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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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謝蟬轉輾反側。
    她很累,應該合上眼皮就睡著的,可是她睡不著。
    謝嘉琅的屋子很樸素,桌椅床榻,書案書箱,一架掛衣的素木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陳設,昏暗中可以看見木架上的青綠色官服。
    房裏有一股苦澀的藥味。
    謝蟬眼前浮現出進屋時謝嘉琅披著外袍,坐在燈下看書的身影,他瘦了,眉眼更鋒利了,為官處理庶務,漸漸脫去書生氣,沉穩肅厲,抬眸看人時,目光銳利威嚴。
    不知道是因為身份不一樣了,還是因為隔了幾個月沒見,感覺到了一些陌生,不是疏遠的陌生,而是一種謝蟬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感覺。
    他手指好涼,她想握在手心裏捧著,讓他暖和起來。
    謝蟬翻來覆去,摟著被子,環顧一圈黑漆漆的房間,在心裏盤算明天怎麽打掃屋子,要添置什麽家具擺設,院子要栽幾株果樹,養幾叢花,挖個蓄水的池子,池子裏養一些錦鯉遊魚,堆個假山,架個小水車,坐在書房裏看書時,一抬頭就能看到山景,聽見淅瀝的水聲……
    想著想著,她心裏安穩平靜,這回睡著了。
    謝蟬做了個夢。
    夢裏,她站在甲板上,心中陰霾籠罩,平靜而麻木,江風凜冽,火勢熊熊,映亮半邊天空。
    馬蹄踏響聲猝然響起,搖曳的火光朝她過來了。
    謝蟬望過去,火光照亮那張臉。
    他抬起頭,隔著飄灑的煙灰,茫茫的夜色,和她對視。
    霎時,周遭聲響全都消失了。
    “謝嘉琅!”
    不是臣子,不是兄長,就是謝嘉琅。
    謝蟬想也不想,朝他奔過去,把即將拽她沉入漩渦的前世命運拋在身後。
    她不怕做謝十九,重來一回,有何懼?前世她就沒輸過,隻是後來病重,不想再浪費光陰了。
    但是那會讓她窒息疲憊,無比的厭倦。
    謝嘉琅迎上前,張開雙臂,摟住謝蟬。
    “團團。”
    他抱著她,聲音在她耳畔灑落。
    謝蟬醒了,心口砰砰直跳。
    屋中靜悄悄的。
    謝蟬發了一會兒呆,心跳很快平複下來。她揉揉自己的臉,覺得自己可能最近太辛苦,睡迷糊了。
    第二天,謝蟬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院子裏鴉雀無聲,窗下金色飛塵飄灑。
    她披衣起身,去看謝嘉琅,他已經起來了,坐在窗前看書,看她出來,收起書回房。
    謝蟬跟在他身後,看他進屋直奔素衣架拿巾子束發,後知後覺,她睡在他房裏,他不想吵醒她,隻能等她睡醒了進來梳頭發。
    他直接進來拿不就好了?
    這句想法剛要脫口而出,又咽了回去。
    謝蟬心想,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謝嘉琅平時好像不喜歡和人親近,她得把之前的習慣改過來。
    謝嘉琅換上青綠色官服,袍服寬大,一般人穿上以後雙手不能垂下,不然袖擺會拖在地上,他身形挺拔,倒是正合適。
    謝蟬拿起革帶,上前兩步,站在他麵前,低頭,雙手展開革帶,想幫他戴好,目光落在他的官靴上,反應過來,腳步頓住,後退一步,把革帶遞給他。
    “哥哥,你的病還沒好。”
    知道勸不住他,還是想嘮叨一句。
    她突然後退不動的動作,謝嘉琅盡收眼底。他昨晚讓她不自在了。
    他垂眸,看著她漆黑的發頂,接過革帶,自己戴好,“我得去正堂處理一樁事務。”
    謝蟬送他出去,站在甬道前,看他往二堂走去。
    謝嘉琅踏出穿廊時,回眸。
    謝蟬立在光禿禿的庭院中,沒有梳妝,烏鴉鴉的發隨意挽了個髻,素衫黃裙,嘴角含笑,注視著他的背影,夏日明亮的日光落在她臉上,鍍了一層茸茸的暈光。
    夢中情景真的出現在眼前,而他不能靠近。
    謝嘉琅收回視線,出去了。
    青陽把謝蟬的早飯送過來,她吃了,提筆列了幾張單子,指揮隨從打掃房屋,青陽夜裏睡覺打呼,昨晚謝嘉琅和他一處睡,一定沒睡好。
    隨從和仆婦忙碌起來,掃屋子的,晾曬被褥的,擦洗家具的,抬箱子的,進進出出,滿院子都是人聲。
    二堂裏,賬房的縣丞、典吏聽見內院傳出的動靜,相視而笑,議論道“大人的家眷是不是來平州城了?”
