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書:失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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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書:失敗的人生
    因有無數的禍患圍困我,我的罪孽追上了我,使我不能昂首。
    她推門進去,看到一身藍白色病號服的媽媽,正躺在病床上打點滴。
    李淑敏歪靠著頭,閉著眼睛在睡覺。幹枯毛糙的頭發淩亂的鋪在白色的枕頭上,臉上蠟黃且無一絲血色,雙頰凹陷。
    柳綿綿輕輕的走過去,坐在床邊,看見她瘦骨嶙峋的手上貼著白色的醫用膠布。
    眼淚決堤而出。
    她忍不住把臉藏到媽媽懷裏,雙手緊緊的箍著一側床沿,小聲抽泣著。
    李淑敏慢慢的睜開疲憊的眼睛,乏力的環顧,看見了哭泣的女兒。
    她抿了抿幹幹的嘴唇,欣喜的咧開嘴笑道:“綿綿,你怎麽來了?”順手撫摸著女兒柔軟的頭發。
    柳綿綿抬起頭來,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眼睛紅紅的:“媽,你怎麽回事?”她忍不住又哭起來,委屈道:“你病了不告訴我,你怎麽不告訴我呢,媽!”
    李淑敏眼角也泛起一絲淚光,努力掩下去,撐著身子坐起來道:“綿綿不怕,媽媽沒事的,你也知道我一直就是這麽個病身子。”
    柳綿綿將枕頭放她腰後邊擺好,扶著她靠上去,哽咽道:“我都知道了,還瞞我。”
    李淑敏抱歉而難過的看著女兒道:“綿綿,對不起,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好媽媽!”她猝不及防的掉下眼淚:“可是你卻是這麽一個懂事的好孩子。”
    柳綿綿忍著淚上前抱住她:“你是好媽媽,你是我最愛最愛的好媽媽,所以求求你努力配合治療,不要讓我害怕擔心,好不好?媽媽!”說完後她的淚再一次泛濫成災。
    安頓媽媽吃過午飯後,柳綿綿再次來到齊主任辦公室,他正要去食堂吃午飯,聽到柳綿綿說自己是李淑敏的家屬,連忙回到座位,招呼柳綿綿也坐下。
    “你媽媽情況不太好,她已經是乳腺癌晚期,從理論上講是不可能治愈的,手術對晚癌的幫助也不是太多。但是你也別太失望,”齊主任看著柳綿綿繼續說道:“以現在她的情況來說呢,還是應該以全身的治療為主,也就是化療或者靶向治療,這些是可以延長她生命,改善她疼痛的。”
    “化療的話,”柳綿綿幹澀道:“配合各種治療,可以延續她多少年生命?”
    齊主任望著眼前悲傷的女孩,心下不忍,卻還是冷靜的告訴她:“主要看病人自身的體質和心理,有的患者心態比較差,結果治療還沒開始多久,就去世了。所以說必須保持樂觀積極的心態,配合我們醫生治療,當然,也是有很多帶瘤生存的患者,且生活質量也非常好的例子。”
    柳綿綿隻覺得眼前發黑,絕望不已。
    站在醫院長長的走廊裏,柳綿綿不知道此刻應該打給誰,向誰傾訴。她先撥通了爸爸的手機,柳時軍聽到消息後異常沉默,然後對柳綿綿說:“爸爸今早才來到項目上,有批材料提前送來了,項目上人都已放假回去,我必須要在這裏盯著。我讓楊靜過去給你幫幫忙吧,順便陪陪你!”楊靜是柳時軍的女朋友。
    掛了電話她想打給趙小嬋,轉念一想還是算了,趙小嬋在家帶孩子已經夠煩了。
    她拿著手機發呆,整個人感覺有點搖搖晃晃,從未有過的孤獨和恐懼占滿了整個身體。
    “小奇葩!”管潤皓從走廊過來,此時已經脫掉了白大褂,雙手插在褲兜裏,咧著白牙喊她。
    柳綿綿聞聲轉過身,覺得今天的管潤皓似乎有些偉岸起來。
    “走,帶你去吃飯!”管潤皓酷酷道,轉身去按電梯。
    柳綿綿依舊愣在原地不動。
    管潤皓見狀,過來拉起她的手往電梯裏走去,斜睨著眼睛瞅著她道:“我可是從來不請四十歲以下女性吃飯的,你今兒破了我的戒,了不得呀!”
