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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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蟬!
謝蟬看一外麵的天色。
大夫謝嘉琅得好好休息,他剛醒來就出去了。
護衛看她憂慮不安,道“九娘,大子,宣平侯世子就要離開安州了,有些事情不能耽擱。”
謝蟬站起身,一雙杏眸看著窗外角落裏煎藥的炭爐,靜靜地思索。
她曾以為作為江州謝小九娘,自己無需麵對朝堂紛爭,謝嘉琅出仕,她為他疏通打點關係,幫他避開世爭鬥,他會和上輩子樣做一個直臣,她作為他的妹妹,和阿爹一起壯大六房的買賣,在背後默默支持他。
沒想到變故來得這麽快,讓她猝不及防。
王貴戚橫行霸道,倚勢淩人,平民百姓隻能任人魚肉。
豪門世長大的子弟,不會把普通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即便是心懷抱負如張鴻人,自小受到的教導也是怎麽牧民,而非怎麽愛民。
楊碩宗樣的人,實在太多了。
謝嘉琅請安王府世子出手是最快的辦法,能解燃眉之急,可是欠下這樣一份天大的人情,會不會後患無窮?
安王父子循規蹈矩,看著不像是野心勃勃之輩,藩王中他們算老實的了。謝蟬記得安王妃和姚玉娘的母親是遠親,上輩子後黨和姚黨打嘴仗的時候,安王會上疏附和姚黨,但沒有麽出格之舉。
謝蟬問護衛“你們知不知道安王世子為麽答應借兵馬給我長兄?”
護衛對視幾,都茫然地搖。
“我們一來安州就按大子的吩咐找人報信、安排船隻去了,大子一個人去見安王世子,我們和大子匯合,大子已經拿到安王府世子的令符。”
壓在謝蟬心的憂慮更加沉重。
謝嘉琅在州當上當時,得安王和安王府世子讚賞,獲贈安王的美玉,安王父子的拉攏之顯而易見,謝嘉琅不卑不亢,處之泰然。
宇和謝蟬提起過,安王府世子曾暗示,可以舉薦謝嘉琅入子監,這對於寒門出身的士子來幾乎是鯉魚跳龍門,謝嘉琅委婉拒絕了。
這一次,他付出了麽代價去交換安王府世子的襄助?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幾個王府鋪兵手持一張字紙,進來報信“宣平侯世子邊發現了人,正派人到處搜捕九娘,這裏雖然安全,還是謹慎點更好,請九娘隨我們到王府暫避。”
謝蟬接過字紙,認得是謝嘉琅的字跡,隨鋪兵們一起離開院子。
王府在舉辦宴會,燈火輝煌,絲竹聲聲。
鋪兵帶著謝蟬從側門進入王府,讓她在一處院落著,道“王爺和世子在主院宴請宣平侯世子,大子也在,九娘在這裏安心著。”
謝蟬一驚,腦子裏突然閃過一道念,猛地抬起。
她以為謝嘉琅來王府是要見安王世子,可是鋪兵楊碩宗也在宴席上……
謝嘉琅就是來見楊碩宗的!
謝蟬急道“我想見我長兄!我要見他!”
鋪兵去了一會兒,回來道“九娘,大子已經往正院去了。”
謝蟬蜷緊了手。
正院。
安王父子倆備下酒宴為楊碩宗壓驚,燭光香霧中,妓翩翩起舞,婉轉吟唱,席間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李儉不停勸楊碩宗飲酒。
楊碩宗喝得半醉。
酒酣耳熱之際,親兵過來稟報“世子爺,個江州謝氏小娘子不見了。”
楊碩宗勃然變色“怎麽不見了?”
親兵答道“昨天渡口的大火撲滅以後,屬下清點人數,沒看到個姓謝的小娘子,派人去找,沒找著,今天又在船上找了幾遍,犄角旮旯全找過了,還是不見小娘子的蹤影……”
楊碩宗放下酒杯,怒道“一群蠢東西!連個小娘子都看不住!你們幹麽吃的?!”
