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深淺是非皆為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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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雕鑄銅鳳的二層回廊之上,一位蜀錦碧緞的絕色女子,抬起右手,芊芊玉指逗著停落在鎏金鳥籠裏的一隻斑斕五彩的金剛鸚鵡,眼神卻似有意無意地飄落到後廂院落之內,瞥過和丫鬟綠珠正在交談的一個纖瘦男子,似是舞象之年,十六七歲上下,在他身後矗立著另一位束發男子,立如柏鬆,腰間別一把赤焰短刀,默不作聲,似把自己籠罩在一層冰冷結界之中。
    “這就是謝府的座上賓?”女子發問。
    “阿蠻小姐,正是這兩位年輕男子。“貼身丫鬟金蘭接話道,她生得眉眼玲瓏,但在”碧緞女子”麵前,卻全然失去了光彩。
    柳阿蠻不緊不慢地“哦”了一聲,嬌媚桃魘的臉上掛著令人迷醉的瑩澤微笑,反倒將綾羅身段往朱紅欄杆上一倚,饒有興致地打量起院落內的兩名男子。
    庾蘊和槿嬈兩人雖見過珍寶無數,但見賈萬朗為她們準備的後廂客房,也著實吃了一驚。
    青瑣丹墀的朱紅色方磚地麵,實為墁草、穀殼、細泥鑿平,表麵鋪設墁紅色細泥,方得呈現鮮豔的朱紅之色,可這是自前朝漢室傳承下來皇家宮殿的造詣,紅是天子專用,這僭越之勢,足見民間傳言第一樓的重威顯貴。
    庾蘊和槿嬈在院落之內四處打量,浮橋之邊,一位丫鬟正在細心地澆花,雙手提著的竟是一把上好的遒舞逸動的新平三獸足提梁壺。
    “這位姐姐,您怎麽能暴殄天物,用一把上好的新平提梁茶壺來澆花呀?“庾蘊惜物驚呼。
    “哦?暴殄天物?公子何以見得?“優雅酥軟的女聲從身後飄來,聽得庾蘊的耳根子直發軟。
    綠珠愣了愣,越過庾蘊的肩膀望向身後人,趕忙請禮道,“綠珠見過阿蠻小姐。“
    庾蘊順著綠珠的目光轉身,但見一冰肌烏髻的女子,小小鵝蛋臉蘊藏著無限嫵媚優姿,施以絲絲淺笑,卻似天上宮闕嬋娟下凡,悠悠然一股仙氣縈繞,人的悲歡離合,月的陰晴圓缺都在那一抹綿淺微笑的瞬間,被拋諸九霄雲外,竟讓女兒身的庾蘊都愣了神。
    “現如今北地南土盡顯奢靡之風,流行金銀茶具,卻殊不知這提梁壺也大有來頭,“庾蘊定了定神,繼而如壺神上身滔滔不絕道,“您看這小口瓜棱,下承三獸足,肩一側有龍首流,肩部兩側是曲流竹結的提梁,是戰國銅盉式的燒製,這器形開明渾圓,古雅端莊,雕工夠老道,講究師法造化;行雲流水之勢,一看便知澆築了燒壺人的日夜辛勞和能工巧手,乃為稀世珍品,可惜世道崇尚流奢,非金即銀,竟讓它淪為一介澆花養草之壺,實在令人痛心!”
