖嬈的眼神裏染上了一抹凶光。
“這男人以大魔法師自居,但是依我看,他就是個庸才。他對我說,他開啟不了星際的傳送門。”
庫拉蒂德的眼神裏,有調皮,埋怨,失望和殘忍,唯獨沒有憐憫存在的餘地。
“您準備怎麽料理他?”
“他的壽命所剩無幾,再拖下去也隻是延續痛苦。我打算做點慈善事業,給他個幹脆利落的了斷,你看如何?”
不等濟伽回答,她就輕輕拿起一根鎖鏈,將人類不堪重負的電流導入其中。
無法承受劇烈的電擊,男人的身體起了巨大的反應,幾乎要被震壞一樣的七歪八倒,上下顛簸,口中不斷嘔出白沫。
庫拉蒂德用欣賞美景的眼光打量著垂死的男人,臉上盡是溫柔的笑意。然而濟伽知道,這個自己深深眷戀的女王,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溫柔的人。
“記住了喲,濟伽,”有著絕世容顏的女王眼波流轉,對身旁的愛人嫣然一笑,“對付讓你失望的家夥,就要用這種手段。”庫拉蒂德平靜地說著,口吻好像在教育晚輩。她的神情沒有絲毫改變。仿佛一切都是那男人應得的。
男人不停地發出狂叫。他掙紮的聲音,讓庫拉蒂德不勝其煩。女王紅唇微啟,放在唇前的纖秀手指,嫵媚地比劃了一聲“噓”。
“——我賜予你阿舒-樊拉之吻。”
阿舒-樊拉,尤古斯世界的萬物之父,最負盛名的至高統治者。他被視作諸神之王,司掌戰爭、權力、智慧和雷電。這是達斯機械獸人族信仰體係中地位最高的一位神。他們相信他們生來能夠釋放雷電的力量,就是得到了阿舒-樊拉的賜福。
柔和的宣判聲落下尾音,隨風飄搖的生命之火發出最後的尖嘯,熄滅了。海林抽搐的身體停止了抖動。一道能刺瞎人雙眼的高熱雷光,把他洞穿。
海林的死是一道分割線。在他死後,庫拉蒂德孜孜不輟地研究時空穿越的計劃,以一種非常突兀的方式暫停了下來,很久都不再提起。
三次“滅龍之戰”落下帷幕,龍族攻勢銳減,很長時間都沒有行動。戰事中止了,四王迎來一段較為安生的歲月。一個喜訊開始在庫拉蒂德王和濟伽王的軍中蔓延。傳聞揭示出雙王治下的族人,正緊鑼密鼓地籌劃著二人的婚禮。
不過,刹耶卻對龍族停止進攻的舉動感到不安。他認為目前的和平隻是暫時的假象,斥責庫拉蒂德和濟伽不該在這時放鬆戒備,提出要召開部族會議。
收到這個消息,濟伽起先不願答應。不過在得知阿迦述同意赴會,且刹耶選擇的是一個中立地帶後,終於勉強應允。會議的舉行地點定在中歐陶伯河河畔的羅騰堡,時間是西元909年的冬天。刹耶邀請眾人參加四王會晤,共商大事,決定部族未來的命運。在會議召開的前一夜,庫拉蒂德曾對濟伽說了些讓他深感困惑的話,要他完成自己的事業,繼承自己的衣缽。這些話,就好像今後不會再見麵了一樣,讓濟伽非常不解。
“我選擇你。我選擇你做我的接班人。”
那一夜,她對他說。這是束縛住濟伽往後一輩子的魔咒。
諸王率軍在羅滕堡集合。會議開了整整一個白天。當四王達成繼續聯合對抗龍族的協議時,城堡外的天已經漆黑。原先預計的不愉快矛盾沒有發生,王的會麵進行得異常順利。準備聯姻的庫拉蒂德、濟伽,收獲到了來自刹耶和阿迦述的祝福。但是,在臨近散場時,一直保持溫文爾雅姿態的刹耶突然變臉,瞄準庫拉蒂德的位置,發動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奇襲。他的手,輕易地捅穿了女王的胸口,精準地抓住心髒的輪廓。鮮血噴湧,飛舞著撒落開來,仿佛要在地上開出一朵淒美壯烈的花。
就在刹耶展開第二擊攻勢的時候,濟伽奮不顧身地撲了過去,擋在愛人的身前。
鋒利的手刀,無情地穿透濟伽的胸膛,爪子直插|進去,一直探入到要害位置。連接著桃形器官的血管和神經被盡數扯斷。無處可藏的心髒,在破開一個大口的胸腔中呼之欲出。若不是濟伽奮力掙紮了一下,按住刹耶的手,影響了他最舒服的拉扯角度,整個心髒都會被他挖走。
刹耶右手捧著一顆完整的心髒,左手是半顆破損的心髒。他染血的手指劃過仍在鼓動的瓣膜,換上了一副與剛才談判時全然不同的麵孔,露出一臉的奸笑,然後當著眾人的麵,毫不留情地捏爆了它們。
血,血,血……
會場頓時大亂。雙王的部下們,和刹耶王事先埋下的伏兵一起衝出。阿迦述王大驚失色,但隨即就快步上前驅逐凶手,把刹耶逼離渾身浴血的二人身邊。濟伽顫抖地半跪下來,愛人柔軟的身體倒在他的臂彎裏,蒼白帶血的唇角,僵著最後的一抹笑意,是那樣的滿足和喜悅。
他不記得隨後爆發的大混戰,不記得族人拚死作戰保護自己的過程,記不得部下們如何把死死抱住庫拉蒂德逐漸冷卻的身體不肯放手的自己從亂鬥中救出羅騰堡,隻記得她生命隕落的那一刻。
