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Leaving on a Jet Pl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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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閃閃之筆名發表於
    2004年5月《女報·時尚》
    發表時題為《最後一班協和客機》,有改動。
    它的速度比子彈快百分之八。倘若我向你開槍,而此時它正從我頭頂掠過,那麽,它比我的子彈到達更早。
    它的速度比聲音快一倍,倘若我向你說一聲“我想念你”,而此時它正從我頭頂掠過,那麽,它比我的聲音到達更早。
    繹之在視頻聊天的小窗口裏,孩子氣地向□□說著。他抬手在虛空中向□□劃來,仿佛正有一架看不見的協和客機正循著他的指尖軌跡,呼嘯飛來。□□秀美的臉上掛起微笑,不置可否。繹之這男孩子當真年輕,一旦愛了,便總容易從萬端溫柔裏綻出豔麗暴戾的花朵來,好像不是愛,就是死,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很多時候他根本不明白□□,但這並不妨礙他愛□□。
    去年聖誕假期繹之從紐約飛到歐洲旅行。倫敦到奧胡斯的飛機上空曠得很,他坐不住,自發挪到□□身邊搭訕。□□說了一句在奧胡斯大學讀記號語言學碩士,便靜下來。
    縱然繹之是二代華僑,從小受英文教育,想來想去,還是不曉得記號語言學與毛利人原始宗教究竟區別何在,隻得接了一句“”,天真爽朗地笑起來,那笑容像是熾烈的陽光,會灼痛人的眼睛。□□注視他片刻,把視線轉開了。
    最終那一年假期除了奧胡斯以外,繹之再沒去過別的什麽地方。旅館原先預訂了2天,要再續訂已經沒有空房。□□許他寄宿在她家,也如一般民宿主人一樣照拂他三餐,冒著紛飛的雪帶他去聖克萊門斯大教堂和老城加姆勒比露天博物館。
    “這裏真有27萬人口?竟然這麽冷清。”繹之說。
    □□嗬著白氣,說道:“夏天有避暑看海的旅客,秋天有藝術節,街頭有小音樂會和戲劇表演,還熱鬧些。到了冬天,旅客都往芬蘭的聖誕村去了,整座城就像冬眠了一樣。”
    “□□,你在這種地方會悶出毛病來的。”繹之伸出一支手指,要拂去□□眉毛上的細雪。□□卻不露痕跡閃開了臉。太久沒有接觸過旁人的體溫,一瞬間竟然從心底裏生出恐怖,本能地躲避了繹之。申明離開之後,她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不去觸碰別人,也不被別人所觸碰。繹之那輕輕一指,其實沒能觸到她的皮膚,卻擊潰了她的一角城牆,一枚細小的芽,從裂縫裏生長出來。
    繹之終於還是要回美國去,他的假期結束了。
    “□□,我不是要為難你。”臨走前的那一夜,他們坐在廚房喝茶,繹之突然這樣說。
    □□疑惑地看他。
    “□□,你靜下來的時候那種美麗,你自己大概是不知道的。在飛機上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錯過了你,我一定會後悔。當然我也知道這太勉強,不過想要你知道罷了。若是你想來美國——”
    □□打斷了他。“繹之,你隻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你沒有的東西,感到迷惑而已。我的過去,我的感情,我的學業,你一無所知。”
