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之 塞鴻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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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鶴――
這一年的冬,又屬於戰爭。
短短幾年的臣服之後,北國突然發難,燕北鐵騎如馳風掣雷,接連踏破閃電、婆娑、參商、迷迭、倏忽五城,幽州盡失,而燕州涼州,亦是岌岌可危。
消息傳來,舉國震動朝野大嘩。北王索真,乃是索脫不花之子,塞戈的堂弟,素來與我朝十分親近,揮師北上之時還曾做過內應,後又經我朝扶持登上王位,此後若幹年間,北國幾次支借錢糧,我朝皆鼎力相助從未相拒,而北國亦是年年遞表進貢,恭敬得無可挑剔。未成想人心不可測,風雲驟然巨變,我朝竟落得養虎為患,反遭毒蛇所噬。
這突如其來的背叛和殺戮,實在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也超出了很多人能承受的限度。當然――皇兄不在此列--
侍衛呈上八百裏加急軍報的時候,我們正在太央池的畫舫之上聽著小曲,豆蔻年華的俏麗侍女們,駕著小舟在荷花深處逡巡,如蝴蝶一般翩然來去,而伶人唱起的采蓮短調,吳語中你儂我儂傳遞出的柔情蜜意,似於手中軟膩金桔融為了一體。這接天蓮碧暗香浮動的綺麗柔靡,與萬裏之外的天搖地動,全然看不出半點關係。
我瞥見那卷上大紅封印,知是緊急軍情,心中不由一沉,卻隻見他打開,目光極快地掃過,便投向池上嬉戲的宮女,半晌回過眼,向我淡淡一笑,“又要打仗了。”
又要打仗了――一場巨大的風浪,又將要席卷萬裏千山南天北地,而許多人的命運,也會因此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流徙,死亡,別離。
――不無傷悲。不管是因為誰,不管,是為了誰。
小謝掛帥,率我朝三萬兵馬,北上剿敵。
臨行前,皇兄親在得勝門送行,我也隨駕在側。兩杯薄酒由我親手斟來,皇兄接過,將其中一杯賜予小謝,“愛卿,朕候你得勝佳音,凱旋之日,再與你把酒洗塵!”說罷一抬手,那醇厚液體盡入口中,“當”的一聲,是他把銀杯甩在了地上,隻見他俯瞰著城門下堅固如鐵鴉雀無聲的三萬士兵,向天空舉起了右臂,大呼一聲,“天佑我朝!”
小謝激動地站起,轉身麵向城下的軍隊,也舉起右臂,那聲音如同鐵甲一般堅不可摧,“天佑我朝!吾皇萬歲!”
三軍黑壓壓地跪倒,齊刷刷地舉起右臂,那黑色鐵甲下的紅色軍衣織成了漫天舞動的火焰,“天佑我朝!吾皇萬歲!”雄渾的和聲穿過都城這南朝的心髒,震天動地。
一針,又是一針,綿長的線在指間蜿蜒出去,好似誰家女子的相思。長亭短亭,何處征人歸程?
已是深秋。
小謝果不負眾望,率大軍接連奪回閃電、婆娑、參商三城,然而迷迭、倏忽兩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北軍吃了敗仗,隻躲在城中窩縮不出,一時間戰勢成了僵局,我軍隻得城外安營紮寨,與其對峙。
北國的氣候,我是清楚的,一旦進入冬季,狂風暴雪吹得人站立不穩。此種戰況,還不知要僵持到何時,必要早早作好禦寒的準備。我難免掛心,想自己有閑,索性帶了府中侍女,親手為將士縫製棉衣。未想到皇兄見了竟是大加讚賞,下令宮中嬪妃亦要效法公主,帶領各宮宮女趕製軍衣,借此鼓舞前線士氣。
我把最後一個線頭結好,剪斷線尾,直起腰端詳手中棉衣,棉絮絮得緊實,布也好算粗厚,大概還是能抵風擋雪的。穿它的,也許是個甫成年的小兵――稚氣未脫的圓圓臉龐,睡夢中還會叫著娘親――我驀地黯然,把棉衣輕輕放到了一旁。
就讓這一場戰爭快些結束吧。天若有情,你可知男人們所承受的饑寒傷病,都會千裏萬裏地回刻在他們的親人和愛人心中,一般煎熬,一般疼痛。
“公主,”是小篆,“左相前廳求見。”
沈寬?我一時疑惑,他不在皇兄跟前出謀劃策,來我府中所為何事?
“請他到偏廳,”我站起,緞衣穿得舊了,光華黯淡幾分,卻散發著一種心安理得的溫暖。自從戰事開始,我便不再製新衣華飾。其實這與縫製棉衣一樣,未必能有多少幫助,隻不過是一點與前線戰士同甘共苦的心意。皇兄以為此舉可嘉,幹脆傳旨下去酌減後宮用度,以資我軍糧秣。嬪妃們被迫節儉起來,麵上不敢有違,背地裏也對我頗有微詞。然而我並不在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無愧於心罷了。
左相沈寬是先帝年間的狀元,從禮部員外郎開始一直做到如今的左相,侍奉兩朝天子,也是忠心可表的老臣。
“老臣叩見公主,”他見我,急忙行禮。
“免了,”我示意他落座,“沈大人,可有事?”
“公主――”他欲言又止,麵有難色。
“講,”我不喜人吞吞吐吐,微微蹙眉。
“萬歲有意軟禁謝家、王家、廖家、甄家一眾三百餘口,老臣離開禦書房時,右相慕容正在擬旨。”
“什麽!”我悚然動容,前線僵持,就要軟禁後方家眷――怎能如此冷漠多疑?
“公主!”沈寬跪下,“老臣以為此舉有失民心,故而苦苦相諫,但萬歲――”他歎一口氣,“老臣隻得來請公主出麵。”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心中明淨下來,喚了小令,“取朝服來,我要入宮麵聖。”
禦書房外的小太監見是我,不敢阻攔,隻來得及報了一聲“公主到!”,我已推門而入。
“鶴兒?”他見是我,有些驚訝,“你怎麽來了?”
“皇兄,”我斂衽行禮,便直起身來,掃一眼他身邊的慕容承,“臣妹有事啟奏。”
他聽得如此,便著慕容承道,“你先退下,立刻去辦。”
慕容承聽罷便要躬身退出,我看見他手中明黃緞子,一凜,當即喝道,“慢!”指住那聖旨,“敢問皇兄,這又是什麽旨意?”