    柳綿綿噗嗤笑出來,道:“你這是什麽破爛戒法,摳門就是摳門唄,四十歲以上的女人誰有空陪你吃飯!”
    管潤皓也笑起來。
    兩人來到醫院對麵的商業街,順著扶梯上三樓,來到一間叫“味&愛”的日本餐廳。
    店裏環境優雅,幹淨清閑,兩人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圍著暖桌看菜單。
    管潤皓點了一份三文魚牛油果沙拉,鹽烤黃魚,一份番茄拉麵。柳綿綿點了鰻魚壽司,要了一碗烏冬麵。
    “喝點什麽?大過年的。”管潤皓提議:“酒嗎?”
    “你下午不上班嗎?”柳綿綿問:“我不能喝酒,還得照顧媽媽。”
    “不上,今天是有特殊情況來一下。”管潤皓說:“你喝一杯就好,沒關係的。”
    他叫來服務員,要了一壺甜口清酒,又順便加了一份烤牛舌。
    “你媽媽的情況我都了解了,”管潤皓惻然道:“你要堅強一些,好好開導鼓勵她,盡量多問問她的想法,隨她想的辦。”
    “我腦子現在還是有點懵,我知道了這個壞消息,可是心裏排斥它,自我欺騙,不想讓它成為真的,但是又不得不麵對,感覺像在做夢,但是一想到它不是夢,就又開始恐懼害怕,心裏一片茫然。”柳綿綿神魂不定的看著管潤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管潤皓沒接她的話,反而側頭看著旁邊的窗子道:“綿綿,你看這窗外,熙熙攘攘多少人,高矮胖瘦,歡喜憂愁,年輕年老,富有貧賤。”他轉向柳綿綿,凝視著她:“但是你能想象在一百年以後,他們全部都會死掉嗎?包括你和我。對,是死掉,消失。”
    柳綿綿悵然的看著他。
    “從我學醫那天起,就在接觸死人,開始我也認為死很可怕,直到後來在手術室,我不得不要鋸掉一些患者的腿或者胳膊,等到患者醒來以後,靠他們自己去想辦法說服自己,再利用餘生大把的時間去學著接受殘酷的事實,那時候恐怕比死還難受。”管潤皓疲倦的揉了揉眼角,繼續道:“我希望你接受現實,正視目前的實際情況,提前給自己一個思想準備。”
    柳綿綿腦中一轟,質問管潤皓:“還有什麽瞞著我?”
    “已經轉移到肺部了,”管潤皓不忍的看著她道:“你媽媽現下已經出現胸痛咳嗽的症狀,後麵還會咯血,引發呼吸困難。”
    柳綿綿頓時天旋地轉,整個身體撐在桌子上,臉色煞白。
    “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哭,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好好照顧你媽媽,讓她放心你,讓她覺得快樂。”管潤皓倒了一杯清酒遞給她:“我們誰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所以隻能讓今天的自己盡力做到在明天不會後悔!”
