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醒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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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小弟,起來了,趕緊。”王妮兒揉搓著我的頭發說。
    睜開眼睛,看見地上的火盆裏木炭燒的正旺,屋裏很暖和,顯然是夜裏有人添了木炭,外麵還是黑黢黢的,我伸個懶腰說道:“妮兒姐,天還沒亮呢,再睡會兒吧。”
    “不行,趕緊些,再遲木頭哥他們就走了。”
    王妮兒不依不饒地揪住我的頭發往上拉。
    “那你出去,我就穿衣裳。”
    “小小人兒,心眼還不少,我轉過身不看你就是,快點。”
    簡單洗把臉,漱漱口,王妮兒端來一碗茶水,我喝了一口,又苦又澀難以下咽,說道:“妮兒姐,放點糖,這茶苦。”
    “你是不是還在夢裏沒醒呢,莫說是糖味兒,我自己都忘了糖長啥樣,喝吧,苦茶提神,我們這兒啊,最缺的是鹽,糖更是稀罕物了。”
    “那總得吃點早餐吧,”我說。
    “盡說這些不走心的話,百姓日進兩餐,這是規矩,這兒雖不受官府管束,規矩還得守,走吧,幹完活和大家夥兒一起吃飯。”王妮兒說著話,往我頭上扣了一頂皮帽子,拉我出了房門。
    隆冬季節的淩晨,料峭晨風中,我在王家旮旯的生活開始了,也就是智誠和尚說的人的生活。
    到了村子中央平坦的空地,王木頭和六個孩子等在那兒,個個攏手縮肩,凍的直跺腳。
    “咋來遲了呢,隻此一回啊,再遲到就不要參加了,”王木頭斥責我們一句,又說道:“石頭、柱子、彩荷你們幾個聽清楚,我爹說了,新來的李怡和妮兒妹子一樣,是我們的主人,不許你們欺負他,走,幹活去。”
    “他不就是前兩天和尚叔背來的娃嗎?咋就成主子了?”那個叫彩荷的女孩子說。
    王妮兒說:“他是我弟弟,我姑姑的兒子。”
    幾個人不再言語,跟著王木頭出了村,王木頭牽我的手邊走邊說:“看著腳下,凡插了草標的地方都要繞過去,那裏是釘板、絆馬索、陷阱,我爹他們每晚都要布排一次,插上草標。還有就是村周圍的林子不能亂鑽,會要了你小命,你要在村裏長住,這些事必須清楚,還有,不要到竹林後的那排木屋去,更不能胡亂打聽,……。”
    翻過山脊已是天光大亮,到了我和智誠和尚拴馬的地方,又穿過一片小樹林,地勢變的開闊,用木柵欄圍起來一所馬廄,裏麵拴了九匹馬,我的大青馬也在其中。
    從石片壘成的屋子裏出來一個佝僂著腰的老人,朝我們說聲:“來了嘛,”就低頭拔拉馬槽裏的草料。
    幾個小孩開始分頭清理場院裏的垃圾、馬廄裏的馬糞,王木頭拖出一個大鍘刀,妮兒姐說:“小弟,把草垛上的草抱過來。”我應聲好,笨手笨腳地從草垛上取下捆紮好的草芥,拖到鍘刀旁,妮兒姐半蹲著往鍘刀裏喂,王木頭一下接一下地按下鍘刀,配合很默契,看的出,這是他們常幹的活。
    三個時辰後,老人拖著長腔大聲吆喝道:“娃兒們,好哩,肉在鍋裏,今日給娃們開葷了哇…哇。”
    我聽得出,這是長安縣地方戲裏武將上場時的腔調。
    王木頭招呼著:“走,咥飯。”
    進了石屋,老人指著用三塊木板拚成的長桌對我和妮兒姐說:“你倆坐裏頭,那是上位。”
    王木頭掀起灶台上的木頭鍋蓋,一股水汽夾雜著肉香彌漫開來。
    老人把盛滿肉湯、黑乎乎的老碗先放在我和妮兒姐麵前,我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肉撕咬一口,燙的我直吸涼氣,王妮兒用筷子敲一下桌麵說:“又沒人跟你搶,急啥哩,餓死鬼托生呀,真不像是從皇宮,……。”
    “不許亂說,妮兒妹子,快吃吧,李怡兄弟是餓了嘛。”王木頭打斷王妮兒的話。
    肉味有些寡淡,驗證了王妮兒說過的話。
    回村已是正午,村中央,兩個壯漢在打鬥,王七抱著膀子怒吼著:“錘子,你沒吃飽飯嘛,出刀軟塌塌地,花裏胡哨地亂揮甚哩。”
    “二混子,紮槍直刺,直刺懂不,舞那些花樣兒作甚。”看到我們過來,王七說:“行了行了,停下,你們連娃兒都不如,讓木頭、柱子練給你們看看。”