“――”他眯起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一笑,“朕已擬旨,軟禁謝家、王家、廖家、甄家老小。”
你果然――你竟然――我隻覺得失望,深深呼吸,才說出聲來,“皇兄,玄鶴知道戰事不利前方吃緊,皇兄擔憂也是情理之中,但軟禁一事,是否有欠妥當?還請皇兄三思。”
“公主!”一旁的慕容承立刻接過話頭,“萬歲自然是深思熟慮,微臣以為,此舉一來可保護家眷的安全,以防他們一旦被敵方奸細擄獲,用來要挾我朝,二來也大可激勵將領們的士氣,為家為國,誓死而戰,可謂兩全其美之策。”
“真是好笑――”我冷冷看住他,“如今我們兄妹之間說話,也可插嘴了麽?”
慕容承被我一震,立時沒了氣焰,噤聲不語,卻又偷眼看著皇兄。
皇兄看我一眼,輕輕搖了搖手,慕容承會意,躡手躡腳想要離開,卻被我攔住,“拿來。”
慕容承明白我要的是聖旨,一愣,手立刻縮了回去,“萬歲――”
“――”皇兄淡淡說,“給她,”便拿起一卷奏折低頭看起來。
慕容承極不情願地把聖旨遞給我,這才退下去了。
我將聖旨捏在手中,並沒有打開,輕輕走上前去。桌上硯台半開,墨跡已經幹涸,我挽起袖子,取了墨錠,放入硯中加水,站在他身邊慢慢研磨。
沉默,良久的沉默,似乎我研磨的不是墨,而是時光的骨骼。
“你――”他終於開口,視線卻仍掛住手中的奏折,“――為何?”
“皇兄又是為何?”我停下手來,“這些將士的忠誠,您還不相信嗎?他們出生入死拋家舍命,為的不過是我朝的勝利和太平。謝、王、廖,甄,每人指揮的大小戰事不下百次,任憑敵方以財色相誘,誰又曾為所動?”
“你人在深宮,怎會知曉?莫非他們親口告訴過你,自己是如何的剛節忠烈麽?”他回過頭來,目光炯然,口吻森森,“朕知你與軍中諸將素來親厚,卻也不必為他們一力擔保,若是哪個真的投敵叛國,難道逼朕治你一個包庇之罪?”
我一口氣當時噎住,忍不住咳嗽起來。
他不語,卻又推過自己的茶盞,“你身子不好,何必要費心理這些瑣事。”
“是我自己願意費心?”我氣得反倒苦笑了,“若我不是公主,不是你的妹妹,南朝的成敗你的得失,又與我何幹!父皇曾說過,天下之本,在於民心。若寒了臣子的心,誰又來為你賣命?寒了天下百姓的心,誰又會聽你號令?什麽用人策略,什麽為君之道,我都不懂得,也不想懂得,我知道的,不過是將心比心!皇兄,倘若今日易位而處,你是在前線廝殺的將領,家人被禁,你會更加感激聖上的苦心嗎?更加忠於睿智的君主嗎?”我停下來,穩一穩,緩和了語氣,“皇兄,你的擔心,玄鶴如何不明。如今兩軍對峙,眼看又到隆冬,拖延下去對我朝很是不利,自然是越早取勝越好,否則糧秣後繼不足,叫北軍覷了空,便盡失先機定成敗勢。況且此次上陣之軍,乃是我國最精華的兵力,而領軍之人,更是皇兄最器重的將領。若因預測不到的變故,果真有人倒戈,南朝便要陷入有史以來最大的劫難。然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事既如此,不如索性賭一賭諸將對聖上的忠心。再退一步說,若他們能勝,不以家眷為質,也定能得勝,若他們果有異心,便以家眷為質,也無濟於事,我說得可對,皇兄?”
他沉默了。
“玄鶴代他們謝過皇兄恩典!”我見他不語,知道有了轉機,忙趁熱打鐵跪下去,起身極快地掀開一旁盤踞的龐大香爐,將聖旨丟了進去,書房裏慢慢升騰起一股奇特的令人窒息的香氣。
“你回去吧――”他按住額頭,“再晚――便要起風了。”
“是,”我輕聲答道,將硯台收拾好,轉念一想,又忍不住開口,“皇兄,慕容承此人――”
他手一晃,止住我的話頭,“朕心中有數。”
我不敢多言,無聲地退了出去。
剛出便門,還未上轎,一陣狂風平地而起,裹著枯葉撲麵而來。我不禁一晃,裹緊了披風。
風起風止,不過是須臾之間,正如人生的起伏,隻可承受,無法預期。
我停住腳,就這樣暴露在疾風之中,每個毛孔都感覺得到涼意――今冬,必是極冷的。
小謝――你一定要勝!
我一夜無眠。翌日早早起身,入宮覲見皇兄。
才進殿門,還未轉過屏風,就聽得“當”的一記,是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響,皇兄的咆哮透了幾層屏障,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滾!”
太監侍女們倉皇而出,見我才要行禮,我一揮手,他們忙退出去了。
冷冷的石麵,然後是厚厚的花毯,腳底先是刺骨的涼,又立刻陷進軟軟的暖,殿內的火爐籠著,騰騰地散發著熱氣,間雜著一股龍腦的辛辣香。
他坐著,右臂架在書桌上,手指撐著額頭,雙目微闔,象是倦了,那撂在膝上的左手,還在緩緩地一張一合,用力久了,骨節便現出青白之色。
“皇兄,”我輕輕喚道。
他睜開雙眼,茫然地看向我,頓了一頓,似乎才認出來,“你――來了。”
那一瞬間的迷茫,隻叫我心痛,那個沉著果斷意氣風發的年輕天子,竟也被這前所未有的失敗消去銳氣耗盡心力了嗎?倘若你都被擊倒,南朝又如何屹立?
“皇兄,”我低下身去,單膝著地跪在他麵前,伸出手蓋住他左手之上,“――會好的――會的――”
他的手指動了一動,卻仍是靜靜無語,忽地抽出手來,拿起桌上一卷文書丟給了我。
我拾起,直身展開一看,登時色變,反手將文書擲到地上,怒不可遏。
竟是北國的求親文書!