    清亮透明的酒一飲而盡,一瞬間酸甜苦澀辣五味席卷而來,入喉卻是綿柔純正。
    那是她的母親。生她養她賦予她骨血的人。
    柳綿綿潸然淚下,她自然明白生死無理,可是這一天來得太猝不及防,縱然她們母女相處方式較於旁人理性些,但是血濃於水,有媽的孩子心裏總是有底的。
    她一直以為母親至少還能再陪她三十年。
    晚上李淑敏拔了針,卻沒有睡意,便靠在床上想事情。柳綿綿已經在管潤皓的幫助下給她轉了單間病房。
    柳綿綿拖著一張綠色簡易行軍床進來,鋪在病床靠窗戶這邊,李淑敏看著她微笑。
    柳綿綿也笑道:“看我幹嗎?眼神這麽奇怪。”
    “年輕的時候總覺得生兒育女是件麻煩事,頭疼那麽一小團肉肉何時才能長大,誰料時光飛逝,轉眼自己成了被照顧的那一個。”李淑敏今天狀態很好,見到女兒異常開心。
    “我也是,隻要媽媽在,不論身處何地,置於什麽境地,心裏是有膽量和底氣的。”她緩緩伏過去,緊緊握住媽媽的手道:“所以你為了我,能不能再努力,試著讓自己好起來?”
    李淑敏深深的看著她,寬慰道:“我盡力!”
    柳綿綿坐正身體伸手抱住她。
    母女兩人都有些哽咽。
    熄了燈,躺下之後,借著窗外隱隱綽綽的光線,柳綿綿側臉朝病床上望去,李淑敏正好也在看著她。
    “綿綿,我打量著正則也不壞,工作認真,人品還算正派,亦沒有那些烏七八糟的緋聞流言。”李淑敏深切道:“在富家公子裏已然算清流。”
    柳綿綿笑道:“他是一個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的人,實在很難得。”
    “那你想要的是什麽呢?”李淑敏追問。
    柳綿綿想了想,伸了一個懶腰道:“混吃等死!”
    李淑敏心疼至極道:“你還年輕,切不敢有這樣子的想法,雖然人生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場戲,可是你還得努力當個好演員,也算隨遇而安,既來之則安之。”
    柳綿綿嗤笑道:“媽媽,哪有這樣勸人的,話裏話外全是看透,還勸我向上。”
    李淑敏也笑了,側著身子看著自己的女兒道:“有些過程還是很甜蜜的,比如幼時的嬉鬧,少時的憧憬,年輕時候的愛情和美滿,生兒育女的天倫之樂。”她想了想繼續道:“還有美食美景不可辜負。”
    柳綿綿聽罷不語,想著什麽。
    李淑敏定定的看著自己乖巧的女兒,白而潔淨的皮膚,整齊無雜的眉毛,不大不小的眼睛裏總是充滿善意,小巧玲瓏的鼻子,唇紅而晶透。她眉眼長得其實像極了自己的外婆。
    想到自己的母親,李淑敏不免悲從心來。
    “綿綿,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媽媽離開了,你不要難過,或許那對我來說是解脫,我這一生都是極其失敗的。”她轉頭望著天花板道:“你外公外婆生了四個孩子,隻有我一個女兒,所以我自小受盡父母兄長萬般寵愛,卻從沒侍奉膝下。嫁人以後總是抱怨丈夫太過功利,卻又安然的享受著他的功利帶來的舒適生活。生了你以後,卻全權交給你奶奶教養,萬幸你會這麽出色,沒有驕縱和壞習氣,我也欠你奶奶的。”李淑敏感歎道:“我這一生都在隨波逐流,靠著別人給我鋪好路,順著走下去就行。即便是在你爸爸那,我也隻是享用同甘,沒陪他共苦過。”
    柳綿綿寬慰道:“那是因為你福氣好。”
    “其實是沒有擔當和責任感。”李淑敏給自己下定語:“我從來沒有想過付出,還總是責怪別人魯莽。我活到五十四歲,所付出的,甚至連你一半都不及。”
    “怎麽會呢?你的到來讓外公外婆開心,嫁給爸爸你也給他帶來一段幸福生活,給了我生命,”柳綿綿解釋道:“我們都願意寵著你,世上多汙濁,難得身邊有朵不諳世事的蓮花在,我們心疼捧著還來不及呢!”