被刹耶打穿胸膛,心髒嚴重損壞的濟伽,昏迷了很長時間。雖然在醫師的救治下勉強撿回一條命,然而,此次事件的後遺症,使他全身的雷壓處於非常不穩定的狀態,一不小心就會暴走。一直以來,他都依靠藥物及充足的休眠維持身體的穩定,活動的時間非常有限。
自己雖被救活,然而庫拉蒂德的生命,卻無論如何也難以挽回。濟伽受到巨大的挫折,人生被打入穀底。移植機械心髒的手術完成後,濟伽王沒有過多修養,匆忙整合了女王遺留的殘軍和自己的部隊。但他這麽做,並不是要率軍遠征刹耶一雪奪愛之仇。他放棄聯合阿迦述攻打仇人的機會,放棄原先在東法蘭克王國境內的駐紮地,帶著族人撤往緩衝地帶。一些人將這舉動視為懦弱的表現,不願再追隨他。將軍之一的費路西都,領導自己的軍團從濟伽王的勢力中分裂出去。南更幹脆。在女王慘死後,她直接倒戈向刹耶的懷抱。
嚴格說來,羅騰堡離庫拉蒂德和濟伽的領地最近,還有各自的軍隊保護著,所有人都低估了刹耶的居心叵測。因此,當刹耶揭開他虛偽的假麵,對庫拉蒂德痛下殺手時,根本沒有人料到事情的發展。
事後,每每想起庫拉蒂德在那一晚囑咐的話,濟伽就感到無盡的懊悔在啃咬自己。她是否早已預感到自己將遭遇不測?為什麽她預知了悲劇,卻仍要執意地踏上這條不歸路?為什麽要選在婚禮前離開,不給他迎娶她的機會?
她愛我嗎?濟伽經常會問自己。也許不愛。她表麵善良,對部下仁慈,但她生性涼薄,和她朝夕相處那麽多年的濟伽最清楚不過。她唯一愛的便是她貌美的軀殼,她為之而死的軀殼。她連自己的命都可以毫不顧惜,又怎會在乎別人呢?她懷念故國,可是一道天塹生生隔斷了她回去的道路。最後,她冷漠地接受了自己的死。
達斯機械獸人族原本依賴著放射性能量生存,後來變異為靠人肉維持生命的怪物。盡管他們不進食也能活很久,但長期的絕食還是帶來了一個不利的影響——力量衰竭。庫拉蒂德對寄宿體的維護,到了錙銖必較的程度,七百多年都忍住饑餓,拒絕進食。她的力量逐漸衰退,早已不敵其他三王。
反觀刹耶,他的軍隊是達斯機械獸人族中的虎狼之師。他從不禁止族眾吃人,他自己的手上更是血債累累。放眼四王各自的將軍、士兵,就屬刹耶手下的族人戰力最強。他本人更是強大得不可想象。因此,在四王會晤的宴席中,再多的軍隊,也防不了刹耶的偷襲。連掙紮都沒有,庫拉蒂德就被刹耶輕而易舉地殺死了。
可是,導致她不抵抗、甘願受死的原因,恐怕絕不是這樣簡單。或許,她早就想到了自己的命運。
因為她絕望了啊。
所有的希望都落了空。窮盡數百年的光陰,都架不起一座回鄉的橋梁。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使庫拉蒂德早就絕望了。所以,她舍棄了她的人民,她的愛侶,她的一切。
而受她臨終托付的濟伽,當他想明白這所有的緣由,想明白她作出的抉擇,想明白自己肩扛的重擔後,也感到了滿滿的絕望。
他沿著庫拉蒂德留下的腳印,一步一步走著,讓自己的腳印與之相疊。龍族的領袖推行出一項計劃,鼓勵人與龍締結共生契約,龍術士隨之誕生。這是一群比高等術士更強大的角色,因為他們獲得了長久的壽命,能不受限製地揮霍他們的力量。繼承庫拉蒂德遺誌的濟伽,經過漫長的尋覓,終於決定將捕捉的目標從普通術士轉到龍術士身上。然而,每前進一步,都是往絕望的深潭近了一分。
手心再也抓不住那抹消散了的美麗背影。再也無法切實地追趕她的腳步。那張他深愛的臉龐,再也不會對他展露微笑。那是一種穿腸刺骨的痛。
341年前,宿敵的手停滯在胸腔、將心口掏空的感覺,至今仍留在濟伽的記憶裏。摯愛的血染遍大地,盛開成一朵淒絕的猩紅之花……那樣的生死場景,那樣的剜心之痛,他永遠也忘不了。
從一開始,他的目標便是得到他仰慕的女王。立誌稱王的緣由,是為了迎娶庫拉蒂德,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追尋她的腳步。通過艱苦的修煉,最終自立門戶。但是刹耶始終將濟伽當作庫拉蒂德腳下的一條狗對待著。刹耶對自己的蔑視,濟伽太了解了。他痛恨在他聯合庫拉蒂德對抗阿迦述時,濟伽進言表示拒絕;他痛恨當龍族進犯、諸王的聯軍需要一個盟主時,濟伽偏偏推舉庫拉蒂德而否決由刹耶擔任的提案;他痛恨明明是被他踩在腳下的螻蟻,有一天突然實力大增,後來居上。對這條總是妨礙自己、圍著庫拉蒂德打轉的狗,刹耶恨之入骨。而濟伽與庫拉蒂德的聯姻,更讓他無法忍受,最終起了殺心。
二人一旦成婚,勢力徹底融合在一起,刹耶就再無可能取得在諸王間掌控全局的地位。所以,一定要不擇手段地把他們拆散。