“......貴朝傾國公主,儀容絕代,德才卓世,於我國幾度春秋,奉上撫下,不舒不暴,事隔多年,吾王仍不敢或忘,今乞再以公主相妻,就此消弭戰禍,重修於好,以為姻親......”字裏行間的那份輕慢放肆,是對我,更是對我朝的蔑視與侮辱――索真,你如此相逼,真是欺人太甚!我緊握雙手,胸膛起伏不止。
“你以為――”他的手指叩著桌沿,垂眼出聲,“――如何?”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我希望我是聽錯了話,或者,會錯了意,我盯住他,“皇兄?”
“朕――”他卻不看我,視線隻腳下凝在那騰龍轉鳳的花毯上,“――也不想――”
你竟然決定了?你竟然又這樣決定?再一次把我送出去,再一次換得喘息休整的時間,卷土重來的機會?
我是什麽?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麽?!
我上前一步,逼他抬起眼來,直看到他的眼睛裏去,一字一句,“絕――無――可――能!”
“......”他回視我,彼此的目光在空中激起火花,“別無選擇!”
“南朝的公主,莫非是天生的禮物麽?一次和番不夠,還可有二次,三次?皇兄,你難道不怕天下人恥笑?若是就這般輕易答應,莫說北人,就連拂林大食這些,也會以為我們軟弱可欺,天底下最最崇尚禮數的南朝,還何談什麽教化氣節!”
“你以為朕便願屈服麽?對著北國遞書的使節,朕也找出種種理由推搪,說你體弱多病,又說你立誓守貞,可否另擇宗室之女相嫁,可那使節死不鬆口,活脫是得了索真的旨意,定要逼婚於你。他明知你對於朕對於南朝的份量,卻提出這個要求,分明就是要將朕一局,倘若朕不應允,他便會借口我們沒有誠意,好為自己的擴張埋下伏筆!”
“好,就算我再嫁,又會如何?他所圖的真是我嗎?他隻不過想借此羞辱南朝,使得南朝民眾失了信心,目的達到之後,他一樣還是會賊心不死,一定會再次尋釁挑起戰火。我們委曲求全,又有何意義?”
“那你說如何?”他挑起眉毛,麵上已有薄怒。
“何妨再戰!”我昂起頭,大聲喝道。
“再戰?以何再戰?何人再戰?”
“此次雖然損失慘重,但若從附近州郡抽調兵力,再加上京城的部分禁衛,聚起數萬人也並非難事,皇兄更可赦免謝王廖甄四位將軍的死罪,命他們戴罪立功,此番戰敗,相信他們也頗得了些教訓,再次出征,應會加倍努力扭轉局勢。”
“不可!”他斷然駁回,“從京城抽調守衛,必會使城中虛空,如有人趁機禍亂逆上,宮禁豈不危哉?朕不妨與你明說,朕聞聽得此次失利,乃是軍中有了奸細,他們四個都難脫嫌疑,數萬大軍,怎能交到信不得的人的手上?未到真相大白,絕不可放虎歸山,眼下,便就是朕調配出兵力,也再無人可統軍掛帥!”
“我來!”我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脫口而出。
“你?”他驚異地看著我,斥道,“鶴兒,莫要胡說!”
“並非胡說,我隨小謝研習兵法許久,心得頗豐,雖說有紙上談兵之嫌,但若皇兄派良將輔佐,玄鶴也敢一試!”我豪氣頓生。
“糊塗!”他一拍桌子,“公主掛帥,這不是笑話麽?”
“公主再嫁,難道就不是笑話嗎?”我反駁,更加堅決,看見地上青瓷碎片,俯身拾起一片,唰地,手指上便劃開一道,滴出血來,“若您赦免四將,準許他們隨我出征,玄鶴就此立下血誓:不勝,便是死!如若不能凱旋,我情願血濺沙場戰死異鄉,也勝似作那一嫁二嫁的番邦王妃苟活於世!”
“......”他凝視我,“你要朕赦免他們?你對他們,就這麽深信不疑?”
“若他們便是奸細,明知會有殺身之險,又何必長途跋涉地返回?我與四將雖不是深交,但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我的口氣堅定,“再退一步,即便四人中有人心懷不軌,還尚有三人忠心耿耿,稍有風吹草動,便可就地製服,不令其為禍軍中。”
“數萬大軍的存亡,都取決於主帥一人。此去之後,南朝可戰之兵力幾乎傾巢出動,如有閃失,一並消亡的,就是吾家百年基業,”他揪起眉頭,目光炯炯,“鶴兒,你如何擔當得起!”
“隻當我死了――”我已懷破釜沉舟之心,再不可動搖,“我若死了,此戰定不可免,既是如此,何妨由我一次!”
“......”他慢慢合上雙眼,片刻,忽地睜開,低喝一聲,“趙玄鶴聽旨!”
“臣在!”我翻身跪倒。
“今封你為衛國元帥,統領南軍北上禦敵,此印可調動三軍,見印如朕親臨,”他從腰間解下一枚印璽,丟到我懷中,“一應軍情,皆可相機變宜,”看了我,又低聲加了一句,“你――好自為之。”
“臣領旨,”我重重叩下頭去,握著印璽,“容臣告退,”起身便要退下。
“等等!”他出聲喚住,待我回頭,卻又背轉身去,音色低沉,“朕要你――活著回來!”
那聲音穿過雙耳重擊心底,折回來一路直上,強大的力量使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我咬住嘴唇,輕輕答一聲,“是!”轉身疾步走了出去。
索真――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
也速哥捂住臉頰,錯愕地看著我,鳳眼中淚水盈盈,似要哭出聲來。
“滾!”我惡狠狠吼道,轉過身去再不理會她。
氈簾子“嗒”的一響,夾雜幾聲低低嗚咽,想是她哭著跑出去了。
我慢慢坐下來,陷入身底下那柔軟的麅子皮毛裏,一時頹然。
南朝公主――率軍北上了。
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為,她會再一次答應和親的條件,即使有萬般的不願。他們南蠻子,太喜歡講責任,講禮教,講忠孝節烈,講父子君臣,太喜歡用堂而皇之的理由去讓人犧牲,而犧牲的人,還要心甘情願地笑著,來成全這種貌似高尚的謊言,成全仁義禮智信的名聲。
前一場交戰之後,因了我國內應裏外挑撥,離間南朝,我所畏懼的四名良將均已下獄,南朝再無人可掛帥出征,未料想,竟傳來了傾國公主親上戰場的消息。
在我的記憶中,她是那樣高雅,然而柔弱的女子,宛如南朝的瓷器,無比美麗的光滑細致,隻一記輕輕碰撞,就可碎作一地白雪,而我們北國的女子――她們,是拙樸厚重的陶器,或許失之粗糙,卻一個個都有著敢說敢做的性子,都有著一顆經得起風浪的心,好比――也速哥。
“我王,你也被迷惑了心竅?也中了那個南蠻子公主的蠱了嗎?”她憤怒的麵孔似乎還在我眼前搖晃,“你忘了塞戈安圖是怎麽死的?他是我國的第一勇士啊,不就是因為迷上了那個奸細,那個狐狸精,才會死的?你也要和他一樣,亡了國才甘心嗎?”
