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惜別魂夢與君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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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惜別魂夢與君逢
    行至半途,離新平鎮尚餘一天腳程,一行十人在途徑的小村客棧下榻,決定休憩一夜再上路。綠珠為庾蘊和槿嬈分別安排了兩間客房,庾蘊放下行囊,正準備出門尋槿嬈,方推開門,但見著綠珠迎麵進來。
    “庾公子,綠珠正要找您呢,方才槿少爺在村口遇著了熟人,此刻已往村西口去了,您要不也趕緊過去看看。“
    在這茫茫晉國,又怎麽可能會有槿嬈的故知,難不成……姑臧黑雨之夜和潁陰的霧霾爬上她的心頭,令庾蘊隱隱擔憂起來。
    “那,那我也趕緊過去瞧一眼。“庾蘊竟莫名打起磕巴。
    綠珠笑眯眯道,“我得安頓晚膳呢,讓底下的丫鬟領著您去吧。”
    臨出門前,綠珠忽地朝庾蘊一欠身,卸掉笑容,誠心道,“庾公子,請受綠珠一拜,如若不是您出手相助,興許綠珠免不了受沈掌櫃一頓責罰了。”
    庾蘊忙扶住綠珠,“綠珠姑娘何出此言,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謝我!”
    衝綠珠朗然一笑,便匆匆離去。
    綠珠望著庾蘊的背影,輕輕地歎了聲氣,便往槿嬈的屋子走去。
    槿嬈站在屋子中央,抱著錕鋙刃,環顧四周,窗戶敞開的弧度,床沿的高度,門外長廊離走道的距離,八仙桌上的茶具,每個角落,都盡在眼中,正尋思著讓綠珠把她倆安排在同一間客房,但見綠珠敲門而入。
    “槿少爺,庾公子聽掌櫃說村東口的一戶人家裏,有一套祖上傳下來的茶具,據說是稀世珍品呢,他聽著一溜煙地就跑過去了,您要不也跟過去瞧一瞧?”綠珠笑語盈盈地說道。
    槿嬈禁不住扶額,冷言道,“這孩子總是這麽冒冒失失。”
    “我得留下來安頓晚膳呢,我差遣兩位丫鬟領您過去吧。“
    出了村西口,卻不見槿嬈身影,兩個丫鬟領著庾蘊一路向西,走出村外,行至村外綠林中。
    庾蘊納悶,停下腳步,正欲發問,疑惑卡在喉嚨,卻被領路丫鬟的尖叫聲,活生生地嚇得硬吞了回去。
    五名蒙麵黑衣客從綠林四麵流竄而出,手持明晃大刀,兩名丫鬟嚇得尖叫逃竄,黑衣客未顧及追捕,任由其去,反將庾蘊團團包圍。
    領頭蒙麵黑衣人並未說話,一頓賊笑,聽得庾蘊雞皮疙瘩四起。
    庾蘊咽了咽口水,佯裝鎮定,大喝道,“大膽毛賊,我乃朝廷官商,建康謝府派遣我到新平采買茶器,如若我有半毛子不測,府邸老爺子必會把你們賊窩掀得底朝天!“
    “哈哈哈,“領頭黑賊仰天大笑,笑得庾蘊一陣寒毛林立。
    “這亂世之下,商人不過是草芥之物,誰會在乎你呀?官商更好,少不了銀兩傍身啊!兄弟們,上!“
    庾蘊隻覺得後腦勺一陣嗖嗖寒風,利刀劃過,居然劈下她的青色綸巾,盤亙束發如黑色瀑布傾流而下。
    眾人驚呼,“他”竟是女兒之身。
    又一刀橫晃,庾蘊隻覺得後背一陣熱乎乎,緊跟著火辣辣的刺疼。
    劃開的青衫,露出她膚若凝脂的細白皮膚,黑衣刺客將她越圍越緊,如野獸擒獲小鹿般,陣陣□□盤旋在林子上空。