    “可是□□,我愛你。”
    □□冷下臉來。“你們美國人不好意思說‘謝謝’、‘再見’和‘對不起’的時候,都拿‘我愛你’來替代,真是簡便。”
    繹之把臉埋進掌心,悶悶地說:“□□,我認真的。”
    他抬起眼睛,年輕麵容上滿是孩子氣的苦悶,像本整潔簡明的新書,沒有隱晦與曲折,一切心思坦白無偽。看著那樣光潔得泛出雲母光澤的臉孔,□□會恍然覺得看見了幾年前的自己,眼神清澈倔強,將愛情奉為信仰,愛上一個人,便來不及地要把自己一股腦兒傾倒出來給他知道,來不及地拋棄所有追隨他的腳步,到頭來幸福轉瞬即逝——什麽都來不及。
    現在回想起來,□□都要為三年前的自己捏一把冷汗。那年她二十歲,滿懷著無知的勇氣,除此以外全無武裝。匆匆愛上申明,匆匆拋下還剩一年的大學課業,跟他到了這個天寒地凍的國家,匆匆念了一門屠龍之技的學問,又匆匆失去了申明。
    申明的失蹤毫無征兆。他那天早晨依然照例喝牛奶,給植物們澆水。□□出門上課,回來的時候申明不在家,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聽說,失蹤後的第三日,有人在五十公裏外的小碼頭看見申明獨自坐在台階上抽煙。那是他最後的蹤跡。也徹底否定了刑事案件的可能。
    整整半年,□□瘋了似地尋找申明。申明學業順利,身體健康,感情穩定,人際關係良好。無論是出走是自殺,都沒有足夠的理由。
    而周遭的人們也並不特別訝異。
    這地方幾乎沒有夏季,冬日裏又幾乎沒有白晝。即便有陽光,也總是涼薄灰淡得像一盞疲弱的燈。在永夜的冬季裏,抑鬱症比感冒還要尋常。看看報紙,會發現到處都有人在悄然消失。存款、手機、護照都原封未動,穿著簡便的衣服走出家門,從此人間蒸發失去蹤影,像一尾尾鮭魚無聲無息潛入深海。
    可是總有人還在尋找他們。正因為始終不能明白,所以才始終無法放棄。
    “我會留在這裏。後年拿到學位回國工作,再過一年,找個人結婚。我沒有那許多時光來陪你消磨。”□□她就是完全漠視時間之力量,四年五年以後的事情,都像握在手心裏一樣篤定。
    “□□,人生是人生,不是工作流程,你能知道下一秒鍾發生什麽事件?人甚至都不能斷言明天的早餐是什麽呢!”
    “我能。明天的早餐是香蒜牛油。”□□微笑著指廚房一角的半條麵包。
    繹之大步走去,拿起麵包,三兩口吃完。一麵咀嚼,一麵含糊地說:“你看,明天沒有吃了。”
    □□拍拍他的頭,並不說什麽。
    第二天繹之起床的時候,□□正打開烤箱門,一股熱烈的香氣飄散在廚房內。她拿起小藤筐子,襯上廚房紙巾,將麵包擺放其中,送上餐桌,可不正是香蒜牛油。
    “櫃子裏還有整整兩條,每條大概一米那麽長。”□□微笑。
    那時侯繹之買了一個視頻攝像頭,安在□□的電腦上,回紐約後便興衝衝催著□□用。他們日常開著視訊聊天,其實也沒有那許多話要談。□□寫報告寫到夜半兩三點,時不時抬眼看看繹之下課回來沒有——他那裏還是下午。繹之早晨遲起,睜眼便能看見電腦屏幕上,□□正端坐在餐桌邊剝毛豆。他們的房間不像隔著大西洋與八個小時的時差,倒像是僅用玻璃隔開,看得見,聽得到,惟獨不可觸碰。
    繹之喜歡一切快速的東西。f1賽車、速食玉米片、速降滑雪,當然還有協和式噴氣飛機——他永遠是那樣來不及,來不及地修學分,來不及地打工攢錢,來不及地在籃球隊與橄欖球隊之間奔波,惟有快捷幹脆的東西才跟得上他的行動。
    “□□,你知道嗎,在這種飛機上,向上看,看到的不是天藍色的大氣層,而是黑色的宇宙。向下看,不是平坦的陸地,是弧形的地平線。它快得就像宇宙飛船。”繹之在屏幕裏,向她舉起一隻小小的協和式噴氣機的模型。