    柳阿蠻聽得高興,倒覺得庾蘊有趣,竟開口相邀,“看這位公子表情淩素,一派懇真,應該也是憐惜杯碗茶琴之人,不妨到阿蠻的廂房——‘杯碗茶琴’來小坐一聚。”
    一旁的金蘭心中暗暗驚呼。第一樓的花魁柳阿蠻,現如今隻談藝不賣笑,廂房貴客已排到月餘之後,北地南土的萬千權貴為一睹芳容不惜日擲萬金,也未博美人一笑。這來路不明的小哥,居然被主子邀為座上賓。
    壓下疑惑,金蘭笑著迎上前領路,卻見槿嬈腰間赤焰寬刀,客氣地正色道,“這位公子,‘杯碗茶琴’不能攜帶任何兵器進入,勞煩您回屋卸下赤刀,再與我們一同前往。”
    槿嬈麵不改色,冷笑道,“恕在下難以從命。”
    初春鳥啼,這空氣卻頓時冷卻到了極點。
    庾蘊拿出“打哈哈”的看家本領,撓撓後腦勺笑道,“姐姐莫要見怪,這兵器當然不能離身啦,萬一你們又施招下藥,把我們綁起來可怎麽辦呀。”
    柳阿蠻自是知道路上的一些典故和誤會,竟也釋然笑道,沒有執著,落得金蘭一臉悶氣地跟在眾人身後。
    “杯碗茶琴”。
    淡彩梁架,碧紗竹簾,清雅秀潔,廳房東側有一處闊達的露台,可遠眺渺茫的秦淮河,一入柳阿蠻的廳房,猶如踏入輕煙淡彩,虛靈霧繞的仙境。
    落座茶席,柳阿蠻親自為兩位賓客斟上一泡廬山雲霧,入口過齒,濃香若蘭,齒頰勝韻,久久留香,一品之下如入雲霧蒸蔚的廬山絕頂。
    庾蘊由衷地感歎景致大美,茶湯香綿,但無奈詩詞不通,隻能幹巴巴地吐出三個字,“太美了!“
    柳阿蠻纖笑,遠眺絕美江景,優聲道:
    辛夷高花最先開,青天露坐始此回。
    洛陽東風幾時來,川波岸柳春全回。
    宮門一鎖不複啟,雖有九陌無塵埃。
    槿嬈冷笑。
    這借景抒懷,先歎眼前美景,再懷昔日洛陽好春光,而如今中原大地已為氐族秦人所占,東晉偏居江南小朝廷,這洛陽梨花飛葡萄兒香的繁華,隻留待在無盡的前朝往事中。
    晉室昔橫潰,永嘉遂南奔。
    沙塵何茫茫,龍虎鬥朝昏。
    槿嬈夷然自若地回應道,卻犀利如劍,分明是直言不諱晉國蝸居江南,隻能怪舊朝朝堂昏庸,自亂陣腳不堪一擊。
    此回應是大不敬,柳阿蠻卸下笑容,卻又旋即施以淺笑,目光變得利索,直勾勾地盯向槿嬈: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以行軍之苦暗諷苻堅的北地秦國戰亂不斷,白骨森然,淒然一片,回擊得磅礴大度。
    槿嬈微微蹙眉,將行軍的荒苦刻畫得栩栩生動,猶如她曾親臨其境一般,這詩中情懷太不似眼前這一嬌雅柳眉的女子,究竟是這建康第一花魁胸懷九州天下,還是……
    鬱鬱澗底鬆,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槿嬈的目光沉著而堅定,嘴角自有一絲嘲諷的微笑彌漫散發,言之鑿鑿地回誦道。
    槿嬈語畢,阿蠻的表情有片刻的停頓,卻沒有繼續銳利起來。
    庾蘊隱隱感覺到兩人詩詞的往來中隱藏著刀光劍影,但卻猶如聆聽天書,隻能傻嗬嗬地幹笑。
    槿嬈答得妙,收斂起銳氣,遣詞間卻是字字見血,用“澗底鬆“和”山上苗“嘲諷東晉的門閥之製,無論才幹如何,庇蔭祖德的士族紈絝子弟們,哪怕才劣質拙如山頂的柔弱的小苗,亦能肆意妄為,壓製奇偉之人。
    柳阿蠻竟沒有回擊,轉而一笑將劍拔弩張的微妙化為烏有,看不出她是賞識認同了槿嬈的字字句句,抑或是懶得再辯解爭執下去,芊芊玉手在袖下一掏——那枚庾蘊日思夜想的玉劍佩,此刻竟安安然地躺在她的掌心。
    庾蘊失色,卻屏聲息氣,強裝鎮定,嗓子眼兒卻莫名地提到喉嚨。
    槿嬈的右手拇指,下意識地摩挲起腰間日漸笙暖的錕鋙刀柄。
    柳阿蠻柔聲道,“這玉劍佩的主人說,如若有一天見著有人佩戴著它前來,第一樓乃至謝府上上下下都要款款厚待,但阿蠻一直聽說,玉劍佩是贈予潁川的一位庾氏小姐,而非一位公子呀,這且罷了,然庾氏小姐兩年前已染疾而亡,這是潁州眾人皆知之事呀。”
    阿蠻依舊笑得傾國傾城,聽不出丁點兒質疑的意味,“這玉劍佩,當真是你們的?”