    賬房先生很乖覺,立刻請隨從把裏外賬本送進三堂。
    謝蟬翻看賬本,門房、隨身差役這些都是衙署小吏,走的外院公賬,賬目有些複雜,東一筆西一筆的,內院的賬目就簡單多了,就是一些柴米菜蔬的日常支出。
    青陽搬出放銀子的錢箱給謝蟬看,謝蟬失笑,還好平州城物價低,內院的人口也少,謝嘉琅又生活簡樸,支出小,他的俸祿還支持得住。
    如果是在京裏當官,什麽都貴,花銷大,人情往來多,謝嘉琅的這點俸祿肯定不夠用,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好處。
    謝蟬合上錢箱,帶著青陽去平州城最熱鬧的坊市買東西,順便去和範德方見了一麵,範德方要和本地商人談買賣,住在客棧裏,他說等得閑了再去拜訪謝嘉琅。
    平州城的坊市自然比不上京師的繁華,不過日常用的東西也不缺,謝蟬按著單子買過去,很快堆滿一輛車。
    回縣衙的路上,青陽大包小包提著,感慨道“九娘你來了就是不一樣,大人自己一個人,隻知道忙公務,除了買書看書,其他的吃穿住都不講究!病了還是簡單的醃菜下飯。”
    謝蟬蹙眉。
    青陽繼續抱怨,他是個大小夥子,照顧謝嘉琅的起居沒那麽細心,謝嘉琅自己也不在意,主仆兩個平時能湊合就湊合,青陽平日覺得沒什麽,謝蟬一來,他立馬感覺到天差地別,不停告狀。
    謝蟬聽得又氣又心疼,針紮一樣。
    青陽訴了一番苦,歎息道“九娘,你不知道,大人就是不聽我的勸!我看啊,隻有等大人娶親了才行,娶了親,大人心疼娘子,要好好過日子,就講究起來,知道愛惜自己了。”
    謝嘉琅娶親?
    謝蟬腳步頓了一下,掠一下頭發,問“青陽,你一直跟著大哥……你知道大哥有中意的人家嗎?”
    青陽咧嘴傻笑“不知道。”
    謝蟬回想了一下,謝嘉琅傾慕的人,到底是誰呢?
    等謝嘉琅忙完公務回三堂時,庭院已經大變模樣,地上修了水溝,角落裏挖了好幾個土坑,準備栽樹,東西廂空置的房屋都打掃幹淨了,設了床褥帳幔,窗明幾淨,主屋多了兩溜方椅,牆上多了幾幅字畫,幾上和書架上擺了瓷瓶,插著從荷塘裏摘的新鮮荷花荷葉,走廊和幾間屋子破損的地方都填了土和碎石。
    謝蟬坐在堂屋桌前看單子,仆婦隨從挨個上來詢問,灶房那邊壞的爐子要不要修,馬廄的木槽要不要換,她一個個吩咐。
    謝嘉琅邁過門檻,還沒吭聲,謝蟬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去,捧出賬本給他看“我全都記賬了。”
    他翻開賬本看,確實,每一筆新的支出都記在紙上。
    賬目好算……但是她給他的,又豈止是這些。
    “範四什麽時候回京?”
