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追逐飛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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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黃閃閃之筆名發表於
    《讀者》2003年第8期(4月b)
    《年輕人》2003年第2期
    發表時題為《追逐飛機的孩子》,有修改。
    到了30000英尺的高度,才知道藍色究竟是怎樣一種顏色。視野的下半是閃光的海麵,上半是澄澈的青空。所謂天地,就是這樣兩片無窮無盡的藍色。
    藍色是關於寂寞和空無的顏色。傑瑞米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藍色。
    每天的戰鬥機巡航任務都是這樣,下午4時06分起飛,4時52分返航。以近乎挑釁的三百米高度盤旋在海灣上空的時候可以看見那些日本人蠕蠕地活動在他們的城市。
    地速350。時間2分29秒。下降率5.1。長機平穩著陸。傑瑞米跟著降落。另一架賈斯丁所駕駛的僚機也隨即降落。
    從機庫回宿舍的路上,賈斯丁說:“芭娜娜新來了幾個不錯的姑娘。”
    傑瑞米笑了一笑。“好啊,去看看。”
    芭娜娜是個奇妙的地方,那些糊著白紙的精巧的拉門,鋪著日本席子的昏暗的小房間,還有和任何西海岸的酒吧一模一樣的長吧台和舞池。蹩腳的樂隊演奏著艾維斯·普萊斯利的“andiso”。雙腿肥胖的日本姑娘們穿著和任何西海岸的姑娘們一樣的緊身背心和熱褲,專門收駐紮在鹿兒島的美軍的美圓。
    傑瑞米上一回來這裏是將近兩年前。他還模模糊糊地記得有個叫做千重的老姑娘,長相和身材都不甚好,然而十分溫馴。他向媽媽桑問起千重。媽媽桑使勁想了想,用很糟糕的英語說千重已經走了約莫一年了。賈斯丁已經搭著一個兔牙女孩子到小房間去了,臨走向兔牙女孩向傑瑞米飛了一個吻,賈斯丁把女孩的臉扳回去,結結實實地吻她,她那飽滿的小臉被擠出左右兩個大褶。
    傑瑞米隨便揀了一個看起來最豐肥的姑娘。他再也沒有想起千重這個名字。
    十二年以後,傑瑞米已經升到了中校。已經接近了戰鬥機飛行員職業生涯的尾聲。
    每天的戰鬥機巡航任務還是一樣,下午4時06分起飛,4時52分返航。以近乎挑釁的三百米高度盤旋在海灣上空的時候可以看見那些日本人蠕蠕地活動在他們的城市。他就像是巡邏的天使一樣,每天看著他們的城市一點點長高。一個人漂浮在天與海的藍色之間。然後他繼續加速,把陸地拋在後麵,返回海灣那一麵的基地。
    他自始至終是一個人,每次趁放假的時候回到美國去找一個女朋友,但是沒有結婚。
    他在周三休假的時候,就輪到其他人出去巡航。戰鬥機起飛的時候,下午4時06分,正是當地的中學放學的時間。他在指揮塔上突然發現,在跑道的鐵絲網外麵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在跟著戰鬥機起飛的方向奔跑。男孩子,穿著他們日本人的中學製服,跑起來書包在屁股上一拍一拍。戰機迅速滑行加速,把孩子遠遠甩在後麵,徑自升空。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弓著背,似乎跑得咳嗽。傑瑞米大笑起來,把那個小孩指給調度員喬斯看。喬斯不以為然地喝著咖啡說:“天天都看見,有什麽好笑的。”
    第二次傑瑞米周三休假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個孩子。這回孩子沒有追著飛機奔跑,他呆呆地抓著鐵絲網的格子,望著基地裏麵。傑瑞米幹脆從指揮塔下來,沿著草坪向那邊走去。男孩已經掉頭走遠了,傑瑞米隻來得及看見他近乎於光頭的後腦勺上絨絨的黑發。
    第三次,第四次。傑瑞米已經對那個小孩喪失了興趣,並開始像喬斯一樣不以為然了。隻是他偶然在起飛的時候會一閃念想起孩子是不是也正在追著他的戰鬥機。這個念頭像蜻蜓一樣掠過他意識的水麵,僅此而已。引擎發出平穩的噪聲,巨大的加速度把他向後壓在駕駛座上,他以人類不能企及的速度衝向碧藍的天空,把一個渺小的奔跑著的身影拋在地麵上。
    又過了三年,傑瑞米終於被調回了美國本土。他在愛麗生身上努力了十個月,總算在41歲生日當天結婚了。
    傑瑞米就這樣平安地老了。從軍隊退休以後,開車八公裏到超市去購物,修剪草坪,和愛麗生吵架並且當晚就和好。女兒莉莉安上了大學以後,他們就去塔希提補過結婚20周年紀念日。
    往塔希提的飛機上,傑瑞米回憶起以前在鹿兒島那個亞熱帶的小城市度過的時光。他回憶那裏幾乎永遠晴好的天空,那裏與世隔絕的空軍基地,回憶那裏的單眼皮的日本人,日本女人。他回憶自己的年輕時代,駕駛著戰鬥機,像是巡邏的天使一樣,每天看著他們的城市一點點長高。一個人漂浮在天與海的藍色之間。
    他的妻子愛麗生戴上了眼鏡讀著一本航空公司提供的航空雜誌《一百個人關於飛機的回憶》。一名日本裔的年輕隨筆作家這樣寫道:
    “我和我的母親都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母親的家鄉有一個美軍空軍基地。我的父親就是那裏的軍人,是噴氣式戰鬥機的飛行員。這就是母親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一切。母親也隻見過他兩次。母親生下我後,就把我留在鹿兒島的外祖母家,自己到其他的地方去陪酒掙錢。對我來說,我的父親是每天轟鳴著經過城市上空的戰鬥機,母親則是皺巴巴的郵局匯款單。
    “假如我有父親,即使他是附近美軍基地的美國人,我的童年也會快樂一些。因為我的綠色眼睛,即使我穿著一樣的中學製服,剃著一樣的和尚頭,也免不了經常被其他日本男孩子找茬狠揍。
    “每次放學,從學校走到美軍基地的鐵絲網旁,都剛好能夠看到他們的飛機起飛。夏日耀眼的陽光反射在銀白的飛機上,它們以令人驚異的速度滑行在跑道上,箭一樣地飛向海平線,衝破音障的時候,在晴空中發出裂帛一般的烈烈的巨響。我時常幻想那上麵就有我的父親,事實是,也許他早就回美國去了。有時我也會隔著鐵絲網試圖看清每一個男人,看他們是不是有和我一樣的碧綠得象橡樹牌薄荷酒一樣的眼睛。……”
    愛麗生摘下眼鏡說:“太令人感動了,傑,你要看看嗎?”
    她的丈夫從回憶中蘇醒過來,他那碧綠得象橡樹牌薄荷酒一樣的眼睛望著她,微笑著說:“不,親愛的。我看你休息一下比較好。”
    於是愛麗生把雜誌重新插回前麵椅背上的袋子裏。
    有時候,你的故事和你隻有一紙之隔。但你永遠,永遠也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