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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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鼓才響,坊門方開,天色陰沉,風卷白絮。
    一輛輛馬車、夾雜著或騎馬、或步行的官員從戚裏出來,沿著廣德門大道拐入宮前廣場。
    辰時剛至,宮門大開,群臣陸續湧進麟趾閣中,天子元善見卻還未駕臨。
    屋外飄著雪花,時不時有寒風吹進來,麟趾閣中央位置起了一爐炭火,高澄走到爐子邊,旁若無人地攤開手,掌心向著炭火取暖。
    官員們各自低聲交談,高澄冷眼旁觀,此時的閣內囊括了幾乎所有長駐朝堂的高官權貴,六州大都督高嶽因為母疾而告假。
    閣中大致分成了三撥人,以高澄為主的尚書都省以及六曹高官,其中就有尚書左仆射司馬子如,右仆射高隆之;以太保尉景和司空孫騰為首的鄴城勳貴階層;以及以侍中、華山王元鷙為主的元魏宗室大臣。
    當然,這種劃分不夠嚴謹,比如在整頓吏治上,司馬子如與尉景、孫騰等人站的就是同一立場。
    閣內不少人將目光望向跟在高澄身後的封述,按照封述的官階,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麟趾閣中。
    鄴城官場就這麽大,所有人都知道高澄這些日子一直在與封述刪定律令,而今日天子召集群臣,為的就是商定新製。
    “陛下駕到。”
    隨著一聲高唱,元善見終於在劉思逸等內宦的侍奉下姍姍來遲。
    因為閣內不及大殿寬廣,群臣迅速站成了六列,各安己位,作揖道:
    “恭請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坐在胡床上的元善見,右手微抬道:
    “朕安好,眾卿家免禮。”
    “謝陛下。”
    群臣緩緩起身。
    “朕有感於本朝律法繁雜,特命尚書令主持刪定,昨日尚書令已將修訂好的律令上呈於朕。”說罷,元善見衝高澄點頭微笑道:“尚書令辛苦了。”
    “臣慚愧。”高澄謙虛道。
    “尚書令無需自謙。”元善見又向著身側的劉思逸吩咐道:“昨日朕命尚書令遣文吏謄抄,劉寺人,將新修律令分發給諸位大臣參議。”
    劉思逸得了吩咐,親自領了一群小宦官捧著文書發給閣中每一位大臣,一時之間閣中隻剩了書頁翻動的聲響。
    “這份律令既然是由尚書令主持刪定,參議之前,還請尚書令為朕簡略介紹。”
    高澄躬身道:“臣遵旨。”
    起身後,高澄拿著一本劉思逸送來的律令,邁出隊列,周視群臣,頗為自傲道:“新修律令參考自李悝《法經》以來曆朝曆代律法行文,校正古今,刪定名法科條,精簡合並,有:《名例律》、《衛禁律》、《職製律》、《戶婚律》、《廄庫律》、《擅興律》、《賊盜律》、《鬥訟律》、《詐偽律》、《雜律》、《捕亡律》、《斷獄律》十二篇目,共計一千零二十七條。”
    這篇律令是他與封述一齊協作完成,當然,參考、刪定先秦以來的律法這種大工程都是交給了封述,他隻是提供些想法而已。
    目光巡視閣內群臣,高澄回身向元善見舉薦道:“啟稟陛下,尚書省三公郎中封述出身律令世家,深諳律法,臣請由封述為陛下詳細分解新律條文。”
    “能得尚書令看重,其人定有才學,封述何在?”元善見掃視群臣問道。
    封述自從高澄出列,便打起了精神,此刻聽天子喚他,連忙從隊伍後頭越了出來,享受著那些被拋在身後的高官們的注視,封述躬身道:
    “微臣封述,參見陛下。”
    “卿家請起,既然尚書令屬意,就由你來分解條文。”
    元善見始終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
    “微臣遵旨。”
    封述起身後,也不翻看懷中的律令文書,昨日他與高澄說的爛熟於心,並非是吹噓。