無止境的悔恨隱沒在心底,如漲潮的海水翻湧不息,令濟伽感到痛不欲生。他後悔自己犯下的一樁樁錯事。沒有規勸女王放棄絕食——盡管他進諫過無數次;沒有更強硬地製止女王參加刹耶設下的鴻門宴;沒能嚴格地防範刹耶和他的部隊;沒能早一點找出使寄宿的身體即使在吃下別的人類後、依然可以維持原貌的方法。
如果他至少能完成一件,庫拉蒂德就不會離他而去。
“我啊,已經找到要怎麽使同一副麵貌永久保存的方法了。”在電閃雷鳴的心象風景裏,對著隻剩自己的虛空,濟伽王兀自輕喃,“如果能早點開發出來,您就不會因絕食而衰弱,被刹耶一擊得手……”
感歎的話聲,藏著無盡的溫柔,仿佛情侶間的私密之語。可是,任他說得再溫柔,也得不到回應了。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帶著滿心的遺憾,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您解脫了,可我還陷在這地獄裏。對您來說我究竟算什麽?一個仆人?奴隸?供您取樂的玩物?還是您愛過的人?真遺憾啊……答案永遠也不會揭示了。”
眼神變得迷離,隱含著無限的感傷。濟伽微微抬眼,目光遙望著遠方的藍紫天幕。青白的眼眸一片柔和,含著深深的眷戀,仿佛看到了一道美麗的光影。輕啟唇瓣,說著隻為她許下的承諾。
“我能做的,就是答應您,完成我所接過的這項使命。盡我全力,實現您的遺願……”
打開星際傳送門,送族人回到他們熱愛的世界。她給他鑄造的這道桎梏,也許自己永遠也打破不了。但是濟伽無怨無悔。
沒有在四王會晤結束後率軍與刹耶死拚,而是領著部下退往緩衝地帶的理由,完全是為了達成庫拉蒂德為之殉身的夙願。如果拖著殘軀與刹耶搏命,那麽等待著濟伽最好的結果也隻是同歸於盡的毀滅,那樣一來,帶族人重返故土的夢想,就再無實現的希望了。所以,他才忍耐了這麽多年,始終沒有找刹耶複仇。可是,這一次,終究沒能保持住冷靜到最後……當刹耶出現在他的麵前,嘲笑他,威脅他搖搖欲墜的統治時,苦苦抑製的憤怒獲得釋放,濟伽終於聽從了內心聲音的呼喚,力戰刹耶,卻是險些葬送了手上的基業……
苦笑、苦歎著,濟伽對著虛渺的那抹倩影,抱歉地搖了搖頭。
“我,會繼續……”
咆哮的雷電不再鳴動,暴躁的大地停止了震顫,心象世界的奇詭之景慢慢消逝,周圍的空間回歸正常。雷鳴,風暴,地震都不再持續了。令人懷念的風光逐漸消退,所有熟悉的一切都隨風而逝,離他遠去,隻剩他一人獨自留下,感受著銷魂蝕骨的孤獨。從悠遠古老的記憶中拔離而出,濟伽王放低身體,躺倒在床上。他的眼神晦暗下來,帶著安詳的表情,又一次沉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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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降落在佛羅倫薩南郊的蔥蘢樹林。撥開樹葉,能見到繁鬧的城市平攤在前方。回程的途中,他們沒發現任何敵人追兵的蹤跡。到了這裏,已經非常安全。
降落下來之後,火龍和海龍立即變回人身。吉芙納的麵色慘白如紙,額頭淌落著豆大的冷汗。連夜的飛行大大耗損了她所剩不多的體力。許普斯見狀,趕緊上前扶住她,讓她依靠自己站立。
解除與機械龍的騎乘狀態,阿爾斐傑洛翩然落到地麵,對淩亂的頭發和衣物稍作打理,目光朝蘇洛望過去。
他的眼中,隻有懷裏的人。盧奎莎仍未恢複意識,看起來非常虛弱。蘇洛小心翼翼地把她橫抱在身前,感覺抱著一個剛剛失去孩子的母親。唯一令他安心的是,她的呼吸很均勻,表情也很安穩,是脫離危險的信號。
“這麽長的時間,敵人都沒有追過來,看來是放棄了。”阿爾斐傑洛望著蘇洛,“這裏很安全。我們就此別過。”他的嘴上雖然說著分別的話語,但專注的表情卻透露出他的不舍,似乎並不想馬上分開。
感覺到灼熱的視線黏著自己,蘇洛抬起頭。“也好。”他粗略地回答,沒能理解對方矛盾的心情。現在,他所有的心神都傾注給了盧奎莎,全心全意地祈禱她能夠盡快蘇醒。
“你就沒什麽話要對我說嗎?”阿爾斐傑洛有點不高興了,板著臉,急急地問道。
“我……”蘇洛沒能說下去。再多的感激之語,都沒有必要在此刻提及。蘇洛挺起胸膛,凝視這個男子,閃爍著激動之情的眼眸,無聲地表達他的感謝。
接收到他的謝意,阿爾斐傑洛總算收起了不開心的表情,“我倒有些話想對你說。”
“是什麽?”