“世子爺息怒,個小娘子很可能是昨晚受了驚嚇,失足掉進江裏了。”
親兵已經帶著人找了好幾遍,也派人到渡口附近打聽過了,都沒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美貌小娘子。這個世道,一個沒有身份的小娘子一露麵就會被人發現,不可能憑空消失,幾個親兵遍尋不著,心知人要麽是尋短見投江了,要麽是被麽人藏匿起來,私底下商量,都怕楊碩宗怪罪,於是想了個失足墜江的借口。
楊碩宗有些醉了,哪管其他,拍案道“就派人去撈!把屍首撈起來帶回京師去,讓張鴻來送她一程!不管是死是活,必須把人找回來!”
親兵不敢多麽,拱手應是,告退,繼續去尋人。
李儉湊到楊碩宗的席位前,含笑問“我看表弟一臉慍色,是不是底下人辦砸了差事?”
楊碩宗兩隻睛望著席間起舞的妓,漫不經心地道“跑了個美人。”
“我是麽事!”李儉擺了擺手,示兩個妓過來為楊碩宗倒酒,笑道,“表弟來了安州,就是我的客人,若不能讓表弟賓至如歸,就是我的罪過了,這兩個人,表弟覺得姿色如何?”
楊碩宗摟著妓哈哈大笑,“不如跑了的個,不過表兄一番盛情,弟不能辜負。”
李儉笑著繼續勸酒。
月上中天時,一個王府管事急匆匆跑進來,行過禮,道“王爺,江州士子謝嘉琅求見。”
安王和世子都愣了一會兒,詫異對望。
李儉示樂班停止奏樂,疑惑道“他不是去京中參加省試了嗎?怎麽會在安州?”
管事答道“謝子省試高中第九名貢士,他接到信,聽中叔父離世,中孤兒寡母遭人欺淩,故而離京歸,為叔父治喪。”
“本王就知道他這次省試必定高中,第九名貢士,前途不可限量啊!”
安王頷首,先讚一句,和李儉相視一笑,狀似為謝嘉琅的高中而感到與有榮焉,停頓一會兒,歎口氣,像在惋惜謝嘉琅叔父的離世,“他是個孝順孩子,這次是為何事求見本王?”
管事道“謝子有一妹,正是過世叔父的女兒,前幾日無端被貴人擄走,謝子素日敬重王爺正,請求王爺為他主持道。”
安王皺眉,“竟有這樣的事?快讓他進來,他是安州州當的士子,安州是本王治下,本王斷不能容許族人如此任性妄為!”
主仆兩人幾問幾答,楊碩宗越聽越覺得謝耳熟,轉看一身後的親兵。
親兵上前,尷尬地小聲提醒他“世子爺,小的沒記錯的話,張幹女兒的堂兄就是這位謝子!”
楊碩宗一愣。
他恍惚記得謝是有個貢士,完全沒放在心上,別貢士了,就是狀元榜他也不放在裏,他娘連禦史都敢打,不過江州種小地方出來的貢士省試竟然考了第九名?
聽安王父子的話,他們倆像是很欣賞謝嘉琅。
楊碩宗心掠過一絲焦躁,長主打發他南下來安州時,叮囑他不可得罪安王父子,他才收斂了點,沒在安州搶人。
樂班和身著輕紗的妓告退下去。
一道挺拔身影從長廊走過來,入內室,朝安王行禮,抬起臉,燭火落在他臉上,勾勒出鋒利的眉。
安王起身離席,扶他起身,注視他片刻,讚道“你北上赴考時,本王就過你此去鵬程萬裏,果然不錯。”
“王爺謬讚。”
安王眉一皺,問“何人擄走你妹妹?你不用顧忌,本王一定為你做主。”
謝嘉琅雙眸沉靜,道“稟王爺,據族人所,擄走舍妹之人,正是王爺的賓客宣平侯,世子親兵帶走舍妹時,留下了兩擔財物,皆是主府之物。”
他語氣平緩而從容。
正院安靜下來。
安王臉色微變,世子李儉也一臉震驚,父子倆都朝楊碩宗看過來。
楊碩宗比父子倆還要吃驚他無法無天慣了,看上誰小娘子,直接派人上門索要,苦主敢怒不敢言,有些還要歡歡喜喜到他跟前謝恩,他沒想到世上還有謝嘉琅這樣的愣青,居然直接在王府的宴席上和他對質!