    隻見封述自信滿滿道:“新律以名例篇為首篇,尚書令稱為總則篇目,由《晉律》中的《刑名》和《法例》合並而成,名者,刑罰之罪名也,例者,刑罰之體例也。”
    “新律承襲本朝舊製,加以修改為死、流、徒、杖、鞭五刑,死刑為絞、斬、梟首、繯四等,流刑(流放)一等,徒刑(監禁並勞役)分為一至五年共五等,杖刑為三等,分別為杖十、杖二十、杖三十,鞭刑有五等,分別為鞭四十、鞭五十、鞭六十、鞭八十、鞭一百,如此共計十八等刑罰。”
    群臣包括元善見在內,隨著封述的分解逐行閱看。
    封述滔滔不絕,將新律十二篇逐一分解。
    其中,《職製律》是關於官吏違法懲戒和犯罪處刑的規定,高澄對於這一篇最為用心,內容包括官吏舉薦非人、漏泄機密、篡改文書、受財枉法、傷化虐民等等,甚至將瀆職怠政也納入其中。
    當封述提到瀆職怠政時,尉景出列打斷道:“啟稟陛下,臣有異議。”
    “太保請說。”元善見應允道。
    “新律中提到瀆職怠政,臣不敢苟同,漢初遵循黃老之學,崇尚無為而治,這才有了文景盛世,請問依循新律,漢初那些名臣賢相是否該治瀆職怠政之罪。”
    尉景一席話以漢初無為而治的治國理念駁斥瀆職怠政這一條例,搶先發難。
    “啟稟陛下。”封述並不慌亂,鎮定道:“行政當合時宜,漢初之所以能夠無為治國,隻因內部安寧,其外又與匈奴和親,自可以與民休養生息,如今南有梁人虎視眈眈,西有宇文泰在側,形勢與漢初大相不符。”
    高澄忍不住出列譏諷道:“所謂無為而治並非指什麽事都不做,而是指不亂為、不妄為,老子曾言‘無為而無不為’,尉太保還是多讀兩年書再來參議政事,免得落了顏麵。”
    “你!”尉景虎目圓睜,抬手指著高澄,也許是怒極攻心,身子有些搖晃。
    “若是尉太保身體不適,還是回去歇息的好,免得天下人議論陛下苛待臣子。”高澄依舊陰陽怪氣道。
    尉景冷哼一聲,袖袍一甩返身回位,不再理他。
    高澄也向元善見拱手回到隊列。
    這一段插曲之後,封述還是繼續將《職製律》向群臣分解,等他說完,司空孫騰出列拱手道:
    “陛下,臣以為受財枉法一條處置過重,還請陛下斟酌。”
    孫騰這話一說,群臣附和,就連尚書省左仆射司馬子如也大為讚同。
    元善見哪做得了主,望向高澄問道:“尚書令覺得如何?”
    高澄心道:你們是沒見過朱元璋是怎麽懲治貪汙。
    “回稟陛下,興盛始於治吏,衰亡始於貪腐。”高澄先向元善見拱手,而後麵向群臣道:“況且本朝孝文帝曾下詔‘髒滿一匹者死’,南人所著《梁律》也有‘髒滿十匹者死’,如今新律隻不過‘髒滿三十匹者死’如何稱得上處置過重?”
    所謂一匹、十匹、三十匹指的就是相應數量的上等帛布的價值。
    “況且又有八議示恩,臣不知道諸位究竟還有什麽不滿!”
    高澄說這番話的時候,心底甚至帶了些火氣。
    按照他的想法,表麵上將刑罰放寬,其實與孝文帝詔書以及《梁律》不同,他是真準備嚴格執行,動刀殺人。
    可這該死的封建社會,哪怕律法也必須是統治階級的特權法,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根本無從實現。
    八議入律就是高澄不得不妥協的結果。
    八議源於西周的八辟,指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對於皇親國戚、故舊、賢人、能吏、功臣、勳貴、勤謹之人、前朝皇室後裔等八種人可以交由天子減輕刑罰。
    也許是群臣察覺到高澄臉色陰沉,大多諾諾不敢言,連孫騰也退了回去。
    “朝廷多少年不曾發過俸祿,尚書令如今強調受財枉法,難不成要餓死天下官吏?”
    又是尉景邁步出來,針鋒相對道。
    高澄冷冷道:“新律頒行尚需時日,我會在頒行之前確立俸祿製度。”
    尉景聞言譏笑道:“前段時日尚書令就頒行俸祿製度,沒到一月時間又被高王廢止,不知尚書令下一次的俸祿製度打算頒行多久?”