    李淑敏感激的看著女兒道:“我最大的貢獻就是生了一個你,綿綿,你總是讓我驕傲。”
    柳綿綿得意的衝她眨眨眼。
    “可是媽媽希望你再灑脫些,不要總是被自己不願意的事情羈絆,或許有些事情注定很無奈無法改變或拒絕,但是還有些事情,其實隻要你想,還是可以爭取的。”李淑敏急急的看著女兒道:“我不想你像我一樣有遺憾,人生幾十年,按著天道法則隨心走,再正常不過了。若是正則可以走進你的心,你就試著努力一下,如果不行,那就趁早結束吧,卑鄙一回又怎樣!”
    柳綿綿心中淒然,一片落寞。
    “不必為我擔心,媽媽,我現在的生活平靜而充實,至於其他,自有緣法在,我又何必徒增煩惱?”柳綿綿寬慰道。
    她要怎樣告訴媽媽,其實柳時軍用了不到四年時間就把借條抽回去了。她早已經是自由之身,隻不過他們瞞著父母親戚朋友,使吳正則和管潤皓的感情能有一片屋簷遮擋。
    隻是她真的沒地方可去,這裏的工作、生活都已經習慣了,正常的日子就是她最大的渴望,從蘇瑞處得知,她心裏藏著的那個人還沒有結婚,她不奢望什麽,也並沒有再續前緣的意思。隻是下意識裏希望看到他先得到幸福,這樣自己的罪孽似乎能少一點。
    媽媽熬到夏天還是平靜的走了。她最後的日子裏渾身腫脹,不成人形,靠著呼吸機努力央求女兒,將她葬在自己父母身邊。
    墓地在黎州市郊遠的山上,一排排墓碑肅穆而陰沉,放眼望去像整齊的小兵,
    柳綿綿跪在媽媽墓碑前,將一捧雛菊放在中央,“媽,你見到外公外婆了嗎?是不是終於有機會陪伴他們了。”
    人的一生,有些創傷可以愈合,有些離別卻會帶走一部分靈魂。
    甚至身體也會被抽走一部分。而且是永遠,直到死亡。
    柳綿綿開始長時間的失眠,恐懼,內疚,沮喪,甚至麻木。
    直到工作已經不能正常進行,才去看醫生。先是各項檢查,心肝脾肺大腦均無異,直到心理科給她出具了診斷證明:急性型創傷後應激障礙。
    “注意休息,飲食也要多加注意,多看看喜劇電影或者美好的事物,不要有心理壓力和負擔。定期複查,如果感到難受不能自製,趕緊來住院。”冷峻的女醫生邊開單子邊環顧道:“家屬沒來嗎?告訴家屬應該多陪伴,多開導你,一定要保證睡眠,我給你開了點安定功效的藥。”
    藥房領到藥以後,她辭了職,媽媽留下的花店暫時交給趙琳打理,她隻帶走了小金毛,給它取名叫“金寶”。然後搬到了媽媽生前的房子去住。
    她以前不大來這裏,相比較之下,她還是習慣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媽媽家隻有八十平,兩室的房子,一間書房一間臥室,她把金寶安排在陽台,一人一狗,每天一起做飯,曬太陽,看電視。金寶喜歡賴著她,柳綿綿出門以後它會很焦慮,到處尋找主人的氣味,然後用最原始的辦法去發泄:撕咬。
    爸爸和楊靜,吳正則和管潤皓都很關心她,時不時會約她出來吃吃飯喝喝茶,品品甜點,楊靜自告奮勇幾次邀請她出去轉轉,她雖然接受楊靜的身份,卻不願意叫她阿姨,總是叫楊姐。
    那日,楊靜再一次誠懇邀請她一塊出門散心,柳時軍也鼓勵她一起去。
    想來草原天高地遠,或許是個不錯的地方。將金寶安頓給趙琳,柳綿綿便欣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