    “毛賊!你給我聽好了,如若謝府丟失銀兩,你們可知這是何等重罪!竟敢與謝府作對,你們是吃了皇天豹子膽了麽?!“庾蘊屏氣怒喝,心中卻難抑狂跳。
    “哼,謝府?!看你不僅假扮男裝,居然還假扮謝府官商?你不過是沈惜婆的爪牙,哈哈哈,沈惜婆我們還是對付得了的!“
    庾蘊隻看到一隻髒兮兮的男人的大手衝她眼前而來,就似一張網如潮水般遮住她的視線,扼住她的喉嚨,她從未如此刻般絕望……哥哥、槿嬈、父親、母親的臉,如浮遊之畫在她眼前一一閃現……
    一道赤焰如流星劃過,伴隨著領頭黑衣人呱噪的尖叫,赤箭擦過他的粗糙的髒手,冷冷地插入草地中。
    “荒唐!流民刺客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行竄!“
    遠處,三五馬匹,領頭的馬上之人威儀嚴嚴,震懾怒喝投擲而來。
    話音一落,他身後的三名男子俯身策馬疾出,朝黑衣刺客衝去,速度之快,猶如獵豹捕獵,將黑衣流民四散衝開,三五回合下來,流民刺客根本不是對手,慌忙求饒,竟一個不落地棄刀落跑。
    遊走在絕望與活命的一線之間,庾蘊回過神,方覺得背部刺痛難忍,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一雙手,橫空而出扶住她,長袍覆蓋住瘦小的她,男子清朗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
    “姑娘,你沒事吧?“
    庾蘊抬起頭來,但見男子星朗疏眉,眼神清澈如底,如汪洋上的粼粼波光,又如皓空中的玉盤明月。
    她瞪大眼睛,眼淚失控地自她的眼角滑眶而出,“小曜?!“
    劇痛模糊了庾蘊的視線,在意識失焦之前,耳畔亦隱隱傳來一聲聲“蘊兒“的呼喚,似乎從那遙遠的羅浮山頂峰,幽幽地飄蕩而來。
    “蘊兒……蘊兒……!”
    偶然相助之人,竟是自己兩年來日思夜想的女子,司馬曜激動得難以自持,即刻施令道,“上馬,回營地。”
    正欲打橫抱起昏厥的庾蘊,綠林中旋即又衝出一名身著錦綺素青品色衣的男子,一望便知是謝府北府軍的宿衛。見著司馬曜一行五人,恭敬作揖唱諾道,“北府軍常青,參見太子殿下。”
    司馬曜身後一練達肅然的男子,複行至前,問道,“你怎麽會在此地?”
    “屬下見過謝琰將軍。”宿衛拱手向男子揖禮。
    談及謝玄大將軍囑托他和常衛兩人,同時盯梢第一樓的“庾信和小槿子”,今日,一幫丫鬟領著“庾信”獨自出樓,未見小槿子身影,兩人也隻能分頭盯人。行至村外遇襲,他亦不知“庾信“居然是個假小子,更不知小槿子那方,此刻是何種狀況。
    “如此看來,許是被人搗了調虎離山計,應該是分了兩撥人預先埋伏,就等著魚兒上鉤。”聽罷,謝琰道。
    “琰兒,”司馬曜望向謝琰囑命道,“你去探探那小槿子為何許人也,莫要領他回營地,直接帶他往新平鎮,我們在新平會合便可。“
    司馬曜心急跨馬而上,謝琰禁不住上前一步追問,“太子殿下,臣鬥膽多問一句,此女子就是您時常掛在嘴邊,兩年前在羅浮山您的救命恩人?”
    “正是!“
    “可是……“
    司馬曜望向趴伏在馬背上的庾蘊,擔憂她的背傷,未待謝琰言畢,抬手打斷道,“我自有分寸。“似又思索到什麽,反又盯向宿衛道,“既然隨身盯梢,緣何方才見到她遇襲卻束手不救?“
    “我正想衝出林子的,說來也巧,殿下您的赤焰箭驟然而至……“
    說來也巧——究竟是巧合,抑或命運的眷顧?