    謝嘉琅合上賬本,問。
    謝蟬心裏暗暗白他一眼,他雖然不再提她隱瞞他的事,但是一開口就是問她什麽時候走,不給她留下來的借口。
    “還沒定下來。”謝蟬沒有騙他,“上次範四哥和我阿爹去河中府,為的就是這邊的買賣,那次他們隻是探探路,現在阿爹不在了,我來接手,不能讓我阿爹的辛苦白費。”
    西軍駐紮的都護府往北,部落混居,他們歸附於大晉,同時也懼怕北涼,時局混亂或者氣候惡劣時會趁機南下劫掠,平時放羊牧馬,逐水草而居,和大晉商人做買賣,有的部落還把大晉的貨物倒賣給北涼商人。
    不管打不打仗,民間貿易頻繁,尤其是邊境貿易。雖然路途遙遠,風險甚大,但是幾乎是一本萬利的生意。
    範家決定來北邊,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織造署太監有個幹兒子管邊境貿易,可以為他們牽線搭橋。
    提到謝六爺,謝嘉琅神色緩和下來,不過還是沒有鬆口“忙完買賣的事,你和範四一起回京去,我在這裏很好,你也看到了,不用擔心我。”
    謝蟬點頭答應“知道了。”
    反正什麽時候忙完買賣她說了算。
    她答應得很幹脆,很乖巧,沒有像在京師時那樣湊過來拉著他的胳膊撒嬌。
    謝嘉琅鬆口氣,過了一會兒,心底有苦澀泛上來。
    越是抑製不住歡喜,越要果斷地催促她離開。
    謝蟬在平州城縣衙住了下來。
    謝嘉琅休養了兩天,病好以後接著按班坐堂。
    他總攬一縣事務,什麽都管,全縣行政,教育,農事,緝捕破案,稅收,戶籍,還管剿匪和軍務,衙署屬官差吏,三班六房,全部聽他指揮,他還可以自己招募幕僚,猶如一個小朝廷。
    謝蟬一邊忙自己的事,一邊幫謝嘉琅打點,平州城的人聽說知縣後院有人理事了,趕緊遞帖子求見,送禮的人排出長龍。
    她接了帖子,不過沒收禮,都叫送回去,安排宴席請衙署官吏的女眷們吃酒,幫謝嘉琅籠絡人心。
    沒幾天,衙門那些差吏對謝嘉琅的怨言少了很多。
    有時候謝蟬很好奇,站在大堂後麵旁聽謝嘉琅審理案子,聽了一會兒,啼笑皆非,地方縣衙不像京師,驚心動魄的大案少見,大多是一些鄰裏之間雞皮蒜毛的瑣事,什麽東家偷了西家的雞,這家的牛踩了那家的莊稼……
    她聽了一下午,光是聽就覺得有些不耐煩了,負責審理判決的謝嘉琅卻依舊聲音沉靜,沒有露出煩躁之態,耐心為百姓解決糾紛。
    夏收時節,謝嘉琅忙完公務,還經常帶著農官去城外田野間督促夏收,熟悉本地農事。
    他天不亮就出門,往往到天黑才回三堂,天天忙碌,又曬黑了些。
    謝蟬發現,雖然自己住下來了,可是見到謝嘉琅的機會不多。
    他把青陽留在府裏,要青陽陪她逛平州城,自己早出晚歸,她早上起來見不到他,夜裏等了很久才等到他回來,也隻能匆匆說幾句話,他神色疲憊,她不忍心拉著他說話、打擾他休息。
    謝嘉琅很忙,忙到吃飯都在看文書,謝蟬知道,可是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
    以前不論讀書有多忙,謝嘉琅都會記得給她買好吃的,挑一些新書給她看。
    現在他回來就直接去房裏睡,偶爾和她說話,說不了幾句就問她什麽時候走。
    她都被問煩了。
    這晚,謝嘉琅披著夜色回府,謝蟬迎上去,他的目光從她鮮黃的裙角往上,落在她臉上,“九娘,你……”
    謝蟬一看他的臉就知道他又要催自己走,翻一個白眼“行行行,大哥,我知道了,我明天收拾了行囊就走。”
