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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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蟬!
盤龍山這名字聽起來氣勢磅礴,到了地方,謝蟬掀開車簾往外看,發現山其實並不高,隻是幾座連綿的山崗,山崗一麵是一大片長滿荒草的山地,另一麵地勢崎嶇。
差吏在荊棘樹叢裏砍出一條道來,謝嘉琅和屬官都上山去了,兩個小吏坐在山下樹蔭裏打瞌睡。
山腳下沒有大道,馬車進不去,謝蟬下了馬車,走在彎彎折折的田埂上。
山坡上,有農人在耕作,草地間一群牛羊悠閑地吃著草,幾個頭戴草帽、光著腳丫子的牧童在田野間嬉戲打鬧。
天氣炎熱,頭頂日頭毒辣,謝蟬走到山腳下,累出一身的汗。她帶了酸梅湯和一些瓜果過來,請小吏們吃,小吏們道謝不迭。
等了一會兒,山上的官吏也下來了,個個曬得滿頭大汗,都坐在樹下吃瓜果。
青陽問“大人怎麽沒下來?”
一個小吏答道“大人和老把式還在看地形,這水渠要修起來啊,一定得挖山,老把式不同意,大人讓他再看看。”
謝嘉琅查過平州城的田畝冊子,發現盤龍山一側大片田地幹旱,而另一麵卻多水災,幾次實地勘查後,他翻閱農書,請教老把式,問是否可以修建水渠、引水灌溉。
老把式說本來可行,但是平州城此地自古以來有個傳說,盤龍山以前是一片平原,某次翻地龍後多出來幾座山崗,這山崗裏鎮著風水氣脈,不能隨便驚動,所以水渠一直沒修起來。
謝嘉琅決定要修建水渠,已經帶著小吏開始畫圖紙,看能不能繞過盤龍山。
謝蟬抬頭看了下山崗,覺得也不是很高,拿起水壺往上走,青陽和隨從跟過來,手裏拿了根棍子拍打草叢,怕有蛇藏在裏麵。
山確實不高,不過爬起來也費力,終於登上山頂,幾人看樹下有幾塊大石頭,坐下歇口氣。
山崗另一頭有說話聲傳來。
謝蟬歇夠了,站起身,繞過樹叢,循著聲音張望。
不遠處的山坡上人影晃動,幾個差吏、老農簇擁著一人站在一處突出的山崖上討論著什麽,日光熾烈,灑在人群最當中那身青綠色官服上,他沒戴草帽,袍角翻卷塞在革帶裏,袖子紮起,露出的結實手臂上汗珠滾動,身影高大挺拔,側臉線條堅毅。
謝蟬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是不是曬的,臉上一陣陣的發燙。
青陽走到她身後,高興地朝山坡那邊揮手“大人!”
謝嘉琅抬頭,朝他們看過來,目光如電,透過讓人眩暈的烈日,落在謝蟬身上。
沒來由的,謝蟬心怦怦地飛快跳動,心潮起伏,身上燥熱起來。
她忽然不敢和謝嘉琅對視,錯開了視線。
那頭,謝嘉琅似乎愣了下,朝他們走過來,其他人跟著一起。
青陽和隨從把帶上來的酸梅湯和瓜果送上前,眾人又累又熱又渴,喜出望外,坐下一起吃瓜果。
天氣熱,幾個砍荊棘的漢子挪到大石頭後麵,脫了衣裳涼快。
謝嘉琅沒去拿瓜果,徑自走到謝蟬麵前,袖擺已經放下,袍角也整理好了,臉上汗津津的,衣領扣得嚴實,問“怎麽到這裏來了?”
謝蟬抬眸,看他鬢角都汗濕透了,把水壺遞給他,“就想來看看你。”
想看看他在忙什麽,是不是很辛苦,想關心他,昨天那點別扭早就煙消雲散了。
謝嘉琅接過水壺,看著謝蟬,她一路爬上山,發絲有些亂,衣襟微敞,雙頰曬得發紅,額上一層細密的汗,鼻尖上一顆晶瑩的汗珠,顫顫巍巍的,引得人想幫她拂去。
“山上熱。”他緊緊攥著水壺,扭過臉,看向山崗下荒蕪的山地,“別在這待著了,回去吧。”
謝蟬怕打擾他忙正事,喔一聲,轉身下山去。
走出幾步,她回頭叮囑“那你別累著了。”
“嗯。”
謝嘉琅輕輕地應一聲,立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順著蜿蜒的山道下山,才收回目光。
大樹下,跑腿幫閑的漢子稀裏嘩啦啃著甜瓜,讚道“大人和夫人感情真好,這麽熱的天,夫人巴巴地過來看大人!夫人生得仙女似的,還這麽賢惠!”