看了一眼聳立在夜色中燈火輝煌的城市後,阿爾斐傑洛才慢慢地把視線轉向蘇洛,稍稍靠近他。“我會去救你的。”他喃喃的話語無比輕柔,好像在說給自己聽。
灰綠色的眼眸微微睜大,蘇洛帶著一副沒聽懂的表情,怔怔地看著他。
與之對視,阿爾斐傑洛的眼睛一片深情,“你提出要拿自己的命換回盧奎莎,那我就拿我的命換回你。我雖然不想為盧奎莎冒這個險,可倘若對象換做你,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救你。”他此刻的聲線,低沉得充滿磁性,仿佛在說情話,“我對你的心意,你應該最明白。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步入險境。”
蘇洛掩藏住一瞬間流露出來的尷尬神色,猶豫了一會兒,鄭重地向他表示,“不管怎樣說,還是很感謝你幫我。如果沒有你指明方向,我們根本找不到盧奎莎。”說著,他忽然低下頭,溫柔地朝懷中的女子看了一眼。
還有什麽事比這更愚蠢?注意到蘇洛凝視盧奎莎的表情,阿爾斐傑洛的心裏一陣酸楚。他為了自己所愛的人,救了那人深愛的人。不,不,這根本不對。這兩個都是欺騙自己的混蛋!而他居然為了一個騙他的人,去救了另一個騙他的人?這究竟算什麽?阿爾斐傑洛自己都理解不了。
紫羅蘭色的眼睛,遠遠地望著遙掛在天邊雲絮間的銀盤,眼底有熾熱的火焰在竄動。“我也不是白幫你的。我要你答謝我。”他突然用醉人的目光凝注蘇洛。“而我要的東西,你不可能不懂。”
蘇洛知道口頭的感謝很無力。可是,他無法在感情上回應這個男人,隻能無奈地說,“我知道。可我給不了。”
此時,蘇洛的表情很複雜,混合著慚愧、憂鬱和歉疚。阿爾斐傑洛默默看了他一會兒,臉上慢慢浮出自嘲的笑意,故作輕鬆地甩了甩紅楓葉般的秀發。
“你想到哪兒去了。”阿爾斐傑洛對他微笑。笑容就如往常一樣迷人。“我隻求能換回我們的友誼。我不要再與你互相敵視下去了。”
蘇洛看向他。一陣奇妙的情感,使他忽然笑著搖了搖頭,“不,阿爾斐傑洛,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這就夠了。隻要這一句話,就夠了。俊美的首席,露出比剛才更深、更甜美的笑意。所有的恨,都消融在嘴角幸福的微笑裏。
阿爾斐傑洛就站在自己身前,蘇洛能清晰地看見他的表情。正因如此,蘇洛才感到驚訝。難道他已經完全放下了仇恨嗎?為什麽如此輕易便將往日的苦難全部抹去。蘇洛的心不由揪緊,感到更深的愧疚在湧向自己。為什麽這男人可以如此平靜地、甚至毫不在乎地麵對這一切?
蘇洛的思緒被打斷了。許普斯冷冷地插話道,“不要耽誤時間。你們還想讓吉芙納聽你們講多久的廢話?她目前的狀況很不好,要好好養上一段時間。快點回去。”
這話是朝阿爾斐傑洛說的。海龍眯起深藍的豎瞳,微抬下顎,這讓他看起來有些傲慢。剛才首席和蘇洛談話的內容,許普斯聽得一清二楚。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很深邃,感覺到其中有巨大的隱情自己並不知道。
蘇洛走向許普斯,“如你所見,我和阿爾斐傑洛已經和解了。你不用總跟著我。”
這段跳過了太多過程的話,讓許普斯升起了無窮的警惕心。他瞥瞥蘇洛,又看了看不遠處一副坦然麵貌的首席。被欺騙的憤怒在體內升溫。
許普斯放開吉芙納,讓她自己站立,走到蘇洛麵前,厲聲問他,“之前是這家夥傷了你?”
