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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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蟬!
過完節,謝嘉琅要去縣學了。
謝蟬知道他讀書廢寢忘食,夜裏常常過了子時才睡,整理幾盒糕點果子給他帶去學舍當消夜,諸色蜜餞,琥珀蜜餳角兒,蜜麻酥,駱駝蹄,肉絲糕……還有他喜歡吃的辣口甜薑麻糖餅,一小包一小包紮嚴實了,塞進抬盒裏。
學舍雖然有爐灶,但謝嘉琅體恤下人,不會三更天把熟睡的青陽叫起來給他做吃的。
少年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讀書又辛苦,不能餓著肚子睡覺,謝蟬把幾隻大抬盒塞得滿滿當當的,還覺得不夠,拿私房錢請灶房婆子幫忙炒一大鍋芝麻炒米。
米炒熟了,方便攜帶,也易於儲存,而且很頂餓。炒米粒粒金黃飽滿,肚子餓的時候抓一把,幹吃香甜酥脆,越嚼越香,倒在碗裏用熱茶一衝,泡軟了,綿軟甜香,吃下去,整個人都會暖和起來。
謝蟬扒在箱籠前,掰著手指頭數,“被褥兩套,羅衣,巾子,棉襪,靴子……桃花還沒開,沒到暖和起來的時候,多帶幾件厚衣裳。”
她忙來忙去,對著自己寫下的冊子一樣樣檢查,確定沒有落下要緊的東西。
梳著雙環髻的小娘子,個頭還沒有丫鬟高,不過架勢十足,滿院子丫鬟仆婦都聽她指派,笑著回她的話。
謝嘉琅過來了。
仆婦丫鬟臉上的笑意僵住,都下意識低頭,噤聲不語。
堂屋裏眾人忙得團團轉,擠不進人了,謝蟬攔住謝嘉琅,推著他往書房方向走“哥哥,你去收拾書箱,她們不知道你要帶走哪些書。”
一副嫌他礙事的模樣。
謝嘉琅被謝蟬一推推到門口。
仆婦們不敢吱聲。
謝嘉琅沒往裏走,好脾氣地轉身去書房挑選書卷。
仆婦們鬆口氣,對望一眼大郎看著陰沉嚴肅,對妹妹倒是很寬和。
謝蟬整理好消夜果子盒,過來幫謝嘉琅裝書。
“哥哥,下個月我去縣學看你,你想什麽吃的,要青陽去布鋪送個口信,我給你帶去。”
謝嘉琅不由失笑。
他還沒啟程,她已經在考慮去看他的時候帶什麽。
“那些夠吃了。”
謝蟬搖頭,“那點哪夠?哥哥你自己吃,還要分給同窗吃,半個月就能吃完。”
對有意仕途的人來說,同窗、同年、同鄉都是天然同盟,多結交一些沒有壞處。他這人不擅交際,不會主動去籠絡人,她每次去縣學會帶一些吃的送給他的同窗,整理行禮的時候也特意備了送人的那份。
她算了算日子,道“下個月是上巳節,我帶些花糕和家裏釀的甜酒去吧。”
縣學都是讀書人,讀書人好風雅,上巳節肯定會效仿古人曲水流觴。他不發病的時候能喝酒。
謝嘉琅點頭“嗯。”
一年到頭,不管什麽大小節日,她每次都記得給他送些應節之物,浴佛節的香藥糖水,端午的粽子香袋,六月的新藕、菱角、枇杷,七月的鮮果,八月的社糕月餅,九月的菊花糕……
每回布鋪夥計提著攢盒去縣學,不忘給同窗送一些,同窗道謝,和謝嘉琅開玩笑“我家妹妹和令妹一樣懂事、會疼人就好了。”
謝嘉琅還記得謝蟬說過的一句話“別人家有的,我家哥哥也得有,別人家沒有的,我家哥哥也要有。”
她比他小,卻總想著照顧他。
東西都收拾好了,老夫人院子的仆婦過來傳話“老太太說,今晚叫灶房多做幾個菜,在花廳擺一桌席麵,給郎君送行。”
謝蟬詫異,往年府裏沒給謝嘉琅送過行。
兩人到了花廳,發現人都在。
謝嘉文今年也要去學舍住,他覺得住在家裏容易懈怠。
謝蟬暗暗道難怪要擺宴。
二夫人擔心謝嘉文在學舍住不慣,吃飯時還在苦勸他別去,謝嘉文堅持,二夫人隻得罷了。
謝大爺摟著十一娘,問謝嘉琅行禮收拾好了沒有,有沒有什麽缺的,最後道“你明天什麽時候走?二郎巳時出發,你等等他,兄弟倆一起走,你是長兄,在縣學好好照看弟弟。”
謝嘉琅淡淡地應一聲,“是。”
吃完飯,老夫人招手叫謝嘉琅到跟前“大郎,你過來,祖母和你說幾句話。”
謝嘉琅走過去。
老夫人示意丫鬟拿出一隻匣子給他,“這裏麵是幾錠上好的廬州墨,都說這墨落紙如漆,經久不褪,寫字畫畫都合適,你拿去縣學送給先生。”
謝嘉琅接過,“謝祖母。”
“你在縣學吃用不要委屈自己,缺什麽隻管打發人回來取。”
“是。”
“行禮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照顧你的人是誰?”