“聽說夫人家裏還很闊氣,夫人來之前,大人院子裏隻有兩箱書,夫人來了以後,我們才吃得上甜瓜。”
“夫人家是怎麽看上大人的?”
“大人會讀書,讀書人清貴嘛!”
屬官聽他們信口胡說,笑罵道“你們快住嘴!那不是大人的夫人,大人還沒娶親。”
漢子撓撓腦袋,笑道“我們都以為是新夫人呢!隻是還沒有過門。”
他們笑一陣,丟開這事,說起其他八卦。
石頭旁,謝嘉琅拔開水壺塞子,喝了口水,清甜冰涼。
夫人?
他何德何能。
但是他沒有去糾正那幾個漢子,他隻是沉默地坐在樹蔭下,久久無言。
謝蟬到了山腳下,順著田埂往大道走,登上馬車,道旁一群婦人說說笑笑走過,每個人手裏都提著一隻蓋了棉布的竹籃子。
“她們這是去哪裏?”
給謝蟬他們帶路的老農笑著答“給家裏男人送吃的喝的,地裏活多,男人回家吃飯,一來一回耽誤時間,都是送到地頭吃。”
謝蟬看著那群婦人。
她們走下大道,分散在田埂山地,扯開嗓子對著山坡大喊,很快,田間耕作的農人紛紛扛著鋤頭走下來,婦人迎上去。男人接過籃子,大口喝水,妻子為他們擦汗,夫妻倆走向有樹蔭的地方,坐下吃飯,鄉下地方沒什麽規矩,有些年輕夫妻在草叢裏摟摟抱抱,很親熱。
謝蟬放下簾子,靠在車壁上,閉上眼睛。
馬車在大道上顛簸,她的思緒也跟著顛簸起伏,像一鍋茶湯,滾沸了又沸,不停冒出細小的泡泡,咕嘟咕嘟。
回到府裏,下馬車時,謝蟬昏昏沉沉,頭暈腦脹。
“不會中暑了吧?”
青陽趕緊取來藥丸給她服下,讓她躺下休息。
大白天的,放下帳幔,屋裏還是亮堂,謝蟬睡不著,院子裏栽了樹,罩下濃密的樹蔭,風吹過,枝葉婆娑,蟬躲在茂密的葉叢間鳴叫。
謝蟬躺在枕上,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生謝嘉琅的氣。
她想他。
想和他說說話,想和他一起吃飯,想把高興的、煩惱的事情都說給他聽。
可是他早出晚歸,對她避而不見,問什麽都不答。
下午,謝嘉琅從外麵回來,青陽說謝蟬有點中暑。
他心亂了一下,立刻過來看謝蟬。
謝蟬躺在被子裏想著心事,謝嘉琅推門進來,她和他對視了一會兒,下意識往被子裏縮,拉高被子蒙住自己微紅的臉。
腳步聲靠近。
眼前一亮,謝嘉琅拉開了被子,看著謝蟬,眉頭緊皺,神色嚴肅。
“是不是去山上曬著了?”
他問。
謝蟬咬唇,沒吭聲。
謝嘉琅俯身,手抬起,貼在謝蟬額頭上,她額頭微微發燙。
“吃了藥沒有?”他輕聲問。
謝蟬點頭,“頭有點暈。”
聲音軟軟的。
謝嘉琅垂眸凝視她半晌,終究沒說什麽,給她拉好被子,溫和地道“好好休息。”
他起身要出去,袖子一緊。
謝嘉琅低頭,被子裏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拽著他的袖擺。
他看著她的手,沉默不語。
謝蟬拽著他,也不知道想說什麽,想了想,小聲說“我睡不著,陪我坐一會兒吧。”
一句沒有稱呼的要求。
謝嘉琅手指顫了下,坐了回去。
他隻是坐著,也沒說什麽話,房裏靜悄悄的,但謝蟬覺得心裏舒服了點,側過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迷迷糊糊睡著了。
袖擺從她指間滑落。
朦朧中,她感覺到床邊窸窸窣窣的響動,人半夢半醒,眼睛沒睜開,頭已經抬了起來,朝著謝嘉琅離開的方向。
“我不走。”謝嘉琅的聲音低沉沙啞,“我拿本書。”
謝蟬滿意地點頭,躺回去了。
謝嘉琅去書房拿了本書,回到謝蟬床頭,她睡著了,臉上沒那麽紅了,呼吸輕柔。
他伸手摸她額頭,還是有點燒熱。
窗前樹影浮動,蟬鳴聲聲,光斑透過窗格落在地上,飛塵在空氣裏緩慢地飄落。
謝嘉琅坐在床邊,手指翻動書頁,偶爾抬眸看一下謝蟬。
不知看了多久,眼簾再抬起時,對上女子清澈的視線,溫情脈脈,柔如秋水。
謝蟬醒了。
謝嘉琅放下書,摸她額頭,“好點了嗎?”