“對。”
當年發生在主人屋子裏的神秘私鬥,是一直留在許普斯心底解不開的謎。許普斯盤問過很多次,可蘇洛始終不肯說。如今,他終於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一臉震驚的海龍,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感覺像是龍族噴出吐息前做的準備。“事情都說開了?他知道了一切?你們曾經攤過牌?”許普斯雨點般急切的問話好像一陣肆虐過樹林的龍卷風。他想壓低嗓門,可強烈的憤怒使他的聲音無法遏製地拔高。更何況在如此近的距離下,龍術士不可能聽不見。
“是的。”蘇洛輕點了一下頭,淡淡地回答,“我不該瞞你那麽久的。”
“可惡。”無法掩飾住怒氣,許普斯悻悻地握拳吼了一聲,“我居然一直被你蒙在鼓裏?”
“阿爾斐傑洛他什麽都知道了,當年的事……”蘇洛的眼神有幾分恍惚,“但是他依然選擇用最大的善意幫助我救回盧奎莎。不管怎麽說也是我先對不起他。有些事就別抓著不放了。”他頓了頓話聲,調整完情緒後繼續勸說道,“許普斯,我希望你能夠收起你的猜忌,不要再那麽刻薄。”
雖然讓這頭傲慢固執的海龍馬上對阿爾斐傑洛有所改觀,是幾乎不可能的事。不過,在蘇洛的請求下,許普斯的態度稍稍轉好了一點。
“能解開彼此的嫌隙也算好事。我可以不追究你打傷我的主人。但我必須送吉芙納回去休息。”他冰冷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阿爾斐傑洛,“稍後我要覲見族長。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他們稟明。首席一定會配合我的,對吧?”
“當然。”阿爾斐傑洛點頭。把那個叫濟伽的達斯機械獸人族之王的情報告訴龍王,對他也沒什麽損失和威脅。
蘇洛最後望了他一眼,眼神中帶著道別的意味,“阿爾斐傑洛,再會了。”
吉芙納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在許普斯的攙扶下跟著蘇洛離開。
三人朝開闊的道路走回佛羅倫薩,身影在目送者的視線裏漸漸縮小。等到他們在鬱鬱樹叢間幾近消失,阿爾斐傑洛的目光都依然留戀著那裏,仿佛要永無止境地望下去。
但是在心底,卻沒有任何依依不舍的情緒。阿爾斐傑洛的心,完全因一件令他琢磨不透的事深深地困惑著。
他們從異族的魔爪中救下被俘的盧奎莎,順利離開敵人的地盤,回到佛羅倫薩,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失。原本,在營救行動開展前,他們預計過很多必須麵對的風險。能不能活著回來,能不能見到活著的盧奎莎,都是未知數。可是現實大大超出阿爾斐傑洛意料。簡直就像奇跡一樣……
裝著複雜思緒的紫眸沉了一沉。能得到如今這個結果,全賴一個人的“幫助”。
刹耶介入了進來。他的出現,讓他們化險為夷。連交換人質都不必,沒付出任何代價,就在那群異族憤恨的注視下揚長而去。
當時,那個男人在沒人察覺的情況下造訪戰場,完全可以趁眾人不備,發動出其不意的無差別攻擊。可是,他的第一輪進攻,隻打向渥茲華一人,並且奇跡般地避過了被渥茲華挾持的盧奎莎。這很奇怪。
刹耶是一個對待龍術士毫不留情的惡魔,為什麽要放過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難道是想賣給我一個麵子?可是,為什麽呢?
阿爾斐傑洛曾做過和刹耶差不多的事。他沒有殺死“比爾”,饒了那個被他懷疑曾假扮科雷斯波、真名為米考內的異族一命。刹耶不殺盧奎莎,或許有還他人情的因素,感謝當年阿爾斐傑洛對他的部下高抬貴手。可是佛熙特的帳,又該怎麽算?刹耶居然是一個有債必償的家夥?
阿爾斐傑洛眺望遠方的眸子越發深邃,遍布奇詭不定的暗雲。
如果能殺死盧奎莎,吉芙納也將殞命。一人一龍的損失,總比一個探子劃算。可刹耶還是選擇了放棄。
不僅如此,他還對阿爾斐傑洛表現出一種不應該存在的“維護”態度。分明是絕無可能逆轉的敵對關係,他卻好像很關照自己。表麵擺出一副初次見麵的冷淡樣子,行動卻在替阿爾斐傑洛解圍,直接粉粹了濟伽王對他的不良企圖。細細琢磨下來,阿爾斐傑洛不禁為刹耶此舉背後的深意感到渾身發冷。
心中模糊的答案,漸漸清晰了輪廓。不過,其中的確切緣由,還是得問他本人才能知曉。唇線拉長,阿爾斐傑洛仿佛找到了人生新目標一樣感到滿足,由衷地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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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破曉。清晨的第一縷曙光鑽入窗欄的細縫,給靜悄悄的屋子塗上溫暖的色彩。
臥室的床邊,蘇洛一直等待著。他已經守候了整整一夜,眼球遍布血絲,至今仍未合眼。壓在心底的陰霾,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加重。
寂靜中,忽然響起一聲微弱的輕哼。床上昏睡著的人,始終緊閉的眼睛睜了開來。
“你醒了。”終於等到了這一刻。蘇洛敏感地捕捉到身旁傳來的輕微動靜,迅速把身子湊了過去,輕輕握起她的一隻手,“還好嗎,盧奎莎?”