李儉朝楊碩宗使色,小聲問“表弟,謝嘉琅的妹妹真是你帶走的?”
楊碩宗一左一右抱著兩個妓,眯看著謝嘉琅,麵色沉了下來,冷笑不語。
安王哈哈笑了兩聲,道“本王看這其中一定有麽誤會,你隨我來見宣平侯世子,你們兩個把話開。”
謝嘉琅走上前,抬眸,和楊碩宗對視,道“世子親兵,世子瞧中舍妹,欲帶回京師為妾。請世子恕我冒昧,婚姻之事,不論為妻為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成婚約,世子未遣媒人,亦未向尊長問親,更無定帖,何談聘禮?何況舍妹父亡,按製,正在喪期,斷沒有此時許婚嫁人之。”
他抬起手,朝著京師方向拱手,接著道,“且舍妹是叔父掌上珠,鄉野間長大,不懂高門規矩。叔父生前曾囑咐過,不願愛女與人為妾,舍妹誠孝,堅守亡父誌,族中皆知,聖人以孝治天下,請世子成全她一片孝心。”
聽他完,安王神色凝重,轉問楊碩宗“聽你的親兵前些時去了一趟江州?”
楊碩宗陰惻惻地注視著謝嘉琅,回答安王道“舅舅,我不知此事,此子完全是胡言亂語!我在京師時,常去張走動,聽人張有個幹女兒在江州,派人送了點禮罷了,哪來的擄人之?想必是些鄉下人傳錯了話。”
謝嘉琅向安王行禮,道“舍妹被世子親兵擄走,中人,人就在世子船上,我是不是胡言亂語,王爺一查便知!”
安王臉上露出遲疑為難之色。
李儉勸楊碩宗道“表弟,既然謝人都指認是你的親兵帶走了人,不如讓謝嘉琅到船上走一趟,洗清你的嫌疑,免得些人到處敗壞你的名聲。”
楊碩宗一笑,打了個酒嗝,手指謝嘉琅“你是麽身份?本世子的船,也是你查就能查的?要是沒找到人,本世子豈不是白白被冤枉了?”
謝嘉琅神色堅定,道“若舍妹不在世子船上,我願受世子責罰。”
楊碩宗的就是這一句,且不人跑了,就算人沒跑,他也可以安排親兵提前把人帶走,他就是要找個借口狠狠教訓一下謝嘉琅!
“他既是舅舅和表哥看重的士子,我也不為難他,找不到人,罰他一頓鞭子!不然本世子的臉往哪擱?”
李儉看向謝嘉琅。
謝嘉琅迎著楊碩宗陰沉的目光,毫不猶豫地點。
安王做主道“就去船上走一回吧。”
王府的護衛帶著謝嘉琅去渡口,楊碩宗的親兵應付這些事很熟練,不用吩咐,看護衛過來,立刻叫去江州的幾個親兵回避,王府護衛找了一遍,沒有發現一點可疑之處。
按照約定,謝嘉琅要領罰。
李儉為他求情,“表弟,謝子也是救妹心切,才聽信謠言,誤會於你,他是個書生,罰幾鞭就好了。”
楊碩宗冷哼一聲“幾鞭子不痛不癢的,撓癢癢都不夠,按規矩來,不能。”
他得洋洋地站在台階上,俯視立在階前的謝嘉琅,觀看行刑。
親兵抬起鞭子,一鞭接一鞭,抽在謝嘉琅背上。
鞭子在水中泡過,吸了水,很柔韌,一鞭子下去便是一道淤痕,很快皮開肉綻。
謝嘉琅額上臉上浮起汗珠。
他始終站著,一聲不吭。
後院。
謝蟬雙手蜷握,仿佛能聽見鞭子落在謝嘉琅脊背上的聲音。
一鞭落下去,又是一鞭。
他剛剛因為力竭昏迷,又要領鞭刑。
大哥哥會疼的啊!