“青陽。”
祖孫倆一問一答,老夫人停下來,打量謝嘉琅許久,拉起他的手,話鋒一轉,“大郎……祖母明白,你心裏是不是怨我偏心二郎?”
謝嘉琅臉上沒什麽表情。
“其實在祖母心裏,你們是一樣的,隻是二郎在我跟前長大,和我親近些罷了。”老夫人語重心長,“大郎,你是讀書人,出去見了世麵,知道的道理比祖母多,一家人,那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不管在家怎麽樣,到了外麵,別人都知道你們是兄弟,隻有家裏人才能依靠。”
謝嘉琅不語。
“你二弟很關心你的身體……”
老夫人閑話一陣,圖窮匕見“大郎啊,你在縣學要多幫著二郎,自己兄弟,不要藏私……想到什麽,多和二郎討論……”
指責之意,不言而喻。
謝嘉琅抬眸,濃眉犀利,黝黑眸子直直地望著老夫人。
他本來就麵相嚴厲,這麽看人,目光帶了點壓迫力,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底所想。
老夫人被他的眼神嚇一跳,心中有些不喜,強笑“大郎,你說說,祖母說得對不對?”
謝嘉琅垂下眼皮。
祖母關心他,給他墨錠,都是為了二弟,她認為他怨恨二弟,心思陰險,偷偷藏私,自己有好的學習思路不和二弟分享,所以進步比二弟快。
老夫人接著道“好孩子,你多想想祖母的話,祖母是為你好。”
謝嘉琅抬起頭,望向前庭。
長廊下,謝蟬在和丫鬟玩翻花繩,小丫鬟圍在一旁眼巴巴看著,她和她們討論花樣,低垂在肩頭的朱紅色絲絛穗子隨風輕拂。
似乎感覺到他的注視,她忽然抬起頭朝他這邊看,捕捉到他的目光,她朝他一笑,眉眼間俱是明亮笑意。
謝蟬在等他。
他明天走,她肯定要囑咐他很多話,生病了不要強撐著,看書不要看得太晚……
每次都是如此,她絮絮叨叨地叮囑,他默默聽著。
謝蟬完全不在意他的沉默寡言。
也不會無緣無故懷疑他。
無端被長輩質疑的茫然、憤懣和委屈雜糅成一團,在謝嘉琅心底翻騰湧動一會兒,最終化為平靜。
他道“孫兒謹記祖母教誨。”
老夫人點頭。
她不知道長孫能不能聽進去自己的話,但是這話她還是要說,謝嘉琅心裏肯定恨謝嘉文,她必須警告他,假如他想對謝嘉文不利,謝家容不得他。
第二天,全家人都來送謝嘉文。
二夫人讓下人多為兒子準備些幹淨被褥衣物,箱籠裝了滿滿一輛馬車。
老夫人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拉著謝嘉文,千叮嚀萬囑咐,“好好讀書,也要好好照顧自己,要是吃不慣外麵的東西,還是回來住。夜裏別熬燈費油,仔細把眼睛看壞了……”
謝嘉文笑著連聲答應,和眾人告別。
角落裏,謝蟬拽著謝嘉琅的袖子搖了搖“哥哥,路上小心。”
謝嘉琅抬手,拍拍小娘子的發頂。
“嗯。”
下過幾場春雨,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
院子裏的結香開了,密密麻麻,黃得嬌嫩。
晨光熹微,謝蟬被酥葉叫起來“九娘,呂家來人了,老夫人叫你過去。”
老夫人還交代,要謝蟬打扮打扮。
“聽說是來了貴客。”
謝蟬頭上梳雙環髻,眉間貼花鈿,簪一朵通草花,碧色絲絛垂至腰間,蔥白窄袖衫,丹紅長襦裙,挽銀泥披帛,到了正堂,款款下拜。
堂上一個婦人笑道“難怪我們夫人成天念叨著,果然伶俐,誰見了不喜歡?”
說著話,一把拉住謝蟬,含笑打量。
謝蟬發現呂夫人也在座,笑著問婦人“幹娘近來可好?”
婦人見她聰慧,臉上笑意愈濃。
“夫人一切都好。”她一麵摩挲謝蟬,一麵轉向老夫人和二夫人,“這次我回嶽州,夫人再三叮囑,叫我一定要來江州走一趟,替她看看幹女兒,我心裏還納悶,這小仙童一樣的幹女兒是什麽模樣?見了府上小娘子,總算明白了!”