剛剛脫離深沉的睡眠,盧奎莎的神情還很木訥。但是,當聽到這聲熟悉的問候,她的目光立刻飄移過去。
眼前映出的人影,無疑是她最熟悉的那個人。盧奎莎又驚又喜,卻又害怕這一切隻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幻覺。她不敢相信地閉了一下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再睜開,眼前男人的容貌更加清晰地浮現,正帶著欣慰的笑,溫柔地凝注自己。
“蘇洛……”認識到自己確實回到了他的身邊,回到了和他一起居住的家,盧奎莎的情緒再也控製不住,激動地輕喃出聲,幾乎是一下子就要坐起來撲向他,“真的是你!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看來她記起了被擄走的事,神誌應該是清醒的。蘇洛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心底的擔憂頓時雲開霧散。
“別擔心。我在這裏。一直都在。”蘇洛伸出手臂,扶住她的背,動作小心地微抬起她的身體,自己坐到她身後,讓她可以用最舒服的姿勢,把渾身的重量壓靠在他胸前。
享受著蘇洛寬廣的胸懷,盧奎莎感到無比幸福,靜靜地埋在他結實的兩臂間,感受他的體溫和體味。時間仿佛停止了奔跑。流淌著淡淡情意的房間,籠罩在微熹的晨光中,靜謐而溫暖。
“對了,吉芙納呢?”過了一會,她抬了抬頭,問。
“她睡在隔壁的房間。目前還沒有醒。我給她進行過治療,不過好像沒什麽大作用的樣子。隻好等她自己恢複過來了。”
筋疲力盡的吉芙納正處於昏睡的狀態。作為主人的盧奎莎能感覺到她離自己僅有一牆之隔。隻是完全沒想到,她竟會受如此嚴重的傷。
吉芙納負傷的原因,雖然蘇洛沒有詳說,盧奎莎也已經猜到了大概。龍息的能量必須有節製地使用,否則就會危害到龍族自身的健康,而這是連龍術士的治愈魔法都無法解除的痛楚。現在,隻能靠吉芙納自己的力量慢慢調養。而火龍族的自我修複力,普遍不如海龍族優秀。要想恢複健康,自由活動身體,還需要相當長的回複時間。
“許普斯在陪她?”盧奎莎側頭,用探尋的目光仰望蘇洛。
“不。”蘇洛稍稍偏過了頭,避開她的眼神,“他回了卡塔特。”
“哎?回去了?為什麽?”
那頭海龍,已經不離不棄地陪伴著他的主人十五年。他對蘇洛嚴密的保護程度,一度讓盧奎莎感到窒息,經常因為不自由而發出埋怨。可是這一刻,盧奎莎卻有點被蘇洛的回答嚇到了,不禁朝他投去疑問的視線。
從她醒來後就一直溫柔地注視著她的蘇洛,此刻不知何故嚴肅了起來。為什麽她竟會覺得他的表情有點微妙?好像因為什麽事,而難以啟齒。
蘇洛沒有答話,寬大的手掌疊在盧奎莎纖細的雙手上,將它們整個包住,嚴嚴實實地裹在掌心裏。粗糙的手指揉搓她柔軟的手心,溫柔地研磨。近乎寵溺的舉動,帶給她極大的滿足感。
“我替你檢查過身體。你的傷已經痊愈了。”蘇洛呼吸的氣息,輕吐在她的側臉,“還有哪裏覺得痛嗎?”
“身體還是有點發麻的感覺。”盧奎莎皺起眉。一回想起被虐待的過程,她就覺得後怕。生理上切實的疼痛感,好像正一點一點回溯到她的體內。“那些異族……他們……他們不停電我。”
“他們為什麽要抓你?”感到她的身體在輕微顫抖,蘇洛擔憂地低下頭,找尋她的目光,“他們對你說了什麽?”
“讓我想想……我需要好好想想……”盧奎莎這麽說著,表情出現了異樣,突然痛苦地俯下身,掙開蘇洛的雙手,捂著發疼的額頭,“我……啊,頭,我的頭好痛啊!”
“你怎麽了?盧奎莎?”
她聽不見蘇洛焦急的叫喊。此刻的盧奎莎,腦海裏一片混亂。一個個閃爍著畫麵的碎片在顱內回放,可是卻少了最至關重要的一塊。在羅馬,她不敵異族的將軍,被俘虜後,接受了嚴酷的電刑,但是再往後的記憶,卻成了一片突兀的空白。記憶的斷層令她充滿困惑。她拚命地逼自己回想,都毫無結果。越想把丟失的記憶找回來,就越感覺有什麽東西在阻礙自己,好像腦門上套著一隻本就鎖得很緊的鐵箍,在牢牢地拴住她的額頭,一分一分收得更緊。
身體的不適感,促使盧奎莎下意識地雙目閉起,死摁住頭,麵容痛苦得幾乎要擠出眼淚。強烈的頭痛剝奪了她全身的力氣。身體一軟,歪在了身後人的懷裏。嘴裏不斷念叨,“不、不知道……我……沒印象了。”
蘇洛瞬間慌了神,一邊手忙腳亂地輕輕拍打她的背,緩解她的不適,一邊親切地詢問道,“怎麽會這樣?”