    柱子身材瘦高,選的是長槍,木頭和他爹相像,身形矮胖,選的是刀。
    兵刃搏殺有一吋長一吋強的說法,我以為木頭定會吃虧。
    兩人互相抱拳行禮後就開始了打鬥,出手簡單直接,速度極快,步伐進退移動始終踩的很實,沒有花哨的跳躍、轉身動作,柱子的槍尖一個勁兒往木頭胸前猛紮,木頭或側身避開,或用刀隔開,間或用刀往柱子手臂、雙腿上招呼,隻幾下就分出勝負,是木頭欺身搶進,刀架在柱子的脖子上。
    兩人又報拳行禮後把兵器還給壯漢。
    王七說:“看清沒,刀槍無眼,全憑人手使喚,槍紮軀幹,刀取四肢,行程越短,速度越快,刀砍入人的身軀,抽回很慢,戰場上你就沒有機會二次出手,擺弄那些個花活弄啥,你架勢還沒拉開,人的家夥什兒已經招呼到了你身上。去把弓箭搬過來,練習弓箭。”
    我看過羽林軍、神策軍的操練,軍士單刀舞的飛快,隻見白影裏一個人形在晃動,紮槍直刺時抖出幾個花樣,紅色的櫻子像幾簇怒放的鮮花。兩人對打也是旋轉跳躍,舞刀耍槍,刀槍撞擊聲乒乓亂響,非常好看,和王七講的不是一會事。
    王七看到我也拿起弓,和聲細語地說:“李公子,這是我們軍漢必備的殺人求生之技,你用不著,就不用練了,你的任務是讀書,李校尉有交待,晌午是你的讀書時間,回去吧。”
    “七叔,妮兒姐、彩荷是女的,她們能練,我咋就不行。”我把弓朝懷裏一抱說道。
    “妮兒,你和李公子回去。”
    王七沒理會我的爭辯。
    王妮兒一把搶過弓扔地上,拉住我的衣袖就走,邊走邊嚷嚷著:“都是你,害得我也玩不了,快走,小害人精。”
    書卷攤在麵前,我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滿腦子全是王木頭他們引弓射箭的情形,旁邊寫字的王妮兒更是心神不定,毛筆上的水滴到方磚上洇開一片也不知道。
    王婭歎口氣,放下手裏的道:“怡兒,頭一次和村裏孩子們幹活兒,很開心是吧,既然心思放不在書上,喧會閑話吧,也好讓你靜下心來。”
    我想起吃肉時味兒很淡,王妮兒說過的鹽、糖官營的話,問道:“婭姑姑,我看王家旮旯的人並不窮,為啥不多買點鹽和糖,寧願吃淡而無味的肉食、喝苦茶。”
    王妮兒搶著說:“我們是黑人黑戶懂不,是見不得天日的人,哪敢到官府去落戶籍。”
    我是第二次聽到黑人黑戶這個詞,頭次聽到,腦子裏映射出在太子府見過的昆侖奴,無論男女,露在外麵的皮膚都黑油油的,王妮兒這一說,我明白了這個詞的含義。
    王婭慢聲細語說:“怡兒,你知道我們和你娘都是李綺的家人,隻是你娘運氣好。我們到現在仍是朝廷通緝的反賊,妮兒的弟弟病重,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也不敢進城找醫生,怕連累其他人。怡兒,你看院子裏的那些小麻雀,它們並不缺食物,仍然從土裏刨一粒、吃一粒,抬頭看看周圍,再刨一粒,樣子很機警,與我們何其相似。……。”王婭顯得很是傷感。
    王婭說完,我方才明白鹽、糖是官營,得憑官府發的引子才能購買,否則是販私鹽,會被殺頭,這兒的人為躲避官府追捕,就成了黑人黑戶,自然沒有官府配給的鹽引子,隻能先買官引子,再去買鹽,就等於用雙倍、甚至是三倍於市麵價格在買鹽,怕引起人的懷疑,又不敢多買,得來實屬不易。至於糖,不吃也能活下去,不買也罷。
    沒幾天,我就喜歡上了王家旮旯和這兒的人。盡管日食兩餐,苦茶淡飯,間隔時間長,每次餐前都是饑腸轆轆。但在這兒,我覺得自己真像主子一樣受到大家敬重,和王木頭他們一塊兒幹活吃飯,過一樣的生活,嘻笑怒罵都來的那麽自然,不用刻意掩飾自己的內心。也有許多規矩,這個不許幹,那個不許問,但我內心是放鬆的,是開放的,自由的,精神上沒有一點壓力,用不著刻意提防什麽事、什麽人,在大明宮內,我內心讓一個“怕”字壓迫著,在這兒徹底釋放了,用不著再戰戰兢兢地說話、做事,我理解了智誠和尚說的人的生活。
    王婭看到我一有空閑就和妮兒找王木頭練刀、射箭,一天吃晚飯時對我說:“怡兒,刀槍弓箭那是將軍、士兵陣前殺敵的技藝,你貴為皇子,落草就含著金湯匙,哪用得著,跟我練劍吧,佩劍才符合你的身份。”
    我驚奇地看看她的俏臉,又看她的手,想像不出這雙白嫩的纖纖素手握著兵刃砍殺是什麽樣子。