    謝嘉琅沉默。
    謝蟬有點生氣了,江州安州那邊的風波還未完全平息,她回去了不宜露麵,留在平州城,她出入自由,不用忌諱什麽,一方麵可以照顧謝嘉琅,另一方麵邊境部落對大晉的布匹需求量很大,她待在這裏更方便和範德方商量買賣的事,謝嘉琅卻總是催她走。
    她指一指桌上為他留的飯菜,“放在籃子裏,還是熱的,吃點東西吧。”
    說完,負氣轉身回房,啪嗒一聲合上房門。
    屋裏沒有點燈,黑漆漆的,謝蟬摸黑走到床邊,一下沒看清,腿撞在架子沿上,疼得她眉頭緊擰。
    她冷靜下來,一拐一拐地跳到床邊,揉揉腿,忽然笑了笑,覺得自己像個鬧脾氣的孩子。
    門外傳來腳步聲,謝嘉琅走了過來。
    謝蟬坐在床邊,屏息凝神,聽外麵的動靜。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門口。
    窗前,月華如水。
    那道身影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轉身走遠了。
    謝蟬躺下,拉高被子睡覺,剛合上眼睛,又一下坐起身,掀開被子下地,穿上繡鞋,走到門前,拉開門。
    “謝嘉琅!”
    她對著走廊輕聲喚道。
    月色下,那道默默離開的背影凝住了。
    他背對著她,手腳僵直。
    謝蟬看著他清瘦的背影,想到他這些天的辛苦,道“大哥,籃子裏都是你愛吃的,吃了飯再去休息。”
    雖然有點生氣,但是還是得提醒他吃飯。
    謝嘉琅沒有回頭。
    他手指蜷握,背對著謝蟬,閉目了片刻,頷首,輕輕嗯一聲。
    背後的門合上了。
    謝嘉琅站在原地,久久佇立,銀色月光浸滿整個庭院,他眉梢眼角都染了一層冰涼的霜寒。
    知道她剛才說的可能是氣話,可是他還是走過來,想問她真的明天走嗎?
    他嘴角閃過一絲自嘲的笑,走回正堂,打開桌山的籃子。
    籃子包了棉布,裏麵的飯菜還是熱的,都是他喜歡的菜色。
    越甜蜜,越貪戀,越鈍痛。
    謝嘉琅坐下,拿起筷子,在搖曳的燈火中,一個人默默地吃完飯菜。
    有些東西淺嚐,可輒止,比如美酒,當他意識到不能醉時,便不給自己喝醉的機會。
    而有些東西,一旦擁有,便叫人沉溺其中,無法自拔,貪欲一日日滋長。
    走吧。
    斷了他割舍不掉的念想。
    翌日,謝蟬起身時,謝嘉琅已經出門了。
    她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梳洗了去吃早飯。
    青陽捧著一碟吃的走過來,放在她麵前,“九娘,大人昨晚帶回來的,我剛才拿去讓灶房又炸了一遍。”
    一股油香氣。
    謝蟬看著碟子裏的油炸素煎兒,愣了一會兒,“大哥帶回來的?”
    “大人昨晚拿回來的,說給九娘你買的。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平州城有賣這個的!”
    謝蟬想起昨天夜裏謝嘉琅回來時手裏確實提著一隻油紙包,官服袖擺寬大,她沒仔細看。
    昨晚錯怪他了。
    謝蟬心裏湧起一絲絲暖意,拿起筷子吃素煎兒。
    “大哥今天去哪了?”
    青陽道“去盤龍山那邊了,這些天大人和農官好像在勘查盤龍山的地形。”
    謝蟬今天正好沒事,換上出門的衣裳,“我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