    “你是個太空時代的孩子。”□□嘩啦啦翻著參考書,頭也不抬地回答。
    繹之頓時沮喪起來。“你總覺得我幼稚。□□,你大我不到三歲年紀,可是你的腦袋裏住著一個六十歲的老婦人。”
    □□終於抬眼直視著視頻攝像頭。“你說得對。你太輕快,而我太遲緩。我們原本不相幹,住在各自的屋內,過各自的日子。現在我們彼此聽得見,看得到,心情平靜愉快,也就足夠了,為什麽非要將生活合並到一處?像二人三足的遊戲,我追不上你,心裏惶恐,你也等不了我,何苦捆綁在一起牽牽絆絆?你對我執著,不過是因為好勝,看不慣我這一張無動於衷的臉。”
    繹之固執地沉默著。一而再,再而三地,他試著打破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平衡,卻總是失敗。
    繹之回宿舍的次數漸漸少了,連他愛不釋手的那隻飛機模型也不見了蹤影。□□從學校回來,隻見繹之床上有睡過的痕跡,卻總不見他的人。少了屏幕上時時晃動的那一張笑臉,房間竟然空寂得教人待不下去,□□留在學校的時間越來越長。直到有一天,□□回來時,在視頻窗口裏發覺繹之的地板上胡亂丟著一雙醒目的紅色細跟涼鞋。繹之那邊的攝像頭拍不到床,隻能看見一隻線條纖美的手臂從床沿垂下。繹之正擦著濕淋淋的頭發從浴室裏出來,看見視頻窗口裏的□□,微微一怔,立時丟開毛巾,撲到電腦前,抓起麥克風喊□□的名字。
    □□順手抓起一張報紙,把攝像頭整個蓋了起來,旋即掉頭走出家門。繹之看不見她,隻是不停呼喚她的名字。
    才9月末,鉛灰的天空就漸漸下起了細雪,明明是住宅區,卻不見人跡。在霏微的雪裏疾步走著,抬手抹去眉上沾著的雪粉。手指溫暖的觸感,像一片違背季節的花瓣,落在皮膚上。和繹之認識是在去年的冬天。下一個冬天,這麽快又要來了麽?
    半月後□□在學校收到一個小小包裹。打開來,赫然是繹之房間裏那隻協和式噴氣機模型。雖然隻是模型,卻十分精致逼真。倨傲的流線,表情銳利如同猛禽,仿佛就要自跑道滑行強勁加速仰起,在蓬然的煙塵與熱流中躍向天空,衝破音障嘯鳴而去。機身上係了小卡片,繹之齊整稚氣的筆跡寫著漢字:“□□,隻要你召喚我,我就搭著它,在最短的時間裏飛過大西洋,來你的身邊。”
    想是因她譏諷過美國英語,繹之便賭氣似地用漢字寫了卡片,平日一時都靜不下來的人,不知費了多少忍耐工夫。
    “□□,為了攢錢買機票,我打了三份工,每天隻睡5個小時。那天你看見的女孩,我們在自助洗衣店認識的。她喜歡我,我便把她帶回宿舍,那時候我確實絕望了——□□,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可是你從不告訴我。你把你的心鎖閉了不肯放我進來。我可以吃掉你的,但你永遠都會再買一條,我怎樣努力也無法改變。但我最後什麽都沒有做,隻是的家很遠,我留她住在我的宿舍,自己去朋友那裏睡的。”
    □□邊走邊看,微笑起來。真是個孩子。說起話來總是一口一個“□□”,那樣不知世事艱險的笑容,明亮得,教看著的人,心都不由自主地軟下來。可是,這個孩子也有他的堅持。他的堅持,就是□□。
    □□停下腳步,發覺自己走到了中心廣場。一夜的雪終於停了,整座城市純白寂靜。雪後的空氣清新有如薄荷,□□環視四周,深深呼吸,卻猛然一驚,整個人呆滯了。剛才眼角掠過三三兩兩的行人,其中恍惚夾雜著一個東方男子匆忙的背影。奧胡斯的亞洲人並不多,尤其是在冬季。三年來,每看見東方男子的身影,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凝視著,直到那個人感受到她的視線,轉回頭來。一次一次,但他們永遠不是申明。