    回憶的大網在眼前慢慢織開,穿透兩年的光陰,司馬曜的唇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兩年前,羅浮山。
    我不能死,我絕不能死在此地,我絕不能如此不明不白死在亂石野林中……
    “我不能死“——就似一道魔咒,在司馬曜的腦海裏如纏繞的蟒蛇不停地盤旋,伴隨著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腹部湧出的血水,燙紅了他的左手,眼前就是鋸齒柔毛的仙鶴草,他用僅存的力氣扯過一把,塞進嘴裏咀嚼,哪怕一絲力氣的抽動都令他渾身顫抖,用盡全力將碎渣的仙鶴草吐在右手中,揉碎,塗抹在受傷的左腹……一陣發冷,又交替一陣發熱……羅浮山常年潮潤,雜草闊葉,藤木成蔭,他半倚在粗壯潮濕的樹幹下,掩映在一堆油綠的亂葉之下,下半身知覺漸失,不具名的黑蟲成群地聞腥出動,沿著血跡蠕動。
    隱有馬蹄聲,由遠及近,踏草而來,神經的弦繃緊到額角,司馬曜緊握雙拳,強打精神,探眼窺望——但見一清朗女子,肩背彎弓,身騎白馬,悠然前行,目光卻在四處張望,似是尋覓獵物。
    他死死地深呼吸繃緊下頜,使出最後一道氣力,躍出半邊身體,本想說救他,唇齒未張,因為身體的動靜惹得掩映的雜草晃動,眼睜睜地見著一道利箭自上而下地俯衝飛來,下意識地抬手,赤焰劍一擋,那晃動的玉劍佩似魂靈附體,“哐當“一響,擋下一箭。
    身體重重地癱倒在潮軟的泥地裏,昏厥之際,隻聽見那女孩爽朗地勒聲道——“不準動,兔子!
    “這……什麽眼神啊……“——意識旋將跌入黑暗,這是回響在他腦海的,最後一句話。
    微苦甘冽的草藥氣味彌散在空氣中,暖綿悠長,令人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一道,由鼻腔滲透至五髒六腑,撫慰過每一處跳動的細胞。
    司馬曜緩緩睜開雙眼,淺褐色的床梁,硬踏踏的草席床,重重的藍底細白碎花紋被褥包裹著他,他側過頭,小屋內空無一人,翠竹窗戶半撐開著,暮靄微光傾瀉入室,映襯著縷縷塵光飄舞,“咚咚咚”的輕微搗樁聲,悠悠漂浮在窗沿邊。
    “哎呀師傅啊,我真是糊塗死了,以為是野兔之類,草葉一晃動,我這三流水平的箭就嗖地飛出去了,哪知摔出個大老爺兒們來!嚇死我了,你說,他是不是玉兔下凡來著?被我一射,變成了個大活人了?”女孩兒聲調不高,卻足夠抑揚頓挫,高低起伏,仿佛那亂箭一發,就發生在眼前。
    年邁老者緩緩的笑聲揚起,慢慢道,“蘊兒,他所中的並不是你的箭傷,所幸他反應較快,用玉劍佩擋住你的箭力,你的箭並沒有傷到他,他自己中的是劍傷。”
    女孩警覺地問道,“師傅,您說我救的是好人家麽?該不會是什麽朝廷通緝犯吧?”
    “我看他絳衫,銀裝兩裲襠,那柄佩劍光澤映人,玉劍佩潤澤無暇,乃似朝中武將,不是魯莽之士,他劍傷中帶毒,必定是遭遇了狠手。”
    “哦……師傅,您說這地稔根能解他的毒麽?”
    “許是可以的,地稔根可入肝、腎、脾、肺四經,兼能清他體熱……”
    女孩笑了,“那他可該感謝自己遇到了抱樸子葛洪師傅,不然,這毒性一發作,許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
    老者亦笑言,“那他也該言謝這稀裏糊塗,把他當成下凡玉兔的蘊兒,也不知道哪兒使出的蠻勁,左馬右鞭,愣是拽著個八尺男兒,一路奔回這老林深處來……”
    “哎喲,因為我是庾遊商幫,未來即將走南闖北的少幫主嘛,”旋即,女孩的聲音卻刻然壓低了,“師傅,您說,會不會有人追來……”
    “這裏身處伏虎岩,如若不是熟門熟路,怕是還未循跡而來,早已被青蟒走獸之類襲擊了吧……”
    庾蘊倚著牆角,搗鼓著黃銅藥罐裏的地稔根,和師傅葛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老一少都沒留神到,司馬曜捂著腹傷,扶著牆沿走出屋外。
    “在下昌明,叩謝兩位救命之恩。”司馬曜正欲彎腰,卻腹疼難耐,根本弓不下身體。
    葛洪趕忙起身扶住司馬曜,“言重,您快請回屋歇息,這傷口未合,著實不宜走動。”
    司馬曜方一抬頭,便見庾蘊已跳到眼前,瞪著一雙烏溜的大黑眼睛,打量著他,皺皺眉,雙手交叉環抱,側頭納悶道,“你當真不是玉兔?”