第一勇士――我的嘴角浮起一絲鋒利的微笑――我才是北國的第一勇士,最最英明的北王!塞戈安圖,你永遠比不上我!你得到的,我都已得到,都會得到,即使是――你的小仙鶴,你最愛的女人――
南朝的洛使曾跟我講過,這世間,有一種奇特的定數,總會叫男人和女人相逢,那種相逢永不可逆轉,無論是天涯海角翻山越嶺,無論是怎樣用淚水和鮮血浸泡的苦痛,他們都會死心塌地,相許死生。
他說,那叫做緣,有時候,也叫做劫,或者叫孽。
賠上國家,賠上王位,賠上性命,塞戈安圖,你這一場情,該稱作是冤孽吧?可是,為什麽在死去的時候,你的臉上仍可以留著微笑,仿佛自己就要與天地,與珍貴的記憶一同永生?而在你的墓前,那個蠻女的麵上,為什麽也會出現同樣的笑容,似乎你們之間已經結下了一個恒久的約定?
也許,對於你們兩人,那就是命中最值得感謝的注定?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南蠻人這樣說過――那到底是怎樣一種默契的感覺?是怎樣一種堅定的力量?我想知道。
因為――你擁有過的,我一定會得到,一定要得到。
一個也速哥不明白,兩個,三個,也都不會懂得――沒有人懂得。
這些淺薄的人,他們都不會懂得,他們隻以為我要公主和親,是被公主的美貌所惑,就連我最智慧最信任的臣子,也隻猜想我是為了羞辱南朝,為了向天下昭示我北國的威勢與不可抵擋。
誰都不知道,我隻是想戰勝你,塞戈安圖――我一直以來的對手。
從小到大,你一直是我的對手,一直樣樣出色,樣樣都比我出色。不管我怎樣努力,怎樣付出,我都隻能淹沒在你的光輝裏。
你的勇敢、你的寬容、你的自信、你令人折服的心胸與誌向,使得你成為北國人人敬仰的勇士,即使後來我父登上王位,仍不能動搖你在子民心中的地位,無法改變他們對你的崇拜和信任,就如同無法改變花朵向著太陽。
我永遠無法忘記,索脫不花,我的父親,在遠調你離京的前夜,曾發出這樣的感歎,“有兒如此,一生何求?然有敵如此,不可斷憂!”
他一定更希望你是他的兒子吧?看,連我的父親,都認為你遠超於我。塞戈安圖,人們口中“草原上飛得最高最遠的雄鷹”,我一定要打敗你!我一定會打敗你!
我父漸老漸衰,再不複當年崢嶸,整日沉湎聲色犬馬,不思進取。看到你銳利的眼神,我預感得到,你登基稱王的日子不遠了。
我等著你!等待,是最強大的力量,它可以使我父衰老,可以使你懈怠,也可以使我羽翼豐滿。
果然,時機來了,竟然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南朝成全了我。
他們算計了你,我出賣了你,而公主,是欺騙你還是愛上你?
我曾以為她是太會演戲的女人,自己親哥哥這樣滴水不漏的安排,她會一點兒不知情?分明是早就心領神會,瞞的,隻是你這個被甜蜜衝昏了頭的“丈夫”。
然而,當看到你們雙騎並行,十指相扣相顧而笑,當看到你赴死之前與她訣別的擁抱,當在你的墓前,染著血跡的白狐皮裘在火中燃燒,我看到她眼中的光芒象是也隨之熄掉,我終於開始動搖,開始懷疑,開始相信。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超越名利、家國、恩怨和生死的情感,那一刻,我竟是那樣的嫉妒和向往。
我伸出手,緩緩按在心口――隻是為了戰勝你嗎?隻是為了證明自己是英雄嗎?腦中一絲混亂,刹那時,我也無法肯定,自己是否也想從那個女子身上,得到同樣的眼神與微笑?
王者孤獨――塞戈,雖然你死去了,可是你曾活得如此豐盈滿足,從未有過高處不勝寒的寂寥。假使,假使她陪在我身邊,那朵南國的解語花,是不是也能為我帶來生命裏一個又一個永不褪色的春季?
或許隻有你,才早就發現她那溫婉的外表下,有著如水一般冷靜而堅韌的魂靈,所以你才放心獨自離去,因為,她承受得住生的漫長,承受得住失去和挫敗,也承受得住考驗和挑戰。
隻是你也不會想到,到最後,她竟然也站上了曆來屬於男人的沙場,更不會想到,她竟然指揮南軍,突破了我設下的三道防線,進入了北國的領地。
我國上次取勝,雖說也是驍兵厲馬,畢竟內有接應,上有老天作美,如若公平而戰,卻未知鹿死誰手。然而她一弱質女流,何以指揮若定縱橫馳騁?我寧願相信,這是你在冥冥之中傳遞給她的力量,既然我們之間來不及得見高低,那麽,就借她之手,讓我與你一決勝負!
玄鶴――
離開北國時,我曾以為,此生再不會回到這裏,更不會想到,竟是以這樣的身份回到了這裏。
塞戈,你會怪我嗎?我要攻打的,是你的故土,要降服的,是你的子民啊――那曾經對我致以最誠懇的禮節和心意的子民,那把我當作他們最敬愛的王妃的子民。
那時,手中握著璽印,我也曾有一絲恍惚,一絲猶豫。掛帥領軍,可是出於一時的衝動?手無縛雞之力的皇家嬌女,真的擔當得起這樣的重任?上萬的性命,兩國的前程,那一刻,沉甸甸從空中壓下來,好似老天也在拷問我是否承擔得起。
也許,應該再次犧牲自己?若那能換來萬家安泰戰亂不起?