    緣何第一樓半路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竟是受了這枚玉劍佩的庇澤。
    庾蘊百口難辨,卻又無法三言兩語說出真相,反而凝神淡然笑道,“這玉劍佩的主人,自然認得他的貼身之物是贈予誰的。“
    庾蘊的回答自是機敏,阿蠻也找不出破綻。
    阿蠻笑顏不變,口氣聽不出是柔和抑或試探,“謝府是我們第一樓的至尊貴客,兩位自然也是第一樓的座上賓,不過謝家掌事人外出未歸,待他回到建康,當會邀請兩位親臨府上,一切皆可娓娓道來,現如今,這玉劍佩就暫由我來保管罷。“
    兩人聽罷,心中個中滋味,那雲蒸霞蔚的綠茶,竟也如水一般平淡了下去,閑聊幾句,禮貌告別退下。
    翠竹幕簾後,謝玄踱步而出,那一襲皎白如月的蟒袍,猶如公子入畫,讓人挪不開眼珠子。金蘭差遣著下人收拾茶具,卻也禁不住三番二次偷偷瞄去。
    先前一直在幕簾後垂耳聆聽眾人對談,此刻謝玄劍眉輕皺,頗有顧慮道,“雖說這兩人手拿玉劍佩,但身份皆有可疑。這其中一小爺聲稱是庾信,但據寄奴所查,庾氏商幫突遭家門變故,長子庾信早已意外身亡;而另一位佩刀的小槿子,看似戾氣很重,絕非等閑之物,還需留他們在樓中,待阿蠻你仔細觀察他們的秉性。“
    阿蠻忽而笑得梨花片片,曼妙笑聲無法停下。
    看得大將軍謝玄一頭霧水。
    待稍稍緩過神來,阿蠻歎道,“男人真是好騙,居然看不出‘他們’啊,本是女兒之身呀。”
    入夜,噩夢混沌。
    大雪如席,鋪天蓋地。荒山野雪之中,幼小的她哭喊著說,拓跋哥哥,你一定要回來救我啊。
    她看到自己的淚珠子剔透如刀,一湧出眼眶即結成串串冰棱子,割過薄薄的臉蛋,厲厲生疼。
    眼前的鮮卑男孩,輪廓硬朗堅定,脫下自己的麻袍為她披上,但她仍舊瑟瑟發抖,唇齒打顫,冷到肌骨腠理……
    她看到自己使出吃奶的勁兒,死命拽住拓跋哥哥的手,但她拽得越緊,那手越似雪一樣地飄零,她看著拓跋哥哥似一尊雪人,雖然笑顏如善,但他的指甲、關節、指縫、手肘、手臂、肩膀……卻一點點融化,砰然支離破碎,彌散在陰冷潮濕的空氣中……
    似五氣被抽走,槿嬈驚喜,涔涔一身冷汗。
    空氣中四處彌漫她所不熟悉的潮濕氣味,似乎有重重水珠綴在空中,令人難以喘息。
    多年未作的童年夢魘,居然這陌生潮濕的南土都城,肆意重演。
    槿嬈微喘凝神,單手撐身坐起,窗格外黑影幕然晃動。
    槿嬈心下一沉,手按枕邊的錕鋙刃,喝聲道,什麽人?!