    若不留心,不會留神到夏夜的蟬鳴聲聲,勝似深宮中的管樂重重。
    深呼吸,亦能嗅入一口混雜泥土的天然清氣,又夾雜著這深山千年老樹的木香,沁入脾肺,一身沉屙之氣,似乎都被洗滌而去。
    庾蘊早已睡得四仰八叉,就似搖籃裏的小嬰兒,從不知人間憂愁為何物。
    司馬曜正欲躺下,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但見葛洪踱步入內,曜正欲張口,卻見葛洪低頭猛然跪拜在他跟前,低聲道,“前臣葛洪,拜見太子殿下。”
    “葛公快請起,莫要多禮了!如若不是您的妙手丹藥,恐怕本王已經……“
    前臣葛洪,一眼便認出司馬曜是當今太子,趁庾蘊安睡之際,方才不動聲色地,入門叩拜。
    “葛公,原來您一直在這羅浮山內,研習草藥?”曜卻話鋒一轉。
    十年前,朝中術士葛洪的煉丹之術登峰造極,是當今聖上跟前的大紅人,在那日夜不息的煉丹房裏,眼見那升仙丹丸行將煉就之際,他卻以身體染恙為由,執意告老還鄉,從此遁入深山老林中,反而苦研起草藥醫術。
    葛洪重重歎口氣,“自從始皇以來,代代帝皇都重視煉丹之術,企圖尋找升仙之道,早年我亦沉溺於煉丹之道,以為那熊熊丹爐裏,天然之物的調配與煉製,真能改變肉身構造,然,丹毒可怕,恐是誤了許多人的性命,世道認知如此,我亦無力改變什麽,隻能鑽入這滿是奇瑰麗草的野林中,研習草木藥理,期望為後世,留下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罷了。”
    曜不僅憶起幼時,和皇弟司馬道子偷偷溜入煉丹重地,看那丹砂和水銀之間的自如轉換,兩人驚歎得難以合口,傻乎乎的景象,似乎還近在昨日。
    “太子殿下,”葛洪望向曜的腹傷,欲言又止。
    曜的唇角浮起一絲苦澀,遵父皇旨意,與謝玄南下探尋五鬥米教的動向,行至羅浮山一帶,竟遭莫名黑衣人行刺,出手狠毒,能預知他行程的人,朝中又有幾人?無非是皇弟司馬道子罷了,這太似他的作風,出手狠辣,防不勝防。
    “殿下,不妨我明日快馬到鎮上,讓官驛快信回宮中,以抱平安。”
    “不必。我倒是有興趣看看,我不在的這段日子裏,宮中會鬧出何般景象。“
    眼神望向幽暗的窗外,曜竟是歎氣一笑,“爭,麵前是血雨腥風;棄,未必能躲過九死一生啊。“
    那如鯁在喉的心結,都付諸於雲淡風輕的一笑中。
    “太子”的身份,被默契地隱瞞了下來。司馬曜叮囑葛洪,待他如普通人即可,不必拘泥於禮節。在這蟬噪鳥鳴的深山渺林中,蛻卻身份的牢籠,他卻樂在其中。
    司馬曜踏踏實實地養傷,待可下床行走後,便跟隨著庾蘊喂馬劈柴,拾草畫鑒,煮茶烹藥,日出而行,日落而歸。
    夏末之夜,九裏香舊木桌上,燭台把盞,就著盈盈微光,葛洪講述藥理習性,曜記錄,庾蘊畫出草藥樣本。每一幅藥鑒畫完,葛洪總要求兩人複述一遍,每每至此,庾蘊猶如蒙汗藥上身,眼神眯瞪,點頭如搗蒜。
    但凡葛洪說休息片刻,庾蘊卻似神明上身,兩眼發亮,“師傅,這徐徐涼風之夜,不如我們盛幾盞青梅淡酒,小酌幾杯,順道提提神吧?”