然而,你那帶著爽朗笑意的麵孔從眼前倏忽閃過,刹那時我堅定地相信――我可以。
因為,我不能再嫁,不能在這個與你留下太多回憶的地方,再度與人牽手――
做不到,真的,我做不到。
情,之於一些人,是熊熊燃燒的烈火,可以瘋狂地燎原,而熄滅也便是一瞬之間。可世間還有著一種小小的火苗,起於微末,你甚至無法稱它為焰,而它卻會一直頑強地燃下去,那慢而持久的灼熱,摧肝斷腸,蝕心化骨。
我從不曾以為愛著你,當我擁有你的時候。也許是因為沒有勇氣去麵對,去承認,去相信,無法想象如何可以投入一場必將終結的愛情。所以,要淡漠,要克製,要蒙上雙眼,欺騙自己。
而在失去你之後,我才明白,此生,芳心已寂。無可托付旁人,因為,它已隨你一同埋葬在這北國的冰天雪地。那些甘甜如飴的片段,非是插曲,而是伴我夜夜殘夢的回憶。
我思君時君已去,庭院深深深幾許。
多麽殘忍,多麽淒楚――那用餘生咀嚼回味的溫度。
然而,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你曾愛我,而我,永不忘記。
永誌不忘,這是你給我的力量,是以,我能夠鎮定、果敢、麵對強勁對手無可畏懼。
你就如生前一般信任著我,相信我不會讓這裏的土地和人民遭受到無辜的荼毒,相信這一場浩劫,會在我的手中雨收雲消,終喚出一輪旭日普照大地。
――我不會讓你失望,再也不會。
我軍本是雄獅,奈何戰不逢時,如今公主掛帥激勵鬥誌,將士重又抖擻。北上以來,一鼓作氣突破三重防線,長驅直入,眼下已逼近北國都城,於城外十裏處安營紮寨。這一路勝利並非是我的功勞,我雖為主帥,但行軍布陣調兵遣將,都是我與四將商議而定,往往商議之中,又能激發靈感再出奇謀,所以,南軍頻傳捷報,實在是全軍上下同心同德的智慧和威力。
可北都――初抵城外時我馬上遙望,便已知道,這一次,我們遇到了最關鍵,也是最棘手的難題。
北都的位置,說來有些古怪。我朝都城是建在四通八達開闊之地,正如蛛網中的那隻蜘蛛昂然盤踞,無論哪一路的風吹草動,都可了然於胸,若是稍有異動,調兵遣將也是十分便宜,同時,作為水路陸路的交通樞紐,更是操縱控製著南北西東的往來貿易。然而北都依山傍水而建,背後便是高山險仞人鳥兩絕之地,東西則是兩座半環狀輔城,緊緊將主城環抱其中。主城隻有南門可以出入,又有三重河水攔住去路,輔城外是一重,以鐵索吊橋相連,輔城與主城之間又是一重,內中兩條長橋橫貫東西,最裏一重則將王宮與外界隔開,是“城中之城”。想當年我在北都時,防守還未曾如此精密,想是這幾年索真也很警惕,大概防內阻外兼而有之。
我們束手無策。強攻不可,而智取也無可以下手的漏洞餘地,隻得按兵不動,彼此消磨耐心,北軍不出我軍不入,沒有更好的計策之前,也不過是看誰耗得過誰。故而糧食分外重要,畢竟是北國領土,我們不占天時地利,務必要保證軍中無饑寒之虞,才能精神飽滿地堅守下去。
這次糧食分兩批北上,前日傳來消息,西南運來的一批,因大雪封山,尚不知何時能到,軍中所剩不多,隻盼望東南一批能早日抵達,解我燃眉之急。
“公主!”是小謝急促的聲音,正來得及時,我收回目光,“糧食走得如何了?”
“......”他搖搖頭,麵色煞白,“剛剛收到消息,押送糧食的車輛行至龍巫山,被草寇所劫,押送人員未餘活口,糧食也盡入匪寇之手。”
“什麽!”我一震,手腳冰涼,沒有了糧食,沒有了糧食我們怎麽辦?“西南那批呢?”
“還在路上,據說這幾日仍是風雪交加,也無法估計何日能到,”小謝的臉上寫滿焦灼。
怎會如此?眼見勝利在望,我們需要的不過是一點點時間,可最後,竟連這一點點緩和的時間也拿不到了嗎?老天,難道你要再次戲弄我嗎?
眼前一陣眩暈,我忙抓住桌沿,滑坐到椅上。鎮定,要鎮定――玄鶴,大家都在看著你這個主帥,你萬萬不可亂了陣腳。心中平靜下來,腦筋似乎又能轉動,稍稍一想,便覺疑點重重。
搶劫軍糧是必死之罪,何方草寇敢如此囂張?運送路線也是機密,他們又如何得知?這些年來,南朝還算太平,南北之間不斷運送貢品糧食貨物,從沒有過重大閃失,為何在這等緊要關頭,反倒來了這草莽之徒,痛下殺手劫走救命的軍糧?一個個疑問如電光般飛快閃過,我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有人,要我們輸。
是誰?手上傳來疼痛,低頭一看,原來是右手抓得太緊,左腕見了淤紅。
我鬆開手,看向小謝,“你怎麽看?”
“有內奸,”短短三個字,他無奈而憤怒地說出了我的猜測.
“你猜是何人?”
“猜不出――”他搖搖頭,“但末將可以擔保,決非王廖甄三位。”
我微微頜首,非但不是他們四個,這內奸也不該在軍中,試想若他混在我們中間,我軍怎能一路得勝?怕早就中了埋伏遭了算計。如此說來,莫非是萬裏之外的朝中――當修書一封告知皇兄,請他嚴加防範,想法子揪出這個禍害,但――當務之急是糧食,朝夕之間,何處能為這上萬人覓得裹腹之糧?
右邊太陽穴像有線牽著,一跳一跳地生疼,我用手指按住,垂下眼慢慢揉著,忽地眼角一閃,引得我抬起頭來,卻是小謝正在踱步,他腰間別著的短刀,鞘上碧綠貓兒眼熠熠生光,令人不敢正視。
那是皇兄的賞賜,小謝極其珍惜,片刻不肯離身,說來還是高昌貢來的寶物――
高昌!