心口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謝蟬緊咬著牙,閉上睛,把淚忍回去。
前院,親兵鞭打完了,氣喘籲籲地停手。
謝嘉琅站在階下,背上已經鮮血淋漓。
安王發話道“好了,誤會解開了,侯府親兵隻是派人去江州謝送禮,沒有擄走謝小娘子,傳本王的話,以後不許再議論此事。”
李儉打圓場道“九娘或許是被哪親戚接走了,下人傳錯話是常有的事。”
眾人得令。
楊碩宗拜別安王父子,揚長而去。
側院。
院門被人推開,王府親兵攙扶著謝嘉琅回來了,他滿臉的汗,腳步踉蹌。
“哥哥!”
謝蟬衝上前去,看到謝嘉琅背上斑斑的血跡,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
謝嘉琅抬起臉看她“隻是小傷,沒事。”
他聲音平靜,聽起來確實像沒事人一樣,可是些傷口不是假的。
謝蟬不出話,扶他回房。
李儉跟進來,目光在謝蟬臉上停了一會兒,端詳她半晌,道“快扶他趴著,給他上藥。小娘子不必擔心,這傷隻是看著嚇人,行刑的人下手有寸。”
親兵七手八腳扶著謝嘉琅趴下,大夫過來幫他擦洗傷口,上藥,東西都是早就備好的,很齊全。
謝嘉琅睡著了。
謝蟬一直守在床邊。
範護衛緊跟著她,疑惑道“九娘……子已經把你救出來了,還非要去船上搜查,是怕世子爺懷疑我們嗎?”
謝蟬搖,“不,哥哥是為了我。”
為了她的名聲。
所有人都知道她被楊碩宗強行帶走,她的名聲壞了,不管她以後用麽樣的方式再回去,世人都不會忘記她是怎麽離開的,即使她逃脫了,還得承受世人的指指點點。
楊碩宗不可能好心地對外人他麽都來不及做。
強權便是如此,搶她的人,毀她的名節,無所顧忌,任妄為。
他們是受害者,得瞻前顧後,考慮周密。
謝嘉琅不僅要及時救出她,還要趕在楊碩宗離開前為保住她的名聲委婉迂回,用這種方式迫使楊碩宗主動配合他們,否認擄走她的事。
還有,宴會上番話以後,楊碩宗再不能然打她的主。
他麽都為她考慮到了。
唯獨不考慮他自己。
謝蟬看著謝嘉琅背上的傷口,牙齒咬得咯吱響。
楊碩宗。
今日之仇,她不會忘。
謝嘉琅沒有睡很久,很快就醒了。
謝蟬幫他擦汗,咬牙道“哥哥,你我瞞著你,你也瞞著我!我不在乎名聲的,是歹人擄走了我,我沒有做錯麽!我行得正做得直,看誰敢著我的麵拿這事羞辱我!”
謝嘉琅抬手,揉揉謝蟬的發頂,“我在乎。”
他知道,謝蟬真的不在世人的光,從小就是如此。
他在乎,不是在乎些名節名聲,而是深知被世人歧視、鄙夷的痛苦和辛酸,所以不想讓她也遭受世人的非議。
他想護她周全,讓她安安穩穩,無憂無慮。
現在,他隻能用這種方式去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