“我隻記得,他們對我用刑,削弱我的力量,好讓我沒法逃跑。但是他們對我說了什麽,還有我對他們說了什麽,全部都……”又是一陣劇痛猛地襲向她,簡直堪比觸電的痛感。盧奎莎還未說完,就難受地呻|吟起來,“痛——頭好痛!”
“好,好,盧奎莎,不要勉強。”蘇洛從後方抱住她,像哄孩子一樣附著她的耳朵輕聲勸慰,“想不起來就讓它們去吧。這些都不重要。隻要你能安然無恙地回來就好。”
可是盧奎莎卻覺得難以釋懷。“我一個龍術士竟然被人洗了腦?”她目光驚恐,不停搖著頭,怎麽也不願相信這種窘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一定是非常重要、非常機密的事,所以才強製讓你遺忘。”蘇洛輕歎道,握起她抖動不停的手,嘴巴貼在上麵,吹出一口熱氣,“不過再重要也及不上你的安危。”
蘇洛的撫慰,使盧奎莎的身體停止了顫抖。然而,有一個疑惑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頭。她放鬆身體,有些疲倦地歪倒在他溫熱的胸口,輕聲地問,“蘇洛……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
蘇洛也不想繼續逃避這個問題,清了清嗓子,決定坦白,“這多虧阿爾斐傑洛幫了大忙。他給我們指了一條路。我們找到了一塊冰封的陸地。那是異族當年降落在這個世界的墜毀點。如果沒有阿爾斐傑洛的幫助,恐怕你這會兒還落在那群惡魔的手裏。”
“竟然是這樣……”表情微微一驚,盧奎莎的臉頰凍結了。她用眼角的餘光,瞥視蘇洛的臉龐,“他竟然原諒我們了?”
“這是件喜事,不是嗎?”蘇洛抿著嘴唇點頭。一個充滿喜悅和感恩之情的吻,落於她的棗紅秀發。“你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邊,阿爾斐傑洛也放下了對你我的恨。盧奎莎,我感到很開心,真的真的很開心。”
蘇洛激動得難以自持,懷抱住她的雙臂不斷顫抖。龍族對於營救盧奎莎的不積極態度,曾讓他大為失望,寒心到極點。但在這一刻,他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完全沉浸在重拾摯愛的欣喜中。根本不可想象,這樣一個孤僻的男人,也會有孩子一樣的笑臉。
“嗯,那我也會開心的。”盧奎莎一邊抬頭衝他靜靜地微笑,一邊在心中冷冷地掀起了一絲冰涼的感慨。
她最怕蘇洛覺得虧欠了對方一個很大的人情債沒有還,而想要竭盡所能地對他做出彌補。她太清楚蘇洛的性子了。他的冷漠和孤傲從來隻是表象。他的內心就像岩漿般熱烈。如果有人給了他一滴能夠救命的水,他毫無疑問會拿自己的整個生命去回報。何況他對阿爾斐傑洛,是有愧在先……
可是,盧奎莎不會忘記阿爾斐傑洛瞪視自己的那種眼神。那充滿了刻骨恨意和厭惡感的、巴不得將她抽筋剝皮的眼神,她終生難忘。那種恨,是不可能化解的。雖然那男人出力救了自己,但是盧奎莎對他的戒心,仍然沒有解除。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解除。
沉浸在煩悶的心事裏默默發呆,盧奎莎一下子變得很安靜,好久都沒說話。蘇洛彎過頭,從側麵窺探她的表情。被他這麽一看,盧奎莎小小地驚了一下,勉力擠出微笑。看她擔驚受怕的樣子,好像還陷在被擄事件的陰影裏走不出來。盧奎莎的脆弱無助,激起了蘇洛極大的愛憐。
“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渴不渴?你昏迷了好久。想吃什麽告訴我,我馬上去做。”
印象裏,蘇洛主動向她獻殷勤的次數寥寥無幾。一方麵是因為他性格內斂,不是個喜歡張揚的男人,另一方麵在於二人同居了那麽多年,像洗衣做飯這樣的瑣事,從來都是由盧奎莎一手包辦。現在,他一口氣提了那麽多問題,對身體欠佳的愛人噓寒問暖,好像一個根本做不來家務的男人,突然爭著和妻子搶奪手裏的掃除工具一樣。盧奎莎兩眼彎起來,不由得噗嗤一笑。
“可我不要你走。我要你一直抱著我。”前一秒還在笑的盧奎莎,忽然流露出恐懼的眼神。她團縮著身體倚在蘇洛胸前,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希望他把自己擁得更緊。顫抖著蜷縮的樣子猶如受到驚嚇的孩子般楚楚可憐。“我好害怕。我怕你一離開,我又會陷入黑暗……”