我腦中靈光一現,高昌與北國比鄰,多年來,為了對抗北國的威脅,高昌王朝一直與南朝交好親睦,貿易方麵也多有倚仗。如今在位的是一位女王,名字喚作蒂麗阿熱?,她登基三年來,兩國商旅來往更是蒸蒸日上,為高昌帶回來無數財富,絕不會甘心就此斷了這條財路。況且若南朝受了重挫,而北國日益強大,便會對周邊諸國課以重稅大行欺壓,對高昌也是大大的不利。倘若我開口向高昌求助,於情於利,蒂麗阿熱女王都不該坐視不理。
我將想法粗粗一說,小謝便連聲稱好。稍加考慮,我當即修書一封,寥寥幾句表明用意,又加蓋上皇兄璽印,小謝囑了自己的親衛,以腰刀為信,秘密前往高昌送信求助。
翌日便有回音,金燦燦的帛書打開來,八個大字龍飛鳳舞,“明晚子時,菩薩泉邊。”字末一隻炫彩蝴蝶,想必是蒂麗阿熱的徽記。
我這才召來王廖甄將軍,細細布置好。菩薩泉離北國邊界不遠,快馬加鞭一夜便能往返。小謝陪我前往,而其餘三位將軍則鎮守軍中,封鎖消息穩定軍心,莫叫北人看出異樣。
清風撫麵,白露為霜,遠遠見了月亮底下一片銀色湧動,便是菩薩泉。
下了馬,有黑衣銀鈴蒙著麵紗的少女鑽出來,躬身作一個請的手勢,便牽了馬悄悄退下。
我按著她指的方向走過去――銀白閃亮的底色中,一抹彩虹當風而立,背影纖長婀娜。
“女王,”我知道這便是蒂麗阿熱。
那女子緩緩回身,還未等站好,便嫣然一笑。
娘親從小便教我,著裝以莊重雅致為上,最忌諱五顏六色一股腦地堆在身上。然而蒂麗阿熱,卻讓我完全打破了這種信仰――金銀銅朱紫橙藍綠青青,晃花人眼的金碧輝煌珠光寶氣,卻如何也奪不過那一張臉龐的光彩去,皓肌雪膚,濃眉下一雙俏麗眼睛,活脫脫就是寶刀上的貓兒眼,碧的通徹,碧得明媚,碧得狡黠。
我看著她的時候,她也打量著我,忽然開口,“公主,你的褐色眼睛呢?”她的漢話雖還帶著異族的腔調,卻已比我想象好得太多。
我未料到她竟問的是這個,一愣,不禁笑了,“上天的恩賜,它自然也就能隨時收回,對嗎,女王?”
“對,”她也笑了,“天命,你們中土人最喜歡講這個。”
“看來女王對南朝很熟悉,您的漢話也講得很流利,”我的稱讚發自內心。
“我曾在中土遊曆過,”她碧綠眼眸一眨,似湖底泛出一波漣漪,“還以為高昌女子最美麗,原來是沒有見到公主。”
“女王過獎了,”我自從軍以來脂粉不施,長發束起整齊挽在腦後,釵環裙襦一應卸去,全換作箭袖長靴的戎裝,因了騎馬,手上用白色布條纏裹,日子久了,便生出一層老繭。黑衣烏發,素麵淨顏,站在孔雀一般的蒂麗阿熱身旁,若她是瑰麗多彩的四季錦,我就是黑白單調的山水畫――想這個又做什麽呢,還是談正經事要緊,“女王,此次我前來,是想請貴國助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公主想借什麽呢?借人,借錢,借糧?”她看著我,笑容嫵媚似狐,“借人多餘,借錢又用不上,依我看,一定是借糧了。”
厲害!我暗讚一聲,“既然女王已經猜到,還約我前來,可是有相借的打算了?”
“公主真是聰明,”她撥弄著腕上的銀鐲子,笑得好不迷人,“我們兩國如此要好,借幾萬石糧食又算得了什麽?隻不過,我有個條件。”
果不出我所料,我微微笑了,“請講。”
她一抬手,張開手掌,腕上數隻銀鐲相撞,發出錚翁之音,寂靜月色中低低回響,被她決然的聲音蓋過去,“五年,我要南朝免去我高昌五年關稅。”
五年關稅?以目前的流量粗略而計,這個數字可達幾十萬貫,蒂麗阿熱,你這利息好不苛刻,稱得上是趁火打劫了。我搖搖頭,故意用了調侃的語氣,“女王,若是玄鶴應了你,隻怕皇兄就要心疼得把我趕出來,女王忍心見我流離失所?要麽您收留我如何?”
“......”她自然懂得我的意思,指著我點一點,一轉手換成三根手指,“三年,不可再少了。”
已是讓步――“好!”我不容她反悔。
“那就請公主簽下這份文書,”同樣黑衣銀鈴的侍女上來,手上捧著一式兩份文書,我拿起細看,內容簡短清楚,隻須把“三”字填上,便是正式文書。
將字填好,我與蒂麗阿熱各自簽名加印,我用的是皇兄交下的璽印,她則是頸間一隻五彩蝴蝶的墜子,然後一人一份仔細收好。
“公主,”她攏一攏長發,“三日之內,會有人將第一批三千石運到邊境,請公主派人在玉鬥穀接應。”
“多謝女王,”我深深一禮。
她並未離去,看著我身後的小謝,反倒走近他麵前,伸手將那柄鑲著貓兒眼的腰刀交給他,瀟灑一笑,“小謝將軍,代我向令叔問好,就說故人邀他前來高昌一遊,也略盡地主之誼。”
小謝摸不著頭腦,下意識把腰刀接過來,稀裏糊塗地點了點頭。
“公主保重,”她翻身上馬,風飄袂起,彩袖翻飛,“後會有期!”一抖韁繩,策馬急去,兩名黑衣侍女撥馬緊隨其後,風中一路銀鈴叮當,好似播下無數花種。
小謝牽過我們的馬來,月光下我們並轡而行,他仍是不得其解,不禁苦了臉問我,“公主,那女王倒是何意?我怎生聽不明白?”