    “不背下是個藥理習性,不準入睡!”葛洪下令,甩手起身。
    庾蘊哀嚎,“師傅,您可曾忍心啊?!”
    見曜亦起身離開,庾蘊哀愁地望向他,“玉兔,你也忍心嗎?”
    曜低頭往她,表情淡定道,“忍心啊。”
    “左手要繃直,拉弓的時候要用肩膀的力量,而不是腕力,眼神瞄準獵物,感受到人箭合一,你就是箭,箭就是你……”司馬曜負手站在庾蘊的身旁,一一叮囑道。
    庾蘊扭頭瞥他,皺起了小彎眉,“你才賤,賤才是你。”
    司馬曜不明所以,納悶道,“不是你讓本王……額,讓我教你練箭的嗎?”
    “你當真是玉兔呢,還自稱起本王來。”庾蘊挺直了腰板,目光又落回自己的的箭末上。
    這缺筋短弦的丫頭,竟然還敢行走天下?!司馬曜倒覺得眼前這女孩,別樣有趣。他比她高出半個身頭,此時,她的烏發,側臉,脖彎,都近在眼前,皮膚不算白皙,卻有著特別的生機和活力,秀色陽光灑落她的肩膀臂彎,泛著盈盈微光,竟讓他有一絲的晃神。
    她尖叫一聲,驚得他從太虛觀回過神來。
    不遠處,一隻大鳥應箭落地,這誤打誤撞的三腳貓箭術,樂得庾蘊喜不自禁。
    木屋院落,三人圍坐,篝火升起,一排烤木架子,串著劈啪滴油的大鳥,庾蘊熟稔地翻轉著串鳥烤木棍,時不時從隨身的小囊裏,抓出一小撮白色粉末,拾搓著撒遍烤鳥全身。
    “這是什麽?“曜好奇地問。
    庾蘊得意洋洋,“這可是我珍藏的茶卡鹽哦。”
    “剛察茶卡鹽湖的細沙青鹽?”
    “對呀,商幫偶爾會行商到仙海鹽湖一代,這可是當地人贈送給老爹和哥哥的,幾顆鹽巴撒下,食物便即可有翻天覆地的變化,當然,也是我庾蘊的妙手回春的廚藝,方能化腐朽為神奇啊!”
    “妙手回春是形容醫術的,不是形容廚藝的,好嗎?”曜淡然糾正道。
    正說著,一隻泛著沁人心脾肉香的鳥腿,已然躍入他眼簾。
    出生於深宮皇家的司馬曜,何曾品嚐過如此野味,一口入胃,禁不住雙眼放大,讚歎道,“果然有妙手回春之味!“
    庾蘊咂嘴道,“妙手回春是形容廚藝的,不是形容味道的,好嗎?”
    “別小看這地溝邊的綠叉葉,這可是能夠消腫止痛、拔膿生肌的蛇地錢呢,可搗爛,或研磨外敷使用。“庾蘊蹲在路邊,一邊看著師傅葛洪的草藥圖鑒,一邊伸手摘藥。這日,兩人照舊上山采藥,庾蘊藥理不熟,圖鑒時刻不離手。
    曜東張西望,在她身邊蹲下,順手就摘下一把紫白色的小花,丟到後背的竹筐中。
    “等等,你剛摘的是什麽玩意?”庾蘊嚴謹地翻看圖鑒。
    曜脫口而出,“這是延胡索,可入湯,主治瘀血心疼;也可煉蜜為丸,緩解血風勞氣,身體疼痛,麵色萎黃,四肢無力,口苦舌幹,不思飲食;還可熬做玄胡索散,每以水化一丸,灌入病人鼻內,專治偏正頭痛不可忍者。”
    庾蘊眨巴著眼睛,一麵盯著他,一麵對照著圖鑒。
    曜得意洋洋地微笑,指指前方山石間隙斜長出的一道道長棱形的綠葉,道,“喏,那便是井口邊草,外用取鮮草搗爛敷,治外傷出血、燒燙傷,還可清熱利濕,解毒止痢,涼血止血……別翻了,在倒數第二頁。”
    庾蘊皺眉,“你是不是趁我熟睡之際,偷偷熬夜用功來著?”
    “用不著熬夜用功,一記便知。”
    她庾蘊苦讀一個月也背誦不下的藥理知識,眼前這家夥居然過目不忘,隨手便指向腳邊一簇簇毛茸茸,似小鬆針的綠草叢,不服氣地問道,“那這是什麽?”