迷離而又柔媚的聲音,軟軟的,甜甜的,讓男人沉迷。蘇洛完全招架不住心愛女子的懇求。
“傻瓜。不會的。”他抱住因害怕孤獨而撒起嬌來的盧奎莎,柔聲細語地安慰她。“沒有人能把你從我身邊奪走。你已經安全了。”
“可我還是怕……”
“好,我不走,不走。除了陪著你,我哪兒也不去。”
懷裏的女人神情無措,盡量擺出自憐自哀的楚楚姿態,想引起蘇洛的疼惜。蘇洛便照她的話,更加緊密地把她摟在兩臂間,一直抱著她,哄著她,給她更大的安全感。
其實,盧奎莎這麽表現,是想堵住蘇洛問那個問題。她很怕蘇洛問她為什麽突然跑去羅馬。倘若她不去參加舞會,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一陣咕咕的怪聲,恰逢其時地響了起來,在安靜的房間裏,輕快地傳播它的音調。蘇洛聽到後,摸了摸盧奎莎平坦的腹部。
“真的不需要吃點什麽嗎?”他忍住笑,問她,“聽,肚子都提出抗議了。”
“啊,的確是有點餓了呢。”她靦腆地笑了笑,“也不需要太麻煩的東西啦。給我一碗乳粥就可以了。”
“好的,馬上去。”蘇洛慢慢抽離身體,扶她靠住床背,站在床邊對她一笑。“從今天起,這些瑣事都交給我來做。”他溫柔地說出體貼的話語,仿佛要彌補過去那些日子對她的冷落。
“嗯哼,你會做嗎?乳粥?”
打兔子,打野豬什麽的,蘇洛非常在行。可要把各種食材糅合在一起進行烹飪,做出一道美味的料理,在這方麵蘇洛可謂是毫無經驗的新手。
感到棘手的男人聽了女人的問話,不禁支支吾吾起來,“這麽說還真是……”
“把麥片壓碎煮熟。加入牛奶,雞蛋,葡萄幹烹調,再放點糖。食材家裏都有。用量什麽的你就自己把握吧。”
盧奎莎幹練的現場指導,充分表現出她勤勞持家的一麵。蘇洛笨拙地點點頭,應了下來。
“嗯,知道了。”
“很期待你的首份烹飪成果哦。”
聽了盧奎莎調笑的話,蘇洛的臉一紅。他羞澀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比實際的歲數年輕了一點,像一個剛進入戀情的少年。
他微微俯下身,伸出手去,撫摩她的臉頰,“抱歉,我習慣被你照顧了,總是讓你那麽辛苦。平時看你做了那麽多,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學會了一點吧。洗衣也好燒飯也好,都由我來。你呢,就負責把身體養好。”
在更多關懷的言語流淌出來之前,盧奎莎的神情突然毫無征兆地迷離起來。“真是貼心啊。”她眼神一灰,幽幽地說著,“孕婦的待遇也不過如此吧。”
盧奎莎冰冷的歎息猶如給了蘇洛當頭一棒,敲碎了剛才的溫存時光。他的心跳驟停一拍,整個人完全僵住,臉上懼目圓睜,眼睛雪亮得可怕。此時他異常的表情,顯然是想到了最令他懊悔痛心的往事。
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控製住情緒,蘇洛探下頭,吻了吻她的頰邊,說,“我先去做飯。”
他的嘴唇溫暖而幹燥,帶給她怪異、陌生的觸感。“蘇洛。”盧奎莎異常冷靜地從背後叫喚他的名字,用一種帶著蠱惑的語調提醒他,“不要因此心軟。”
“……”
大腦的運轉停滯了。蘇洛屏住呼吸回過頭看著對麵的女人,看到她堅定的淡紫色雙眼燃燒著激烈的火光。盧奎莎不容情麵的諫言,堵住了他所有的思緒流動,像一把鋒利的劍,刺穿了他賴以生存、並托付信任的土壤。
“那你也答應我一件事。一件你口口聲聲答應我卻屢教不改的事。”他僵硬地笑笑,沒給盧奎莎插嘴的機會。顫抖而低沉的話音,搶在關門聲響起前傳了過來,“停止對我的羞辱。不要再和其他男人交往了。”
低聲把話說完,蘇洛頭也沒回地向外走去。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知道她去羅馬做了什麽。
呆坐在床上的盧奎莎,看著關上的房門,忍不住把一口涼氣倒吸進肺腔。
他們的臥室並不寒冷,可她卻控製不住地發抖。每一次背叛,都曆曆在目,每一段為此衍生的爭吵,都清清楚楚地重現在眼前,讓她重新回味了一遍羞愧的滋味。盧奎莎感到害怕。她愕然發現,自己這一生從未像現在這般膽怯過。
她深信,不管自己怎麽胡鬧,蘇洛都會原諒自己。但是這一次,就在他們小別重逢之後,一起享受最溫馨甜蜜的再聚時光,她卻忽然不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