謝蟬在枕上點點頭,“不難受了。”
謝嘉琅倒杯水,扶她坐起身,她接過茶杯喝兩口,側身躺回去,臉枕著自己的手背。
天漸漸暗下來了,霞光灑在窗欞上,窗外蟬鳴依舊聒噪。
謝蟬睡意朦朧,笑了聲,“真吵。”
謝嘉琅起身去關窗,放下帳幔,光線暗沉下來,聲音也小了點。
謝蟬看著他的背影,忽地問“知了從夏天叫到秋天,鬧嗡嗡的,擾人清靜,聲音是不是很討厭?”
她語氣輕飄飄的,和平時說話的口氣不一樣,像是睡迷糊了。
謝嘉琅坐回床邊,拿起書,翻開一頁,道“不討厭。”
謝蟬笑了笑。
謝嘉琅看著手上的書“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知了餐風飲露,居於高枝,與世無爭,高標逸韻,品格高潔。”
謝蟬覺得他像在哄自己,但是他漆黑的眸子分明看著書,非常專注,“真的?”
謝嘉琅揚揚手裏的書“書上寫的。”
謝蟬失笑,闔上眸子。
躺了一下午,到了晚上,謝蟬的精神就養好了,自己下地,說肚子餓,要灶房仆婦煮麵,吃了一碗,湯也喝完了。
翌日,謝嘉琅出門前來看她,她坐在窗前梳頭發,朝他笑“我早好了,大哥,你去忙吧。”
他出去了。
謝蟬收拾好,去忙自己的事。
接下來的日子,謝嘉琅為修建水渠的事情奔忙,幾個老把式搬進縣衙,住在二堂,謝嘉琅找來圖紙,要他們試著改進水車,一群人每天圍在一起鼓搗那些木頭。
他待在縣衙的時間變多了,不過謝蟬還是很少見到他,她大部分時間待在三堂,盡量不去打擾他。
半個月後的一天,謝蟬去客棧見範德方,商量完正事,範德方問“我和那些行商說定了,過一陣回一趟京師,你呢?”
謝蟬一時拿不定主意。
她坐馬車回縣衙,車子從側門直接進院,簾子掀開,院子裏鬧哄哄的,擠滿了人。
“九娘!”青陽奔過來,神情茫然,壓低聲音說,“來了幾個人,說是什麽晉王府的,一來就丈量大人的屋子,說他們要為以後做家具、布置新房做準備……”
“晉王府?”
謝蟬快步走進正堂。
兩個太監叉著腰站在廊前指揮下屬量屋子,記在冊上。
一人拍拍長靴上的塵土,抱怨道“這地方真偏遠,怎麽就我們倆攤上這個差事!”
另一人道“地方雖然遠,可是這位大人是皇上親自贈玉的人物,如今又要娶宗室,來日不可限量,你把你那雙招子放亮點,別得罪了人!”