大家都笑。
婦人是張夫人家的仆婦。
當年張夫人離開江州後,仍然時不時托人給謝蟬送些玩的吃的,後來在信上認了謝蟬做幹女兒,謝蟬每年給張夫人寄拜帖,做幾雙襪子。
張夫人托仆婦給呂家小娘帶了禮物,單給謝蟬帶來一對珍珠頭花,說是京師那邊時興的樣式,用珍珠串成頭飾,光澤映襯之下,鬢發愈顯得濃黑。
“夫人說小娘子頭發烏黑,戴這個好看。”
老夫人和二夫人交換一個眼色。
對大族貴婦人來說,認幹親不過是尋常客套而已,誰家夫人都有幾個場麵幹女兒,沒想到張夫人是真喜歡謝蟬。
老夫人留張家仆婦吃飯。
飯後,有小丫鬟過來找謝蟬“九娘,四郎帶著呂小郎要進大郎的書房。”
謝蟬皺眉,找個借口出來,趕到謝嘉琅的院子。
謝嘉武正在對看守院子的仆婦發脾氣“我們不過是進去看看,滾開。”
仆婦不敢應聲。
謝蟬踏上石階,揚聲道“四哥,長兄不在,他的書房我鎖起來了,隻有我能進去,你想看什麽書?我進去幫你拿。”
謝嘉武支支吾吾。
他身邊的呂鵬一聽到她的聲音,響亮地嘖一聲。
謝蟬一笑,低頭擼袖子“怎麽,呂家哥哥,想打一架嗎?”
呂鵬轉過身來,朝天翻白眼。
上次兩人見麵是在燈節的時候,呂鵬和謝麗華定了親,在謝蟬跟前擺姐夫的款,態度囂張,謝蟬隻是笑,趁他不注意,手裏的燈往他袖子底下一放。
不一會兒,衣袖燒起來。
謝蟬頭一個驚叫“呂家哥哥,你身上著火了!”
她撲到呂鵬跟前,又是踢又是打,一邊叫著滅火,一邊對著呂鵬臉上身上招呼,下手毫不手軟。
呂鵬氣得發抖。
偏偏他的伴當還對圍過來的人說“幸好九娘即使發現,奮不顧身地幫郎君滅火……九娘不計前嫌,心腸真好。”
呂鵬無可奈何,以前他以大欺小,可以隨便欺負謝蟬,現在謝蟬一天天長大,在他麵前凶悍,到長輩跟前卻乖巧柔順,次次挨罵的都是他,他覺得自己好冤!
“我懶得欺負你。”呂鵬下巴抬起,“我過來借本書。”
謝蟬攔在院門前,繼續擼袖子“什麽書?我給你拿。”
呂鵬不說話,看著她白皙的臉龐,清澈的杏眼,臉突然紅了。
“噗嗤。”
一聲笑聲傳來。
“這就是你們說的小九娘?”
院牆上一道身影跳下,錦衣繡襖,裝束華貴,一雙含笑的鳳眼,氣質溫文儒雅,凝眸端詳謝蟬。
謝蟬看到他的臉,頭頂似有驚雷閃過,瞳孔猛地張大,心頭狂跳。
她的驚愕,來人盡收眼底。他得意地揚眉,朝呂鵬二人道“既然不便進去,那就算了,我們去別處。”
“小娘子,得罪了。”
錦衣少年朝小謝蟬一拱手,飄然離去,姿態瀟灑。
呂鵬巴不得聽到這一聲,抬腳就走,他們是來找“那些書”看的,怎麽能和小九娘開口呢?
一行人匆匆離開。
謝蟬仍然站在原地,直到他們的身影看不見了,她還呆立著,一動不動。
仆婦喚她“九娘?”
謝蟬醒過神,猛地掉頭,衝進謝嘉琅的書房,跑得太急,踉蹌幾下,差點摔倒,她顧不得那麽多,轉身關上房門,靠在門上,心髒還在狂跳。
書房裏一股淡淡的藥味,書案前空空蕩蕩,沒有長兄的身影。
謝蟬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鎮定,走到書案前,翻開謝嘉琅抄寫的一卷書。
他的字開始顯露鋒芒,鋒利剛勁。
她看著他的筆跡,慢慢冷靜下來。
呂鵬和謝嘉武帶著客人去謝嘉文的書房翻找一通,找到兩本書。
錦衣少年帶著書回房,往榻上一歪,長腿一翹,抓一把瓜子,一邊看,一邊抖腿,一邊吐瓜子殼,最後搖頭道“不夠下流。”
他甩開書,嫌棄道“這江州的書肆怎麽都那麽規矩?隻賣聖人之言和正經書,想找點新鮮故事看,還得去闖人家書房。”
隨從勸道“郎君,您暫且忍忍,這江州自然比不得咱們京師繁華。”
錦衣少年歎口氣,百無聊賴,抓起一麵銅鏡,攬鏡自照,抹抹頭發,忽然笑了。
“剛才那個謝家小九,看到我連話都不會說了,虧得堂嬸一直誇她,說她大方。”
隨從笑道“郎君風采過人,謝家小娘子這樣的人家,從來沒見過貴人,看到郎君,一定以為郎君是神仙下凡。”
錦衣少年對著銅鏡左看右看,歎口氣,“哎,本公子真是一表人才,玉樹臨風,小娘子一眼就喜歡上了我,我卻隻是個過客,可憐,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