令叔――我忍不住微笑了,輕聲吟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謝氏號稱“一門珠玉”,小謝有七位叔伯,各個風度翩翩才華橫溢,想來蒂裏阿熱遊曆我朝之際,也遊曆了某人的心――
小謝這才恍然大悟,卻又撓起頭來,“可,又是哪個叔叔呢?”
我不再多言,一甩馬鞭往那來程而去,將喃喃自語的小謝丟在了身後。
――天長地久有時盡,世間多少癡兒女!
三千石糧食順利抵達,我總算放下心來,然何日能攻下北都?若不能,便就有再多的糧食,也隻是填不了的無底洞。
“公主,”小謝見我愁眉緊鎖,“不如我帶一隊精兵趁夜潛入輔城,或可得手。”
“不可,”我搖頭,“以寡敵眾,深入虎穴,勝算微乎其微,你身為主將,更不可貿然涉險,何況這城中防守數重,即便攻下輔城,也隻怕會被隔在外圍不得其門而入。”
“難道就這樣僵持下去?”
我沒有回答,雙手卻不由自主地緊握――塞戈,我在心底無聲地問――若是你,你又會怎麽做呢?卻又不由得苦笑了――我真傻,若他還在,如何有今天這個局麵?
我會勝的,我們――會勝的。
又是一場冬雪,高昌的第二批糧食又要到了。
這一個月來仍是毫無進展,好在諸將禦下得力,每日練兵不怠,我也定時巡查軍營,故而軍中尚無流言騷動。
這一日正對著沙盤苦苦思索,從城後翻山而下?或者由水底潛入城中?火藥、雲梯、風箏,千奇百怪的法子我都想過,卻又都被自己一一否定。
“公主!”帳外有人高聲稟報。
我眉頭一聳,這批軍糧又是小謝親到玉鬥關接手,算算時辰也該差不多了,遂示意小令把簾子掀開,“謝將軍回來了嗎?”
那小卒踉蹌跑進,見我倒頭便跪,“公主!”
我認出他是小謝的侍衛虎頭,心中一緊,“快說!”
“謝將軍,謝將軍他受傷了!”虎頭一張臉凍得通紅,哭了出來。
“什麽!”我一驚,“怎麽會?!糧食呢?”
“糧食正在路上,就到了,虎頭是來給公主報信的,”虎頭用棉衣袖子抹去眼淚,“童鎖他們照料著將軍,該到營外了。”
我聞言立刻急急走出帳外,果見兩騎飛奔而來,於營門前停住,我定睛一看,前頭的正是小謝的親衛童鎖,背上還負著一人――銀甲紅纓--是小謝!
我忙迎上前去,見小謝雙目緊閉麵白如紙,“叫軍醫!”我喝道,指揮童鎖虎頭,“把將軍抬到我帳裏去!”
軍醫前來診治,我才從童鎖口中得知了小謝受傷的來龍去脈。雪天路滑,車隊行至山坡處,有一輛車輪打滑傾斜,眼看滿車糧食就要滾下山去,多虧小謝眼疾手快,當即一把拉住車舷才將車子扳回,可用力時腰刀卻落了下來,掉在路旁雪叢中。那腰刀小謝十分珍惜,如何也不能遺落丟棄,眼看雪堆隻不過三四尺遠,他便扯了路旁樹木俯身拾揀,不料腳下一滑,樹枝折斷,整個人都滾下山坡去,昏迷不醒。
“稟公主,”軍醫從屏風後繞出,“謝將軍腦後受硬石撞擊,故而才會昏迷,其餘不過是皮肉傷,老臣已經包紮過了。”
“他何時能醒?”
“這個――”他頓一頓,“老臣開個活血化淤的方子,至於何時能醒,就要看將軍的造化了。”
我無語,揮揮手,所有人都默默地退了下去。
小謝――我輕輕坐到床邊――他清俊麵龐上一派安靜平和,全然不似往日裏的明朗跳脫。一位身經百戰的將軍,竟會平地失足而一睡不起,若你出竅的神魂看著自己靜靜躺臥的軀體,怕是要急得跳腳,臉都羞紅了吧?
那麽,就快點醒過來吧――我把他的手收進被子裏,輕聲說――象是告訴他,又象是安慰著自己。
三天過去了,小謝還是沒有醒。軍醫開的方子吃了幾付,仍是不見起色。有時我凝視他安詳的麵容,傾聽他細微的呼吸,真錯以為他隻是疲倦地睡了。
夜深了。
小令轉了進來,手裏端著熱湯,“公主,您喝了湯就去睡吧,奴婢在這裏守著。”
我搖搖頭,“放著吧,我一會就喝。”
小令無奈,又向爐中加了炭火,將我的手籠裹緊些,才退下了。
你為何還是不醒?小謝,大家都在等著你,我也在等著你啊。
這些年來,你的情意,我又豈會不知?隻是――求而不得,與無能為力,同是悲哀。
此生無期,而來世,我也不能許給你,因為,我欠著塞戈,我的下一世,都是要還給他的。
那柄腰刀就擺在床頭,燈光底下寶石明晃晃地刺眼,我不禁拿起,抽出刀鞘,寒鋒逼人――削金斷玉,可是真的麽?我忽然想起了什麽,將手探入懷中,摸出一把短匕來。
這柄叫做“遊魚匕”,因它匕身成弧形,狀似魚身,本來匕柄該是魚尾,如今卻雕刻著一隻鷹,鷹目上也鑲著寶石。這是塞戈留給我的,那時我還取笑他遊魚匕上怎能雕鷹,他卻說,“那隻鷹就是我,它在你身邊,我就在你身邊,”頓了一頓,又道,“小心保管,總有一天會用得著的。”
是的――若是我們敗了,就用得上它了。
“唔”的微弱一聲,我心中一動,抬起頭來,卻見小謝眼皮跳了一跳,忙撲過去輕聲叫喚,“小謝!小謝!”
他的眼皮又是一跳,慢慢地睜了開來。
“醒了,你醒了!”我欣喜地抓住他的手,“小謝,你認得我嗎?小謝?”
他想笑,卻沒有力氣,虛弱地吐出兩個字來,“公主――”
小謝果然沒事了,看他喝罷新藥沉沉睡下,我放下心頭大石,卻睡意全無,索性坐在燈下看沙盤。
看得久了,眼睛有些昏花,一抬手,聽得“當”的一聲。低頭一看,原來適才忘了把遊魚匕放回去,不小心掃到了地上。
我拾起來,隨手用匕柄叩擊桌沿,“當、當、當”――等等,這聲音怎有些異樣,好像,是空的?