謝蟬走上前,兩個太監見她是內院主事的,臉上掛起笑,道明來意他們是晉王府的人,京中宗正寺傳下指令,讓晉王府幫著操辦一樁婚事,新娘是一位宗室,雖然家貧,但卻是皇族之後,而新郎,正是新任平州城知縣。
太監笑著道,婚事是皇帝指的,晉王很榮幸,一定會幫謝嘉琅辦得風風光光的,現在新娘家已經在準備嫁妝了,年底就能辦喜事。
府中眾人震驚不已。
謝蟬愣住了,足足呆了一盞茶的時候才想起來要隨從去拿賞錢。
謝嘉琅今天不在縣衙,差吏出去找他,他領著屬官在盤龍山忙水渠工程,回來時已經是傍晚了,兩個太監迎上去道喜,他請太監到正堂說話,臉上沒有意外之色。
謝蟬心想,他離京前,皇帝可能暗示過他。
皇帝要栽培他,看他出身寒微又脫離宗族,給他挑一個家貧的宗室做妻室,既不會掣肘他,又能幫他充門麵。
謝蟬坐在廂房裏,正堂的說話聲時斷時續,偶爾傳來一陣笑,灶房送上席麵,太監領宴。
她提筆畫畫稿,筆尖動作滯澀,畫了半天,隻畫了一截枯枝,卷起紙張,丟了筆,坐著出神。
謝嘉琅可能要娶親了。
以前她真心盼望著這天,希望他能得償所願,和意中人雙宿雙棲,彌補前世遺憾。
可是現在心境好像不一樣了。
他要成親,那內院的事務自然都要由他的娘子接管,他的賬目他的仆從他的所有事情都是。
她應該避嫌,遠離他的生活。
就像這半個月她努力在做的,遠遠地看著他,不去打擾他。
她準備離開。
因為突然發現,她對謝嘉琅的感情和從前不一樣了。
見不到他會想念他,他難受時會心疼,看到他實現抱負會開心,為他驕傲。
她會幻想他一直在身邊,不論何時,她一抬頭就能看到他,坐在窗前,手裏拿著一卷書,安靜地看著,她走過去,趴在他肩頭。
謝蟬以為她會懼怕這樣的感情,但是那個人是謝嘉琅,她不覺得害怕。
所以,暈暈乎乎時,會傻傻地問他討不討厭知了。
還沒下定決心,沒理清紊亂的情緒,眼下,她不得不做出決定了。
這一天比謝蟬想象的要快。
一直等到太監被扶到客房去睡,謝蟬推門出來,看著謝嘉琅。
他站在燈下,一身官袍,麵容平靜。
謝蟬遲疑了下,還是鼓起勇氣走過去。
她問“大哥……你要娶宗室嗎?”
謝嘉琅望著走廊裏掛著的燈籠“皇上是有此意,離京前問過我。”
謝蟬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要娶嗎?”
謝嘉琅搖頭“我向皇上陳訴緣由,皇上收回旨意了,宗正寺可能傳錯了話,或是漏發了文書,新郎是赴任的官員,沒寫我的名字,他們回去確認一下就明白了。”
謝蟬一呆。
然後有不自禁的竊喜浮上來。
接著,想到陳訴緣由幾個字,她燒熱的心又涼下來。
“你是不是已經有意中人了?”
月色清冷。
心底的人就站在月華下,問他是不是有意中人。
有那麽一刻,謝嘉琅埋藏在心底的情意幾乎要脫口而出。
但是不能。
謝嘉琅沉默著,點了點頭,雙眸黑沉沉的。
不願對她撒謊,又不能對她坦白。
謝蟬心裏不禁失落,淡淡的酸澀彌漫開,酸澀中又有柔軟的歡喜。
替他歡喜。
他遇見意中人了,多好。
她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問“不知是誰家小娘子?”
謝嘉琅沒答,雙眸倒映著月色。
他不想說,謝蟬笑了笑,沒有接著追問,她不該問這些私密事。
她掐滅心裏一團亂麻的思緒,轉身回房“早點睡。”
第二天,兩個太監給謝嘉琅賠罪,請他不要宣揚此事,等他們回去和晉王府傳話的人確認過姓名再說,告辭離去。
眾人空歡喜一場。
謝嘉琅接著和老把式鼓搗那些水車,有時候直接脫了官袍,自己動手做木工,修改樣式,和老把式討論怎麽改進。
天氣漸漸涼爽下來,蟬鳴依舊。
謝蟬處理完河中府這邊的事,看謝嘉琅也安頓好了,開始打點行裝。
該走了。
出發的前一天,屬官家眷都來看望,送些方便攜帶的吃食。
謝嘉琅還在二堂院子忙著做木工活,直到夜裏才回三堂,和謝蟬一起吃晚飯,要她早點休息。
謝蟬回房去睡,想到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謝嘉琅,下次見的時候他可能已經娶妻……翻來覆去,直到半夜才勉強睡著。
翌日,她離開平州城。
馬車出了縣衙沒一會兒,一個頭戴草帽的年輕男人走進縣衙大堂,抬起頭,問站班的皂吏“謝大人在不在?”