    回頭定睛再看時,那個人也正回頭望著她。她曾經以為再也見不到這張麵孔了。是申明。
    她該追上去捉住他的領口,質問他為什麽離棄她。可是到了這一刻,所有意義與堅持灰飛煙滅,她不再探究了。其實繹之與申明是相似的,身姿瘦長,烏發豐厚。驚鴻一瞥中,她清楚聽見,自己心底那個細微聲音呼喚著的,並不是申明的名字。□□無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飛機模型。
    她始終苦苦追索著的那些沒有答案的謎題,像一道枷鎖錚然崩落。
    繹之。
    □□低下頭走了幾步,看著手中的飛機模型,思念迅速膨脹,侵占了整個身體,大得無法抵擋。
    忽然,拚命奔跑起來。越過寧靜的街道,穿過無人的市場,經過古舊沉默的教堂,腳步揚起鬆散的新雪,她一路飛奔著,像是在追逐一個短暫的泡影。看著自己呼出的晶瑩白氣,孩子一般咬住下唇,笑起來。她總算,為他做了一件幼稚的事情。
    她打開家門,嘩啦啦丟下手中東西,急急撲到桌前移動鼠標,將電腦自睡眠狀態中喚醒。視頻窗口依舊連結著,繹之的房間裏卻空無一人。
    □□喘息著,愣怔了幾分鍾,打開抽屜翻出護照,飛快收拾了兩件衣服,才發覺方才連鞋也不記得脫,沾著雪泥的足跡,就那樣清晰地一路印進她的屋子裏來。她看著髒汙的地板,笑出了聲音。
    這一次,不需要繹之來尋找她,她要起程尋找繹之。巴黎到紐約的協和式噴氣機已經停飛,於是□□從奧胡斯飛往倫敦,從那裏轉機往紐約。這是飛越大西洋的最迅速的路線。
    20小時後,她站在了繹之的宿舍門前。繹之卻不在。從鄰居口中問到他打工的地方,□□拎著簡單的行李,一路跑過7個街區找到了那個加油站。
    她一眼就看到了繹之。他拿著洗車的塑膠水管,向一個年輕女孩頑皮地噴水。女孩被繹之趕得東躲西藏,情急之下也抄起一根水管,向繹之反撲,兩個大孩子笑成一團。女孩的加油站製服外套濕透了,隻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繹之脫下自己的製服,囫圇披在女孩頭上。女孩穿著雙醒目的紅色細跟涼鞋——紐約的10月,比奧胡斯溫暖得多。
    他們都太珍重自己的感情與驕傲,以至不願讓它受到一點點委屈。她學不會向“過去”妥協,學不會容忍愛情中有別人的影子存在,而繹之學不會等待——□□亦不打算教他學會。他還那樣年輕,不知道眼前還有怎樣罔罔的冗長歲月,不知道還有想得到與想不到的種種挫折疼痛,不知道他的步伐會變得猶疑遲緩,清澈眼神會日漸冷硬,純淨笑容也會蒙上風霜。既然是早晚要被磨損殆盡的天真,何不讓它留存到再不能留存的那一天?
    □□遠遠看著繹之,像看著她最珍愛的孩子,綻開了溫柔的微笑。
    這算不算是公平了呢?她也曾經飛越海洋來尋找他,盡管他始終不曾知道。
    在機場,英國航空公司的職員告訴她,協和式噴氣機即將停飛,最後的3個航班全部需要預訂,票價高達9000英鎊。
    “您沒看新聞嗎?”女職員揚著眉,好奇地看著□□手裏的飛機模型。□□搖搖頭。一架協和剛剛起飛,在蓬然的煙塵與熱流中躍向天空,衝破音障嘯鳴而去。
    就在那一天,2003年10月24日,從紐約起飛的ba002號航班在倫敦希斯羅機場降落,這是協和式噴氣機最後的航程。
    它的速度比聲音快一倍。倘若我向你說一聲“我想念你”,而此時它正從我頭頂掠過,那麽,它比我的聲音到達更早。正是它無可企及的速度使得它異常昂貴。
    然而,那一天之後,它再也不會從誰的頭頂掠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