    “這個特征如此明顯,你當真不知道?”反而曜瞪大了眼睛。
    一直有閱字障礙症的庾蘊,冷臉下來。
    曜哈哈大笑,“葛公要傷心死了,你可別砸了葛公的金子招牌啊。”
    庾蘊凝神,好不容易咬牙吐出幾個字,“這是……鋪地蜈蚣……唔……唔……入肝、脾、腎三經……”
    銘記藥理習性跟背出一段詩詞一般,能要了庾蘊的小命。
    “能清肝,明目,消炎,解毒,止血。治風火眼痛,雞盲,鼠咬傷,吐血,衄血,鎮咳。噢,還能治風濕麻木。”
    庾蘊“啪”地合上藥鑒,嚴肅道,“你當真不是玉兔?!”
    兩人坐在石澗邊歇息,滿滿兩籮筐的草藥擱放在一旁。
    曜單手枕頭,躺望著水洗蔚藍的晴空,庾蘊盤腿坐著,依舊蹙眉道,“玉兔,你當真不是玉兔?“
    曜側眼望她——陽光透過樹枝的罅隙傾瀉而下,星星點點地灑落在庾蘊身上,把她籠罩在爽朗清氣中。
    “你看我可有不凡之象?“曜笑而逗趣她。
    “師傅說你是朝中武將,我看你可能是醫倌的兒子吧,不然這麽複雜的藥理條文,你如何背得?“
    “哈哈哈,早跟你說過啦,我不過是建康謝府的宿衛,這次護主而來,孰料遇到流民刺客,為了引主子脫身,才不幸負傷。“曜隨口胡謅。
    “那看來你也是有情有義之人。“
    曜苦笑,倒又歪頭望向她,“你一個女孩人家,緣何跑到這荒山野林來學草藥之術?“
    “哎喲,還不是我那食古不化的老爹和哥哥,說什麽一定要習得一二的草藥知識,才能讓我跟隨商幫闖蕩天下。“
    “商幫?一個女孩兒,怎能雲遊四方?“
    庾蘊斂容認真道,“男兒郎能做的事情,女兒身為何不可呢?“
    窪地積水成溪,麟麟之光,日光大好,曬在兩人身上暖融融的,空氣中都是泥土的清新,鳥鳴花香,蝴蝶成對。
    相處不過月餘,曜早已摸得庾蘊的一二脾氣,但凡她認定的事理,縱然費上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扭轉她的態度。
    曜笑望溪澗,忽而掉轉話題,感歎道,“你說這亂世之中,可有禪修之地?隻關心砍柴喂馬,日升日落。”
    “但凡心靜,哪兒都可以是禪修之境,不管是鬧市之中,還是佛廟之角,抑或這山泉石澗之間。”
    曜不禁坐起身,儼然嚴肅地望向她,“蘊兒,我沒聽錯吧,這話當真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
    “當然沒聽錯,不過,這是哥哥說的。”
    曜鬆了口氣,“我就說呢,你怎麽可能有此等水準。“
    “我的水準怎麽啦?我雖然詩書不通,但是,我的九術可非常地厲害,能騎馬射箭,又會烤出人間美味,還會,還會哼哼兩首曲子呢。“
    說罷,便自己拍手合著節奏,張口便搖頭晃腦地唱道,“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曜聽得目瞪口呆,徐徐道,“蘊兒,還真是沒有一個調子,在準弦上啊……“
    似乎日子,就可如這潺潺溪流,這般輕快地延續下去。
    傍晚,兩人回到家中,卻未如往常老遠便聞到飯菜之香,反見葛洪臉色沉重,端坐於木桌邊,手中拽著一封短小信箋。
    信鴿捎信而來——庾蘊家父病重危急,兄長庾信催她速回潁川,即刻出發,分秒不能耽誤。
    庾蘊連夜出發,相逢有時,離別時分卻萬分猝不及防。
    “蘊兒,這是我隨身的玉劍佩,待你家事安頓,莫忘了拿著它,到建康的謝府來找我。“司馬曜牽馬而出,將溫潤的玉劍佩,塞在庾蘊冰涼的小手中。
    一晃,已是兩年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