    槿嬈矯如蘇醒之狼,俯身推窗躍門,但見那黑影身手不凡,三兩下輕躍房簷,躥聲而逃。
    正欲起身而追,但槿嬈擔心庾蘊,唯恐是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手揚針飛,南詔銀針如千軍萬馬應勢盡出。
    須臾之間,庭院簌簌,黑影早已了無蹤跡。
    屋內的庾蘊四仰八叉地睡得香甜,豈知一場莫名的險情擦夢而過。
    槿嬈了無困意,夜色如水,她隻身踱步到庭院之中,安靜的月色籠罩著早春之花,玉蘭、迎春、玉蘭、貼梗海棠、鬱李、鳶尾、流蘇……映得滿園落落生香。
    望向院落銀花,望向四周老宅,望向無垠天際,天邊微光,寂夜安詳。
    這天下之大,無她想要前進之地,或可回身之家。
    不知這刺客究竟是為誰而來。她隻知這不似北魂堂的作派,如是北魂堂,早已一招致命,哪裏還來勘察一番又逃竄之說。
    不知前方,又有怎麽樣的命運等待著她們,但為了生存和結拜之責,唯能和這茫茫天涯,咬牙對抗罷。
    槿嬈仰頭,雲際破曉,微光初現,一片妖嬈。
    謝宅。
    雞鳴初啼,謝玄凝神聆聽劉裕的匯報。
    “昨夜密探隻為勘察虛實,孰料那喚作小槿子的小哥,身手敏捷,前去的北府探子身中奇針鬼毒,那銀針進了他的血液卻化作無形,半個時辰後心緒失寧,身寒嘔厥。”
    “軍中醫官如何診斷?”謝玄問,眉頭漸漸聚攏。
    “是中了黃花魚燈草的毒,此毒草北土南地均有,多生於林緣河岸或多石坡地,並不少見;罕見的是它入毒煉製的方式,醫官揣度此草隻有經過反複熬製,加以特殊工藝,方能成為致命之毒,但此術聞所未聞,尚無法推斷出自哪個門派。“
    謝玄心中暗驚,隻言道,“加緊派人暗中盯梢,直至水落石出。”
    “粥麵有三種,三色米粥,水引蝴蝶麵,蔗霜水團;小點是單籠金乳酥,千金碎香餅子,蒸暖栗綠豆糕;如若覺得口淡,另有蜜釀雲林鶴,鳳脂鸞肉脯,青蝦卷和芙蓉蟹鬥。最後,怎能不品嚐第一樓名聞天下的時令鮮花甜點呢?“
    “酒釀圓子哪兒都吃得到,但惟有我們第一樓的桃花釀圓子,采摘下三月三的桃花瓣兒,酒浸入味,這花瓣陰幹做糖漬,和著豆沙棗泥的餡兒,一口咬下,整個兒春暖花開啊!哈哈哈哈!”沈惜婆繪聲繪聲地介紹,一連串的丫鬟小妞兒們魚貫而入,嘩啦啦地端上早膳,把八仙桌擠得滿滿當當。
    庾蘊重重地,深深地,發自肺腑地咽了咽口水。
    那小小一枚玉劍佩猶如尚方寶劍,連第一樓的掌櫃沈惜婆,都要傾囊而出。
    “先來一杯初露的茉莉花茶吧,能解除胸中一切陳腐之氣,久喝之下玉光滿麵,永葆朱顏呢!”沈惜婆笑如戲台主角,手足舞蹈,一旁斟茶的綠珠,不小心被她胖手兒一絆,眼見著那柄渾圓的腹竹紫砂茶壺應聲掉地,碎成兩瓣,熱茶濺了庾蘊一身。
    沈惜婆氣炸了肺的尖厲之聲,反倒把庾蘊和槿嬈活活嚇了一跳。
    “哎喲喂,這可是600銖的茶壺呀,你你你……幹活半年都賠不起呐!!!”揚手就要打綠珠。
    綠珠嚇得骨碌跪下,低頭磕地,忙不迭失道,“綠珠該死,綠珠該死,活該應燙著我才是,惜婆娘娘莫要生氣,綠珠拚死拚活也要把這壺賠上……”
    照理這第一樓家大業大,這區區600銖應連根蔥都算不上,不過沈惜婆不愧是生意人家,一厘一毫都是連身的茹毛。
    見沈惜婆氣急敗壞,操起家夥就要朝綠珠打去,庾蘊趕忙指著破壺,訝聲道:“惜婆娘娘莫急,您先前說這壺,竟要600銖?”