    “前番是因為營造鄴城,府庫空虛,又遇上九州秋旱,才不得不撤回,如今有賴高仆射主持,南城營造頗具規模。”高澄向高隆之拱拱手,繼續道:“秋旱已過,隻待府庫充盈,自然可以奉行俸祿製度。”
    “說得輕巧。”
    “總好過尉太保隻知道殘民索賄。”高澄反唇相譏。
    “阿惠兒,你莫要欺人太甚。”尉景一步近前,暴喝道。
    “尉太保休要咆哮宮廷。”高澄直視著尉景,半步不退。
    “尚書令,太保,兩位還請息怒。”
    若不是司馬子如等人將他兩人拉扯開,隻怕要當著群臣的麵來一場武鬥。
    元善見也知道自己不能光顧著看戲,否則高澄過後肯定尋他麻煩。
    “尚書令所言有道理,受財枉法之刑,依朕看無需更改。”
    在元善見拉偏架的情況下,最受矚目的《職製律》總算是通過了商議。
    其餘諸律經過眾人一番爭論,或刪或改,倒也進行得順暢。
    主要也是高澄知道退步,能夠保證《職製律》通過他已經心滿意足,之後的態度也不在那麽強硬,到最後,新律共有十二篇九百四十九條。
    除了八議製度以外,還有十條重罪。
    即:造反;破壞皇帝宗廟、山陵與宮殿;叛逃國外;臨陣投敵;毆打、謀殺父母、祖父母等尊親屬;以凶殘的手法殺人;盜用宮廷器物以及不敬君上;不孝父母,不按禮製服喪;百姓殺死州郡長官與授業老師;親屬間的‘成長’(那個詞肯定會和諧。)
    這十條重罪統稱十惡,哪怕是八議之人,身犯十惡之一也不能被寬赦,也就是俗話說的十惡不赦。
    元善見對於不敬君上的不敬之罪分外欣喜,尉景也因為毆打、謀殺尊親屬而喜悅。
    高澄將他們的神色瞧在眼裏,高歡臨行前囑咐高澄要對元善見心存敬意,高澄也不能不放在心上,畢竟怎麽說也是自己大舅子。
    至於尉景,就算他身為尊親屬,高澄要動他,難不成還要自己親自動手,有的是人效勞,如今正在彭城的劉桃枝不就是這樣一位金牌打手。
    這麽多條律令逐一細敘,封述到最後也是便翻律令邊分解,此時口幹舌燥,元善見招來一名宦官,為封述賜下一碗茶水。
    “陛下,如今新律商定完畢,請陛下賜名。”高澄奏請道。
    元善見沉思片刻,似乎一時半會也想不到多好的名字,再看如今身處麟趾閣,便開口道:“今日朕與諸位大臣在麟趾閣商定律令,不如以麟趾為名。”
    眾大臣異口同聲,都在稱好。
    高澄拱手道:“本朝律令都以格稱,如今陛下賜名《麟趾格》,臣請陛下及早發往各地州郡,嚴令州郡官吏通習律令,依據《麟趾格》中所列條文秉公判案。”
    緩了緩,高澄繼續道:“律令重在約束萬民,民不知律文,如何約束,還請陛下下令,家有《麟趾格》者,犯罪,罪減一等,但僅有一次減罪機會。”
    這是高澄借鑒朱元璋推行《大明律》的做法,毫無疑問這是開展普法工作的一劑良方。
    “依卿所奏。”元善見準道。
    “陛下,此令一下,恐怕天下爭購《麟趾格》,書籍難以供應,反而有不法之徒從中牟利。”右仆射高隆之諫道。
    “那可如何是好?”元善見愁眉道。
    高隆之這番話本就是出自高澄的安排,隻見他胸有成竹道:
    “陛下,臣昨日見闔府文吏謄抄律令,心中突發奇想,何不將《麟趾格》每一頁文字在木板上刻成陽文,到那時自需將白紙覆在木板上,用刷子輕刷,就能將一頁文字全都印在紙上。”
    “臣昨日遣府上小吏,用一塊木板刻出‘吾皇萬壽’四字,陛下請看。”
    高澄說著從官袍裏拿出那塊小木板。
    劉思逸趕緊步下台階接了過去。
    “還請陛下著人為木板印墨,用白紙測試。”
    元善見自然交由劉思逸去做,劉思逸一番操作,果然白紙上留下了‘吾皇萬壽’四個字。
    群臣個個詫異。
    “卿家真是才思敏捷,不知尚書令將此術作何名字?”元善見好奇道。
    “謝陛下誇讚,臣將此術命名為雕版印刷術,還請陛下著人用木板為《麟趾格》刻字。”
    “依卿所奏。”說罷,元善見又將差事交給了劉思逸。
    高澄隻知道這些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小發明,至於為什麽不是活字印刷術,單純隻是為了普及律法,木板刻字,比做膠泥毛坯方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