皂吏捧著一封信送進縣衙。
謝嘉琅看完信,臉色驟變,披衣而起,吩咐青陽“把九娘追回來。”
謝蟬還沒出城門,青陽騎快馬追了上去,她掀開車簾,麵色惶急“是不是大哥出事了?”
青陽搖頭,湊近附耳低語幾句。
謝蟬眸子不能置信地瞪大了雙眸。
馬車立刻調轉方向,回到縣衙。
不等馬車停穩,謝蟬掀開車簾跳下地,直撲進正堂。
謝嘉琅站在廊前等著她,麵色格外蒼白,她沒在意,攥著他的胳膊“在哪?”
“在裏屋。”
謝蟬放開謝嘉琅,衝向裏屋。
在她身後,謝嘉琅踉蹌了一下,青陽慌忙上前扶住他胳膊“大人,你生病的事要不要告訴九娘?”
他搖頭。
謝蟬飛快跑進裏屋,推開門。
屋裏說話的兩個人轉過身來看她,其中一個男人騰地站起來,神色激動,熱淚盈眶,張開雙臂走上前。
謝蟬呆呆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人朝她憨憨地一笑,“團團不認得我了?”
“阿爹!”
謝蟬哭著喊出聲,眼淚奪眶而出,撲上去,緊緊抱住男人。
謝六爺帶著哭腔重重地應答一聲,摟住謝蟬。
謝嘉琅跟過來,反手合上房門。青陽守在外麵,不許任何人接近。
父女倆抱頭痛哭。
謝蟬欣喜若狂,慶幸,委屈,酸楚,苦澀……所有情緒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她緊緊地抱著謝六爺,哭得渾身顫抖。
謝六爺心疼得不得了,扶謝蟬坐下,“團團,爹爹在,不傷心了啊!”
謝蟬的歡喜泛上來,謝嘉琅遞來一張帕子,她順手接過,抹一下眼淚“爹爹,安州的船是怎麽回事?”
謝六爺看向屋中另一個人。
“爹爹能活著,多虧了他。”
那人走上前,摘下頭上的草帽,抬起臉,一張年輕的麵孔,眉目端正,不過右邊眉毛到右臉頰上一道刀疤橫貫而下,平添了幾分凶惡。
謝蟬覺得他有點眼熟。
他嘴角勾起,朝她笑了笑,目光感慨,“九娘,還記得我嗎?”
謝蟬愣了一會兒,從他的五官中回憶起幼時一個故人,反應過來“呂鵬!”
“就是他!”謝六爺拉著呂鵬也坐下,長歎一口氣,臉上還有幾分驚魂未定,“是呂鵬救了我。”
呂鵬握著刀坐下,舉止和當初那個嬌生慣養的錦衣公子判若兩人,他先看一眼窗外,確認青陽守在那裏,回頭,迎著謝蟬疑惑的視線,緩緩地道“這事說來話長。”
那年,呂鵬被判流放,在路上吃盡了苦頭,到了地方,他沒錢收買官差,官差欺淩作踐他,他嚐盡世間冷暖,以為自己要死在亂葬崗時,被一個大族給救了,那個大族還救了很多和他處境差不多的犯人,治好他們的傷,教他們武藝,把他們培養成忠心的死士。
呂鵬接到呂貞娘的信,知道妹妹過得不好,母親更是在教坊受罪,痛不欲生,於是鋌而走險,選擇跟隨那個大族。
隨大族離開嶺南後,呂鵬救出母親,送到呂貞娘那裏,發現呂貞娘現在有範家照拂,於是讓母親和呂貞娘一起生活,他怕連累母親和妹妹,繼續為大族賣命。
“我跟隨他們北上,護送一位被流放到嶺南的大人去京師,路上一直有人在追殺我們,聽他們說,可能是朝中幾位皇子的人和大族的仇人……走陸路太危險,我們就坐船走海路,到了安州,又遭到一次追殺……”
那艘海商的船,恰好是謝六爺他們登上的那隻。
當晚,呂鵬護送的貴人藏在貨倉裏,謝六爺他們在客艙吃酒,原本無事,忽然有殺手放火燒船,想將船上的人都燒死在渡口,船上的酒菜被下了藥,客艙裏的人昏昏沉沉,沒有呼救。
隻有謝六爺一個人還清醒著,他想起謝蟬的囑咐,沒有多喝,看到火燒起來,到處都是刀光劍影,嚇得直哆嗦,想趁亂逃出去,被砍了一刀,暈過去了。
呂鵬當晚也在船上,貴人被救出去後,大族怕行蹤泄露,命他檢查有沒有活口,他檢查到謝六爺時,認出對方,發現他還活著,把人救下了。船上那具屍首是他找的,他奉命處置那些殺手的屍首,特意找了一具和謝六爺體型差不多的。
“世叔當時受了傷,而且時局混亂,謝家人要是知道他還活著,可能會引來大禍,我隻能偷偷把世叔帶在身邊,一路進京。後來我打聽到大公子和九娘來平州城了,等世叔的傷養好,就帶著世叔找了過來。”
呂鵬回憶的語氣很平靜。
在謝蟬聽來,卻是驚心動魄。
她抓著謝六爺的胳膊不敢鬆手,生怕隻是自己的幻覺。
謝六爺拍拍她的手,歎息。
“真是多虧了呂鵬這孩子,不然我就得喂魚了。”說著,語氣陡然一變,雙手緊握成拳,氣憤憤道,“阿爹沒有想到,我走以後,他們會這麽欺負我的團團!”