    沈惜婆如剜下一塊心頭肉,痛心道,“可不是嘛!”
    “這壺身雖說氣韻充沛,不過這器形在新平一代常見得很,在新平壺商提此款壺形,應該也就50銖左右罷了,洛陽紙貴轉身到了這兒,卻變成了‘建康壺貴’,實在令人唏噓呀!“
    一聽到這價格的天差地別,沈惜婆的肉眼瞪得如銅鈴大小。
    詩詞不通,但說到商道,庾蘊猶如洪水猛獸滔滔不絕道,“建康所有的茶具,均是從新平而來,在建康收茶具規模最大的茶行,應是烹香茶行,按理說,算上商幫的路途人力,烹香茶行收壺價應在70銖,無論如何,這600銖買入,實在是……”
    沈惜婆驚呼,“可這掌管第一樓大大小小采買的,都是我的夫君賈萬朗呀!”
    言下之意,不可能是采買的環節出了問題。
    庾蘊未作多想,直言不諱道,“那該不會是茶行看第一樓家大業大,視金錢為糞土,這區區百銖算得了什麽,興許抬高了價錢呢。”
    “這可不得了,每個廂房用的都是這款壺,加起來數量可不小;再說,這一款壺尚且如此,那其他的杯碗瓢盆,怎知它們有否摸蝦放水呀!氣死我了,我得問問烹香茶行!”
    綠珠見勢,忙道:“我去把賈老爺喚來。”遣著一眾丫鬟們速速退下。
    沈惜婆立馬換上了仁心宅厚的表情,抓過庾蘊的手,感激道,“哎喲,這可得多虧得庾公子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分寸呀!不然,我沈惜婆可要吃多少大虧呀!哎喲我的庾公子呀……”
    庾蘊嗬嗬地傻笑起來,側頭卻見槿嬈一臉冷漠,竟蹙著眉,不語而去。
    廳堂當中,烹香茶行的掌事潘老的女兒,潘阿香笑臉盈盈地端坐著,一張口即是滿嘴喊冤,“哎喲我的惜婆娘娘,我這是吃了狼心豹子膽,也不敢妄想第一樓的一厘一毫呀!一來啊,生意這門道講究長長遠遠,童叟無欺,誠信可靠,與第一樓的緣分已久,我們犯不上為了一點兒小錢虛高價格;二來呀,這裏裏外外的貨物,不都經過了賈老板的欽點,哪能有半點舞弊逃得過他的火眼金睛呀;再說了,這世道多亂呀,新平附近的幾個小鎮子,都紛紛效仿起新平工藝來,您還別說,若沒有斤兩兒的工夫,有時候真會被這贗品給欺瞎了眼,第一樓往來全是鴻儒貴客,若被哪位客人看穿了第一樓用的是仿冒品,可不就得鬧笑話了?!我們從新平買入的壺,底部全部都有新平老手藝人的印章;最後呀,這來來往往第一樓的貴客紛紛雜雜,各種出身和目的也都不盡為人知,惜婆娘娘,你就忍心為了他們的一句話,毀了我們這麽多年的情分呐……”
    庾蘊和槿嬈,在垂簾之後,透過一絲縫隙觀看這廳堂的一舉一動。
    潘阿香人過中年,體態豐腴,白乎乎的胖臉蛋兒,福氣盡顯,那點精明全都寫在了柳眉細眼上,烏發上斜插著一支雲鳳紋金簪,再也別無其他裝飾,雖已過風韻年華,卻也收拾得利利落落。話兒說得句句在理,層層深入,連能言善辯的沈惜婆,竟然都要沉默起來。
    一旁的賈萬朗,忙不迭失地左右笑道,“烹香茶行始終是有信譽的茶鋪,自然我們是知道的,隻不過這世道之亂呀,個中緣故我們也要了解清楚。既然話已坦明至此,惜婆啊,我看你也心安罷了,誠如阿香掌門所說,萬一提來的是不知名的仿冒品,那第一樓的損失可就更大了……“
    沈惜婆也找不出話裏話外的破綻,眾人閑聊幾句,最終散去。