我不禁訝然,湊近燈下仔細端詳,眼睛幾乎盯得痛了,這才發現那鷹眼有些古怪,不禁伸出手去,又是旋轉,又是摩挲,“噔”的一聲,匕柄竟彈了出來。
咦?我把裏麵的物事抽出來,象是一張薄紙,待得展開,我呆住了。
是秘道圖,一條連接王宮和城外的秘道圖,也可以說,是指引我們往勝利而去的路線圖。
怪不得他要我小心保管,怪不得他說會用得著――看著這張地圖,我不知是悲是喜――塞戈,原來在那時,你就有預感,原來在那時,你就想到了如何保護我。
這張地圖,本是為不測時讓我逃出王宮而準備的吧,如今,我卻要用它來攻打北都了。
塞戈,原諒我――我握緊圖紙,揚聲喚道,“來人!召王廖甄三位將軍!”
小謝――
水流潺潺,一觸到肌膚,冰也似的寒。
密道入口是一所荒屋旁的一眼破敗老井,順著井壁攀下來,鑽進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摸索著爬出一條昏暗曲折的甬道,這條幽深河流便豁然出現眼前。
“公主,您還是在這裏等著吧,”前方無路,隻能潛水前進,我實在不願她下水,這些艱難困苦,本就不該是她那孱弱肩膀所要擔當的。
然而她卻搖頭,腳已趟入水中。我知道她的決定不可動搖,隻得伸出手接她,便覺得她身子一顫,想必已是寒徹骨髓。
我一直沒有鬆手,希望能稍稍給她一點暖意。前麵有士兵開路,眼看水越來越深,漸可及胸,我不由得為難,向她瞧了一眼,我們這些大男人可以遊過去,她又如何是好呢?
她會意,隻向我一笑,忽地向下一潛,竟掙脫我的手遊了出去。
我連忙也潛進水中緊緊跟住她,這一支先鋒隊伍黑夜中魚貫而行,而勇敢堅強的她,就是我們的心髒和魂靈。
一口氣也不知遊出多遠,感覺她停住,我也躍出水麵,打眼是一麵方整石壁,我知道,這石壁背後便是一條窄窄甬道,而那甬道,直通到北王寢宮的衣櫃。
她抹一抹臉龐上的水珠,站到石壁前,向士兵們做個手勢,低聲道,“按計劃來,務必小心。”我們帶了五十人的精銳先鋒,意在趁夜占領王宮,軟禁索真,而王廖甄三位正帶兵守在城外,隻等焰火信號一起,便裏應外合衝入城來。
索真尚在睡夢之中,我的腰刀已橫上了他的脖頸。等他看清麵前是誰,看清我們是如何進入,竟毫不驚慌,反倒看著她笑了,“是塞戈安圖告訴你的?公主果然厲害,害了自己丈夫的性命,卻還讓他死得心甘情願――”
我瞥見她麵色大變,忙一把將索真推開丟給士兵,不許他再胡言亂語。
她背對著我,纖弱身影似乎還在微微顫動。我知道,塞戈的死,是她遲遲解脫不得的噩夢,而索真這惡毒小人,卻故意戳中她的痛處。我走過去,“公主――”
她慢慢轉過身來,麵上已不見波瀾,冷靜而果斷地開了口,“放信號。傳令下去,不得殘害百姓,降將莫辱,降兵不殺!”
天佑我朝,天佑公主。一切都如計劃般順利,我們以極低的死傷,換來了整座北都,不,不隻,北國餘下三城,得知都城已陷索真被俘,主動投誠歸順。南北再次交鋒,終以我朝的全麵勝利告終。
她又來到了這裏――斷崖,埋葬著塞戈安圖的斷崖。
說來也怪,大勢得定,好像老天都鬆了一口氣,連綿數日的大雪竟停歇了,太陽,也出來了。
太陽底下,她曼妙容顏與滿地雪色交相輝映,光華萬重。
我曾擔心她會觸景生情傷心落淚,然而她卻沒有,隻立在墓前,動也不動。
雪一樣的靜默,鋪天蓋地。
別後悠悠君莫問,南來飛鶴北歸鴻,朱顏憔悴綠鬢改,落花流水各西東,舊歡如夢總是空,傷心幾重畫不成,相會豈知再何處,此情盡在不言中?――
刹那時,我一直不懂得的,忽然懂了,全都懂了。
這個我深愛的女子,她的命運,不該止於此,她應該得到更好的,最好的。
“公主,”我決心已定,單膝跪倒。
“你――”她回過頭,十分不解。
“請公主留下――”這是我深思熟慮後最好的安排,“――我們都會留下,王廖甄,所有南軍將士,都發誓效忠公主,擁戴公主為王!”
震動,驚訝,迷茫,了然,最後,卻隻凝成一個字,“不。”
“公主,經曆這些之後,你還要別人來決定自己的一生嗎?”我苦苦勸說,“你已經付出的太多了,太累了,應該自由自在地飛翔和棲息了。莫說我南軍萬餘名將士,便就是北國的百姓,對公主都深懷著敬愛之心,都深深相信若您能成為北王,一定會給這片土地帶來永遠的安寧。”
她靜默無語,半晌,搖了搖頭,“我――謝謝你,但是,非不可為,乃不能為也。”
“為何不能?如何不能呢?”我站起來,指住墓碑,“便就是塞戈安圖――他也會希望您這樣做的!公主,難道您是害怕聖上嗎?”
“......”她凝視那寫著塞戈名諱的墓碑,緩緩開口,“不是因他,是我自己邁不過這道線去。他始終是我的同胞兄長,縱天下人皆可負他,我也不能負他,縱他絕情負我,我也不忍負他――何況――”
她就這樣轉身離去,風中低語如細不可聞的歎息,而我卻聽得如此清晰,“――人已不在,留又何益?”
竹一般柔韌而高潔的女子,水一般溫柔而綿長的深情――我注視她離去的身影,欽佩、感動、失落,那感覺複雜到無以言說。
塞戈,我們都沒有愛錯。就讓我在你的墓前,立下一個男人之間的誓言――今生今世,我對她,便如她對你,無論滄海桑田,永不言悔,永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