    王婭撲哧一笑道:“不相信是吧,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妮兒姐有些得意地說:“讓你娃見識一下,啥是劍仙傳人。”
    那晚,月朗星稀,王婭一身紅色戎裝,對月盈盈一拜,從妮兒姐手中抽出三尺長劍揮動,劃出一道白色弧形扇麵,紅色的劍穗流星般飄起,接著足尖點地,輕巧地轉動身軀,劍也隨之舞起,先是舒展緩慢,身姿翩躚飄逸,似白鶴翻飛,漸漸的快了起來,劍光連成一片幻影,與紅色柔軟的身影融在一起,白色光影交錯著、簇擁著一團火紅,我感覺一股清風佛麵,正驚詫間,白光突然收斂、火焰停止跳動。
    啪、啪、啪,王七站在大門口拍了幾下手掌,說道:“是公孫大娘真傳,美則美亦,殺氣不足。”我看的聚精會神,不知道王七什麽時候來的。
    “劍術之道,意在修身養性,以和為本,忍字當先,劍乃君子,豈能以殺伐為道。
    “主子盡可舞完,不必停下來,照我說,君子之劍不僅殺人,亦可殺心。”王七像換了個人似的,一掃草莽桀驁之氣,文雅和善,殺人殺心之類的話我也聽不懂。
    “你來了,我哪敢班門弄斧,七哥請進,屋裏坐,妮兒掌燈上茶。”王婭招呼一聲先進了裏屋。
    王七進屋並沒有坐下,雙手背在後麵踱步,妮兒姐點亮油燈就走出去,我坐在竹榻上兩手托腮看著與平時不一樣的王七,他刮了胡子,頭發也梳理的整整齊齊,戴著一棗紅色發冠,冠帶緊扣在下巴上,一臉和藹的微笑,怎麽也看不出平日那種糾糾武夫的模樣,到像是一位飽讀詩書的文人雅士。
    王婭出來,已換成紅黑相間的常服,臉上塗抹了淡淡的胭脂,嘴唇鮮紅,額頭貼著火焰包著半月形的花鈿,濃黑彎曲的頭發隨意地打了個結,斜插著一支銀簪,兩眼水汪汪地,嫵媚動人。
    王七輕咳一聲說:“真美呐,連怡兒這個孩童都目不轉睛,”
    “說啥呐,當著孩子的麵,坐吧。”王婭一哂,拎起裙裾坐下。
    王七一坐,竹榻不堪重負地吱扭一聲,說道:“上元節快到了,木頭他們明日進山打獵,把這倆孩子帶上吧。”
    “七哥巴巴地來,單為這個呀。”王婭說。
    “也是、也不是,李煥那邊進展順利,需要大筆錢財,得請你示下。”王七鬆了下冠帶。
    妮兒姐端著一大紅色木方盤進來,盤上是一黑梅瓶,兩碟小菜,兩雙碗筷。
    她麻利地一一放在曲足案上,拉一下我的衣袖說:“好弟弟,咱去睡覺,讓大人諞閑傳好了。”
    我滿心不舍地看了幾眼小菜,起身進了裏屋。妮兒姐殷勤地為我擦臉洗腳,往火盆裏加木炭,又囑咐我幾句方才離開。
    深夜,震天的鼾聲吵醒了我,那是王七。
    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自打住進王婭家,妮兒姐每天都會叫我起床,今天是破了天荒。
    日光透過窗棱照在臉上,嬈的我睜不開眼,索性閉上眼翻身爬起來,摸索著穿衣裳,內衣冰涼,屋子裏也不暖和,應該是妮兒姐夜裏沒有給火盆加木炭,我一哆嗦,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娘,弟弟醒了呢,”妮兒姐推開了門,“呀,夜裏睡的實,忘了加炭,凍著你了。”
    “不礙事的,姐先出去,我沒穿好呐。”
    “偏不,誰讓你是小弟,快點。”
    王妮兒非當沒有避開,反而幫我係好腰帶,擰著我胖嘟嘟的臉蛋親一下額頭說:“我弟這細皮嫩肉的,愛死人呢。”
    “瘋丫頭,趕緊著,收拾好出來吃飯,今天得跟木頭進山哩。”
    王婭端著木盤進了外間,木盤上,三隻碩大的老碗盛滿熱氣騰騰的油茶,還有幾個白麵餅。
    吃飯時,我用眼角的餘光偷看王婭,發現她沒有平時哀怨的神情,塗了濃厚的腮紅,衣著鮮豔,連頭發也梳了三個高髻,眉宇間的花鈿和咋晚一樣。
    王婭說:“我的妮兒長大了,知道心疼為娘,過了上元節,你住木屋吧,看上那個小夥子,娘和七叔為你操持。”
    “娘,我不,村裏那幾個小夥兒,壞死了,沒一個好東西,十四五歲就鑽竹林後的木屋,才不去呢,我喜歡小弟,我等他長大成人。”王妮兒說道。
    我剛要問木屋是怎麽回事兒,突然想起王木頭交待過不許打聽,低下頭繼續喝油茶。
    王婭輕歎口氣說:“傻妮兒,就怕你等不到那一天哩。”