    賈萬朗送潘阿香出門,沈惜婆遣下眾人,把庾蘊和槿嬈拉到跟前。
    “不如這樣,“庾蘊異常認真道,”俗話說得好,總不能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若這建康上上下下都從烹香茶行進貨,那自然烹香說一便是一,道二便是二;在下世家均有經商,與新平的壺商亦略有往來,倒不如就遣派我和小槿子一同前去新平,進一批貨壺回來,這價格高低,自然一比就分了上下。”
    槿嬈在一旁,卻默默低頭扶額。
    沈惜婆麵露躊躇之色。
    庾蘊繼續“添油加醋”,“惜婆娘娘,我有信心,先看壺,再付銀兩,如若您屆時覺得不合適,全部退掉便是了,您也沒有半點損失。”
    “這……”沈惜婆已有動搖。
    槿嬈見勢,忽地說,“我們的玉劍佩還在你們手裏,跑也跑不掉,還等著謝府掌事人回來認親呢。”
    “喲,這玉劍佩我們可碰不得。”沈惜婆臉色一變,識時務地搖搖頭。
    槿嬈和庾蘊對視,庾蘊繼而笑道,直言不諱,“惜婆娘娘,您不如就派幾個丫鬟或衛戍與我們同行,這樣您就不會人財兩空啦。”
    杯碗茶琴,露台。
    掩映在叢叢花簇之下,圓竹筐上灑滿晾幹的茶葉,散發陣陣清香。柳阿蠻彎腰,芊芊玉手抓起一把湊到鼻尖,深呼吸,幽致茶香充盈鼻尖,優雅地站起身,俯頭便望見後門院落整裝待發的一群人——庾蘊和槿嬈,同行的四位丫鬟和四名衛戍,十人的隊伍熱熱鬧鬧地出發了。
    金蘭送上桃花花露的濕帕巾,為柳阿蠻拭手,亦望向院落一群人,忍禁不住道,“這可有一出好戲要上演了。“
    柳阿蠻與金蘭對視一笑,低頭側望眾人的背影,並不言語。
    大門緊鎖,賈萬朗反反複複輕輕敲著,心急火燎卻又不得不壓低聲音道,“哎喲我的姑奶奶,您倒是快給我開開門啊!這春寒料峭您不知道啊,你成心要把我一片癡心凍成漿啊?!”
    屋內悶悶傳來一個女聲,雖音量不高,卻能聽出憤怒異常,“凍凍凍!!凍死你個凍死鬼!眼看這財路就要斷了,你說吧,能怎麽辦?!“
    “姑奶奶,咱也不能在這大夜裏,隔著門板說這事兒啊,再說了,這飛來橫禍,也怨不著我啊!”
    半餉,門還是“吱呀“一聲開了,賈萬朗倒耙釘的笑容又爬回臉上,心疼地說,“阿香,咱倆是在一條船上的,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我可比你揪心個千百倍啊。”
    潘阿香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怒呼呼道,“那死肥婆守你那麽緊,你手頭丁點兒來源都沒有,我們以後的日子怎麽過?!你也別來了,趁此咱一了百了吧!”
    “咱這麽多年都熬過來了,哪能被這來路不明的臭小子給絆住了財路呢?!”
    “你有招?”潘阿香的口氣軟下來。
    “一不做二不休,這次隨行的八個人全是我安排好的,我還收買了一些流民刺客,中途劫路,嚇一嚇他們,如果見勢不妙,手起刀落……“賈萬朗目光炯炯,兩指一拉脖子,喉嚨裏發出沉悶的“哢嚓”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