他受了重傷,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被呂鵬帶到北邊以後才知道江州發生了那麽多事。
謝六爺氣得直哆嗦,目光落到凝視著謝蟬的謝嘉琅身上,長舒一口氣,神情變得欣慰“嘉琅,還好有你啊!”
謝嘉琅收回視線,“六叔,都是我該做的。”
謝蟬擦幹眼淚,站起身,朝呂鵬行了個大禮“呂鵬,你救了我阿爹,這份恩情,我沒齒不忘。”
呂鵬站起身,扶起謝蟬,嘴角一勾,“九娘,你不必謝我,你幫了貞娘,貞娘都寫信告訴我了……世叔是我的故人,我不能見死不救。”
他看一眼謝嘉琅和謝蟬。
在流放地,他受了很多非人的折磨,每次快活不下去時,他就會想起謝嘉琅和謝蟬,想起幼時的謝嘉琅在世人的鄙夷中長大,想起謝蟬那身執拗勁兒,他咬牙撐下去,活了下來。
謝蟬看著呂鵬“呂鵬,你護送進京的貴人,是不是姓崔?”
呂鵬眼中掠過詫異。
謝蟬明白了。
救下呂鵬的大族可能是崔氏的盟友,而呂鵬護送進京的、那個被流放到嶺南的貴人,一定是崔家人,隻有他們家的人能調動那麽多力量,也隻有他們家在朝中有那麽多仇人,一路遭到追殺。
她接著問“你救下我阿爹,送他來平州城,你自己呢?”
呂鵬聳了下肩膀,“走一步算一步吧,就算我不送世叔來找你們,我也會離開京師,那些大族把我們當死士,完成任務後就找借口滅口,我早就想逃出來了。”
謝蟬扭頭去看謝嘉琅。
謝嘉琅朝她點頭,道“讓他留在平州城。”
呂鵬想了想,道“反正我也沒地方去。”
謝六爺拉著謝蟬的手,“團團,剛剛青陽去追你回來,你要去哪?”
謝蟬一頓,瞥一眼謝嘉琅,又飛快收回目光,道“阿爹,我準備回安州去。”
謝六爺立即搖頭,“派個妥當人接你阿娘和十二郎過來……阿爹不能回安州,江州也不能回,回去肯定會引來禍事,我看啊,還是你大哥這裏安全,隻能委屈你阿娘他們搬出來……”
他歎口氣。
“你阿娘還懷著身子……”
他想陪在妻子身邊,卻不能露麵。
“團團,我活著的事不要在信上提,免得被人發現,你阿娘身子重,也受不得這個刺激,等她身體養好了,讓她過來,我們一家團圓,以後啊,自自在在過日子。”
謝蟬再次扭頭去看謝嘉琅。
謝嘉琅看著她,頷首。
正好文宇要來平州城,在京師分別時說好了的,等他回安州成了親就來平州城做謝嘉琅的副手。
謝蟬立刻鋪紙給文宇寫信,請他幫忙,假如周氏的身子允許,將母子倆接到平州城來,怕節外生枝,她沒提謝六爺還活著的事。
馬車回到縣衙,謝蟬的行李又搬了回來。
這一次,他們要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